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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蜿蜒起伏的山岭。淅淅沥沥的秋雨。
  从太原开往正定的火车,在雨幕中奔驰。
  一个身穿豆绿色麻纱短衫、下身系一条元色绸裙的少女,凭窗而坐,木然地凝望着车窗外。树木,原野,秋田里的庄稼,疾速地从少女的眼前一掠而过。
  也许是“五四”运动的大潮大浪带来的风调雨顺?这年,晋东地区的墒情好,丰收在望。
  凭窗而坐的少女,从平定出发,到临近娘子关,她始终一动末动,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凝神默想。第一次远离家乡的姑娘,是想家了?还是思念温暖的母怀?
  她对面坐着一个英俊青年,用两只火辣辣的眼睛,眨也不眨地长久地瞅着她。——她的脖颈上围着一条长长的雪白的真丝围巾,纤细丰满的小手,握着一方白手帕,手帕的一角耷拉到车窗前的茶几上,看得见上面绣着一枝梅花。豆绿色的上衣,白围巾,白手帕,衬托得她那张脸愈发抚媚,俊俏,具有一种诱人的魅力。
  那青年人突然一怔,目光停在少女的双眉上。——哦,她的眉毛真好看,弯弯的,细细的,微微颦蹙起两个极小极小的眉峰。轻颦的双黛,笼罩着朦胧的忧郁的色彩,淡淡的,似有若无,仿佛是烟雨中的远山,显得格外的秀丽,淡雅。
  她的青春面容,她的幽美丰韵,已经把车厢里许多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有的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那青年人偶一侧脸,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用一种厌恶的,甚至是愤怒的眼神,去扫视回击那些贪婪的目光,俗不可耐的神态。
  “评梅,呢,不,石女士,”那青年轻轻的柔声道,“车到娘子关了。停车半小时,我们下去散散步好吗?”
  石评梅怔怔地转过脸,似乎刚从沉思中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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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评梅(1902——1928)山西平定人。乳名心珠,学名汝壁,自号评梅。子年毕业于山西太原第一女师,1919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体育系,并积极从事文学创作。毕业后任北师大附中女子部学级主任,体育及国文教师。是“五四”新文化开创时期的北京著名女作家。曾编辑出版《晨报》副刊,《妇女周刊》,《世界日报》副刊《蔷薇周刊》。作品具有反抗封建伦理道德,革命现实主义的特色。去世后与高君宇同葬于北京陶然亭。著有《涛语》、《祷告》、《偶然草》数书行世。

  “是吗?娘子关了?”她说着,又掉过脸去,探头往车窗外望望。
  火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
  “啊,真的!真是娘子关!”
  评梅惊喜地轻声叫道。她因为欢快而微微红涨的脸,越发显得俊美,俏丽。
  那青年看着她,眼睛里浮动着柔情和爱慕。
  当评梅从车窗前回过身来的时候,他便迅速移开了目光,因为他怕被评梅发现自己正在瞩目她而感到难为情。
  但是,生性敏感的评梅,从他移动的目光方向上,已经推知了方才的情景。她的脸,不觉已有些羞赧的红晕。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婿然一笑,道:
  “天放君,走吧,下车领略领略娘子关的风情。”
  雨住了。旅客们大部分都已走下车厢,在月台上松散松散筋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浏览浏览四周的风光。
  评梅和吴天放也走下车,站在月台边上的一棵大柳树下,饱览娘子关的风情。
  “石女士,你游过娘子关吗?”吴天放面带谦和的微笑,说道,“娘子关是唐朝平阳公主驻兵的地方。”
  评梅在专注欣赏娘子关一带迷人的景色,她只是点点头,算是回答吴天放的发问。
  娘子关,南边的绵山奇峰峭壁,嵯峨巍然,树木葱茏,郁郁苍苍;桃河水从古城西北的悬崖绝涧,滚滚流经城根,宛如一条白练玉带绕在城边。城东北的凹地,喷珠溅玉,汹涌翻滚。奔到崖边,泻下桃河河谷。这就是自古响名的娘子关瀑布。
  评梅感叹地自语道:
  “真是平地突起,下赴绝涧,悬流百丈,散缕似珠!”
  吴天放一怔:这是《平定州志》上,关于娘子关瀑布的记载,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居然也能熟读此书?他转睛看看评梅,果然,评梅正凝目注视着远处的大瀑布。吴天放当仁不让,用一种带韵味的声调吟诵道,——

