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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邂逅逢贤臣询边情 慨淫佚索城柬官箴


  钦差行辕周匝半里内夜宵戒严,驻的都是傅恒的中军。此时营里早已熄灯,坟场一样寂静,只留一条通向西大街的胡同,每隔三丈吊一盏写着大大的“傅”字的米黄西瓜灯。灯下齐整两行卫队哨兵五尺远一个,站得木头桩子似的纹丝不动。只有两名巡弋的游击管带,见是傅恒出来,一挺身行了军礼,退后一步让路请行。傅恒也不言语,微一颔首答礼,迄逦出了巷口,才回头对几个人笑道:“太肃杀了,兵凶战危真真是不假——我年轻时作散秩大臣,诗词曲赋都爱,方苞曹雪芹勒敏尹元长这些秀士文人都是至交。如今早已往事如烟,都风流云散无可奈何花落去了——现在来出兵放马,讲究摸爬滚打!人,真是不可思议……”几个人听了都笑,鲜于功道:“我读过大人的《水亭诗遗》,嗯——‘我来游白沙,徐行步无迹。还语觅食鸥,客至勿惊疑’……‘冻河青玉带,轻抚透指凉’……那是何等的清雅恬淡,适闲优雅!”
  “都忘了都忘了!”傅恒连连摇手笑道:“现在别说是鸥鸟,就是碰到仙鹤也顾不到跟它凑趣儿了!倒想不到你还读过我的赦颜之作!”鲜于功道:“大人诗风传海内,直追昌谷格调,读书人哪个不爱?《水亭诗遗》《沧浪夜谭》《庸斋茗话》《剪烛集》……”他也真个熟稔,扳指如数家珍,胪列了坊中傅恒所有著作,连背带吟夹着述评,听得一身劳乏的傅恒脚步儿都轻快了许多。
  几个人随意散步说笑漫谈,不觉已经穿了三个街口,到了关张祠堂。这里虽说名字叫“祠堂”,其实堂字只占了正北一小片地方,据传是三国时蜀汉的点兵校场,后来人口渐密,已变成城中心的集贸之地,店肆馆堂绕场盖起,日市三十六行俱全,夜市也就应运而生。每到入夜,只要不是大风大雨天气,不但卖果子点心各类小吃如捞糟蛋、水煎包、酸梅汤、烧饼、馄饨、过桥米线、水粉凉皮、烧鸡卤肉……甚么的一应俱全,还有书画、玉器、旧书、碑帖、烟、料器烟壶、唱本小画、绸缎、磁器、花木、首饰、真假古董一类,摆得二十几亩空场上密密麻麻。游夜市的人比肩继踵,沿着逼仄的小地摊围成的胡同来回滚移,买卖讨价还价声、贩子们一声高一声低尖亮的沉浑的喑哑的如唱似咏的叫卖声嘈杂不堪。傅恒从凌晨起,看文书料理军务还有各地从军机处转来的咨文,中午小憩片刻下午又复开会议,览读阿桂纪昀尹继善的来信,封闭在一间屋里几乎没动窝儿,乍入这熙攘往来纷繁热闹的市井场地,比起虎帐筹兵的肃杀严威、军书旁午的焦累,真有天悬地隔之感,浑身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这个摊子上瞧瞧秦砖汉瓦,那个摊儿上翻翻碑帖字画,甚至卖眼药的、跌打药、百补增力丸诸类的也凑热闹到跟前听个兴致盎然。众人跟他走一处转一处随意说话消遣时辰,金辉也买了几刀南纸,并连傅恒的薛涛笺、宋墨诸物都装了在小七子的钱搭子里,鼓鼓囊囊捱捱蹭蹭随行游荡。
