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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天涯同命鸟


  省政府已迁到泰和县城,但泰和终究太小,不少省级机关就迁到了赣州。于是泰和与赣州的往来极其频繁,这条负重的简易公路便越发泥泞难行、满目疮痍。
  一辆烧木炭的货车喘息着由泰和往赣州颠簸而行,那帆布车篷将车厢覆盖得蛮严实。连车厢后方也遮着两块大帆布,像装载着保密军需品或是怕风怕雨的精贵物资似的。
  过了遂川,临近黄昏时,车厢后方两块帆布交接处被一只丰腴的女人的手撩开,无名指上有颗红宝石戒指——正是章家三小姐亚若。她探头看看车外,又转身扶着一头缠老蓝土布的女人,那女人伏在后档板上哇哇吐个不停,直到吐出青绿色的胃夜。亚若用一方湿手巾轻轻地替她揩拭,那女人方缓缓抬起脸庞,虽像涂抹了黄泥似地蜡黄,但即便在幕色中也掩饰不住这张鹅蛋脸的年轻的光彩:一双丹凤眼睛秀向鬓边娇俏地吊起,眼中似有流光溢彩;嘴巴十分小巧,却肉嘟嘟的厚实滋润!亚若不禁一怔,眼光垂到那扶住后挡板的那双手上——竟是十指尖尖削似葱!古典美女的纤手。
  亚若回过神,扶那女子车过身,又将帆布盖了个严实。昏暗中,就听章老太太发话:“懋李,我这还有瓶仁丹,给她们娘俩含着,也是作孽呵,晕车这么厉害。”
  亚若答应着,将仁丹接过,又有一京腔京韵的女老太哼唧着:“哟,您老呀……真是地道……您家小姐……也真是贤德……咱两家……也真叫缘分……”
  亚若心头一跳,却不露声色将仁丹分给这陌生的母女俩含服;又掏出万金油,给这母女俩太阳穴旁抹抹,方柔声说:“都出门在外的,别客气了。”战时,药物是金贵的。
  昏暗中,亚若又摸索着从包袱里抽出夹袄,给章老太太怀中抱着的纯儿盖上,章老太太就又轻声说:“你也迷糊一阵吧,一路上都你抱着纯儿,手脚都麻了吧。”
  她不吭声,默默地倚着母亲坐下。车厢里,除了这对陌生的母女外,从南昌逃难出来的亚若和二姑妈这一大家人都在。啊,不!硬是丢失了三岁的维儿和奶娘会香!
  亚若怎能不黯然伤神!天各一方的父亲的嘱托,在前线奋战的大弟的信赖,已到赣州的弟媳英葵的翘首企盼……她辜负了他们!
  他们搭乘的是赣州烟酒专卖局的货车,车从吉安来,他们上车时车便遮盖得严严实实。憋气是憋气,可安全点,好在章家人老老小小没谁晕车晕船。
  车厢里,却早蜷缩着两个女人:头上都缠着老蓝土布,身上穿的也是山乡老(亻表)嫂的老蓝土布大襟褂子,两个山里老(亻表)嫂?却听一女人吐了三个字:“我女儿。”算是介绍了他们的关系。那吐音,却是京腔。
  亚若心中早存狐疑,可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自顾不暇,安及他人?
  天黑尽了,亚若和那女儿不约而同挪到后档板前,双双撩开帆布帘,将夜的清凉来享受,又有细细雨丝,拂着她们的脸颊,便都精神了许多。行夜路的车辆不多,只远远有车灯明明灭灭,消除了旅途的孤寂吧。
  突地,后方有几道晃目的车灯直射过来,马达声响几乎变成了呼啸、眨眼间,几辆带斗的摩托就包抄到她们的车前,货车紧急刹车,一车人前冲后倒,早把瞌睡惊飞,不知出了什么祸事?
  车前乱哄哄一片。
  押车员小宋声音都发颤:“各位长官,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们是赣州烟酒专卖局的……上级有规定……不能随便检查的……”
  “他妈的,老子在前线拚命流血,你们这些奸商靠烟酒发财,怎么不能检查?!老子偏要搜查!搜!”
  “长官……长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实话相告,我们是空车回赣,要不,哪敢走夜路?我这里仅有半条三炮台,送给弟兄们……”
  “哈哈哈哈!老子也实话相告,我们不是来搜货的,我们——搜人!”
