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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荡巴黎


  保罗·莫朗估计,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巴黎举足轻重的人物约有700位,不比督政府时期的凡尔赛多。他们都没有去过康邦街上的科科家里,但可以想象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希望在某个什么时候去上一次。这一愿望常常能够得以实现。这些人中有季洛杜、德里厄·拉罗歇尔等作家,萨蒂、奥里克等音乐家,电影艺术家,棒球冠军,受科克托保护的拳击手,也有公爵和俄国的上层移民。一套好的时装要有高档的衬衣、皮靴和相称的裘皮帽子巧妙搭配。科科很少提到这些往事,她只对当天或前一天发生的事感兴趣。她的记忆中只有能留下痕迹的东西。
  她在巴尔桑家里的生活就像一个隐士。人们谈到她却看不到她,或者很少看到她。博伊·卡佩尔喜欢巴黎的夜生活,喜欢看戏、看芭蕾舞,参观展览会。她常和博伊同进共出。博伊还常常带她去马克西姆饭店就餐。她对在那里的最初几次很有意思的晚餐记忆犹新。
  那时我还是个姑娘。三个人陪着我,其中一个是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的英国人。坐在我们旁边的是一对夫妇。这时来了一位妇女,她对男的说:
  ——你出来一下。
  男的把她撵走了。她打碎了一只酒杯,用残留的杯底划破了他的脸。男人血流满面,吓得我立刻进了。我登上了旋转式楼梯,走进了一个房间,躲在一张有桌布的桌子下(她做了一个钻进桌子底下的动作)。真可怕!我哭了,因为伴我的三个人一个也没有出来,他们都怕沾上血污。
  那位很爱我的英国人竟然不知道我消失在哪儿了。
  ——她回去了,另外两个人说。
  他去找我了。
  ——和她在一起,应当预料意外。
  他在桌子底下找到了我(她掀起自己桌子上的台布)
  ——科科,出来!
  还有一次,我们去马克西姆餐厅吃饭时,一个家伙握着手枪闯了进来,强迫大家举起双手。从此以后,30年里我再也没有去过马克西姆餐厅。
  这些故事是否确有其事?是不是从皮埃尔·德库塞尔小说中抄来的?可以认为,那时科科正处在很窘迫的境地,她正在改变处境。她对我说,马克西姆餐厅的桌子很高,吃东西很方便,但对袒胸露肩的人来说……一天晚上,她在有些发炎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围巾。第二天,一位女友打电话问她:
  ——昨天晚上你穿的是一条红色长裙吗?
  科科说:“她只看到围巾。”后来,科科在马克西姆餐厅看到有些女人穿着领口开得很低的无油长裙后,发誓再也不容坦肩低领裙子了。她说:“她们以为是在自己的浴室里。”
  就在风尘女子们在马克西姆餐厅里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的时候,科科惴惴不安、忧虑满腹地开始了她的人生之路。她的回忆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也还记得她在旅馆的客房里学习吃牡蛎的故事。科科坚持把该学的东西都学好。在鲁瓦亚利厄,她对她的第一位礼仪老师埃米莉埃娜的教诲言听计从。她说埃米莉埃娜教我一切,她说的话与米齐妞·塞尔特一样。科科那时要学的东西真不少。现在人们看到的是她的成功的光晕,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她是从哪里起步的。
  科科把她最初的自信归功于在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姨妈家里度过的“豪华”生活。她在初次涉足上流社会时仍不免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我和所有的老年妇女建立友谊,由此开始了我在上流社会的冒险。”她是在谈到普鲁斯特小说中的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原型谢维汉夫人时对我透露的。
  科科认识普鲁斯特。
  “我见到过他一次。他两手交叉着放在胸部,这是女人的一种姿势,眼睛也化过妆。”
  她观察着他,静心地听他说话,事先对他既不信服又不钦佩。她很有分寸地称赞了几位老年妇女。对其中一位她是这样对我说的:
  “该学的她都知道,不该学的她都不知道。”
  在她涉足巴黎生活之初,这句话对她来说似乎应当颠倒过来:不该学的她都知道,该学的她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她学得很快。她很快就懂得对有钱的人来说,最合适的价格就是“越贵越好”。她像农妇那样利用小聪明从对她的帽子吹毛求疵识有巴尔桑和卡佩尔他们才先后关注过这种疵点、斤斤计较的老大娘手中赚取更多的钱。她很开。动地说:从到拉斐特商场买帽坯改为直接从商场供应商那里买帽坯(薄利也不让他们赚),买来后装上一个小东西。夫人,您得付多少钱。既然你太笨,自己不会做,老太,你就付钱吧,付吧!
