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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托古改制



  ●“这怎么敢当!安汉公冲我们跪下,那我们还不得趴着?”
  ●三百虎贲责任重大,专门负责安汉公的安全,进出安汉公官府、私邸的,天王老子也得出示通行证。
  ●王莽志满意得:“这就是教化的作用!当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如今大汉也能做到这一步,可真是不让古人哪!”
  ●小皇上没日没夜抢修子午道,终于引得旧病复发,王莽的祈祷也没能挽留圣驾。


  宰衡的金印到了王莽手里,可不是拿来撑门面的,四十九岁的王莽,持胳膊挽袖子,准备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了。
  这年是汉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
  王莽既然把周公当成了偶像,在考虑朝政大事的时候,理所当然地要效仿当年周公的所作所为。
  王莽认真回忆着年轻时学过的有关周公的知识,想来想去,他明白了,周公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代大宰,垂范千古,不仅在于他曾经手持大斧,协助武王攻破殷都、灭了纣王,也不仅在于他曾经不顾流言蜚语,毅然诛杀流放了同胞兄弟管叔、蔡叔。王莽认为,周公最伟大的功绩,还是在于他用了七年的时间,订立了一整套政治制度,成为周朝八百年的立国之本。连孔圣人在慨叹春秋年间礼崩乐坏,政治上一团糟的时候,不也无限憧憬地赞美周公订立的西周礼制,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于是,王莽打算学着周公的样儿,制订一套详尽完善的礼乐制度。
  典章制度,是由刘歆主管着的。王莽自然要把刘歆请过来,商量商量怎么个弄法,才能仿照西周郁郁乎文哉的礼乐制度,弄出一套美仑美奂的东西来。
  刘歆立功心切,早就憋足劲了,如今有这机会,怎能辜负领导的信任?
  “安汉公,刘秀冒昧进言,这件事在刘秀脑子里转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秀琢磨着,要确立能跟周礼相媲美的典章制度,先得从理论上搞清楚,什么是周朝古制,毕竟年头大远了,当中又让五霸、七雄、秦始皇一帮子人搅和得可以,到现在,不好好考证考证,谁还能说得清周朝礼制的来龙去脉、子午卯酉?”
  “嗯,这点我王莽也想到了,咱们太学目前只开了五经这五门课程,十二家学说,每家学说有博士一人,这是远远不够的!我打算增设一门《乐经》,使成为六经,同时增加博士名额,每一经各设五位博士,五六三十位,专门研究古代经典,从中发现历史的闪光点。另外,在全国范围内征求精通一经并教授弟子十一人以上的学者,以及藏有散失的《礼经》、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籀篇》文字,或者通晓这些文献意义的人,让他们到公车衙门集合,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嘛!不光这些人,全国各地,凡是具有卓越才能的读书人,都让他们到首都来,好吃好喝好待承,让他们充分阐述各自的见解,并且着专人记录在案,以便订正多年来流传于世的错误学说,统一各种学术分歧。当然喽,估计这么一来,公车衙门的接待能力怕是抵挡不住,大汉人才济济,怎么也得有万儿八千的,吃、住都成问题。不过,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可不能抠抠搜搜的!我已经下了决心,趁着这两年年成不错,国库里还有点子积蓄,豁出去了,在太学建筑一万间学生宿舍,一来安顿各地赴京的士人,二来也好改善改善太学生们的居住条件……”
  刘歆虽为汉室宗亲,却也是读书人出身,对满腹经纶却又陋巷箪食的现象深有感触,王莽的决定使他异常激动,也忘了先说朝廷规定的那个什么“冒昧进言”了:
  “您这可是积了大德啦安汉公!这要是真能兑现,刘秀敢说,全国士子都得冲北烧高香!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就差念“阿弥陀佛”了。
  王莽啧了一声:
  “干嘛还‘真能兑现’?如今莽身为宰衡,新刻的大印就在腰里掖着,造多少预算都不用发愁不批准!这不是吹,这一万间宿舍不算,另外还要搞点配套设施,像什么太学市场,什么常满仓,都同步建设,要让优秀人才住得好、吃得好,还得有地方购物,这才体现朝廷对读书人的优惠政策嘛!这可是百年大计!说实在的,大汉穷不穷?是穷,可是又不穷!从达官贵人的牙缝里随便挤点儿,就足够盖他十所八所太学了!”
  刘歆好容易等到了王莽喘气的空档:
  “安汉公,您的设想太完美了!刘秀不才,愿亲自担任太学宿舍的工程总指挥!”
  王莽脸一沉:
  “怎么?颖叔你也看上这份肥缺了?打算在工程上捞点儿油水?”
  刘歆吓了一跳:
  “岂敢岂敢,刘秀只是想尽绵薄之力而已!谁要有那个念头,让他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养个孩子叫他没……”
  文化人,说到这儿生把那俩脏字儿嚼吧嚼吧又给咽下去了。
  王莽哈哈一笑:
  “笑谈,笑谈!太学宿舍不让你插手,不是为了这个,莽另有重托,要仰仗颖叔鼎力相助呢!”
  说着,王莽这位大人物,居然恭恭敬敬给刘歆下了一礼。
  “折煞我也!”刘歆忙不迭地叩首还礼,感激涕零:
  “安汉公但有驱使,秀当不遗余力!”
  王莽凑到刘歆近前:
  “颖叔,莽打算按照周朝故事,重新修建三大建筑,明堂、辟雍、灵台……”
  没等王莽说完,刘歆就蹦了起来:
  “英明!英明!成周盛世,就要重现在大汉了,待刘秀谢天谢地……”
  王莽一拦他:
  “先别谢,明堂、辟雍、灵台,都是成周古制,早已湮灭而不可查,颖叔是我大汉第一才子,博古通今,莽愿请闻其详。这三大建筑具体都是干什么用的,应当怎么建,说得越详细越好。”
  刘歆有点儿当仁不让的意思:
  “这您算问对人了!咱先说这明堂。明者,宣明政教也。但凡有什么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重大典礼,都在明堂举行……”
  “等等,照这么说,明堂的作用不跟未央宫前殿差不多了吗?”王莽提出疑问。
  “真让您说着了我的安汉公!据刘秀我考证,上古时代,帝王宫室简陋得很,不像咱大汉这么恢宏,未央宫、长乐宫、建章宫、甘泉宫,光是大规模的宫宇建筑群就有好几处。古时候,世风崇尚简朴,一座明堂,就解决不少问题,很有点儿多功能、一揽子的意思咧!”
