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四十章


  民国十六年(公元1927年)的春天,比头一年来得更迟。直到三月下旬,冬雪才算化尽。万物复苏,大地冒绿,春天终于来了。
  清明节,陶然亭畔,荒郊野地之上,累累坟茔之间,有戴孝的女人领着孩子向坟茔叩头的,有年迈的老人坐在坟前啼哭的,也有红颜年少站在坟茔前哀悼逝去的故亲的。坟头压着黄表氏,坟前燃纸焚香,坟头供石上摆着供果。南下洼四周,有些奉军的士卒们在放马。
  除了所有礼拜天,每年的清明节,也是评梅必来陶然亭畔凭吊高君宇的日子。去年清明节,评梅和朋友们,来到高君宇墓旁,植了许多松树。谁承想,奉君重新入关,占了北京城,陶然亭畔这城郊荒野的去处,居然也成了奉军的牧马场。评梅在高君宇墓旁种植的松树,全都被战马啃吃了,踏倒了。
  民众横遭刀兵之苦,流淌着血和泪,连荒郊野冢的鬼魂也被战马蹂躏,时时地也发出悲伤的哀嚎。千年帝都在军阀的铁蹄下,战栗着,发出沉重的呻吟,痛苦地抽泣。
  民国十六年的清明节,京城南郊的陶然亭畔,陶然亭畔的累累坟饮茔,比往年更显得孤寂,凄清,荒漠。许多朋友离京南下,云散四方,谁来凭吊呢?
  年初,庐隐带着营儿从上海返回故都,应聘在北京市立女子中学任校长。昨夜评梅和她商量好,今日清明节约些朋友们去给高君宇的墓地四周再植些树。
  现在,庐隐他们还没有来,评梅先来一步,趁这清明时节,祭奠英灵哭君宇。想起君宇生前常和她饮酒赋诗叙衷肠,今日是君宇魂归的节日,她要陪他喝一杯!
  两年来,冬雪之晨,风雨之夕,从京都西城到城南的陶然亭畔,常有一个俊俏的情影,怀着一颗追悔悼亡的心,去凭吊那个生前用炽热的感情爱过她的青年。这缠绵哀艳的悲苦,这追悔思恋的心境,都是最爱她的那个青年遗赠给她的,她举着双手虔诚地接受了他的遗赠,留做她终生的纪念。
  她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点怨气,她把他的遗赠作为她人生旅途上的精神支柱,和唯一可以向世人展示的骄傲。
  清明了。世俗称它为鬼节,评梅却称它为鬼魂的圣诞节!因为一年中只有这一天,才是人与鬼魂最接近——追悼它们,祭洒它们——的盛大节日。
  今天,评梅就是带着酒来的。她要与君宇共饮一杯,纪念他的节日。这杯酒,那怕是和着泪水,伴着悲泣,她也要细细地咀嚼人生的这杯苦酒!
  评梅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葫芦状的小酒瓶,和一只白玉杯,满满地斟上。然后,她站到高君宇的墓碑前,低垂着头,默默地仁立在那里,嘴里轻轻地吟诵着《墓畔哀歌》,——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
  映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
  彩的流云,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块蝶的衣裳,姗姗走到尘网封锁的
  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
  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姣容,祭献在你碧草
  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
  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
  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
  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
  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
  你的坟莹,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
  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
  雁哀鸣!


  念完,评梅深深地鞠了一躬,浅浅地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把酒杯往前一伸,把杯里的酒洒在石碑前,说道:
  “君宇,喝吧!我永生的战士!今天是你的节日,我满满地敬你一杯!你可知道,你生前真诚爱过的少女,将永远地怀念你!”
  接着,她又斟满第二杯酒,继续默默地仁立在高君字的墓碑前,垂着头,又吟诵起来,——

    我镇天踟躇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
  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这渺无人烟的旷野,
  哀吟缓行。我登上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
  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全箭向四方飞游!
  隐约的听见刀枪搏击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
  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
  祭奠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赠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
  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
  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光。我
  匍匐哀泣于这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
  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
  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残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
  再残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
  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
  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评梅念完,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把酒洒到高君宇的碑前,说道:
  “君宇,喝吧!我崇敬的英雄!今天是你的节日。我满满地敬你一杯!你坚强伟大而又柔情似水,世间有个姑娘永远地崇敬你!”
  当评梅斟满第三杯酒的时候,庐隐领着十来个男女青年,扛着铁锹,提着水桶。抱着松树苗,来到锦秋墩的小山坡下。他们转过鹦鹉冢、葛母墓,冷丁发现评梅手中擎着杯,站在高君宇墓碑前,满面流着泪水。
  庐隐赶忙挥了挥手,制止了那些青年的脚步,制止了他们的喧哗声。
  他们看见评梅穿一件淡蓝色的旗袍,脖颈上围一条长长的雪白的纱巾。这身装束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愈加苗条,丰满;把那张白哲的脸衬托得愈发高雅,俊俏。
  但是评梅,不是桃花那种美,——俗气;不是牡丹那种美,——雍容;不是菊花那种美,——冷艳;也不是梅花那种美,——清峭。不,都不是!这些,都比不上评梅本身那种自然的美。即使她轻轻颦蹙的双眉。显出的淡淡的哀愁,也使她的神态反倒显得更加淡雅。宁静,深沉,凝重,蕴含一种令人魂魄震颤的魅力。
  庐隐看着看着。惋惜地叹了口气。她深深地了解她这位女高师时期的同学、名噪京都的女作家——评梅。评梅孤傲高洁的性格,超然冷艳的生活,高尚而近乎神圣的情感,使她会把自己一生的全部感情,整个身心,所有的泪水,都祭献给她生生死死的恋人!
  庐隐让他们放下手中的铁锹,树苗,跟着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君宇墓前,站在评梅身后,肃穆而立,垂首默哀。完全沉浸在缅怀悲悼之中的评梅,被巨大的哀思所完全地包围,她一点也不曾发觉庐隐他们已经来了,已经来到她的身后了,正和她一同凭吊君字。
  评梅仍旧低垂着头,伫立在墓前,一边低泣着,一边轻声地吟道,——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
  灵魂中我才知我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
  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
  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
  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
  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
  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
  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趔趄不敢进,你
  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
  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
  牙齿还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
  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明到了。这
  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年少,向
  这一杯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
  招;白杨萧萧,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
  今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
  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这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
  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
  浸凌罢!我再不醒!
  --------
  ①这是评梅为悼念高君宇,民国十六年,于清明陶然亭畔所著散文:《墓畔哀歌》,最早在1927年4月6日、12日、19日、26日出版的《世界日报·蔷薇周刊》第19期至第22期上连载。这里是节选。