  江山千年秀,雪浪百丈飞。
  不闻雷声吼,洞天挂帘帷。

  评梅听了,并未侧脸去看他,只是心中暗自发笑:不愧是北京大学国文系的大学生,倒底还记住了几句古诗!
  大凡想讨好姑娘欢心的青年,总想在姑娘面前或卖弄,或献殷勤。可那风度潇洒的青年,虽然也有殷勤但绝不卖弄。他只是像对知心朋友叙说衷肠一样,娓娓动听地讲述娘子关的风情,言语恳切,神情自然,用词谨慎。因为他实在不敢小视眼前这个丰姿迷人的少女。
  他说,根据《旧唐书》记载,唐高祖李渊的三女儿平阳公主,自幼习武,刀马娴熟。她曾经指挥万名精兵,号称娘子军,与李世民会师渭北,独镇雄关,护卫京城。所以,城东门门额的石匾上,才镌刻“娘子关”几个字。
  评梅听到这儿,忙问道:
  “吴君,那,娘子关城楼里的楹联:‘楼头古戍楼边寨,城外青山城下河’,其中的‘楼头古戍’,指的就是这个典故了?”
  吴天放说:“我想是吧!”
  他心中很佩服评梅博闻强记的能力。
  “当然,”他说,“‘夫人城北走降氏,娘子军前高义旗’,这里的‘夫人’,也是指的平阳公主呵。”
  吴天放说的这句诗,并不是古城上的楹联,而是明朝王世贞登关览胜的诗句。他顺嘴这么一说,想进一步试探评梅学问的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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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王世贞(1526一1590)江苏太仓人。字元美,号凤洲,又号璞州山人。明代文学家。嘉靖年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著有《璞州山人诗文集》行世。

  不知评梅是否悟透了他的用意,她只是笑笑,说:
  “王世贞这首《娘子关偶成》的下句,我以为倒满有些意思,他说:‘今日关头成独笑,可无巾帼赠男儿’。天放君,你说呢?”
  吴天放心中暗暗称赞评梅年岁不大,学识不浅,便弦外有音地感慨道:
  “平阳公主,英姿绝世,横戈马上,博得千古赞叹,也不枉为一世啊!作为一个女子,真可说是胜过七尺须眉啦!”
  评梅侧脸看看他,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从吴天放陪她在平定上车,直到娘子关,评梅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不愿和陌生人结伴同行。现在,她倒很感谢父亲特地为她寻找的这个旅行同伴了。她甚至开始有些喜欢他了。
  开车的笛声响了。
  旅客们纷纷上了车。
  重新开车以后,评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孤独一个人凭窗远眺,和谁也不说一句话了。现在,她和吴天放有说有笑了。吴天放一边和评梅谈笑风生,一边心下思忖:她简直就像一只小白兔,天真得可爱!噢,不,她象一只白天鹅,不但天真得可爱,也圣洁得可敬。
  吴天放感觉到评梅的变化了,他主动谈了许多历史上诗人吟诵娘子关的诗句,评梅原来就喜欢诗,吴天放又能出口皆诗,这就更加赢得了评梅的欢心。
  “评梅女士,”吴天放说,他已经把“石女士”改成了“评梅女士”,表示他与评梅更亲近了一步,“今天一路上,我见你神情有些忧郁,为什么?是不是想母亲,想家了?”
  评梅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吴天放又说:“不要紧的。到了北京,有事可以找我,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评梅,我觉得你很有诗才,以后可以写些新诗,我给你在报刊上发表。在北京,我有许多报刊界的朋友。”
  “发表?”评梅从四岁学诗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发表,在报刊上?”
  吴天放很激动,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微微有些红涨。
  “你没注意到吗?”他说,“虽说‘五四’运动刚刚过去了半年,但是宣传新思想、新文化,反对旧思想、旧礼教的报刊,就像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这方面,北京相当活跃!我以为,以‘五四’运动为起点,中国已经处于一个思想大活跃的新时化,很有些像春秋战国时期,诸子蜂起,百家争鸣!评梅,你不就是在‘五四’运动浪潮的感召下,打破了女子不能到北京上大学的陈规陋习,离开了古老而又封建的山城,要去北京求学的吗?”
  光绪二十八年农历八月十九(公元1902年9月20日),山西桃河畔平定县城姑姑寺八号,一个清末老举人石铭的家里诞生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儿。父母爱如掌上明珠,哦,不是心上明珠,那女孩儿一落地,便被亲热地称呼为“心珠”,这就是评梅的乳名。父亲母亲,喜欢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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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铭(1856—1938)山西平定人。字鼎丞。清末举人,曾先后任山西文水、赵城县儒学教官,省立图书馆馆员,并在太原几所中学任国文教员。