  加布里埃尔·多尔齐姐第一次听到人们是这样说科科的:“这个卖帽子的小姑娘真滑稽……”
  科科不喜欢人家这么说她,但也没有抗议。成功才是首要的。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能使人开心,用当时另外一种说法是一个古怪的人。她的第一批裙子中有一条是为多尔齐娅做的。这是一条很长,配有羊毛紧身开衫和兔皮领子的针织面料直裙。兔皮是由一位名叫雅克·海姆的初涉商界的皮货商供应的。
  针织面料!在科科开始出售帽子的马勒塞尔布大街上的一家商场里已经有人在卖女式服装了。科科已被判罚了不公平竞争税,不能销售通常的呢质长裙了。而针织面料,科科有一批便宜的存货。用针织面料做裙子,别人是无话可说的。正儿八经的女装裁缝是不会用它来做裙子的,因为它最适合做男式运动社。
  在夏奈尔之前的“女式夏装”,即使经过普瓦雷(他曾经在1906年废止了紧身胸衣,1908年剪掉了人体模型的头发)的简化,还是像中国的皇后或嫔妃的指甲,越长越显出社会地位的高贵。正像令人惊愕的指甲使最引人垂涎的中国女人委身于能为她们支付庞大开支的有钱男人一样,本世纪初的时装使风尘女子依附于她们的情夫。让·科克托用这样的话描绘奥特萝:
  “镶金饰银、缀满鲜花和羽毛的长裙,外加一件用鲸须作撑的紧身胸衣,盔甲似地紧裹着这位美轮美美的享乐斗士。您似乎看见她独自在行走,但她从不独来独往,总有一位挂着单片眼镜,身穿燕尾礼服的男士,影子似地为她护卫。穿燕尾服的影子知道他的呢帽和丝织礼服的价值……瞧她那副用有着美神米涅瓦长长睫毛的眼睛打量同行们的神态,瞧她无名火大发,连斗牛士也敢冒犯的架势。”
  科科·夏奈尔在多维尔或比亚里茨开出第一家店销时,是否知道她在为女人们发明一种新的生活艺术?我的运气真好,我生逢其时。
  科科说她对钱财总是不太在乎。虽然如此,晚上她还是要着一看银箱里有多少钱。真怪!总是有新的、意想不到的收获令她精神振奋。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赚钱真的这么容易?十年里走过的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哦,赚钱不总是容易的,但是最终。…·如果她嫁给一个大腹便便的公证人;或者像女仆一样安身立命又会怎样呢?忍气吞声的生活使她有了胆量,那些在重要问题上斤斤计较,而在可有可无的东西上挥霍浪费,连破产也在所不惜的有钱人使她懂得了金钱的作用。
  “美丽、自由”这是科科店铺门枪上的不成文但却是明白无误的宣言。“美惠三女神”无拘无束,经营全凭自己。如果要得到赞誉,不一定要去找公证人或布市,它取决于她们自己,取决于她们的运气和兴趣。兴趣是木是和运气分割的?也许是吧。一切都是新的,她们不太明白,但她们都在猜想也许会发生什么事,而正是这种猜想使她们如痴似醉。如果科科只卖帽子和上衣,她也许能积攒许多钱,但能留下夏奈尔小姐的名声吗?对妇女来说,夏奈尔小姐象征着一个世纪的幻想,象征着出于(或者为了)自己的乐趣的独立。
