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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女特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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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胡国瑛走进病房时,不禁大
        吃一惊:傅索安已经用被单搓成的
        布绳把自己吊在窗框上,一命呜呼了!

  1973年10月31日,傅索安回到了莫斯科。她从民航机上下来时,已经有一辆克格勃的轿车等着了,一个身材高大、穿黑色西装的苏联男子迎着她走来,说着带格鲁吉亚口音的俄语:“您好!是傅吗?请这边来,上车吧。”
  傅索安坐进轿车,发现车里还有一个大汉,满脸横向,凶神恶煞一般,心里顿时忐忑起来,怀疑克格勃已经知道她在香港做的手脚,这会儿把她扣起来了。轿车朝莫斯科市区方向疾驶,一路上,那两个克格勃军官一声不吭,车里的气氛沉闷到极点,似乎凝固了。傅索安不安地留意着汽车行驶的方向,直到拐上了通往对外谍报局的那条马路,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暂时没事,因为若是东窗事发,那就不是去对外谍报局,而是去捷尔任斯基广场克格勃总部旁边的鲁比扬卡监狱了。
  傅索安后来才知道,那两个克格勃军官是在外出办事的途中接到对外谍报局第六部的通知,让他们顺道去机场接傅索安的。
  那两个是克格勃的资深特工,看傅索安的样子是从国外执行任务回来的,根据克格勃的纪律是不能向她问长问短的,所以不敢开腔,免得有瓜田李下之嫌。
  傅索安这次执行的算是对外谍报局行动执行部的任务,但她不是行动执行部的特工,当时她的关系已转往第六部,所以按照规定应当向第六部汇报执行任务的情况,亦即所谓的“述职”。克格勃规定:出国执行任务的特工,向组织述职时间必须在抵达莫斯科后两个小时内立刻进行,否则将视为违反纪律处理。傅索安踏进第六部那层楼面时,内卫问过姓名,让她去第五办公室。那里,已经有三名克格勃军官坐在那里等着她了,其中一个傅索安认识,是当初她从日本执行暗杀任务时主持述职的奥列格少校。见傅索安进门,三人站起来,—一跟她握手。奥列格少校指着其中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向傅索安介绍说:“这是技术管理局的专家。”
  傅索安听了,暗松一口气:看来,他们并没有抓住她的把柄,否则,技术管理局的专家就不会来了。专家来这里,是想当面了解“死亡老鼠”“死亡”的具体经过情况。奥列格少校仍是这次述职的主持者,他说了声“让我们开始吧”,他的助手马上按下了录音机的键钮,并准备记录。
  傅索安已经有了述职的经验,便把自己登上“西伯利亚人”号货轮后一直到返回莫斯科的情况源源本本说了一遍。她在返回苏联的海上旅行途中,已经把述职内容反复考虑过,连什么环节用什么措词都已经准备好,所以说得很顺畅。尽管如此,也花费了大约两个小时。她说完后,奥列格少校点点头,微笑着说;“傅,你具有当一名作家的才能,叙述事情很流畅,思维相当清晰。作为述职主持者,我暂时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要提问的。当然,按照程序,你还得写一份书面述职报告,在七十二小时内交出来。您有什么问题吗?专家同志。”
  那个技术管理局的专家点点头,提了几个问题,都是关于“死亡老鼠”方面的,纯是技术问题。他听傅索安再次说明“死亡老鼠”的“死亡”原因后,不无感慨地摇着脑袋;“唉!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啊!”
  傅索安说;“行动失利后,我想了想,应当是有办法解决这个难题的!”
  “哦!”专家一愣,随即睁大眼睛盯着傅索安,“真是这样吗?你说说看!”