  不知不觉间的一众五人已转悠到场东北角。比起西、南、东三面栉比鳞次环绕的馆肆店堂,西边的关张祠堂显得又小又暗,矗在高高的点将台上,和南边一大片繁华嘈乱默默对峙。隐隐灯影之下,绰约看见黯黑的匾额上“目无魏吴”四个大字,将台周沿今春生发的青草和去岁黄去的枯草揉杂一起,远看去斑驳陆离,近看倒峥嵘茂密,仿佛在各自陈示多少代以来的苍桑春秋。也许因这庙祠带着一般冷峻苍凉之气,古校场南边都是热火喧闹的市厦,到北边却是又一种格调。一摊一摊的芦棚都是带字号的茶馆,弹弦子说书的、说相声演川调道情的、测字打卦、吞剑喷火、打莽式、踢钟幡的,东一片西一片横在将台前面。留连之间,这边唱那边说,令人耳不暇闻。忽然,西北上一片声鼓掌喝彩,傅恒张眼了望,灯火阑珊处围了好大一片场子,场中间蹄铃悦耳,一匹马绕场奔驰,马上一个女子单足踏背双臂翼张,走马灯般在场里旋转——原来是一伙走江湖卖艺的正耍马戏。傅恒笑着向身后几个人招招手道:“瞧瞧去!”金辉几个正往一个茶棚走,听见了忙重身过来。
  圈里的马还在绕场疾驰,此时走近看得真切,是一老两少三个蒙古装束的男子看护场子。旁边架子上挂着马刀弓箭长矛套绳等类物什。绕场一圈灰线,界定围观人众,挨近圈子的人都盘膝坐观,三尺宽的马道内圈在地下钉着胳臂粗的木桩,顶端离地不足二尺,却不知做甚么使的。再看那马上姑娘,也是蒙古装束,牛皮马靴水红滚黑边袍子,在马上时而倒立劈叉,时而鹞子翻身,单手支鞍平身旋转……竟比寻常卖杂耍的平地献艺还显得稳当。人们都看得呆了。那女子正在马上金鸡独立,突然一个失手,倒栽葱跌落直下,本来就手心捏得满把是汗的观众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傅恒的心也不由猛地一紧,不及出声,惊悸间只见女子右足蹬镫,左足勾鞍,一手抓鬃,一手顺架扯过架上弓箭,竟是镫里藏身,挽弓搭箭,也难以看清她甚么手法,只那箭一技枝倏然射出,绕场三周,十几根桩子顶端已是各钉上了一技!
  “好!好!好!”
  看演马的人起先惊愣了,惊傻了,此时才回过神来,立即便是一阵轰然喝彩。铜哥儿制钱雨点般飞扔到场中。傅恒金辉都是常在校场巡阅点校观摩比武的人,箭是这样射法已是闻所未闻;这样的准头——周匝是挤拥不堪的人,无论哪一箭略有闪失得了?——又是暗夜灯下飞马射出,如此惊人的胆量艺业真个匪夷所思,不禁也心下骇然。金辉凑在傅恒耳边问道:“别是幻术,变戏法吧?”
  “断然不是!这是真本领硬功夫。”傅恒看那女子滚鞍下马谢场子,一老两少任由人们欢呼鼓掌,也没有抱拳逊谢那一套,便默默搭架子扯绳,要演绳技。倏然间,二十年前在石家庄看绳技,看娟娟月下舞剑的一段往事涌上心头,那灯下草书舞剑诗,那驼驼峰上的桃林阵阵缤纷落红……已经去得那样久远,只剩了一抹淡红的记忆,此刻又一下子拉得极近,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再看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已经脱掉了罩在外边的袍子,长裤短褂都是银红色,腰束一条葱绿丝带,纤纤婷婷,婉然又是一个娟娟,只是肤色略深一点,两条细眉眉尖稍稍挑起,带了蒙古姑娘特有的一份野犷之气。因凑进场子,端详着正用手指理顺头发的女子,用蒙语问道:“姑娘,你很有本领,也很美丽。是那个草原上飞来的天鹅?科尔沁、呼伦贝尔、温都尔还是尼布尔?”