  老举人翻遍了各种词书字典,为她起了个很雅致的学名——汝壁。无奈,汝壁自幼酷爱酶花,便自号评梅!
  评梅聪颖睿智,才思过人。两岁跟着父亲认字,四岁能熟读三字经、千字文、唐诗百首。尔后,五言七绝,四书五经,前朝后代,稗官野史,兴致所至,无不涉猎。
  小小的平定,进士一百三,举人六百八,可谓文献名邦,三晋驰名。然而,浓重的封建文化意识,也紧紧地包裹着有如弹丸之地的山城。但是,石铭却并不封建迂腐。他思想开放,善于接受新事物。辛亥革命不久,他便剪掉辫子,到太原省立学校任教。
  评梅很小时,石铭便把女儿送到省城求学。评梅小学毕业,直接升入太原女师。她琴棋书画,诗词文赋,样样都表现了出众的才能,被公认为省里的一个才女。她因参加女师风潮,被学校除名。但是终因校方舍不得她优异的才学,又恢复了她的学籍。
  评梅自小热爱家乡,如同热爱母亲。——
  哦,青山环抱,紫光弥漫的山城啊!怎么能忘,青翠绿荫掩映下的天宁寺,跃出绿海的巍巍双塔啊!怎么难忘,夕阳斜照的阳春楼,嵯峨雄伟、秀丽幽美的冠山!怎么能忘,香火缭绕的观音堂,门前的桃花潭,院中的葡萄架,还有潭水旁边的洋槐垂柳啊!哦,那里留下过多少心珠孩童的笑语,评梅少女的足迹!
  家乡的青山绿水、田野牛羊,家乡的寺院古塔、暮鼓晨钟。哦,有如隔绝尘世的桃花源,家乡的山山水水,养育她的身心,陶冶她的性灵。
  如今,她要到京都去投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她只有离开母怀,离开家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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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是当时女子最高学府。其前身是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创立的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宣统元年(1909年)始于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建校舍。1912年5月更名为北京女子师范学校,1919年4月改名为北京国立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石评梅和吴天放在正定换乘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火车已经进入了华北大平原。
  长途旅行,已使乘客感到疲劳,车厢里早已安静下来,人们依在靠背上或小憩养神,或闭目小睡。
  评梅的思绪,仿佛长了翅膀,又飞回到刚刚离别的故乡。
  想到故乡,除了山水,除了父母,还有她少年的小伙伴儿。最要好的,要算是吟梅了吧?吟梅长得美,发育得早,虽然十三四岁,却好像是个大姑娘了。
  评梅家住“观音堂”附近,吟梅常常站在“观音堂”前,念柱子上的那幅楹联:

  紫竹林中观自在
  莲花台上笑人忙


  评梅看见了总说:
  “吟梅,甭老念那幅旧联儿,赶明儿咯儿我给你写幅好的。”
  “啥时候?”
  “年下。”
  评梅穿一件她最喜欢的浅蓝色旗袍,围着长长的白围巾,封建旧习浓重的小县城像看一个怪物似的冷眼怒视评梅。吟梅却很喜欢,她说:
  “梅姐,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人也显得更水灵,更俊俏了!”
  评梅把话岔开:
  “吟梅,走,到我家玩儿。”
  吟梅高兴地答应,跟着评梅到石家,她总愿意跟评梅在一块儿玩儿。
  到了评梅家,看见评梅父亲正在画一幅中堂,只简单几笔,便勾勒出一个白发者翁,赤着脚,嘴里还叼着一枝鲜桃,活灵活现,颇具仙风道骨。过大年的时候,吟梅随了父亲到石家去给评梅父母拜年,看见中堂上已经端端正正地挂着那幅白发老翁画了。画上还配了龙蛇大草的诗文。评梅念给吟梅听,——