  傅索安其实纯是即兴发挥,当下便借口开河:“我想可以给每套装置配上一个备用“老鼠”,一旦一个不幸‘老鼠死亡’,立刻换上另一个。因为通常说来,不可能接二连三发生这种意外事的。”
  专家闻言大喜:“说得对!哎,我们这么多科学家聚在一起每次讨论没解决的问题,给你这么一点就基本上解决了!”他马上掏出笔记本,在上面记下了傅索安的建议。
  口头述职进行到这里,算是暂告段落。接下去,是让傅索安写出书面述职报告,由审查人员比照录音和记录进行反复检查,技术管理局的专家也将对傅索安带回来的那个仪器进行检查鉴定,如果都没有疑问,那就不会再找她。反之,则需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数的口头述职,实际上也就是审查。
  当然,傅索安被安排在对外谍报局第一招待所。她一进房间就往餐厅打电话让送来酒菜,独斟独饮,喝到六七分醉意,洗了个澡就睡觉了。次日,傅索安用了一整天时间写完了述职报告。述职报告送上去后,她闭门不出,静候结果。此时倒也心定,寻思事情反正已经如此,就只能听命运安排了。照她分析,这次述职应当是通得过的。
  果然,十月革命节的前一天,傅索安接到通知:马上去对外谍报局第六部。傅索安赶到那里,奥列格少校向她宣布:述职报告已经通过。按照惯例,克格勃请傅索安吃了一顿饭,尽管未完成任务,但因不是她的责任,还是发了三千卢布的奖金。
  傅索安打起了如意算盘:接下来最起码得让她休息一个星期,明天是十月革命节,红场要举行例行庆典,她叛逃来苏已经第六个年头了,一次也没观看过庆典实况,只在电视上见过。这次倒是个机会,可以去红场直接看看了。但是,这个算盘显得过于一厢情愿,酒还没喝几杯,在场的一位中校已经通知她了:根据人事管理局的通知,决定把她仍调回“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去工作。今天晚上立刻动身。
  傅索安心里差点骂娘,但外表却声色不露,连连点头。她又一次感受到任人摆布的滋味,这和她一向桀骛不驯的禀性是格格不入的。
  1973年11月9日,傅索安回到了“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
  屈指算来,傅索安离开这所学校不过一年,但这里的变化却相当大。校舍扩大,还新开了几个科目,比如专门研究制造假人民币。
  假粮票、假布票等票证的特别一班,专门负责制造假情报提供给外国情报机构的特别二班,等等。在这里接受训练的人数也已增加到一千八百余人,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从香港、台湾、澳门、越南、朝鲜、韩国、日本、蒙古以及苏联和中国接壤的加盟共和国招来的,傅索安意识到苏联方面已经越来越重视了对中国的谍报活动。
  “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校长仍是布特卡少将,他在傅索安抵校报到的当天便予以召见,直接向傅索安谈了工作安排问题:学校已经设置了一个拥有四万册中国书籍的图书馆,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人专门负责,而是由俱乐部工作人员兼管着,这既不正规也管理不好,现在傅索安来,正好负责此事。布特卡最后说:“至于待遇,你仍和其他教官一样。凡是其他教官所享受的待遇比如薪饷数额、福利、年休假等等,你都同样享受。”
  傅索安听了很是高兴,这样,她既不用和那些学员打交道,也和特务工作告别了,还能看大量中国书籍,真是求之不得之事,于是马上表态眼从安排。其实,傅索安应当想一想,克格勃为什么对她的工作作了这样的安排。克格勃所有的特务学校都有一个规定:不论学员还是教职员工,包括校长,只要调离一所学校了,就永远不会再让他回到这所学校。而傅索安的情况却是一个例外,这个例外的后面隐藏着一个谜。这个谜,直到傅索安后来离开这个世界后,才在“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的一部分范围内悄然传开;原来,傅索安在从香港返回苏联的途中,待在“西伯利亚人”号货轮上闲得发慌,便去船上的医务室和船医聊天,渐渐混熟了,她便让船医为她“彻底地检查一下身体”。结果在她离船后得出了结论:肝脏疑有肿瘤,估计是恶性。船医当即报告政治委员,政委便火速向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通报了。对外谍报局认为以如下方式处理为宜:
  一、不能通知傅索安本人,免得引起情绪波动,加剧病变或者发生其他事情。
  二、不送医院治疗,因为如是肝癌,一般说来是回天乏力,即便治愈,傅索安也不能再干特工了,而由于她是中国人,思想和性格又缺乏稳定性,所以难以安排工作岗位和定居地点。