  那姑娘没有料到这个地方还有人会说蒙语,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一下傅恒,眼中放出喜悦的光,深深向傅恒一躬行礼:“我们来自遥远的车臣——请问大叔,您是哪个王爷的部属?这么大的天空,您怎么也飞到了这里?”傅恒拈须含笑,说道:“我是满州人,家母和祖母都是从漠北蒙古飞来博格达汗身边的——我叫傅恒,人们都叫我老恒,来此作茶叶生意。”
  “真太好了!想不到在这里能遇到蒙古人的亲人!”她喜欢得拍掌一跳,说道:“老恒!——我叫钦巴莎玛①——阿爸,阿爸!这里有我们的亲人!”那老人早已听见,核桃壳一样满是皱纹的脸绽着笑容过来,双手一摊呵腰行礼,说道:“朋友,在这里见到亲人真是高兴!——我叫钦巴卓索!”
  ①钦巴莎玛:蒙语“燕子”的意思。
  “老恒。”傅恒再次自我绍介,笑着回礼,“用汉人的话说,这叫他乡遇故知。车臣到这里万里之遥,你们不容易。”
  “是的朋友一一很难。”
  “路过了喀尔喀?”
  “还有阿尔泰山”
  “那么——回部,霍集占部也是走过来的?”
  “当然,不过我们都有马。”
  傅恒还要问。车臣举国大迁徒,已安置在尼布尔之南的大草原上,为甚么他们单独飘零至此,但场上观众见绳架搭好,已等得不耐烦,哗哗地拍掌鼓噪催促。傅恒便含笑告辞,说道:“我现在在成都有家,欢迎你们到我那里作客,没有奶茶,我用烈酒相待——我的仆人会来请你们的。”又向莎玛点点头,折身去了。这一顿蒙古对话咭哩咕隆,任谁没有听得懂,走了老远还听有人背后说“原来这汉子也是个鞑子”,傅恒也没理会,绕将台边又向南踅,一声也不言语。
  “大——老恒,”金辉走在他身边,见时明时暗的灯影下傅恒神色若喜若悲,忍不住问道:“方才那女子说了些甚么?您象是有心事……”
  “唔?唔……”傅恒恍惚之间醒过神来,掏出怀表就灯看,眼花得看不见长短针。小七子在旁嘘见,笑道:“爷,短针到两杠儿(11时)上了呢!——咱们回去吧,夜市也要散了。”傅恒指着一家三间门面的夜宵小吃店,笑道:“走,吃点东西去!”又对小七子道:“你去知会一声方才和我说话的那位蒙古老人,不要讲明我们身份,只问他们住哪个店,明日你去接他们,我要和他们攀谈说话。”随行的鲜于功和张诚友不约而同对望一眼,心里暗想:这位大帅久旷在外,莫不成有了思春之心?看上了那个蒙古小妞儿。见金辉已跟傅恒进去,忙随了上去。此时人流已经稀疏,散散落落愈来愈少,小贩子们也已经开始在收摊子卷包儿。
  小吃店快要打烊,最后几位客人离座揩嘴散乱着出来。老板的眼睛极近视,几乎是脸贴着帐本子曲肱抠算盘子儿,口里吩咐:“小财儿把盘子碗收拾洗涮了,叫你娘把桌子抹净地扫扫——跟你娘说,把剩余的豆芽儿泡在水盆里,干放着烧根了①就算扔了……”听见脚步声进来,嘘着眼盯了半日,满脸挂笑起身迎上,“哎呀!是几位老客光顾我这小店!这早晚的,您老们好兴致,请这桌上坐……财儿他妈,沏茶!拿抹布来擦桌子!”便听里边厨屋极响亮一声妇人腔调答应:“哎嘿——来了来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胖乎乎墩实实,风风火火出来,肩上搭着刚洗过的抹布,一手端一摞茶碗一手提壶,却是麻利撒脱十分健谈,放壶放碗揩桌子,布了碗冲茶,兀自口不停说:“老板们想用点甚么?有麻婆豆腐、辣子鸡丁、红椒爆羊肚、青韭桂鱼春卷,芥末黄瓜粉皮丝那是最新鲜的罗……一看你们几位就是有福之人,做官就不是小官,发财准定发大财!要不是这个时辰,再不得来我这小店吃饭的——财儿,把火炉子捅旺些!”