  我乃上方一老仙,
  东方几次窃桃还。
  想因王母朝天去,
  白鹤仙童树下眠。


  吟梅父亲听了称赞不已,石铭捋着白须笑道:
  “这是小女心珠瞎编的。”
  因爱女出众的才华,石铭其实心中极美极甜,连额头的皱纹里也都藏着稠稠的笑意。
  评梅还给吟梅讲了画的本义,说那指的是东方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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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东方朔(公元前154一前93年)汉平原厌次人。字曼倩。为汉武命弄臣,官至大中大夫。著有《答客难》、《非有先生论七谏》等。以诙谐滑稽著称,方士附会之为神汕。

  吟梅相信评梅的话,她很崇拜评梅,心中也极喜欢。
  记得有一年除夕,评梅到吟梅家求她母亲剪窗花。吟梅正帮助母亲在堂屋蒸花糕,捏糖卷。评梅也搭手。做完了一些,吟梅母亲为评梅剪窗花,两个姑娘躲在门旁边说悄悄话。
  评梅说:“吟梅,过年了,你一打扮,更漂亮了!”
  吟梅笑道:
  “梅姐,你这是说你自个儿吧?嘻……”
  评梅白了她一眼,搂住她的脖子,咬着她的耳根子,悄摸悄地对吟梅说:
  “你长得这么俊,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女婿!”
  知道这是评梅报复她,因为她原先这样说过评梅,吟梅道:
  “俺多小哇?”
  “小可以长大呀,再过几年你就该坐花轿了!”
  吟梅举着小拳头要擂评梅,吟梅母亲瞅着两个花一样艳美的女孩儿,笑吟吟地说道:
  “别闹了!吟梅没大没小,怎么好对评梅姐姐那样?……来,评梅,你看中意吗?”
  吟悔母亲手真巧,转眼工夫,就剪出一对梅花样儿的窗花。
  评梅高兴地说:
  “真好,真好!这梅花剪得真像!”
  吟梅凑过来说道:
  “梅姐,你不是说年下给我写幅好对子吗?”
  评梅略想了想,说道:
  “好,拿纸来。”
  吟梅铺好纸,研好墨,评梅让她们都忙去,蒸花糕,捏糖卷,接财神,有的是活儿。
  等到接财神的“鱼鼓炮”也响起来,吟梅跑进屋一看,评梅已经画好了一幅雪中梅花的条幅,正在往画上题诗,——

  有梅无雪不精神,
  有雪无诗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雷,
  与梅并做十分春。


  画上,——雪,是那样的洁白,仿佛还在飘飘洒洒地下个不停;梅,是那样的红艳,是那样的俏丽挺拔,峥嵘俊逸,朵朵梅花,红得可爱,红得耀眼,仿佛在寒风中枝动花曳。
  吟梅拍手叫好。
  春节有很多人到吟梅家拜年,无不夸赞那幅雪梅图,和题诗手书的清秀、峻拔。就连县城里一些知名老学者也闻风赶来观赏,捻须领首,交口赞美。说评梅的梅,不是浓艳柔媚,而是孤绝、拔俏;说她用笔浑厚,不是纤巧细楼,而是大气磅礴,使观者感到一种苍劲的力,一种铁骨精灵的内在美。说想不到这是出自一个十六七岁少女的手,都说这孩子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父亲听了,更是喜欢得不行。评梅要进京考学,父亲不放心,辗转托人,终于找到了同路进京的北京大学学生吴天放。父亲把评梅托付给他,千恩万谢,千叮咛万嘱咐,希望他一路上好生照看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女,到了北京以后也希望他能常常给以关照,指教!
  ……
  列车在奔驰,它载着评梅离开故乡,离开父母,离开少年知心的伙伴儿,越来越远了。而距离京都北京,越来越近了。评梅思念家乡,但是更激动,更兴奋,因为列车正载着她奔向新生活,奔向一个新天地!
  评梅,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一路唱着欢快的歌,度过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黄金时代。如今,她带着同样美好的憧憬,同样纯真欢悦的心境,辞别故乡,去京城投考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但是,评梅,这个十七岁的晋东才女,她哪里知道,此一去,正是她走向人生的无边苦海,正是她痛苦命运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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