  三、先速送往“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安排一份可做可不做的工作,观其病况发展而定,如果良性肿瘤,则可在学校医院动手术治愈,反之,则让其死于学校医院。根据这三条意见,该局有关经办人员使迫不及待地把傅索安打发出莫斯科,连十月革命节的红场庆典也未让她观看。这也是“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校长布特卡少将立刻召见傅索安并亲自安排她的工作的原因。
  傅索安被安排进了学校的教官寝室,仍是一人独居一个套间。
  由于房间的布局和家具摆设都是统一样式的,所以傅索安一进门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触景生情,这使她想起了恋人黄一煌。于是,她立刻往学校的高级班部打了个电话,询问黄一煌的情况。接电话的是一个傅索安认识的苏联男教官,他不知道傅索安已经重新返校,以为是从外地打进“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的(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被傅索安的神通吓得下意识地说起了俄语,连问傅索安在什么地方。傅索安说明了情况,他才变得热情起来,但一说到黄一煌却又缄口不语。话筒转到了另一个苏联教官手里,他告诉傅索安:黄一煌已经提前毕业,离开“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了。按照规定,从特务学校毕业的学员由克格勃人事管理局负责分配,所以黄一煌去了何处,连布特卡校长也不会知晓。
  傅索安挂断电话,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眼前浮出现黄一煌的脸容,耳畔仿佛响起了他那充满男性活力的、带磁性的嗓音,两串泪珠顺着脸颊慢慢地淌了下来。当天晚上,傅索安喝下了一瓶茅台酒,昏昏沉沉地一直躺到次日中午才醒过来。起床以后,她想起应当去图书馆走一趟,便下楼去门卫那里推了辆自行车,骑到那里,刚走进去,一个轮值在此的教官已经认出她了,赶上前来,又是握手又是寒暄,然后向傅索安办移交。
  “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的图书馆,在1973年底时有四万册图书,全是中文版,而且都是中国的出版社出版的。图书分类编码也完全采用中国正规的方式即北京大学图书管理专业所教授的那一套,按英文字母分二十六个大类,每一类里再用数字分小类,每本书再从书名第一个字的四角号码作为著作号。傅索安在她所喜欢阅读的长篇小说“K257书库”里转了一下,发现这里竟收齐了从50年代出版的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即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在内的所有长篇小说,禁不住惊叹道:“这真不容易,即使在中国,现在也不一定有多少图书馆拿得出这么齐全的长篇小说!”
  那个教官说:“不单是文艺类的,其他如政治、哲学、经济、医学、机械、建筑、历史、地理等等的中国版图书,这里也都有,据说是从莫斯科的几所大学里搞来凑齐的。”
  那教官又向傅索安介绍了三个当时在图书馆帮他的学员,那是三个姑娘,一个来自澳门,一个来自香港,另一个来自中国大陆。
  她们在“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的学业已经结束,克格勃人事管理局可能还未为她们找到合适的“下家”,所以暂不分配,让暂留学校,学校便派她们来图书馆帮忙。现在,这三人都成了傅索安的部下。
  次日,傅索安正式上任。她对图书馆采取的方针是不管,任其自由运转,自己每天在办公室里看书、饮茶、喝酒。这样过了两个多月,要看的书都翻得差不多了,傅索安陷入了无聊之中,这才想起要和那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姑娘谈谈。一谈之下,傅索安大喜,原来这个名叫胡国瑛的姑娘也是天津人,也是知识青年。傅索安很想立刻和她详细谈谈,但考虑到图书馆里肯定装着窃听器。于是抑制了这个强烈的念头,悄悄约对方晚上到自己寝室喝酒。