  ①烧根:豆芽干放久了根部发红。
  “你说得我们没有插嘴功夫,怎么点菜啊?”金辉笑道。傅恒却随:“我整日价忙煞闷煞,听这样的话说倒觉开心胸——捡着你得意的好吃的随意儿上几样,叫你老板也过来坐着说话!”那胖妇人笑呵呵道:“我们老板三脚扎不出个屁来,叫他过来也是个木头橛子。小财子——先上几碟子凉菜,鲜黄瓜芥未粉丝,泡榨菜片儿,莲菜、牛筋板切薄一点——小心点莫切着了手!这店里我一处不到堂一处不成事。我这掌柜的是个读书老冤儿,三十岁上才中了个秀才,三回考了个六等,还吃了教谕二十板子——”说着已是一屁股坐了傅恒右侧,手里提壶续水,说道:“吃茶吃茶!——吃了板子扒了功名,还是整日抱着个孔夫子,有一回他念甚么黄子‘割不正不食’,又是甚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说你这么爱吃,咱们开饭馆去!”她叽咯笑得前仰后合,惹得傅恒四人也开心大笑。老板竟是充耳不闻,脸贴在桌子上不知看帐本子还是看书。那妇人笑着又说:“他不愿开饭馆,说甚么‘君子固穷’,啥子‘青云之志’——后来给我儿子说媳妇儿,说对家是书香门第。到会亲那一天,两亲家翁见面,我怎么看两个老头子都吃了鸡爪黄莲似的——这么咧着嘴,说‘嘎!’那位亲翁也一般嘴脸,说‘嘎!’——这是甚么礼数?回头一问,原来两个人一道考六等,一道吃板子时认识的老朋友!”
  傅恒一口水没咽下去,“卟”地一声呛了出来。金辉鲜于功张诚友三人扶着桌子笑得跌腿捣胸。小七子恰进来,见傅恒一手按桌吭吭地咳,忙过来给他捶背。老板说了声“唯女子小人为难养也”夹起书本进了里屋。傅恒整日坐堂办事,不与凡人搭话,见了乾隆唯唯而已,接见部属侃侃而已,久不得人间真趣,被这女人一顿话逗得乐不可支。见凉菜上桌,便伸手向小七子:“取块银子来!”见小七子掏摸,亲手从褡裢里掏出一块银锞子,足有五两重,掂了掂推给老板娘道:“赏你。不要热菜了,有甚么好点心上来,再一人一碗汤,清淡一点,豆腐脑儿、紫菜汤或是鸡皮酸笋汤都成。——你们老板叫甚么?”
  “谢爷的赏!您老慈眉善目怜穷恤贫,准定了日进斗金子孙满堂!”老板娘喜得忙离座蹲福儿行礼,“人家都叫我快嘴金氏。我们老头子人都叫‘秀才金家’,其实官名就叫金辉——”
  几个人一怔,随即一阵大笑。金氏却道:“列位爷准是笑和金大中丞同名同姓儿——人家那是大富大贵,金子放光儿。上回我和老头儿拌嘴还说:你是姓金没有金一定穷断筋!——没法比,金子一到你手就变成灰了!”众人又笑。金家的儿子已经用条盘端了五碗捞糟蛋上来,一大盘烙得焦黄喷香的葱油饼,一盘子小笼包子,一盘子笋瓜葫芦丝贴锅。小伙子却没多话,一一布着,小声道:“鸡皮酸笋汤一会就得——爷们用点甚么酒吧?”傅恒指着三人笑道:“他们能用,就是川窖老陈酿吧。我就用这甜酒捞糟蛋的好。”金辉笑道:“这里有甚么规矩忌讳,少用点子提神解乏罢了。”鲜于功早已斟一杯双手捧上,傅恒笑着接过倾进汤碗里,却对金氏道:“你比出金大中丞,金大中丞如今可正在倒霉呢!——你们喝,七子到那边桌上,也弄点饭吃,别在这站规矩——老板娘你也喝一碗嘛。”“我已经吃过饭了,酒也用不得。”金氏笑着道:“——说到金中丞爷,咱们四川人都替他老人家可惜!官作得那么大,出门常就坐二人抬竹丝小轿,骑毛驴儿下乡看庄稼,和看瓜老头、推车的卖水的一道儿说话,跟家里老爷子料理家务似的,唠唠家常就走,人走了还不知道是好大好大的官哟!”
