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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分道扬镳


  这是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空前壮举。在世界史上,法学界从未审理过如此全面、复杂的离婚案件——一个四亿人口的家庭分家、分配他们数个世纪以来在同一块土地上共同生活中积累起来的财产。
  眼下仅剩下七十三天时间可办理“离婚”手续。为使每个人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蒙巴顿吩咐在首都各办公室内悬挂一张别具一格的挂历。挂历的日期从六月三日开始,至八月十五日结束。犹如原子弹爆炸前计时器上的时间一秒—秒地递减一样,每页挂历的日期下面标有“准备移交权力所剩的天数”。
  负责组织分配家业的任务由两名印度人承担,换言之,由双方的律师负责。一百年来,英国统治为印度造就了一批出类拔萃的官吏,这两位律师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他们居住在由国家提供的两幢建筑风格相同的别墅内,每天乘坐战前生产的同一型号的雪佛莱牌汽车,来到几乎相毗邻的办公室上班,每月领取数目相同的俸禄,每月同样按时向同一个退休金保管处交纳会费。他们两人,一个是印度教徒,另一个是穆斯林。
  从六月三日至八月十五日,穆斯林乔图里·穆罕默德·阿里和印度教徒H·M·帕泰尔,每天以英国保护人灌输给他们的尊重法律程序和一丝不苟精神,全神贯注地研究文件,解决分配四亿同胞的财产问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为了肢解他们的祖国,他们两人居然使用殖民主义者的语言。一百多名助手划分为若干个委员会和小组委员会,负责向他们提供建议和主张。他们然后将决定呈送给副王主持的分治委员会,由这委员会最后批准通过。
  国大党捷足先登,要求独占最珍贵的财产——“印度”的名称,拒绝以“印度斯坦”命名新生国家的建议。它宣称说,因为巴基斯坦首先挑起分裂。
  正象大多数“离婚”案件一样,金钱问题引起异常激烈的争论。其中最棘手的问题涉及到如何分摊英国撤离后的债券事宜。几十年来,人们谴责英国剥削掠夺印度。现在值此结束其辉煌一页之际,英国居然负债累累,债务高达五十亿美元。巨额的债务中,一部分是它在世界大战中为取得胜利付出的代价。世界大战使英国国库空虚,濒临破产,在印度刚刚开始的历史进程,正是这一局势所导致的结果之一。
  此外,必须分配国家银行的资产、堆放在印度银行金库中的黄金、库存现金,以及摆放在位于偏僻部落地区的那加县县长的保险柜内的零散卢比和邮票。问题棘手,困难重重,两位清算人必须蛰居办公室,在双方达成协议之前,不得随意离开。
  经过艰苦的讨价还价,两位律师最后终于达成协议,同意给予巴基斯坦百分之十七点五的银行资金和以英镑为计算单位的差额,但是它需承担百分之十七点五的印度国债。
  他们决定,庞大行政机构的财产的百分之八十归属印度,百分之二十给予巴基斯坦。在全国各地,各级官员们立即行动起来,投入紧张繁忙的工件,清点登记打字机、桌子、椅子、痰盂和扫帚。财产清册透露的情况令人惊愕。人们看到,在这个饥馑肆虐、穷不堪言的国家里,供应农业部的全部财产仅有八十五张办公桌和同样数目的椅子供高级官员使用,此外还有四百二十五张供下级官员使用的桌子、八百五十张普通椅子、五十六个衣服架(其中六个饰有镜子)、一百三十个书架、四个保险柜、二十架台灯、一百七十台打字机、一百二十架座钟、一百一十辆自行车、六百个墨水瓶、三辆公用汽车、两个长沙发和四十个痰盂。
  分配上述财产往往引起无休止的争论,有时双方甚至大打出手。某些官员想方设法捞取质地优良的打字机,而把摇摇欲坠的椅子留给对方。办公室变成了人声嘈杂的市场,平日文质彬彬、掌握数十万人的官员,现在相互争论,讨价还价,以一个墨水瓶换取一把水壶,一把伞架换取一个衣服架,一百二十五个大头针盒换取—个痰盂。