  当天晚上,胡国瑛来到傅索安寝室。傅索安已经找出窃听器,拆下了电源接头,这样,在监听终端的录音带上留下的便是寂静无声,就像她平时一个人在寝室里闷头大睡一样。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畅快地聊了起来,傅索安从胡国瑛的叙述中,知晓了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同乡的有关情况——胡国瑛是68届初中毕业生,其父在1957年“大鸣大放”时被定为右派分子,解送劳改,期满后因已被原单位开除公职,只得留场就业。这种家庭出身导致胡国瑛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在学校里一贯老老实实,“文化大革命”开始也不能参加红卫兵组织,缩在家里“逍遥”。到1969年春天,学校分配她去内蒙古巴扎地区插队落户,她虽有千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奉命前往。
  胡国瑛插队的生产队,地处中苏边境线附近,距额尔古纳河只有十几公里。以她的性格,在农村自然表现得不错,劳动肯吃苦,也没有其他知青那种偷鸡摸狗等等的劣行,所以被社员们认为是个“那娃”,两年后当上了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保管员当了一年多,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1972年4月初,生产队开始春播。队里的土地分布在四面八方,各个生产小组分包一个片,完成任务算工分。这样,有的小组为了多挣工分,常常早出晚收工。生产队为让各小组随时能领到种子、化肥,便安排胡国瑛住在仓库里。胡国瑛没日没夜忙碌了几天,弄得疲惫不堪。那天晚上,看看没人来领种子,她想弄点夜宵吃。仓库里有一个电炉,那是经生产队长特许的,让胡国瑛晚上取暖和烧夜宵。平时胡国瑛使用时特别留心,惟恐发生火灾。这天晚上也实在过于劳累了,烧着夜宵不知不觉就坐在一旁睡了过去。她睡得很熟,还做起了梦。忽然听得“劈劈啪啪”的声响,只觉得浑身燥热,睁眼一看,只见眼前已是火焰一片!
  胡国瑛惊叫一声,一跃而起,抓起一把笤帚便冲起火处扑打,怎奈那火已燃烧成势,以一把笤帚对付真好比灯蛾扑火,哪里扑得灭,反倒弄得自己身上也冒起了火星。胡国瑛无奈之下,只得夺门而逃。等她在地下打了几个滚把身上的火弄熄时,那火已经穿顶了。
  这仓库离村子有一公里左右,若是等她奔回村子唤来社员救火时,火神爷肯定已把整个仓库都没收了。胡国瑛考虑到这一点,便没有去做此徒劳无益之事,任凭仓库烧掉。那里面,有着口粮、饲料。
  种子三万多斤,化肥、农药、农具折合人民币数千元,还有一座建筑物也值数干元,加在一起所损失的,对于一个知识青年来说,乃是一个天文数字。胡国瑛又想到自己的家庭出身,寻思此番的后果不只是“吃不了,兜着走”,而是兜也兜不了,只怕坐牢还算宽大的哩!一时间,她只觉得头脑里像打翻了一盆浆糊!迷糊昏沉,定定神,决定先离开现场再说。
  黑夜中,胡国瑛不辨方向,乱走乱窜。不知走了多久,竟来到了额尔古纳河边。那天晚上,正好有几个苏联军人奉命潜来中国境内摸哨。中国边防军当然不是吃素的,那几个“老毛子”虑及自身安全,不敢下手,万般无奈,正准备无功而返,却撞见了急急如丧家之大、惶惶似漏网之鱼的胡国瑛,于是抓了再说。
  就这样,胡国瑛到了苏联。自然,她不可能“坚贞不屈”像刘胡兰那样,而是哭哭啼啼地向苏联人交代了一切。以她这么一个知识青年所知晓的中国方面的情况,当然引不起苏联方面的兴趣、苏联人掌握的情况比她知晓的要多得多。但是,苏联边防军并没有杀死她或者遣返中国,而是移交克格勃在当地的分支机构,关进了看守所。当时,克格勃已经办起了“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自然要物色合适的学员人眩,胡国瑛的被关,正是出于这种考虑。
  胡国瑛在看守所关了三个月,吃了不少苦头,这才被转往另一处条件稍好的关押点,一边劳动,一边接受审查。1972年11月,胡国瑛被送往“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开始接受特工活动训练。
  傅索安去而复归时,她刚毕业。
  傅索安也谈了自己叛逃来苏的情况,由于是初次交谈,她只简单谈了一些现象,未加以评论。但是,由于两人同是天津人,又同是知识青年,所以在情感上有一种近似于天生的亲和性。当晚分手时,她们议定,今后私下将以“姐妹”相称,胡国瑛唤傅索安“傅姐”,傅索安称胡国瑛“胡妹”。
  此后,这对身处异国的异姓姐妹几乎天天相聚,胡国瑛很快就学会了喝烈性酒,两人的互相信任感不断增强,渐渐到了无话不说的程度。
  1974年3月28日,傅索安早上起床后就感到肝区隐痛,她早饭也没吃,就去了图书馆。那时,原先两个香港、澳门姑娘已经被人事管理局分配出去了,只剩下胡国瑛一人跟着傅索安。学校当局已经认定傅索安在劫难逃,加上图书馆也算不上一个重要岗位。所以也不去管她。任凭她和胡国瑛在里面喝酒、唱歌,胡作非为。
  傅索安到那里时,胡国瑛已经到了,正在打扫。胡国瑛见傅家安脸色不好,便关心地询问:“傅姐,您怎么啦?昨晚没睡好吗?”