  “美惠三女神”外还有一位很讨人喜欢的喜歌剧歌手马尔泰·达韦莉。她长得很像科科,在旧照片上几乎分不清谁是谁。究竟是谁模仿了谁的衣着、发式和化妆?人们回忆起她们就像回忆起蝉和蚂蚁的故事:科科就是蚂蚁。她们的区别不在脸上。科科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这位对她肯定很有影响的密友。科科还是在和博伊一起时就认识她了,当时她已经小有成就。哦!在战前的这些年月里,乐趣的名字就叫巴黎。马尔泰。达韦莉在靠近圣让德吕兹的巴斯克海滨造了一幢房子,科科在比亚里茨买了一幢花园住宅,又在朗德海边谈了一个爱巢,和迪米特里大公度蜜月,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博伊死后不久。
  马尔泰·达韦有嫁给一个糖业大王。股市暴跌使他的财富化为乌有。1955年她在一所美国医院去世时,科科刚刚重新风靡一时。此前她们没有再见过面。马尔泰临终前科科曾去医院探望过她。
  这位前歌手在永远闭上眼睛之前神情恍惚,低声地说:“她呆了一刻钟。”
  在一些摄于比亚里茨的照片上,可以看到科科和达韦莉或是打高尔夫球,或是穿着泳装在晒太阳,腿上盖着丝质浴巾。油头攒脸、靠煤炭赚了几百万法郎的博伊和她们一起谈论战争的恐怖,还可以看到穿着运动衣和白色长裤的埃德蒙·罗斯康和皮埃尔。德库尔塞尔在歪歪扭扭地划船。科科在看戏时是不那么容易流泪的,她也不再看长篇小说了。为了弥补文化知识方面的不足,她用心地听着她的朋友米齐娅给她上添”米齐娅后来第三次结了婚,丈夫是一位西班牙画家,何塞·马里亚·塞尔特。
  米齐姐当姑娘时名叫戈德布斯卡,父亲是波兰人,母亲是俄国人。米齐姐是人们称之为“上流社会冒险家”的那种人。她美丽娇媚,聪明机智,雅致大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5岁时,年迈的李斯特把她抱在膝上,要她为他奏一曲,李斯特还亲自为她踩脚板。福莱听她演奏后自告奋勇要当她老师。15岁那年,她与一位出版商的儿子,创办了《白色杂志》的塔代·纳唐松结了婚,使福莱大为失望。塔代·纳唐松认识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位名叫德彪西的,曾去过这对年轻夫妇的家,自己演唱了《佩莱阿斯和梅莉桑德》中所有角色的歌。还有雷诺阿,他为米齐娘画过8幅肖像,还应米齐姬的要求对她谈过公社,有时他还放下画笔,恳求米齐姬解开袒肩上衣。
  ——您为什么不让人看见您的乳房?这是罪过!