  在拉合尔,警官巴特里克·里查负责为两名穆斯林和印度教徒部下分配财产。所有物品一分为二,其中包括护腿套、包头缠巾、枪支以及竹制警棍。最后瓜分军乐队乐器时,里查同样一丝不苟,不偏不倚,把—只小号和一把长笛分给巴基斯坦,而将一只大鼓和一对铙钹给予印度。最后仅仅剩下一件乐器。里查惶恐不安地看到,为了占有—支长号,两位昔日情同手足的部下居然扭作一团,各不相让。
  分配图书同样引起激烈异常的争吵场面。整套的英国百科全书也按照教派原则—分为二,双卷归属某国,单卷为另一国所有。甚至字典也遭厄运,印度分得从A 到K的字母,其他字母属于巴基斯坦。如果某部著作仅仅存有珍本,那么须由图书管理人员出面仲裁,如书对某国最有用处,即分配给该国。不少博学多识,聪颖睿智的人竟然你推我搡,动手动脚,争相抢夺一本《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或者一本《呼啸山庄》。
  关于偿还牺牲的海军官兵们的遗孀的抚恤金问题,双方展开了无休止的争论。难道巴基斯坦应当承担所有穆斯林孀妇的抚恤金,而不管她们居住在任何地区吗?难道印度应该照顾生活在巴基斯坦境内的印度遗孀吗?
  在所有财产中,仅仅酒和烧酒幸免一场争吵。不言而喻,印度教徒的印度分得各种酒类,而穆斯林的巴基斯坦得到一笔相应的现金。
  某些财产的分配,确实令人一筹莫展,头痛难办。巴基斯坦理所当然地应当分得一部分公路和铁路,即四分之一之多,但是究竟如何分配养路工人使用的铁铲和独轮车,以及铁路机车、餐车和货车?难道应当按百分之二十对百分之八十的比例原则进行分配?或者按各个国家的铁路和公路的里程计算进行分配?
  其他资产的划分简直难以进行。内政部指出,“随着国家分治,目前教育部门的职责不得有所减弱”,因而该部的职员们断然拒绝分发给巴基斯坦任何财产,即使是一瓶墨水或者一把铅笔刀。此外仅有一架邮票和钞票印刷机,然而它们是任何国家不可缺少的象征。印度人同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与其未来的邻国共同使用。穆斯林无奈,只好发行临时货币,在印度银行的钞票上打上带有“巴基斯坦”字样的印记。
  瓜分祖传家产之际,往昔的宗教旧仇宿怨再次发墙。穆斯林要求拆除泰姬陵,将陵墓的砖石运往巴基斯坦,因为这座闻名遐迩的陵园是莫卧儿皇帝建造的。印度的婆罗门则认为,流经未来的巴基斯坦腹地的印度河应当属于他们所有,因为神圣的吠陀经二千五百年前产生于印度河之滨。
  两个国家中,任何一方毫无厌恶之感,居然要求继承长期统治他们的帝国权力的象征之物。历届副王乘坐装饰豪华的黄白两色专用列车,越过德干地区的干旱平原,穿过恒河流域的肥沃谷地,现在这辆专车归印度所有;作为补偿,巴基斯坦方面分得印度军队司令和旁遮普省省督的官方轿车。
  在这场瓜分家产的活动中,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在副王宫殿的马厩大院内。瓜分的对象是十二辆四轮华丽马车。马车镶金镀银,鞍辔耀眼,坐垫猩红,象征至高无上的豪华生活和君临一切的王权,曾使印度臣民们为之倾倒,同时激起他们的反抗。历届副王,每个赴印巡幸的君王,每个在印度作短暂停留的宫廷显贵,往往乘坐一辆双篷四轮马车,穿越帝国京华的宽广大道。六辆马车镶嵌黄金,其他六辆装饰白银。由于不能把它们拆散配套,因而最后决定,一个自治领分享金车,另一个只好分得银车。
  为了确定马车的未来主人,蒙巴顿的副官、海军少校彼得·豪斯建议采用原始而奇妙的办法:抛掷硬币猜测正反面。巴基斯坦保安部队的未来指挥官耶康布·汗少校和印度保安部队的指挥官戈文达·辛格少校站在一旁,彼得·豪斯少校将硬币高高抛向空中。
  “正面!”戈文达·辛格高声叫道。
  硬币从空中落到庭院地面时,三人急忙俯身向前。印度人纵声大笑,欣喜若狂。多亏运气,昔日帝国君王的镀金马车归属明天的社会主义印度的领袖们。
  随后,人们一一瓜分鞍辔、马鞭、皮靴、假发和车马扈从的军服。转眼之间,最后仅仅剩下一件东西:骑在副王的四轮马车前导马上的马车夫副手使用的小号。
  年轻的英国军官思索片刻。不言而喻,这件乐器不能平分。当然他可以再次使用抛掷硬币的办法。但是彼得·豪斯自有良谋。他拿过小号对两位印度同僚说,“你们清楚,我们不能把这只小号一分为二。我想,只有一个公平合理的解决办法,这只号由我保管。”
  话犹未了,他诡黠地一笑,然后把乐器夹在腋下,扬长而去。