  吟毕,评梅把杯中酒,喝了一口,然后洒在墓前,低声说道:
  “君字,喝吧!你永世不灭的英灵!今天是你的节日,我满满地敬你一杯!你可知道,世间有个姑娘的心,永远是属于你!”
  然后,她朝那剑形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这使人柔肠寸断的深挚的爱,这催人泪下的墓畔哀歌,感动了评悔身后的庐隐和那些青年男女,他们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哭泣声惊扰了淡妆素裹的少女,她慢慢转过身,看见庐隐和十来个年轻的朋友们,她深深地给他们鞠了一躬,低声说:
  “谢谢,谢谢你们!我代表君宇谢谢你们!”
  那些青年当中,有一个是绿波社的焦菊隐,他与评梅交往很深,常在一起饮酒谈心。他平时见到的评梅,天真活泼,姐姐般的温存。想不到她有这么深的悲伤,都隐藏在心底里。
  “梅姐,”他感动得流出了泪,“真是苦了你!”
  评梅看着他,叹口气:
  “哦,我不该让你们看到我的悲泣,在你们的心里投下一个阴影。不过菊弟,有君宇伟大的爱包围着我,其实我并不苦。只是,你有病,我原说不让你来的,你为什么又来呢?”
  焦菊隐说:“不,我的病算不了什么,给宇哥坟头植树,我怎么能不来呢?”
  庐隐,男子汉般的性格没有变,艰难的生活,痛苦的精神折磨,不幸的遭遇;没有把这位女作家压弯腰。她依旧是快人快语,雷厉风行。她指挥那些青年朋友,挖坑的挖坑,担水的担水,植树的植树。
  这工夫,庐隐陪评梅到慈悲庵陶然亭里转了转。评梅见到四年前君宇邀她和长辛店几位工人领袖见面的屋子,不免又生了许多感慨。
  待她们从陶然亭出来的时候,焦菊隐他们那些年轻人,已经在君宇墓地的四周植上了几十株松树,眼下正围着墓碑低着头默哀。
  突然,评梅发现焦菊隐一阵咳嗽,不觉心头一惊,她真怕!因为君字先就是咳嗽颊红,等到颊上红云退去之日,便是他化成僵尸之时。她赶忙走过去,用一种埋怨的口气说:
  “菊弟,我再四地跟你说,你病须快治,少年时留下危险的种子是很不幸的。你自己身体本来不很健康,不要糟蹋身体,家庭和社会希望于你的很多。菊弟,你保重了健全的身体,才能有了你心愿的一切!”
  焦菊隐颔首称是,表示一定按照梅姐的话去做。庐隐告诉他们,说她还要和评梅多待会儿,让他们先走了。
  待朋友们一走,庐隐便坐到高君宇墓前放声大哭起来。
  庐隐在短时间里遭到人间最不幸的死别:丈夫死了,母亲死了。哥哥死了!她的心境一点不比评梅好多少。她想到:“世间万事难料,而人的生死是最难料的。如同盛宴难免要散,好花难免要残,圆月难免要缺一样,人生难免要死。”想到死去的亲人,想到自己的不幸和孤苦,便愈发嚎陶大哭不止。
  不管评梅怎么劝解,也阻挡不住庐隐的嚎啕大哭。评梅听到伤心时,也不由得陪她流泪。
  这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女友,遭遇近似的两个教育界的女作家。现在,她们在世间所剩下的唯一最亲近最知己的亲人,就是彼此。
  蓦然,庐隐止住了哭声,用两只手使劲抹了两把眼泪,长长地吁了口气,自语道:
  “哦,哭一哭,真痛快!评梅,原谅我,从梦良死后,我一直憋到今天,见到你,见到亲人了,我觉得我才能这么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评梅掏出手帕自己擦了擦泪眼,又替庐隐擦擦,低声道:
  “快起来!”
  庐隐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苦笑道:
  “唉,我这个丑小鸭真是命苦!可淮想到,你这只美丽的白天鹅,也和我一样命运悲惨!走!”
  说着,只管自己先头走了。走两步,又站注,冷丁扭脸问评梅:
  “嗳,包里还有酒吗?”
  评梅点点头,打开小包,拿出那只褐色的葫芦状的小酒瓶,摇了摇,听了听,嗯,足有三两。
  庐隐劈手夺过去,咚咚咚,像喝凉水似的,一口气灌下去,抹抹嘴,咂咂舌头:
  “呵——真舒服!可惜太少!如果能把悲哀沉浸在酒里,常醉不醒,该多好呵!”
  评梅一怔。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