  米齐哑叹了一口气,讲着她记忆中的这件事。
  “他去世后,我常常自责没有让他看他想看的东西。我多次把他惊得几乎要哭了。没有比他更懂得欣赏肌肤上的粒子了。”
  雷诺阿画的米齐姬肖像中有一幅陈列在列宁格勒的埃尔米塔日博物馆,还有一幅在费城,是巴恩斯的藏品。在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里有勃纳尔和维亚尔画的米齐娅肖像。土鲁斯一劳特累克在她家里午餐时把她画在菜单上,他叫她小燕子,菜单呢?扔了。米齐她对那些嘲笑势特累克,对雷诺阿的作品捧腹大笑,还问该把勃纳尔的风景画挂在什么地方的人嗤之以鼻,说他们太可怜,太可怕了。
  米齐妞隐居塞纳河畔的瓦尔万乡间别墅时,马拉尔梅常穿着木鞋来给她念他写的诗。一天晚上,她打断了他的朗诵,说是头痛。马拉尔梅站起来就走了。他生气了?一小时后,他又回来了,给她带来了阿斯匹林。元旦那天,他给她送来了肥鹅肝和一前四行诗。后来这芦四行诗不知被她放到哪儿立了。
  “加果我把别人给我的东西都积聚起来,人家会把我看成是怪物的。”
  马拉尔梅在一把扇子上写道:
  似大鹏翱翔长空,
  似海岛轻掠水面,
  米齐娅的琴声
  使你惊撼;给你欢乐。
  她发现了凡·高,并建议他以200法郎的价格将画卖给他的朋友。她也对斯特拉文斯基提出同样的要求。格里格她演奏过《皮尔·金特》,在演到阿塞之死时,米齐娘已“如雨下”了。易卜生曾送她一帧有他亲笔签名带握的照片、这些人都常在塔代·纳唐松家晚餐,也去米齐娜第二任丈夫爱德华家晚餐。爱德华是一位富豪,是《晨报》和巴黎剧院的业主。这位显赫一时的人物像国王大卫从他的一位船长手中夺取美丽的贝特莎贝一样。从塔代,纳后松手中夺取了米齐激。但爱德华没有把培代·纳唐松送去打仗,而是给他一座矿产让他经营,待他去后,再说服米齐姐与自己相爱。
  除了米齐妞,谁能让卡鲁索停止歌唱?
  ——够了;我不想听了。
  他在她家里给她唱了许多那不勒斯歌曲,使她感到十分腻烦。她说从来没有看到一个男人如此吃惊名
  保罗·莫朗在《威尼斯报》上对米齐级有过极妙的描绘:
  “她集多种才华于一卡,所有的人:维亚尔、教纳尔、斯特拉文斯基、毕加索部对她深为爱慕。她提出的奇妙想法都成了时装的模式,并且立即受到青睐,设计师们马上进行开发,记者们不惜引用。头脑空空的上流社会的仕女们亦步亦趋地加以模仿。米齐妞是现代巴罗克风格的王后。她一生追求怪诞,追求珠光宝气。普鲁斯特说:她是一个爱赌气,狡猾诡诈的人。她把彼此不相识的人聚集在一起,接着又弄得他们不和。菲利普、贝尔特洛说,她是一个玩弄奸诈的天才,残酷手段的高手。切不可告诉她你的所爱。只要米齐俄在打门铃了,他就反复说:‘猫来了,快把鸟藏起来。’”
  值得提一下的是米齐娜悲剧性的出身。她的母亲索菲·戈德布斯卡住在布鲁塞尔,等着在圣彼得堡为特罗贝茨科伊王子装饰宫殿的丈夫归来。一位为了她好的匿名人告诉她说她的丈夫与一个年轻的姑娘织起了爱网,并且有了一个孩子。她的母亲立即动身去圣彼得堡。米齐妞说:“天知道出了什么奇迹才让她在长途跋涉后到了冰天雪地的俄国的。”她慢慢地爬上了盖满厚零的台阶,在打门铃时靠在门框上喘了口气。这时门缝里传出了她熟悉的笑声,她的手终于没能完成打铃的动作。
  可怜的索菲泄气了,突然感到疲惫不堪,只得住进一家小旅馆。她给她的哥哥写了一封信,让她通知她的丈夫。在她丈夫赶来时她已经生下了米齐哪,这时她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米齐姬写道:“我的出生悲剧深深地影响着我的命运。”