  金辉起先还笑,万不料及话题一下子扯到自己身上,听金氏如此评说,心里一酸,几乎坠下泪来,端起酒杯对鲜于功张友诚道:“喝!”一碰饮了。傅恒笑着也喝一口汤,道:“我听说过,金中丞是好官。”
  “好官!当然是好官!”金氏忙给三人一一斟上,“咱们成都人心里有数,前年打湖广河南来好一伙子逃荒的,那年四川年景也不好,金川那边打着仗,这里赈灾,这场块别说夜市,就是白天也满场都是讨吃叫化子——就在点将台底下开粥棚。人多粥少,金老爷打俸禄里贴补进去三千两!如今哪有这样的好官?”傅恒笑道:“如今这样好官确是不多。不过,要是这头出三千,那头不定哪里又得一万,算下来仍旧合算嘛!”
  他这一说,不但金辉,连鲜于功张友诚都是一惊,立刻觉得这餐饮变得一点味道尝不出来:这个快嘴婆娘是个问一答十口中毫无遮拦的角色,傅恒这句话其实就带着考察口碑的味道,万一从这张破嘴里道出个“不然”,就是走通了吏部尚书的门子,考功司报十个“卓异”,都要让她给败坏了。张鲜二人顿时如坐针毡,脸色也变得少了血色,睁大了眼看这女人。
  “金大人不贪!蔡寡妇被奸逼上吊那一案,前头被告使出去几十万银子,扒房子卖地,连臬司、刑部谳狱司的官都买成了自家人。”金氏见众人如此认真听自己说话,一边劝酒,一边更加得意洋洋地自顾说:“金大人硬是扳回来了,一个藩台老爷吃挂落,臬台拿问,还有两个道台一个县令两个巡检老爷,统都拿了,就在这场上带枷示众!听说原告王家钻了多少门路,送钱给金中丞,金大人说‘有理何必送钱?官司赢了还要打点我,这案子有疑’——为这驳了臬司,也驳了刑部的大老!”本来话到这里,也就足尺够称,偏她又忿忿补了一句,“哪象我们鲜太尊,前头丁香后街王家为争一块坟院地,先送三百银子,不要,再送一千,就收了——‘不要’原来是假的,嫌少才是真的!”
  怕处有鬼痒处有虱,这张管不了封不住的嘴果真兜了一兜子蒺藜给鲜于功!鲜于功的脸色立刻变得雪白,脑子都木了,浑不知该怎样应付这场面。金辉原先心里熨贴,脸上挂着的微笑一下子凝固,木呆呆的象庙里的拈花伽叶似一动不动。张诚友呆若僵偶,直盯盯看着金氏,不知道这张可怕的嘴还会说些甚么。连旁桌上吃饭的小七子也举着筷子,脸偏过来看金氏。这时,那位在里屋的“嘎”秀才金辉出来,胳肘弯里还夹着书,对众人道:“别听她满口柴胡,王尔清争坟地,人家占着理。太尊爷据理公断,过后送点谢礼,也是人之常情嘛!”
  “去去,还读你的书去。”金氏笑骂道:“这里满街的人谁不知道?里头夹着人命呢!他们能堵住谁的嘴?张镇台的兵来吃馆子,一窝蜂来了,一抹嘴,一窝蜂又去了,你去镇台衙门诉屈,差点儿又是‘嘎’的一声儿——你回来不也叫撞大屈么?”