  “哎哟!这么一来,还用得着大兴土木再建一座明堂吗?”
  王莽有点儿犹豫,毕竟,建明堂得花不少银子呢!
  “用得着,当然用得着!这叫存古制!您不是要恢复周制吗?建明堂就是一个重要标志!”
  “好一个存古制!那么明堂应当怎么建,建在什么地方!”
  刘歆翻了翻眼皮:
  “地址嘛,不宜选在宫中,最好能在郊外,国都之阳的东南郊就不错,一来避免跟宫中的前殿重复,二来举办什么活动,出来进去的满大街也可以扩大影响。至于怎么建,应当严格依照古制。刘秀研究过,周朝的明堂,整个儿建筑上圆下方,八窗、四达、九室、十二重、三十六户、七十二牖,这都是有讲儿的!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八亩,法八风;四达,法四时;九室,法九州;十二重,法十二月;三十六户,法三十六旬;七十二牖,法七十二候。您瞧瞧,一座明堂有那么多讲究,象征性多强!不盖怎么成?”
  王莽点点头:
  “那么辟雍呢?”
  刘歆一笑:
  “辟雍呀,倒不必太着意了,咱大汉有了。”
  “有了?在哪儿?”
  “安汉公,辟雍,其实就是太学。这个辟字,又可以写成壁,周朝为了给贵族子弟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在雍水河畔,建了这么一所国立贵族大学,一共有五座建筑,南为成均,北为上库,东为东序,西为瞽宗,中日辟雍,因为是在雍水河畔,又形如壁环,所以叫做辟雍。《礼经·王制》里说过:‘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所以刚才您说要建辟雍,我就想告诉您,周代的辟雍,就是咱大汉的太学。”
  “幸亏遇上专家了,要不,指不定露多大的怯呢!不过这也没关系,咱们不是计划兴建太学宿舍吗,就把这两者合并,都算在辟雍工程里头,理由跟刚才你说的一样,存古制嘛!灵台你就不用说了,就是天象台,准备在西北郊择一佳址,也照着周文王那座灵台的样子盖。咱大汉的亭台楼榭虽说不少,可专门用来观测天象的这还是头一座,可得盖得象模象样的!”
  “那是那是!天象那东西,灵着呢,小至个人的疾病生死,大到国家的兴盛衰亡,都有天象预警呢——都知道您平时最相信这个!说了半天,也不知刘秀说明白没有?”
  “明白了,明白得很!颖叔,回去之后,务必尽快根据考证结果绘制出示意图来,咱大汉朝里朝外,大概就得你亲自监造这三大建筑了,我派将作大匠协助你!”
  刘歆受宠若惊:
  “秀怎么敢当!这可不是普通的工程,政治意义忒重大了,刘秀这双肩膀,可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颖叔就不必推辞了嘛!当然,如此重大的事情,莽是决不会当甩手大掌柜的!待莽奏明太后之后,也当亲临现场,为伟大的事业添砖加瓦的!”
  “这刘秀就放心了!您是不知道哇,您现在一举一动的表率作用有多么立竿见影!您只一去,都甭亲自动手,大伙儿的干劲立马就得给煽动起来!擎好吧您!”
  刘歆还真不是舔腚沟子。八月庚子日一大早,安汉公宰衡太傅大司马新都侯王莽捧着文书亲临明堂、辟雍的施工现场,才象征性地铲了三锹土、搬了两块砖,立马传播得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瞧瞧安汉公,那叫身先士卒,二百来斤的大土筐,扛起来就跑!”
  “那算什么?您老是没瞧见,就悠那一锹下去,愣铲起一座小山来!大司马,人家练过武功!”
  王莽赶上推土机了!
  甭管是不是推土机,反正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目的王莽算是达到了。
  第二天,也就是辛丑日,十万人大聚会,有儒生,也有平民,全都跑来义务劳动,大干苦干加上二十三干(巧干),二十天的工夫,废弃了上千年的明堂、辟雍、灵台,就堂而皇之地耸立在众人面前了。
  三大建筑刚刚落成,立马就派上了用场。
  王莽知道,眼下大汉的局面,还离不开刘家的支持,正好明堂也盖得了,干脆尝尝新鲜,搞他一次大规模的活动,不比剪彩实惠得多?
  于是在元始五年正月间,在明堂举行祫(Xia)祭大礼。
  所谓“祫祭”,其实就是合祭,是把刘氏远远近近的列祖列宗集合起来,归拢包堆儿大祭一回。嚯!气势那叫个壮观!浩浩荡荡,来了一千多号特邀嘉宾,其中有风尘仆仆赶进京来的二十八位诸侯王,一百二十位列侯,九百多位皇族成员。
  祭礼本身倒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无非是把十来块木头牌位供起来,宰杀几头猪、牛、羊倒霉的畜牲,顶礼膜拜一番,就算完成任务。
  但是真正让那些应征前来助祭的刘氏宗亲们血压增高、心跳加快、兴奋不已的,却是祭礼之后的节目。
  什么节目?不是歌舞曲艺,也不是杂技小品,王莽动真格儿的了,趁着列祖列宗都在享用白水羊头的热乎劲儿,请太后宣布策命,对刘氏皇族大行封赏。
  封赏的面儿真挺广的,光列侯就封了三十六位,一水儿的皇族。关于三十六位列侯封侯的问题,《汉书》中一共有三处记载,《平帝纪》、《王子侯表》和《王莽传》,但互相之间都有出入。有的说,封刘信等三十六侯是在平帝元始元年,有的说,元始元年封了刘信不错,但只封了十六人,刘宣等四人是元始二年封的,元始五年又封了刘赏等八人,合起来二十八人,另外那八个没说怎么回事。笔者臆断,三十六人的人数应当没有多大问题,《平帝纪》、《王莽传》两处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再看《王子侯表》,从刘信开始往后数,一直数到篇末的杏山侯刘遵,恰好也是三十六位。问题是,这三十六人封侯的时间上出入比较大,归纳一下,主要有这么几种情况:一,明明白白肯定是元始五年才被第一次封侯的,有八位,长沙刺王的儿子昭阳侯刘赏等人是也;二,元始二年封了四位,广阳缪王的儿子方城侯刘宣等人是也;三,以前被封过侯,但由于种种原因免了侯位,在元始元年的时候被重新封侯的有三位,东平炀王的儿子严乡侯刘信等人是也;四,元始元年初次封侯的有十五位,东平场王的儿子陶乡侯刘恢等人是也;五,另外还有几位,是哀帝时封的侯,楚思王的儿子陵乡侯刘曾等人是也。
  站在王莽的角度考虑一下,一来明堂是首次正式启用,需要造个声势,二来通过大行封赏刘氏皇族,争取更多的拥护者,减少自己托古改制的阻力。仅仅从这两点出发,也有必要搞搞“滥竿充数”,三十六是吉数,六六顺嘛!所以极有可能,在元始五年明堂祫祭之后,除了这年初次封侯的八人之外,再概搂二三十位,重新申明一下朝廷的恩宠,以前虽然封过,可那不是在宣明政教的正式场所封的,不那么隆重对不对?