  米齐妞是由祖母扶养长大的。她的祖母住在布鲁塞尔郊区的一座豪华大宅里。祖母家爱摆阔气,常常接待许多艺术家。米齐姐就是在这座大宅里坐在李斯特的膝上弹钢琴的。比利时王后也常来这里。孩提时的米齐姬曾经闯进过厨房和地窖,在那里看到挂在钩子上的整爿羊肉、牛肉和猪肉。“这些血淋淋的、钟乳石般的东西令人不寒而栗,等着被斩成碎块供我的祖母和她周围的魔鬼食用。”这段话令人想起科科在她姨妈家看到厨房案板上劈成两爿的猪肉时恶心得再也不想吃东西时的情景。科科就是根据米齐妞的回忆,编造自己艰辛而又阔气的童年生活的。
  米齐姬还为她提供了其他什么东西。她和科科以及她的第三任丈夫何塞·马里亚·塞尔特一起在索邦神学院读过几年书。
  科科对我说:“没有米齐娜,我也许会像白痴般地死去。”
  塞尔特是萨尔瓦多·达里的前辈。他夸夸其谈,装腔作势。他有什么才能?他是一个脸色阴沉、满脸胡子、身材高大的人,喜欢乔装打扮,常常披着斗篷,头戴阔边帽。他说在西班牙国王面前他也戴这种帽子。但是,在科科面前,他脱下了阔边帽。
  他说:“我可以骑着马进西班牙的教堂。”
  一次,他与米齐姐相遇。为了使米齐哑大吃一惊,他大谈怎样使鹤在一大堆青蛙面前饿死。他说只要把鹤的缘尖剪去就行了。从此以后,米齐妞与他就没有了距离感。塞尔特和达里一样,说法语带有卡塔卢尼亚的口音。他有声有色地对米齐姬描绘被他化装成海狗的鸭子看到由他精心粘贴了鸭子羽毛的海狗时如何地惊慌。这种男人怎么抵挡呢?他的胃口也极好。一位对此大为震惊的美食家说,人们只好给他吃整只的鸡鸭。他从不给人一小盒巧克力,要给就给一车。他画的壁画也极大,对所有画家他都了若指掌,让他当导游最好不过了。
  科科说:“听他说话我觉得自己也变得聪明了。”
  米齐哑介绍斯特拉文斯基、毕加索和科科认识。战后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期。科科轻松地赚了钱,事业上的成功使她成为一个吸引力,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科科说:
  我对俄国芭蕾舞团十分倾心。我很喜欢音乐,音乐使我生活在奇观妙景之中。当我听了瓦格纳的作品后,我就对他十分钦佩。我生来就是为了接受这种东西的。现在您听见有些人对您解释什么是他们的幸福……其实他们的幸福是微不足道的,而且他们的不幸也不足挂齿。而我在俄国芭蕾舞团和其他许多事情之间……哦,我自己也做过一些事,甚至还办过一张报。有时我似乎感到没有生活过,人们没有给我时间生活。战争开始后我才有了像样的生活。我想得很多,慢慢地思索。以前我太忙了,总有不少事要做或者要着手去做。我也想忘掉些什么,但很困难。忘记什么,我也不大清楚。也许是忘掉自己在生活吧。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烦,很会激动?其实再也没有比我更懒的人了。我可以成天躺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我总是懒得让人无法容忍,但是……
  我很喜欢俄国芭蕾舞团的演员,至少是其中某些演员,其他演员不怎么喜欢。我为什么要管这些闲事呢?是为了摆脱烦恼。那么结果又怎样呢?我和这些人连友谊也谈不上。我问塞尔日·利法尔,佳吉列夫对我的印象怎么样。
  他回答说:
  ——你使他害怕。
  我原以为他会这样说的:感激,太感激了,还有一点爱慕,而他却说:
  ——你使他害怕。
  而这确是真的。这才像佳吉列夫说的话。他一生都处在担惊受怕之中,怕他的戏不能上演,怕不能表现自己,总是怕。他很冷漠,不喜欢任何人,对任何人都没有纯洁无私的感情。如果您知道塞尔日(利法尔)是怎样生活的话……有时塞尔日也恨他,那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佳吉列夫要他工作、不停地工作,把他派到博物馆去,常常把他当作一条狗似地对待。