  这一来连张诚友也一扫帚扫了进去。张诚友眼都绿了,瞪着眼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踢死这个多嘴婆娘。鲜于功又恨又羞又无奈,惨白着脸,心里咬牙切齿。傅恒却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能据理公断,事后收点礼,如今已是寻常事,那些个丘八爷,比你这里无法无天的多着呢!世间有些气恨,不公道,连玉皇大帝瞧着也无计可施。金大嫂,忍了吧,一忍百事安……”说着便起身,听见远远拱辰台三声喑哑沉闷的午炮,大大打了个呵欠笑道:“听你说笑话儿真解乏!小七子,再赏她几两银子!”小七子忙答应着,又摸出一个银锞子放了桌上。金氏、金辉老板还有他儿子千恩万谢送他们一行出来。
  校场夜市早就散了,所有的店铺都已关门打烊,黑漫漫一片空场,只有西边靠南再向西拐弯处,仍旧灯火辉煌。金辉见傅恒默不言声前走,鲜于功张诚友脚步灌了铅似的蹈蹈随后,一时竞想不出话题打破尴尬沉闷,因指着远处道:“那里是通宵市,一处戏园子演连台戏,挂红绿灯的都是行院……这么远远听琵琶声,倒别有一番情致。”傅恒似乎不象众人揣猜的那样恼怒,只点头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嘛——远观近景各自况味不同……”他深长地叹息一声。
  “大帅……”鲜于功见他开口,心里略松了一下,怯生生在侧后说道:“卑职——”
  “不要讲了,过去的事就叫他过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是了——你们不可难为金家,他们也是无心快口嘛!”傅恒不紧不慢,象是在谆谆嘱咐,又象不胜自慨,“如今情势,我心里有数。过几日有空我接见你们,不会有甚么处分的——我那里忙得焦头烂额,事情堆成山,哪一件也比这事大……”
  “谢大帅体谅……”二人几乎同时说道。
  将至校场西南角,一拐弯就是返回衙门的原路,傅恒站住了脚。寂寥的空场上微风漫地而过,半圈的下弦月在浓淡不一的云层中时隐时现飘曳不定,场上被人踩得毡一样的扒地草,斑驳纵横,也是时明时暗,便听铮铮琵琶声里,一个歌妓的唱声袅袅传来,却是汤显祖的《北寄生调》:

  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
  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可
  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缥缥缈缈如烟如丝,听来令人心情神驰。
  鲜于功张减友心中怀着鬼胎,这会子就是王母瑶池之乐嫦娥飘袖之舞也无心听看,心里只是盘算打鼓,如何能挽回傅恒的宠荣信任,七荤八素胡思乱想着。傅恒转身对金辉道:“金公,方才进夜市时你留意没有?不少军官,还有文官也来逛市?”
  “没有留心,大约是有的吧?”
  “你看——”傅恒用手遥指西边一带,“那些轿,不是官轿?还有那些马——石条凳上坐的那些马弁、衙役、长随们,在妓院门口干甚么?”
  “鲜于功张诚友,”傅恒脸上毫无表情,“你们过来!”
  两个人同时一愣,忙答应着抢上两步逼手儿站定,答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现在你们立即回衙,点起你们的人,即刻全城大索①!”傅恒的话斩钉截铁,结了冰似的冷峻,“前方将士围剿金川,他们在这里乐,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论文武官员品级高低,凡是逛妓院玩婊子的、看戏吃酒的,全部拿了,分别拘押到臬司衙门,听我发落——不许惊扰商贾良民,听见了?”
  ①大索:即大搜捕。
  “是,卑职明白!”
  “老金,走,回衙去。”傅恒放缓了口气,自失地一笑,“李侍尧今天到成都,只怕这会子已在行辕里等我了。还有尹元长寄来的信,阿桂和刘统勋的廷寄,你今晚必须过目。今晚你要陪我熬一夜了——要不要知会嫂夫人一声啊?”金辉今晚分外欢喜兴奋,单是金氏一番话,他觉得不乏于得了一道嘉奖圣谕,此刻是半分瞌睡没有,直想找人聊聊。聊甚么都成。听傅恒逗趣儿,不禁一笑,道:“您也忒看得我不堪的了!皇上批回我的奏折朱批还没看呢!把你的碧螺春酽酽沏上,我们啜茗说话——你们站着做甚么?还不赶紧办你们的差去?”