  傅索安说:“觉得肝区有些隐痛。”
  胡国瑛听傅索安说过因患肝炎而住过医院,当下便有些惊慌,说:“要紧吗?我陪您去医院吧?让大夫给检查一下。”
  傅索安摇头:“不碍事。你别打扫了,去弄瓶‘二锅头’来,咱俩今天什么事都不做,就喝酒!”
  胡国瑛见她说得很泰然,也就放下心来,去学校的商店买来一瓶“二锅头”和几个罐头。两人关上大门,就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喝酒聊天,之所以不在室内,是怕窃听器记录下她们的谈话内容。
  傅索安喝了一会酒,抬头望望渐渐阴下去的天空,微微摇首:“太阳又被乌云遮住了!”一阵风吹来,她连打几个寒战。
  胡国瑛见了,说:“傅姐,我们去屋里喝吧?”
  “不!”傅索安摆摆手,“屋里去喝,我们还能无拘无束地说话吗?”
  胡国瑛点点头,不再开口,端杯呷酒。她酒量没傅索安那样大,喝起来也没那么豪爽。傅索安喝空了杯里的酒,又倒了一杯,怔怔地望着酒里泛起的泡沫,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种连说话都吊着一颗心、提着一副胆的日子,真他妈的没有什么过头!”
  胡国瑛被触动了心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圈有点红。
  傅索安看着胡国瑛:“说实在的,如果我当初知道原是这么副样子,说什么也不往这边来了!”
  胡国瑛喝着酒:“不逃过来又怎么办呢?要坐牢,也许还会被判死刑。”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抓他的,咱跑咱的。中国这么大,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还怕没处逃?逃在江湖上,说什么过得也比在这里自由自在!”
  胡国瑛发现傅索安说话的时候一直用手按着肝部,便说:“傅姐您怎么啦?肝还痛?吃点东西吧,您光顾喝酒,没吃一点菜啊!”