  王莽这一追求隆重不要紧,害得笔者又多钻了两个多钟头的故纸堆,掰着脚趾头帮他算这三十六个人头,这叫什么事儿嘛!
  三十六侯封罢,王莽又请太后宣布:
  “朝廷雨露,人人有份。一碗水端平不大容易,但至少别洒得太多,三十六人吃肉,八九百人喝汤,应该可以办得到,弄好了,没准还能闹块骨头啃啃。根据宰衡、安汉公的提议,朕宣布,凡是参加祫祭大礼的刘氏皇族,都可以荣获纪念奖,或者增加封地,或者赐给爵位,顶不济的,也赏给不同数目的金银财物。钦此!”
  该封的封了,该赏的也赏了,可这帮人一点儿走的意思也没有,还在明堂扎着堆儿。
  太后车驾动活不了,小皇上不干了:
  “朕说不来吧,非叫朕来!这倒好,赶上上下班高峰,堵车!祭祖不在宫里祭,跑这么大老远,招摇过市颠碎了屁股不说,还招这么一大帮人,人肉味儿直冲脑仁子!应名儿是帮大汉朝廷安抚怀柔,其实,哼!他那点花花肠子谁瞧不出来?那是替他自个儿邀买人心呢!别老把朕当成小孩子,朕,朕,朕也能胡镇一气呢!”
  平帝的骄傲是有资本的。这年他已经十四了,喉节也鼓了,腋毛也生了,前两天夜里,还上康西草原溜了一圈儿,精湿冰凉弄了一褥子露水。小公鸡不鸣则已,这一鸣啊,他就想鸣出个惊天动地来。本来象这种祫祭大礼,以及随后的封赏仪式,都应当由他来唱主角的,可是鉴于上次策命王莽时他那令人扫兴的表现,王太后还是让他靠了边儿,充当了聋子的耳朵。其实王太后本人又何尝不是个摆设,一切的一切,都由宰衡王莽事先安排妥当了,胡琴一响,开唱就是了,真正的编剧、导演,还用得着亲自登台?
  都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可今天这一千多号观众,却一点儿都不傻,早就品出味儿来了,知道朝廷对他们的恩宠,其实是来自宰衡王莽的惠泽。
  他们为什么不肯退场?受人滴水之恩,必当以涌泉相报,谁都受了恩惠,唯独没有安汉公的,那怎么象话?
  于是诸侯王公、列侯、宗室就跟商量好了一样,跪在八窗四达九室十二重三十六户七十二牖的明堂里外,异口同声、众口一词:
  “太后!臣等无功受禄,安汉公大功不赏,这可不符合咱大汉的章程!也违背周朝的古制!应当赶快封赏安汉公!去年明堂落成之后,臣等就集体上过书,请求给安汉公加九锡,太后当时也答应了,让研究九锡到底怎么个加法儿。一晃这都过了年了,九锡,连一锡也不锡呢!再这么下去,臣等可要走极端了!抹脖子拉动脉倒犯不上,至少臣等可以滞留京师,就算集体上访吧!不答应臣等的请求,臣等九百来口子,就在沙家浜扎下去了!”
  王太后冲小皇上比划着:
  “皇上你瞧瞧,你瞧瞧!这就叫群众的呼声!不是朕偏着娘家人,大汉朝哪一位,有这么高的群众威信!听说你近来也算成人了,朕告诉你,光有那路本事还不算真正成人!做人哪,得象安汉公这么做!”
  转过脸来,朝黑压压一片半截儿身子摆了摆手:
  “列位爱卿!不是朝廷埋没功勋,实在是安汉公太谦虚了!你们大概也知道,朝廷前后几次决定封赏安汉公,可是封一次辞一次,赏一回退一回,还不够折腾的呢!逼得急了,安汉公就玩儿一个请乞骸骨,哭天抹泪儿的,那叫个惨不忍睹!哪一回朕不得陪着酸鼻子、红眼圈儿?”
  底下吵吵起来:
  “那是朝廷还不够真诚!这回不怕,臣等九百多口子,全都跪这儿不起来,大正月的,安汉公还能忍心再推辞?他是宅心仁厚的人,真就不怕臣等跪出几条老寒腿来?”
  王太后心里的苦没法儿跟这帮死犟筋去倒:
  “你们这是搞人海战术啊?哼,别说才九百多口子了,这程子,因为安汉公不受新野县封地的事情而上书请求坚持封赠的官吏百姓,有零有整,有名有姓,总共是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光竹简奏章,未央宫就专门拨出十几间库房去盛!那叫汗牛充栋!可那又怎么样?安汉公照样我行我素!朕的话,就说到这儿了,这不,安汉公也没走,你们直接找他说去,只要他答应,甭说九锡了,十八锡又有什么吝惜的!”
  到这个份儿上,王莽也不好再闷着了:
  “各位王爷、侯爷,各位汉室宗亲!列位对王莽的深情厚义,王莽心领了!俗话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如今王莽何德何能,敢劳这么多位就在这寒风里头跪着,王莽就是粉身碎骨,也消受不起呀!”
  眼圈儿就有点发涩,语气也透出几分戚意。
  “您既然明白我们的一片心意,就应当痛痛快快接受朝廷的封赏!说实在的,这点子封赏,比起您对朝廷的贡献,比起您的丰功伟绩,又算得了什么!安汉公,只当我们求您了,成不成?”
  王莽缓缓摇头;
  “列位,不是王莽不通人情,莽实在不配、也不敢接受如此崇高的荣誉!王莽以外家亲属的身份,超越顺序得到了朝廷的破格提拔,空占了官位,其实并不称职。这几年朝政之所以能有这么大的起色,那都是太后的英明带来的呀!太后的圣明德行纯朴丰伟,遵循天意,符合古道,制定礼法去治理人民,创作乐教去转移风气,才使得天下归心、四夷悦服。有时候睡不着觉想一想,我王莽不过是尽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绵薄之力,怎么能够贪天功为己有?列位王爷侯爷汉室宗亲,还有朝中的文武百官、各地的黎民百姓,每次向太后歌功颂德,却总要提到我王莽。其实莽心里明白,那是列位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不好意思不搂草打兔子,捎带着说一说我这个担任着要职的太后的至亲血戚而已!”