  一群官兵就将车厢团团围住,有人用枪托击车厢:“都给滚下来!不下来就开枪啦!”
  车厢里的人就都如同筛糠一般,彼此紧紧抱注。亚若挣开母亲的手:“妈,我来应付。”
  “哗啦”一声,后档板已被兵们七手八脚打开掰倒,几根电筒光柱白花花晃动时,却见帆布撩开,一个女子婷婷玉立高高在上,那从容不迫镇静俯视的劲儿,便叫兵们有几分惊怯,时间竟静悄悄无声无息。
  对峙好一会,章亚若冷冷地问:“请你们的长官出来说话。”一口流利的北京官话。
  “小姐,请别见怪,我们是奉命搜索两名逃犯。”
  “逃犯?!我们这是一大家子逃难的老老小小,跟逃犯有什么干系?!日本鬼子逼得我们流离失所,难道这月黑风冷夜,还要在国军的枪口下在荒岭野地过一宵?!”
  “好说,你们既不愿下车,弟兄们上几个,上车搜一遍。”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兵们已跃上车厢,帆帘已挑上篷顶,几道光束已在车厢里边人们身上脸上乱照乱晃,女人们都受不了,又怕又恼,纷纷把脸埋在膝上,那当官的也跃了上来,声调不恶却透着轻佻:“把脸蛋子仰起来呀,过一遍,没人就走路嘛。”
  亚若悬在喉咙口的心总算又回到了胸膛:他们不是“抓”她的。可他们也不像抓真正的逃犯,似乎没有一点警惕嘛。于是她伸出手臂挡住那军官:“你们太过份了。请你们立即下车。”
  “小姐,你好凶呵。我们要搜的是吉安来的两个女逃犯,能不看脸蛋吗?”
  那押车员小宋也巴巴地来到车厢后,仰着脸说:“长官……这一家子……是第四区保安副司令的内亲呵……别……别大水冲了龙王庙呵。泰和烟酒专卖局局长的拜托,我担当不起。”
  “啊?小姐,车内全是你家中人吗?”军官侧着脑袋盘问。
  章亚若从袋中掏出证明信:“这是我们一大家从南昌迁出前办的证明,十五口人,你看仔细吧。”
  兵们也就不再骚动,女人们埋着的脸才又微微抬了起来。军官不失时机,独自亮着一柄电筒,还算礼貌地从挤坐着的人群中缓缓扫了一遍,十五口倒是十五口,可光柱流到老蓝土布的母女俩身上就滞住了:“这两个女人,也是你们家的?”
  “啊,”亚若的心不禁一阵狂跳,军官正弯腰欲上前瞧仔细,亚若拦住了:“叫您瞧仔细嘛,那是我们从南昌一块跟来的寄娘奶娘呀,乡下人胆小,可别吓着她们,一家的重活粗活全靠她们呢。”
  章老太太也趁军官弯腰的一刹那,哆嗦着塞了两块银元到他手中。
  军官便伸直了腰:“好吧,既然你们家也有从军的,就是一家人罗。我们是公干,请包涵。”
  满车的人是惊魂未定。没有谁把帆帘打下。
  这对神秘诡谲的母女俩啊。
  黑暗中,彼此都清晰地读懂了复杂的问号,却都不言语,默默地和谐对峙着。
  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与那年轻女子似是天涯同命鸟。
  车停了,都下了车,是康王庙渡口。
  车和人都上了渡船。过了渡,那母女俩却不再上车,对押车员谢过后,做娘的又冲着章家响起铿锵有力的京剧道白:
  “锦上添花不足奇,雪中送炭是真情。谢谢你们这样的仁义之家,子孙万代都荣华富贵!有缘总归能相逢!”
  章家人就都笑了起来。
  亚若觉着有人拽她的袖口——是那一直金口未开的女儿家:
  “小姐,我叫盛叶苹。”声虽轻,却字正腔圆。
  盛叶苹?亚若一惊:莫不是在吉安的京剧名旦盛叶苹?她这样凄惶地出逃,为何故?
  “小姐,我原在吉安谋生,只为不做强人之妾,才出逃的。”声音更轻,却更诚挚。
  果然是天涯同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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