  那个总是在这里的布景师叫什么名字?噢,对了,叫巴克斯特。他就像一只鹦鹉,真让我好笑。这些人都很滑稽。巴克斯特老追着要为我画像,一点也不怕难为情。他喜欢吃吃喝喝。他布景做得很好,看上去就像天堂一般。我第一次看《山鲁佐德》时就着了迷,一切是那么美,舞又跳得极好。现在的所谓芭蕾舞简直无法与之相比,我深信自己没有弄错。最使我惊奇的布景是用一幅毕加索的画来说明斯特拉文斯基作品中的一个什么东西,这不是“炫耀”。我不太明白“炫耀”,这太新了,新得使我有点害怕。我弄不清这样做是不是美?“三角帽”这是后来的事。我对毕加索产生了强烈的感情,被这种感情所左右。毕加索人很坏,但却吸引着我。他看我时的目光就像老鹰猛扑猎物时的目光,使我害怕。他走进大厅时,即使我还没有看到他就感到他来了,他的眼睛盯着我。他还常常嘲笑我。真的,他很坏,他们都很坏,彼此从不恭维。我从来没有听到他谈钱的问题,只谈艺术和演技,而且很热烈,和现在完全不同。
  我并不专和富人交往,他们有时也很平凡。我宁可和一个有趣的流浪汉而不愿和一天到晚谈钱的富人一起吃饭。和有钱人在一起真乏味。
  当然讨人喜欢的富人也是有的。我喜欢他们是因为我不必担心为了他们而改变自己。富人和有钱的人并不是一回事。有钱的人会花钱,这些年来我就是这样。对于我来说,钱就是自由,完全的自由,而不是其他。钱可以让人们喜欢的作品上演。我很喜欢俄罗斯芭蕾舞团,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人知道是我出的钱。
  佳吉列夫想上演《春天的加冕礼》。俄罗斯芭蕾舞团成立之初我对这些演员并不了解,战后才有所接触。我问佳吉列夫:
  ——这要多少钱?
  他说他没法上演《春天的加冕礼》,因为太贵了。
  ——您说太贵是什么意思?
  他说了一个金额,显然很大。我对他说:
  我给您一张支票,但有一个条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这样,他们的问题解决了。他们什么也没说,都感到很满意。我对您说过:不久前我问塞尔日·拉法尔,佳吉列夫对曾经多次帮他摆脱困境的我有何印象。
  ——您想知道什么?塞尔日问。
  ——他对我是不是有点意思?是不是有某种爱慕之意?
  ——不,完全没有,他怕你。
  ——怕我什么?
  ——你一来,我们大家就紧张起来了,不再聊天了,做什么都得十分小心。
  对此我自己也有感觉。大家都对我存有戒心,都在观察我,使我很不自在。但看到他们都在,我也就高兴了,因为他们在准备一部好作品。我渴望看到它上演,也极愿意看到他们埋头工作……我有点惶恐不安了,不敢看他们,他们也使我害怕了。
  ——佳吉列夫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塞尔日对我说。他不明白你为什么给他钱,他怕死了。去你家时我们大家都很害怕,应当保持安静,穿着整洁,但不能穿奇装异服。
  这就是我留给这个俄国人唯一的印象。听到这种反应真叫人哭笑不得,我自以为做了一件极好的事,而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
  我之所以对俄罗斯芭蕾舞团感兴趣,是因为我的朋友塞尔特夫人常常对我提起它。
  ——你无法知道这个芭蕾舞团是怎么回事,但你看了以后……
  她还对我说起在瑞士的斯特拉文斯基。她多次说他在那里养不活他的家,我觉得这太可怕了。我对米齐妞说:
  ——要是寄些钱给他,我想最好由您寄给他。他和他的孩子们在那里这样生活,想起来就让人害怕。
  后来,他带着他的夫人和孩子在我家住了一年多。
  我对他说:
  ——亲爱的伊戈尔,米齐妞对我讲起您的种种好事和您的作品,也说到您的困境。我托米齐妞往瑞士给您寄了些钱。