  这帮人不答应了,纷纷叫嚷起来:
  “安汉公,您这话我们可不爱听!要是照您这么一说,我们成什么人了?不都成了拍马的王爷、溜须的列侯了嘛!”
  “列位列位!王莽可不敢有这个意思!我虽然生性愚蠢鄙陋,却也有点自知之明,对自己个儿有多大能耐,王莽自信还是掂量得清的。每次看到列位在太后面前称颂我王莽,总免不了汗颜无地、羞愧不已!我这个人,德行浅薄而官位崇高,能力有限而责任重大,一天到晚戒慎恐惧,生怕因为自己的错误而玷污了圣明的朝廷,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哇!现在全国安定平静,风俗整齐划一,四方外族一概归服,一来仰仗太后的英明领导,二来依靠太师孔光、太保王舜等人辅佐决策、协助治理,各位卿大夫也全都忠心耿耿,没一个不是忠臣良吏的!这才能够在短短的五年之内让大汉旧貌换新颜!说到我王莽,实在没有什么高明的计策和出色的谋略。向下传达太后的英明旨意,我往往还不能体会其中的十分之一,向上汇报贤臣的佳策良谋,又每每还归纳不到其中的百分之五十,本来我应当承担办事无能的罪责,之所以能够暂时保全我的性命和官位,实实是上赖太后荫庇、下蒙列位错爱的缘故啊!既然列位如此厚爱,王莽在此倒有个不情之请,但不知列位可否应允?”
  说着,堂堂安汉公居然一撩朝袍,冲着大伙儿跪下了!
  “老天爷!这可怎么敢当!您冲我们跪下,那我们还不得趴着?列位,听我口令:卧倒!”
  一通乱,九百多口子,趴下了有八百九十多,剩下几十位,不是不想趴,是没掌握动作要领,有往左侧的,有往右歪的,还有的往后一仰,整个儿玩了个大仰巴饺子!
  “哎哟,你撞我头了!”
  “哪儿啊,是你硌我腰了!”
  “帽子,我的帽子!”
  “你拽我裤腰带干什么?”
  “我说咱们别乱了!听听安汉公有什么要咱们应允的!”
  好容易平定下来,王莽开口了:
  “莽要求不高,三个月,列位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列位把有关王莽的奏章,您暂时压一压,别再上报,容我腾出手来,把制定礼法、创作乐教的工作弄完,完了之后,莽将把礼乐制度向全国公布,大家可以评头品足、充分发表意见!如果有什么不妥,甚至是方向性、原则性的错误,王莽我情愿承担贻误主上、贻误朝廷的罪责,万一要是大家都赞成,说没什么毛病,就这么办吧,那我王莽也算是了了一件心事,侥幸保全了性命,从此退休回家抱孙子,给贤材能士让路腾位置。就这么点儿要求,列位要是再不答应,王莽也学列位的样儿,我,我也趴下吧!”
  “别介呀安汉公!您要趴下,我们就得刨坑钻地啦,明堂盖起来可不容易,回头再给您刨个乱七带八糟,这不是破坏公物嘛!不就三个月嘛,我们应了还不成?太后,您老人家是什么意思?”
  王太后掐着手指头一算:
  “眼下是正月,三个月,二月、三月、四月,那就是四月,再讨论一个月,五月吧,五月初,朝廷一定研究对安汉公的封赏,就这么定了,决不更改!”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帮人山呼万岁,爬起来拂尘掸土,弄得暴土扬烟儿,呛得大伙直咳嗽。
  “咳、咳,得等到五月初哇?还有四个来月,先回封国去吧!”
  “您倒好办,象我们这道儿远的,刚回去就又得往回赶,这不折饼嘛!”
  “嗐!您怎么那么掰不开镊子,长安城里里外外有得是名胜古迹,四个来月?半年您也逛不过来呀!别担心挑费,花不了多少钱,再说您这算出差,回去全报,还有住勤补助哪!”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帮人嫌时间长,王莽却担心日子不够使唤的。三个月的工夫,要制定一整套礼乐制度,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好在粗框架已然搭起,又有先周古制可供参考,再加上刘欧等一帮专家相助,挺卖力气,赶是赶落点儿,按时完成问题倒也不算太大。再说,话已出口,累死累活也得认了。大不了少睡点儿觉,再花点加班费伍的,反正他安汉公带头苦干,还怕手下的人不玩儿命?
  这边儿王莽紧锣密鼓赶点儿加班儿炮制礼乐制度,那边儿,宫里的王太后也没闲着。召集了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列侯九百多人,加紧议定加九锡的程序,单等王莽大功告成,就举行颁赐九锡的盛礼。
  九锡,传说是古代帝王尊重、礼遇大臣所赐给的九种器物。虽说周朝曾经实行过这种制度,但“九锡”一词正式见于文献,却是在西汉武帝元朔元年的诏书中。不过那也就是汉武帝在回顾古代圣明君主对于有功之臣进行颁赏时顺便一提,并没有详细开列九锡的具体名目。有文字记载的帝王给大臣加九锡,最早的就是王莽这档子,在这以前可说是没有成例可循。所以,当王政君把群臣召来议定加九锡的细节的时候,大家全都傻了眼了:
  “臣等只听说过上古有这种说法,可到底九锡是哪几种东西,谁也不知道。”
  太后急了:
  “噢,合着你们也是蒙事啊?这不成心让朕嘬瘪子嘛!加九锡加九锡,沸沸扬扬嚷嚷半天,赶到末了不知道九锡是什么,叫朕拿什么加给安汉公?横是不能逮着什么算什么,胡乱给凑够九样就应付差事吧?”
  “太后息怒,当心身体。不知道不怕,咱大汉有皇家图书馆哪,查查资料能费多大的功夫?”
  “就派你们速往石渠阁,查阅秘府藏书!限你们三天,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一帮大臣人急火燎赶奔未央宫西北角的石渠阁,浩如烟海的典籍,可让这帮人费了牛劲了。那阵儿又不兴什么计算机检索,瞎猫碰死耗子,大海里捞针吧!得亏刘向刘歆父子当年受命校书,有一部图书分类目录《七略》权当作登山的拐棍儿,按图索骥,忙活了三天,总算不负圣命,楞查出了“九锡”是什嘛东西。
  “太后,查到了,查到了!关于九锡,古籍里有好几种说法,区别主要在于这九种器物的名目和排列顺序上,比如有的说是这九锡:加服,朱户,纳陛,舆马,乐则,虎贲,斧鉞,弓矢,也有的说是: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弓矢,斧鉞。”
  王太后摆了摆手:
  “行了,朕明白了,大同小异,基本上可以,不过,这个乐则是什么东西?”