  胡国瑛把午餐肉送到傅索安面前。
  傅索安用筷子夹了一块,嚼了好一阵方才皱着眉头咽下去。
  她觉得有些恶心,连忙喝一口酒想压住,但终于没达到目的,“哇”的一声呕吐了出来。几乎是同时,她感到肝脏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狠命地捏了一下,痛得撕心裂肺,眼前一黑,身子一歪便从椅子上栽了下来。
  傅索安被送往“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医院。这家医院规模不大,但各科俱有,设备齐全,并且有十几位资深医学教授。当时,医院方面还不知道傅索安是因为肝脏有病才被打发到“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来的,见送来了一位教官病人,自是重视,一面救治,一面往校部门电话报告。
  布特卡校长接到医院报告,心里已经有数,但他当时不能直接说明,便让秘书通知医院:必须尽力救治。
  医院很快就查明傅索安患了肝癌。布特卡校长闻讯后,立刻赶到医院。傅索安是“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医院成立以来收治的第一个癌症病人,医院相当重视。院长见校长赶来,便召集有关医生汇报病情。布特卡校长听了,先把傅索安去而复归的原因说了一遍,听得在场的医生面面相觑,但因是上级的指示,谁也不敢说长道短。布特卡接着问医生们准备怎样治傅索安的病,医生都是克格勃的人,深知厉害,不敢开腔,最后还是院长说了话。
  “按照常规,这种患者应当马上用飞机送往莫斯科去治疗,尽管目前尚未掌握完全治愈这类癌症的手段,但莫斯科医院总比这里有把握。但是,现在既然上级有了指示,我们就让她留在这里治疗,直至她死去。”
  接着讨论另一个问题:要不是要通知傅索安本人?大多数医生的意见是隐瞒不告,但布特卡校长却坚持要告诉傅索安本人,他说:“尽管这样也许会加快她的死亡,但我认为还是这样做会好些。
  这样吧,由我亲自去通知她。”
  傅索安到这一步,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准确的判断能力,她在病床上见布特卡校长步入病房,马上察觉此系不祥之兆,主动挑明了这个敏感话题,问道:“我是患了肝癌吧?”
  布特卡愕然:“傅,你是怎么知道的?”
  傅索安凄然一笑:“您的出现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一点了。”
  “你有什么要求?”
  傅索安的脸已经变得惨白一片,微合眼睛想了想,说:“我有两个要求……”
  “说吧。”
  “第一,是让我无痛苦地死去。第二,在我死以前,请求让胡国瑛来护理我,我死以后,也让她给我装殓遗体,我留下的钱,全部给她。”
  布特卡不假思索地点头:“完全同意!”
  这样,胡国瑛便得以来到了傅索安的病房,和她的傅姐日夜相聚。当天晚上,傅索安在一张纸上写了两行字,把胡国瑛召到床前,让她看——
  “以后若有机会见到黄一煌,请向他转达问候,并告诉他:傅索安至死也还深爱着他!”
  胡国瑛屏住眼泪,连连点头:“唔——”傅索安把纸条捏成一团,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从这天晚上开始,傅索安的病情恶化了,肝脏部位经常剧烈疼痛,疼得她浑身大汗淋漓,呻吟未绝,有时从床上滚到地下,甚至痛昏过去。尽管布特卡校长当着她的面许诺过让她不受痛苦,但也只有痛到这个时候,医生才准许打止痛针。两天后,医院院长把胡国瑛叫去,对她说:“傅索安接下去的情况将愈加不妙,她会发高烧,说胡话。校部指示,让你随时记录下她在昏迷中所说的胡话内容。”胡国瑛几乎目瞪口呆;傅索安叛逃过来,为克格勃如此卖命,到头来竟还要对她如此?这时,胡国瑛这才真切地理解傅索安在进医院前的一次次谈话中多次对自己当初的选择表示后悔。胡国瑛马上有了应付主意:到时候弄上几句没头没脑、无关痛痒的话给他们就是了。
  但出乎意外的是,这个“时候”并没有到来。院长找胡国瑛布置绝密任务的次日,傅索安在注射杜冷丁后,精神很好,忽然提出让胡国瑛去图书馆走一趟,给她拿几本长篇小说来。胡国瑛见傅索安要看书,很是高兴,寻思这可以让她分散些注意力,减轻些痛苦。于是,她马上出去了。一刻钟后,当胡国瑛拿着《春青之歌》、《烈火金钢》等五本长篇小说走进病房时,不禁大吃一惊;傅索安已经用被单搓成布绳把自己吊在窗框上,一命呜呼了!墙上,有一个鲜红的大字:悔!这是傅索安割破自己腕部静脉后,用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写下的。
  这次,布特卡校长没有亲自赶来,只有教务处主任代表校部来现场看了看。有人来拍了照片、录像,然后是几名专家来勘查了现场,确认是自杀,但还是解剖了尸体。解剖了之后,一辆卡车载走了傅索安的尸体,没有人知道是运往何处的。后来,“契他伊斯卡雅”特务学校有传言说是扔进了贝加尔湖。这个传言确实与否,就无法查证了。
  这天,是1974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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