  “扎!”鲜于功张诚友忙应一声,匆匆去了。
  傅恒望着他们背影,无声的透了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冷笑一声说道:“打赢了官司,送三百不要,送一千收起,天下没这个道理没这份人情!”他百不相干撂出这么句话,金辉定了定神才想起是说鲜于功,沉吟了一下,斟酌着字句说道:“他是老简亲王喇布一枝上的宗室,黄带子哈喇珠子,他这个汉名儿还是当今和亲王五爷给起的,不是个好招惹的角色啊!”傅恒听到鲜于功和弘昼还有这份渊源,从齿缝里倒抽一口冷气,咬牙笑道:“没法子,碰上了就碰。他若不再为非,我教训一下退脏平案了事;若为非,那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为非不为非,那是以后的事。”金辉笑道:“打完仗,你得胜还朝做你的宰相,这里天高皇帝远,谁管这闲帐?——走吧!”傅恒没有挪步儿,从齿缝里一笑,说道:“你现在还回你同名同姓那一家去,今晚无事明儿见。我回行辕去——要不是急务,我就留下了,待会儿派我的亲兵过来归你指挥。你听明白了,这是我的钧命,不是和你商量。”
  金辉听了觉得傅恒太是多余小心,成都煌煌省垣,金家铺子又在闹市中心,鲜于功张诚友怀罪畏罚自顾不逞,只有立功补过的,哪敢现炒现卖立刻牙眼相还?但傅恒最后一句话他掂出了份量,当即改容,一躬身道:“是!卑职明白,凛遵钧命!”
  “走吧,”傅恒对小七子道:“到前头觅一乘小轿坐上回去。”
  小七子忙答应着一溜小跑去寻轿,金辉也就踅回身返去金家小吃店。
  这里傅恒乘轿回到行辕,看表已是子正过二刻,站在签押房前淡淡的月光下看着屋里的蜡烛,还有案上高高一摞文书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气,正抬步进屋,听见北边脚步渐近,夹着马刺在砖地上擦磨的细碎金属碰撞声,傅恒头也不转便问:“贺老六,李侍尧来了没有?”
  “回大帅,您前脚走,李大人就来了。我请他在花厅侯着,现在在春凳子上睡着了。”贺老六道:“还有湖广管运粮的肖观察,官谠肖露,西安尹中堂的师爷庞凤鸣也来了。他们两个没睡,安置在东花厅歇息——标下要不要把他们都叫来?”他现在是傅恒的中军护领,天生的矮个子大嗓门,此刻压着音说话,听去有些古怪。傅恒不禁暗地一笑,说道:“我还有几封信要写,既睡着了,不要惊动。那两位要没有急事,也请先歇着,就在花厅里将就一夜,明早儿再见不迟。”说着便进屋。小七子跟进来说道:“那家子蒙古人也已经来了。刚才问过门政,说安置在西花厅后头水榭子房里。——他们知道大帅身份,欢喜得不得了呢。
  小七子唠叨着,傅恒已经坐下,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揩着脸,口里漫不经心“唔”着,说道:“这不是甚么要紧事,他们从西蒙古来,我想问问喀尔喀策凌阿拉布坦那边的情形,霍集占内乱,回部的事也很烦人。看他们的折片书信,颠三倒四的又写不明白,从莎玛一家子这里恐怕还能听得真切些……”端茶饮了一口,嫌凉,泼掉了把杯递给小七子,“给我换热的……”悟口儿打呵欠,先抽北京的家信,一见封面有“平安”二字便摞了一边。接着看纪昀的来信,却洋洋洒洒有三千多字,先述说了乾隆近日行程,车驾驻跸关防一应事宜,又把仪征观花风波备细详写了,留意看最后一段,写着:

  窦光鼐此举,窃以为鲁莽灭裂,而圣上褒以憨直可爱,惜乎天下臣子无此风骨者久矣。视皇上微露圣意,似不拟再用其为左都御史,以其学品,当为师范,或为学政亦未可知。今窦氏与世兄同为观风巡阅北行,良有深意焉。国家鼎盛熏灼之日而隐患日多,要在吏治民生治安三者而已,而首在吏治,吏治败坏,余皆百哀齐至,民生治安则不可问矣。皇上因高恒一案洞视方今官场颓败,于连官员之众,牵涉官阶之高甚骇视听。欲以包容则恐姑息养奸,尽置法典则诛不胜诛,圣心忧廑愤懑寝食难安,凡诸焦虑形诸于色。每与延清公议及,犹有屑小猥琐之徒私议圣德,以为悠游荒怠者,思之殊堪令人切齿。莎罗奔妻朵云逃逸之事前函已及,涉事人员皇上处分甚轻,谓朵云一女子耳,为夫万里请叩,即莎罗奔面缚投诚,亦当彰其从夫烈义,此亦圣上矜全延清父子体面之至意也。圣上再三嘱昀,告公此役缓进稳战,务期犁庭扫穴不遗后患。且今缅(甸)王被弑。彼,我天朝属国一隅之地耳,乃敢擅立新主不请册而自立,回部霍集占之纷乱,乃及喀尔喀西蒙之再叛,皆待我公奏凯而后制之,切望慎行而毋总。另告:阿挂前有函言及和亲王爷闯园移宫一事,谨勿外传,并连前函灯焚之。

  纪昀顿首密勿

  傅恒将信纸抚了抚,仰脸略一沉思,在已看过的信件中又抽出一封,验看了,两封信一并在烛上燃着,看着那纸在手中轰然一亮,渐渐蜷缩焦黑熄灭,才从深幽的思索中回过神,又抽出阿桂的信,展开看时,里边还夹着阿桂给乾隆的请安折子,上面赫然写着乾隆的朱批。傅恒先不看信,立起身看乾隆的谕旨:

  朕安,尔前所奏户部银两亏空一折已览。朕于乾隆元年至十年屡降明诏,断不容藩库银两挪借外官,以致再度亏空,乃今经查,又复有七百万两有账无银之亏空!圣祖倦勤季年科布通之败,库中无银支饷再战,朕今思及犹觉心悸,皇考称毕生之力挽此颓风,乃今又复故态,不知户部忠君爱国之心何在?复不知尔军机大臣日事何事?似此,请安亦似虚应故事,朕虽欲安而不得安也!户部留书旨到之日即行撤差,听旨处分,已着范时捷代波矣!此件着转傅恒、尹继善看。钦此!

  他呆呆放下那份请安折子,出了半日神,苦笑了一下才又展信,这才知道,信是寄给纪昀的,上面也有乾隆的批语:

  可将此件亦转傅恒,处分之事免议。你主子心绪不佳,不发作你们向谁说去?盐务亏空一案,银两尚无着落,又见藩库亏空。此非细务,要当令尔等心膂奴才切切留意耳,尔傅恒、尹继善皆满州旧人,办差素著勤劳谨重,朕不疑你们,你等亦不必自疑——唯现今事多任巨,切责你等慎勿疏漏而已。此件并厚件一并缴还。

  下面盖的却是“长春居士”小玺。博恒这才放心坐下看信。但阿桂的信写得却十分空泛,除了仰谢皇恩臣罪当诛的话头,再就是说平安请保重期捷报,只有一句话,“嫂夫人着人告诉,睐主子已诞育阿哥,子母康泰。着致意兄节劳任事”写得头脑不甚清晰,他用指甲划下一道印,捶捶有点发烫的额头,捡看兆惠和海兰察的军书拢在一堆,因见火漆印封都用的绿印压章,没有朱砂印,知道一切顺利没有急事。便抽出信笺,提笔濡墨正要写,小七子腾腾的脚步由远及近跑着进来,禀道:“爷!您竟是神仙!”
  傅恒一愣,一滴墨落到纸上,忙放下笔,笑骂道:“你这狗才,唬我一跳——半天云里掉下这么句话,”他忽然憬悟,一下子站起身来,“是张诚友还是鲜于功?他们真的敢荼毒金家?”
  “是!金中丞拿到了张诚友,姓鲜的要逃,也拿到了,已经押到辕门外了!”小七子兴奋地说道:“这可真比戏里说书的鼓儿先儿们哼的还出彩儿!”
  傅恒一拳向案“砰”地一砸,砚台、笔架、墨锭、笔、杯、涮笔筒儿跳起老高,连几叠子文书纸张都簌簌发抖。他铁青着脸,咬着牙冷笑道:“——大胆妄为至于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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