  “哎呀,这个臣等也不太明白,则嘛,有条文的意思,乐则,会不会是指乐谱什么的?”
  “赐安汉公乐谱?培养他当小泽征尔?不现实。倒不如改为‘命珪’。周朝不是把公卿分为九命吗?上公九命为伯;王之三公八命;侯伯七命;王之卿六命;子男五命;王之大夫、公之孤四命;公、侯伯之卿三命;公、侯伯之大夫,子男之卿再命;公、侯伯之士,子男之大人一命。至于子男之士以下,一命也不命。安汉公既为上公,九锡中理应有所体现,可以选择上等玉石,制成玉圭,以后安汉公上朝,就捧着这‘命珪’,也合乎他上公的身份!至于其他那八锡,就按你们查的结果去准备吧!”
  王太后这灵机一动,就算确定了九锡的品种。不过,在王莽以后的朝代里,大臣受的九锡,就又都把命珪取消,改为乐器,可不是乐谱!
  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王莽果然按时完成任务。新制定的礼乐制度颁布全国,繁文缛节,条款浩荡,一个月间哪来得及提什么意见?再说这部新的礼乐制度,大部分是由周朝礼制演化而来,大汉朝顶尖大臣就是这位“当代周公”,别人就是有意见,也只能“上厕所提去”。谁惹那个麻烦?脑袋长着是吃饭的,可不是提意见用的!
  五月庚寅日,冠带齐集未央宫前殿,太皇太后亲自向安汉公王莽颁发九锡:
  “安汉公,您上近前来,耐心听听朕的意思。从前,您侍从保卫孝成皇帝十六年,献计献策,竭尽忠诚,提出惩办原定陵侯淳于长,从而揭露了奸邪,消除了祸乱,升任大司马,开始履行在朝中辅佐皇帝的重要职责。孝哀皇帝登上皇位,骄横的妃妾企图实现野心,奸邪的臣子妄想制造混乱,是您,亲自弹劾高昌侯董宏,改正原定陶共王母亲的超越本份的座位。自从这次事件之后,朝廷大臣议论政事,全都引经据典,没人再敢胡来。后来您因病辞去了大司马职位,回到家里,又遭到朱博这些贼臣的陷害,才被遣就国。再后来孝哀皇帝觉察到自己的失误,重新把您召回长安,在他病重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您安汉公,给您恢复了‘特进’的荣衔。那天晚上突然发生变故,国家没有皇位继承人,董贤这样的奸臣充斥朝廷,形势危险得很。联想到,安定国家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选了,因此把您引进宫来,当天就罢免了并斥退了高安侯董贤,顷刻之间,忠诚的政策方针就规划好了,国家的法制就都得到了恢复和健全。绥和、元寿年间,两次遭遇国丧,一切事宜都办得妥妥贴贴,祸乱无由发生。您辅佐朕五年以来,通过制定冠礼、婚礼,使人伦关系的根本得以摆正;通过改建郊祀坛址、分京师为前辉光、后丞烈两郡、改十二州名、划定郡国界域,使天文地理的位置得以确定。您恭恭敬敬地祭祀天地鬼神,合情合理地调整一年四季的政治、生产活动,恢复了上千年被废弃的事物,矫正了上百代的失误,依照古制建起了明堂、辟雍,您建的哪是什么普通的厅堂楼宇,您这是建立起了一座丰碑,建起了一个全国和平合作、大众和睦团结的政治局面!《诗经》歌咏过的灵台,《书经》称颂过的洛邑,镐京的体制,商邑的规模,全都在咱大汉重现复兴了!您显扬先帝的伟大功勋,宣传祖宗的优秀品德,推行宣扬尊敬祖先让他们配享上天的原则,毕恭毕敬、有条有理地设立了郊祀、祫祀和宗祀的典礼,发扬光大了大汉以孝治天下的优良传统!在您的亲自倡导、身体力行之下,全国和睦海外景仰,外族虽然风俗不同,却也不召自来,感受大汉的教化,改变蛮夷的装束,还进献白雉、犀牛这些珍贵之物来祭祀中原的祖先。您孜孜不倦地探求古代的典章制度,一丝不苟地遵循圣贤和基本原则,推崇儒家的学术,尊重古代的传统,工作,就能有所成就,办事,就能恰到好处。您具备了最高的德行,掌握了切要的原则,感动了天地鬼神,赢得了祖宗的欣赏。您的行为光明磊落、辉煌灿烂!因此,上天频频垂下祥瑞,麒麟、凤凰、灵龟、较龙,许多吉祥的象征,五年间竟出现了七百多次!最近您又制定礼法、创作乐教,建树了安抚朝廷、平定国家的丰功伟绩,现在,普天之下都把命运寄托在您的身上!您官职担任宰衡,位置列于上公,应当被授予最高一极的‘九命之锡’,以备您文、武两种用途。这不仅是对安汉公您自身的赏赐,也是对您祖先、对您家门的一种荣耀?哎哟,这难道还不好吗?”
  王莽战战憟憟,再拜叩首:
  “臣王莽不敢再辞!再辞就矫情了!”
  王太后的心总算放回了肚里,满朝文武更是一片欢腾!
  的确,这时的王莽,已经成为大汉地主阶级政权的一根支柱,朝野上下,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困惑之后,庆幸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重新振兴大汉朝纲的伟大人物,他,就是马上要接受九命之锡的安汉公王莽!