  由于斯特拉文斯基的原因我喜欢上了音乐,而他却对我产生了爱慕之心。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悲剧。我对他说我一点也不爱他,这不是一个我们之间有什么差距的问题。他人很好,我也喜欢他,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什么都能学到,真是愉快不过了。和这些人在一起我生活了10年。
  佳吉列夫从伦敦来的那天,我在默里斯旅馆米齐妞的房间里。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没有看见我。我知道他就是米齐如常常对我说起的佳吉列夫。米齐仍很有魅力,和她在一起很开心。我知道佳吉列夫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悲哀。
  ——你要做什么呢?米齐领问。
  他离开了伦敦,因为没有钱支付各种高昂的费用,他像傻子似地到了巴黎,不知道干什么好。这时米齐妞到隔壁房间里去打电话了,机会来了。我虽然有点害羞,还是匆忙朝佳吉列夫走去:
  ——先生,我住在里兹饭店,来看我吧,别对米齐如说。现在我就回去,您离开这里后马上过来。
  他立刻来了。我哪来的勇气。H他来的?要做就做到底了,我对他说:
  ——您的事我已经听说过了。米齐妞没有钱,她帮不了你的忙。您需要多少钱才能还清伦敦的欠涨到巴黎安身?
  他说了一个数目。是多少钱已经完全忘了见我立即给了他一张支票。我知道他不会相信这张支票是真的。我对他说:
  ——永远不要让米齐如知道。
  我已经相当成熟,猜得出她是会嫉妒的。我十分器重她;不想使她烦恼。
  ——此外,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他颤颤抖抖地去了银行。他从未给我写过一封信,从未留下片字只语让自己名誉受损。我给了他很多钱,使他能上演《春天的加冕礼》、《婚礼》和斯特拉文斯基的其他作品。
  米齐娜是佳吉列夫的好友,她叫他佳佳。佳吉列夫给她写过一封信,信中说:“我爱你,也爱你的全部缺点。我对你的感情就是我可以给一个姐妹的感情。可惜我没有姐妹,所以这种爱情就全部凝结在你的身上。你是我唯一可以爱的女人,这一点,不久前我们看法已经一致,请你务必记住。”科科是否觊觎这种友谊或爱情?她常常说起这一支票的故事表明了她在瞒着米齐姐给住吉列夫支票时,对他已经有了感情。她托米齐娘给斯特拉文斯基钱时是不是也有点嫉妒呢?在谈到这些事时,她称米齐姐为塞尔特夫人,称她为“您”。佳吉列夫出现时,她们彼此早已十分了解了,也许是因为她们一起去过意大利的缘故吧。
  “米齐妞没有钱,她帮不了您的忙。”
  科科说这话难道还不奇怪吗?她快40岁了,她自己掌握了命运,成了夏奈尔小姐,如果为此诋毁了米齐她她也管不了了。自从有了钱,她就像男人一样为朋友们付这付那。支票则是另外一回事。她描绘在默里斯旅馆的情景是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佳吉列夫毫不注意她。她还谈到当时她很害羞,趁米齐妞出去时才说了出来:
  “我有钱,我可以帮助您。”
  她这么说了!钱使她有了说话的勇气,有了钱她可以比无所不知,无人不晓,令她崇敬的人做出更多的事情,而她自己则是靠了这些人才刚刚结束学艺阶段。显然这是她一生中的一个重要时刻。她常常不无苦涩地重提这一时刻,希望它再现。我做了这些事,但是谁知道这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后来还常有人恳求她帮助,尤其是科克托。科克托对她说他正在为一出戏置办服装。人们猜想,科科为之提供过资助。怎样才能保住钱财?许多人都有同样的忧虑。科科说:
  我很谨慎,我学会谨慎行事是因为我见到过的事太多了,于是我就独自一人自己保护自己。人们以我的名义作出种种允诺。有一部电影要上映了,为了不使人泄气,我说,以后再讲吧,但是目前不行。他们想使我相信我是答应过的,因为他们曾经请我吃过几次饭。这是圈套。实际情况是一位先生和我同餐,他对我说:
  ——夏奈尔小姐,我们有一部很好的电影剧本,演员也是一流的,瞧,这是海报。
  我说:
  ——这与我无关,先生。我讨厌出名,我不需要什么名望,也不需要钱。我讨厌谈钱的问题。您去找我的律师吧。他们又一次把我卷进了一桩麻烦的事中去了。所以我要提防着点。
  很久以来,她一直采取着守势。所以,当时佳吉列夫的行为显然不能激励她为文化艺术事业提供资助。
  她说:“生活是充满险恶和冷酷的。这些人称聪明的人我却觉得他们很笨,很轻浮。我们当时都还年轻,我们不轻浮,否则我就会被这个时代的轻浮毁了。”
  她舒了口气说:
  “钱我赚了,但都花了。”
  还有没花完的!她怀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那个时期。
  “我真走运,那时一切都是现成的。”
  20年前,人们也许会使她冲动,而20年后……1919年时疯狂的自我放纵毁了一些有钱人,但人数不多。科克托吸上了鸦片。
  从为佳吉列夫开出支票起,科科就成了夏奈尔小姐。照科克诺的说法,这件事发生在威尼斯。这是一个细节问题,重要的是要记住从此以后科科最终摆脱了羁绊。
  1929年夏末,佳吉列夫在威尼斯生命垂危。这时,威斯敏斯特公爵的豪华游艇“飞云”号正载着公爵和科科驶出港口。此前佳吉列夫给米齐娘发了一份加急电报:“速来!”
  米开妞立即赶去。利法尔和科克诺也在大师床边。房间里热得令人窒息,但佳吉列夫还是打着哆嗦。人们给他披上了一件宽松上衣暖身。他认出了米齐妞:
  “请允许我一直让你穿白色衣服,我最喜欢你穿白色的衣月反。”
  他喃喃地谈自己的过去。米齐姬给他买了一件厚绒衣,好不容易才给他穿上,他已经虚弱得举不起手臂了。凌晨3点,米齐姬请来了一位神甫给他“赦罪”,因为他是东正教徒。黎明时分,初升的太阳照到他的额头时,他断了气。就在这时,在旅馆的这间小房间里(米齐哑语)出现了一种陀思妥耶夫斯基现象:利法尔和科克诺之间积聚的巨大的仇恨爆发了。他们俩互相猛扑,像野兽似地扭在一起,在地上翻滚。米齐娘用她最后的钱料理了佳吉列夫的后事,但还不够。就在她打算把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钻石项链典押出去的时候,她看到了科科。科科出于预感,要威斯敏斯特公爵把她带回威尼斯。她到来时正好赶上见佳吉列夫的最后一面,比起第一次见面时少了一点羞涩。科克诺和利法尔为了表示他们的绝望,要求跪着守灵。
  “站起来!”科科说。
  我问波里·科克诺,佳吉列夫是不是真的怕科科。
  ——怕她?不,他太爱她了。
  ——但科科却坚信不疑。
  科克诺解释道:
  佳吉列夫是俄罗斯人,他相信无偿的行为,认为这才是自然的。
  沉默。我坚持说:
  ——不管怎么说,科科总是奥弗漫人吧?
  ——不管怎么说是的,科克诺说。
  米齐哑终年85岁。临终前科科让人在半夜带她去米齐娜的家。科科为她梳洗、化妆,给她穿上全身白衣。举行葬礼时也只接受白花。科科说,她死时显得很年轻,和摆出姿势让爱她的画家为她画像时一样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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