  按照事先议定的结果,赐给王莽的九锡是这样一些东西:
  一锡,衣服。计有:
  绿颜色的皮革围裙一条;
  垂有九串玉珠的礼帽一顶(衮冕);
  绣有山、龙、华虫等三种图案的礼服上衣一件(衮衣);
  绣有宗彝、藻、火、粉米、黼、故等六种图案的礼服下衣一件(衮裳);
  礼服专用的饰物,鞘口、鞘末镶有九九钱的佩刀一口(玚琫玚珌);
  鞋头伸出约三寸、象刀鼻一样分开的朝靴一双(句履)。
  二锡,车马。计有:
  装有响铃的大车一辆,含配套的骏马四匹(鸾路乘马);
  装饰着九束流苏的绣龙大旗一面(龙旗九旒);
  乘车时戴的贵族皮帽子一顶,白颜色的下衣一件(皮弁素积);
  军车一辆,含配套的战马四匹(戎车乘马)。
  三锡,弓矢。计有:
  红颜色的弓一张,箭若干(彤弓矢);
  黑颜色的弓一张,箭若干(卢弓矢)。
  四锡,斧鉞。计有:
  红颜色的状如大斧的兵器一柄,安放在左面(左建朱鉞);
  铜制的状如大斧的兵器一柄,安放在右面(右建金戚);
  配套的铠甲一套、头盔一顶(甲胄一具)。
  五锡,计有:
  用于祭祀的香酒两铜壶。需要说明的是,这两铜壶酒,既不是“我一连灌他八大碗”的山葡萄酒,也不是“临行喝妈一碗酒”的高粱烧、二锅头,而是用黑黍(秬)和郁金草酿成的,其酿造方法早已失传,大概属于清香型;
  形状如同小勺的玉石酒器两只(圭瓒二),太后想得周到,有酒没勺也舀不起来呀。
  六锡,命珪。
  代表最高级别巨子身份的青王朝笏两枚(九命青玉珪二)。这是王太后的神来之笔,想得挺好,既给予王莽最高荣誉,又时刻提醒他别忘了自己永远是大汉的一个臣僚。
  七锡,朱户。
  这可不是带得走的东西。朱户,就是红色大门,朝廷不可能真打两扇朱漆大门赏给王莽,再说就是由宫里打得了,也未必能跟王莽府第的门框合得上榫儿。所谓赐朱户,其实就是批准王莽家可以用大红颜色去油漆宅门——这倒让人想起吕宽洒狗血那档子事儿了。不过您可千万别小看了“朱户”这俩字,在封建社会里,等级制度也体现在府第的建筑规格上,谁要敢僭越,那也是杀头灭门之罪呢!
  八锡,纳陛。
  跟朱户类似,也是一种特权。允许王莽家里可以把厅堂前的台阶修建在檐口以内。“朱户”之锡,或许还能在朝堂之上,赏几捕大红油漆,自个儿刷,而“纳陛”就连这个也不好操作,因此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赏赐了。
  九锡,虎贲。
  虎贲就是勇士,王太后代表朝廷赏给王莽三百虎贲勇士,一个警卫营。个顶个儿全是拿尺子量过身高、用磅称约过体重的,宽肩乍臂,虎背狼腰。三百虎贡的责任重大,专门负责安汉公的警卫工作,进出安汉公官署和私邸的人,天王老子也得出示特别通行证,认证不认人。
  除了上面这九锡,还比照周公故事,为王莽设置了宗官、祝官、卜官、史官,还有家令、家丞。打这儿起,王莽算是被裹起来了,再想跟下面的人随便聊聊,可就难了。也许就是由这时候起,一向以体察下情为标榜的安汉公,开始了脱离群众的官僚生活。他住在由楚王驻京官邸改建的新宅里,大院周围的民房全都拆迁,这叫“通周卫”,就是建立警戒圈。
  应当为王莽感到悲哀,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官僚制度,好好一个人,在下层时候要多好有多好,可是只要一进了官场,好人也给你改造坏喽!
  而这一切又都冠冕堂皇,去考察风俗的八使之一,那个请张竦捉刀代笔写了长篇歌颂王莽奏章的陈崇,在提议“安汉公去郊外祭祀祖宗,出城门,城门校尉应当派骑士跟随”的时候,就特地强调了一句:
  “入内有虎贲保护,出外有骑士保护,这是为了尊重国家哩!”
  陈崇等风俗使者回京后,带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是,是世界真奇妙!咱大汉眼下,真是太平盛世啊!从南到北,由东往西,楞没有投机倒把的奸商,全国各地的商品全都一个价码儿!官府里,那办公案子,全都落了有半寸多厚的尘土,为什么?不是他们不搞卫生,是根本就没人来打官司!城里没有盗贼,乡下没有饥民。大路上,您丢一样东西,比如说丢块金子吧,它愣能锈喽烂喽,也没人去捡,这就叫路不拾遗!您过目,这是我们由打全国各地给您带来的民歌民谣,全是歌颂升平盛世的,归拢包堆儿,有三万多字哪!民间文学嘛,没给他们稿费。就是一男一女两口子出门儿,都得分开走,你走左边儿,我就走右边儿,离着至少八丈远!有那忘了规矩的,走着走着走一块儿了,得,那算倒霉,有伤风化,甭用官府,老百姓就得上去,拿块红土抹他们一裤兜子,这叫象刑,就是象征性的惩罚,不为别的,主要是羞臊羞臊他们的面皮!……”
  王莽喜上眉梢: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你们几位,辛苦了,一路鞍马劳顿,我请你们吃涮锅子去!先别忙,你们把考察的结果,详详细细整个材料,连同那三万多字的民歌民谣,全都报上去,留作重要资料!当然,光涮顿羊肉还不够,你们几个,加上修建明堂有功的刘秀刘颖叔,就是原先那个刘歆,还有几个,这都是宣明教化的功臣,我打算跟太后言语声,全部封你们为列侯!”
  敢情大人物更爱听顺耳的!
  王莽一下子又封了十二位列侯,他们是:
  治明堂有功者四人,平晏封防乡候,刘歆封红休侯,孔永封宁乡侯,孔迁封定乡侯;宣教化有功者八人,王泽封常乡侯,阎迁封望乡侯,陈崇封南乡侯,李翕封邑乡侯,郝党封亭乡侯,谢殷封章乡侯,逯普封蒙乡侯,陈凤封户乡侯。
  这么一来,全国上下,不止,包括中原边界以外的少数民族,全都挑王莽爱听的往他耳朵里拽(zhuai)。
  这年,奉王莽之命往西边招引羌人的中郎将平宪胜利完成任务,回来报告:
  “羌人首领良愿等部人口约一万二干人,愿意成为我国的臣民。他们姿态挺高,说要献出鲜水海、允谷盐地,把平坦的田地和肥美的草场全都交给汉朝的人民,自己住到艰险阻塞的地方,给咱大汉当屏障。这真是天上掉馅饼!您不是常常教导我们嘛,‘对于突如其来的美事,一定不能贸然接受,要防备其中可能的阴谋’。我们就盘根问底儿,询问良愿他归降的真正用意,敢情,别说阴谋了,连阳谋也没有,他就是一个字儿:乐意!他说了,太皇太后那么圣明,安汉公您那么仁慈,治理得天下太太平平、五谷丰登。有的禾苗长到一丈多长,有的一粒谷子包含了三粒米实,有的庄稼不用耕种自己生长,有的茧子不要蚕儿自己生成,甜美的甘露由天降下,酒样的醴泉由地涌出,凤凰因向往大汉盛世而飞来朝拜,神雀因仰慕中华的和平而飞来栖息。四年以来,我们羌人就没遭受过艰难困苦,所以希望并且打心眼儿里乐意归属汉朝。你们听,一个羌人的首领,也能说出这种让人心里痒痒的话来!所以属下认为,应当接受他们的请求,及时安排他们的生活、生产,并且设置附属国的权力机构,比照成例,派都尉去掌管属国的行政事务。”
  王莽志满意得:
  “这就是教化的作用啊!当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如今大汉也能做到这一步,可真是不让古人哪!”
  “没错!而且,岂止是‘做到’,简直的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越裳氏辗转进献白雉,黄支国由三万里外进贡活犀牛,东夷王飘洋过海奉送国宝,匈奴单于景慕汉制改去双名,如今西域的良愿又献出土地甘为臣仆,就是从前那个横被四表的唐尧,也硬是没法超过今天的成就咧!”
  王莽打断他:
  “这本来是我奏章里要用的词儿,怎么让你小子先说了?”
  “这就叫上下一心呀我的安汉公!”
  “好了,不追究知识产权问题了。我考虑啊,大汉现在已经有了治所在郯县的东海郡、治所在番禹的南海郡、治所在营陵的北海郡,唯独缺一个西海郡!你刚才说,芜人要献什么鲜水海,既然有海,又在西边儿,干脆就把良愿献的土地设为西海郡吧!”
  这个鲜水海,其实是个咸水湖,就是如今青海省境内的青海湖。王莽设置了西海郡,可是那地方人烟稀少,难以同大汉其他诸郡平起平坐,搁今天说,就得属于老、少、边、穷地区了。于是王莽想出一个馊招儿,把违犯了新增订的五十条法律的数以万计的罪人,全都流放到西海郡去,从而招致了人民的怨恨,这是后话,暂旦不表。
  四夷来归,使得大汉的版图又有扩展,比传说中的尧、舜二帝和史书中的夏、商、周三三管辖的范围还要宽广,以至于有的州牧巡视辖区时,最远的竟要跑三万多里的路,颇有点儿疲于奔命、鞭长莫及的麻烦。于是王莽又找了一帮地理学专家,根据《书经》、《周礼》、《尔雅》等书中的记载,依照“按山脉河流、民情风俗划定州界”的原则,重新勘定各州的分野。《书经·尧典》里曾经有过十二州的说法,但却没有记载十二州的州名,后来实际执行的,却是九州,直到现在,有时还把“九州”当做中华大地的一种代称。这九州是: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王莽认为,大汉疆域这么辽阔,仅设九州显然不利于治理,便增设了幽州、并州、营州这三个州,合成十二州之数。王太后为王莽加九锡的策书里提到的“天地之位定”,所指的就包括了这档子事。
  王莽踌躇满志,沉醉在天下大同的驾歌燕舞之中,小皇上心里却老大的不乐意:
  “幼主、幼主,老说朕是幼主!更可气的是那个什么泉陵侯刘庆,居然还敢上奏章,说朕年龄还小,应当让安汉公居位摄政,象周公当年一样,代行天子的职务!这,这简直是卖国嘛!好赖也是大汉宗亲,怎么能这么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他也不想想,周公居摄那年,周成王才多大?书上都说了,那叫孺子,吃奶的孩子,刚知道小鸡儿是撒尿用的!他能跟朕比吗?朕是拖家带口的人了,朕都,朕都,朕都会妖精打架了朕都!”
  说着说着气就逆上来了,眼也歪了,嘴也斜了,白沫子吐了一脸,小时候在中山国得的那老毛病,又犯了!
  小王皇后吓坏了,赶紧过来,又是捏合谷,又是掐人中,一通瞎忙活。
  一边捏掐着,一边抽泣:
  “皇上,您可不能想不开!刘庆是什么东西,他说的顶个什么用?皇上,您放心,妾父不是那种人,您没瞧吗,让他当个宰衡他都三推四阻的,居摄?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哪!”
  “呜……呀!憋死朕了!气死朕了!”
  小皇上好不容易才算缓上这口气来。
  “皇后刚才说什么?安汉公不会居摄?你凭什么打这个保票?刘庆那道奏章,满朝文武都表示赞成了,眼看着就是既成事实了,你还在这儿虚言安慰朕!”
  小王皇后泪眼汪汪:
  “皇上,不是臣妾虚言安慰圣躬,是妾父根本不会相信刘庆那一套!”
  “哦?你父——不,安汉公他也不信刘庆之言?说给朕听听!”
  小王皇后偎在平帝身边:
  “刘庆之所以上那道奏章,主要的理由,就是说您年岁还小,‘富于春秋’,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身在零陵郡泉陵那么个小地方,离京师那么远,他怎么知道您现在都会妖精打架了?他不知道不要紧,妾父知道啊!”
  小皇上脸就是一红:
  “怎么,你连咱们俩那事,都告诉安汉公了?”
  小王皇后不以为然:
  “那怕什么!妾父又不是外人,自个儿姑爷跟姑娘的事儿,告诉他有什么害臊的!”
  “哎哟喂我的小姑奶奶!你们老爷子伯的就是朕长大成人,他要知道朕无师自通地会行了人道,指不定要弄什么手段呢!”
  小王皇后认为丈夫对老爷子有误解:
  “皇上,这恐怕是您自个儿要往歪处想!妾父得知您长了本事之后,乐得屁颠屁颠的,额手欢呼说,有了子孙瑞了,有了子孙瑞了!这不前些日子,正张罗着要打通子午道呢!”
  “子午道?子午道跟子孙瑞有什么关系?”
  小皇上弄不明白。
  小王皇后面如桃花,悄声解释:
  “子午道,是从杜陵县穿过终南山直抵汉中的一条隘道。子,代表北方,属阴,午,代表南方,属阳,单从这子午道的命名,就不难看出妾父的一片良苦用心,他这是盼着咱们俩阴阳调和、南北贯通,早生……”
  平帝恍然大悟:
  “哦!朕这算明白了安汉公的意思,他那意思,由他在前台忙活,让朕腾出工夫来,在后宫茁壮成长,等长大成人,再出来亲政!还有,就是最好为大汉多生几个皇位继承人,好让大汉江山千秋万代后继有人!真难为你们老爷子这份心思了!居然还能琢磨出通子午道这一招来!怨不得人家都说,修桥铺路,造福子孙,敢情就是由打你们老爷子这儿来的!”
  小王皇后见皇上多云转晴,也欢天喜地:
  “所以呀,您就应当把身子骨养得棒棒的,多,多办点儿‘人事’,让普天之下都知道您已经不是什么‘幼主’了,这样,一来堵住刘庆那帮人的嘴,让他们绝了想头,省得一天到晚者拿‘居摄’的事情难为妾父,二来也好让妾父高兴高兴,弄个外孙子让他抱去!”
  小皇上想想有理,连忙高叫:
  “对对对!老爷子在外头修路,朕在宫里也别闲着,干脆,趁着心里痛快,皇后,咱们也通通子午道吧!”
  既然皇上有此雅兴,小王皇后当然乐于奉陪,两个小家伙,尽心竭力地修起路来,直干得四体通泰、大汗淋漓,才暂告收工。
  平帝是初经人事,乐趣正浓,通完小王皇后这条子午道,意犹未尽:
  “佛说要福田普种,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既然事关大汉国脉,朕也不敢惜力,不如把那十一女也都叫来,咱们来他个五丁开山可否使得?”
  “您是皇上,国家大事您自个儿拿主意,十一女也是您明媒正娶,有什么使不得的!”
  这一下可坑苦了小皇上,本来身子骨就弱,又没日没夜地干这重体力活儿,没几个月,我们这位小壮工就累趴下了。
  敢情人是不能过度劳累,一累过火儿,抵抗力就差,人不找病,病来找人!加上平帝原本就有眚病的底子,这一来,他不犯病谁犯病?
  正等着抱外孙子的王莽听说皇上病倒在龙榻之上,连忙放下手头的公事,亲来问疾:
  “皇上,您可不能这么着!您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叫臣王莽怎么是好?皇上,您别瞧臣对您严厉了点儿,可臣那是怕您重蹈孝哀皇帝的覆辙啊!臣宵衣吁食,忙于国政,不是为了自己,那纯粹是为了您,为了咱大汉呀!臣想着,用上几年的工夫,把国家给您治理利索喽,等您一亲政,接手一个繁荣富强的大汉,那该多滋润!那也不枉了为臣担惊受怕、如履薄冰这么多年!可是您,您不注意自己的龙体,陈疾未愈,又染新廖,这叫臣如何向天下交待!别忘了,臣是太傅,有护养教育之责呀……”
  王莽越想越伤心,越说越委屈,两滴老泪,不知什么时候竟洒落胸前。小皇上闭着眼睛,不言一声。其实王莽的话,他是一句也没放过,全听在耳朵里了。可就是无言以对,想想自己前些日子对老丈人的误解,他也着实有点不好意思。
  小王皇后见父亲伤心落泪,也觉芳心寸断:
  “爹爹,您回府歇息吧!皇上近来就是这样,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这阵儿大概又赶上糊涂时分了,没法子,病人嘛,您多包涵点儿。您请回,等皇上醒了,女儿把您的意思一定转达到喽,请皇上善养龙体,以待亲政……”
  王莽出了宫,可没回府,招呼车驾,直接奔了泰畤。
  泰畤是孝武皇帝为祭祀天地和传说中的五帝所建,位于如今陕西省淳化西北的甘泉山。王莽到泰畤来,不是为了游览著名的甘泉宫,而是想给病入膏育的姑爷治病。
  治病上泰畤?那儿有神医?非也!王莽是来求神拜天地的。当然,尝百草的那位神农氏也在五帝之位,因此不能完全排除王莽走走他后门儿的可能性。
  这当然是笑谈。
  王莽之所以上泰畤,是因为他想起了周公的光辉事迹。当年,周成三年少体弱,一病不起,周公“乃自揃其蚤,沉于河”,别误会,这个“蚤”是“爪”的通假字,指甲的意思,可不是跳蚤的蚤。周公剪下自己的指甲,投到河里,向过往神灵祈祷:
  “天灵灵地灵灵,过往神灵请听清,我主成三年幼小,一不当心犯诸神。其实这事不怨他,全赖周公我自身。我今剪下指甲来,只当我在河里沉。随您喂鱼是喂虾,喂龙还是三八精。千万饶过我幼主,让他病愈有精神。他有精神国家幸,我喂三八我甘心。只要诸神答应我,改天修庙塑金身……”
  祈祷完了,把这篇祝文记录在册,藏在了府里。诸神不是被周公以身自代的舍身精神所感动,就是被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许愿所迷惑,反正成王的病是见好。后来,成王当政,有人诬告周公有不臣之心,周公逃到楚国避难去了。成王领着一帮人到周公府去抄家,翻出了当年这篇祝文,良心发现,痛哭流涕,这才派人从楚国把周公礼迎回朝。
  王莽既然以周公为标榜,如今有这么好的现成机会怎么可以放过?于是他在泰畤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把受九锡时领受的衮冕衣裳哭得皱皱巴巴如同盐腌的雪里蕻:
  “天哪!地呀!三皇哎!五帝啊!你们行行好,饶了大汉这棵独苗吧!他刚十四啊,如同一朵小花刚刚绽开骨朵,就像一只公鸡刚刚学会打鸣!人生的滋味他刚品出酸甜苦辣,青春的旅途他刚买着车票哇!我王莽是他老丈人,又当着宰衡这么个官儿,他的痛苦应当由我担着才是,他的疾病本该加在我的身上啊!天哪,地呀!三皇哎,五帝哟!都说你们灵,有求必应,今儿个我王莽给您磕头了,给您作揖啦!我也活够啦、活腻啦!上天要收,就收了我去吧!小鬼要拿,就拿了我去吧!改日我亲自,不,要是真收了我去,我一定让我的儿孙们,拿着我的抚恤金,多给您老几位买点牛头羊蹄猪下水,烙一车锅盔,稀的干的,荤的素的,您随便往馆里招呼吧!阿门!”
  哭够了,拜完了,把祝文掖起来,带回未央宫,藏在前殿的保险柜(即金匮)里,还真嘱咐随行的大臣:
  “千万可不敢说出去!天机不可泄露,一泄气,馒头就蒸不熟啦!”
  许是王莽没剪下自己的指甲,许是诸神嫌锅盔太硬不好消化,王莽这次效仿周公的举动,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十四岁的小皇上汉平帝刘衍,一口气没上来,上碧落下黄泉接着通他的子午道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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