         ※        ※         ※

  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之前,除了清查分配货币、马车和办公桌椅外,同时必须调查登记行政机构的数十万名工作人员,从铁路局局长、政府各部司长,直到侍者、清洁工人以及权势极大的抄写员。随着印度官僚主义不断发展,抄写人员的数目在各行政机构内迅速膨胀起来。所有官员有权根据自己的宗教信仰作出抉择,或者加入印度,或者加入巴基斯坦。决心下定后,他们和眷属们一起出走,加入人类史上史无前例的大移居的第一批队伍。
  勿庸置疑,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分治危及一百二十万印度教徒、穆斯林、锡克人和英国人组成的、由英国创建的光荣组织——印度军队。鉴于分治初期这支武装力量在维持社会秩序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蒙巴顿恳求真纳同意一年内不解散军队,将它置于对两国政府同时负责的英国最高司令的统帅之下。但是巴基斯坦之父态度坚决,拒不同意,因为军队是国家主权必不可少的象征。真纳要求,他的部队必须在八月十五日之前驻扎在巴基斯坦境内。按照三分之一归巴基斯坦、三分之二属于印度的比例原则,印度军队同样也一分为二。随着军队的划分,一部崇高、光荣的历史宣告结束。

         ※        ※         ※

  七月初,一张普通油印表格分发给每一位官兵,印度军队自此开始走向毁灭。表格要求填表人明确表示,他们究竟希望在巴基斯坦军队还是在印度军队中服役。锡克族和印度教徒士兵无须作出任何抉择,因为真纳拒不同意他们加入巴基斯坦部队,因而他们无一例外地决定留在印度军队中服役。
  与此相反,对于家庭在分治之后仍然居住在印度的穆斯林官兵来说,这张表格使他们进退两难。他们应当离乡背井,告别祖先,远离家人,前去要求他们为其效忠的一个国家的军队中服役,因为唯一的理由在于他们是穆斯林?或者他们应当继续留在与他们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国家里生活,心甘情愿地忍受对自己的教派日益增长的敌对情绪,从而断送自己的戎马生涯?
  伊那特·哈比布拉中校,正是面临这种异常痛苦抉择的一位印度穆斯林。这位来自阿莱曼地区的老兵,请假返回勒克瑙看望家人,他的父亲任该城的大学副校长,母亲是巴基斯坦的狂热支持者。回到家乡后,他走上街头漫步,满怀深情参观曾任奥德王国封建贵族祖先们的住宅,凭吊一八五七年大规模士兵哗变时留下的遗迹。他暗自思忖:“我的祖先们为这里的一砖一瓦献出了生命。无论是在英国的学校里,或者在利比亚沙漠里目睹德国人隆隆爆炸的炮弹,我时刻在缅怀印度。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属于这片土地。我决定留在这里。”
  对于在副王禁卫军中服役的年轻穆斯林军官耶康布·汗少校来说,他所采取的抉择意义重大,影响终生。为深思熟虑,他返回故里兰普尔邦,其父在那里任纳瓦布伯父的首相。在距伯父的金璧辉煌宫殿不远的地方,他心情激动地看到父亲的豪华官邸。这座庭院曾给他留下不少美好的回忆:上百位宾客出席的盛大筵席上使用闪闪发光的镀金餐具、欢腾的除夕之夜、热闹的狩猎活动、由身骑二三十只巨象组成的猎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向丛林进发、十几支乐队伴奏的舞会持续到翌日凌晨、庭院前停放有数不清的罗尔斯·罗伊斯牌轿车,以及源源不断的香槟酒。他不会忘记,他们在饰有五彩缤纷的坐垫和丝织珍贵地毯的帐篷里举行野餐,尽情享受各种各样的珍馔佳肴。现在,他走进宫殿的大厅里回顾昔日的奢华生活,怀着思念心情再次看到饰有维多利亚和乔治五世的巨幅画像的宴会大厅,以及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游泳池。在这里,他度过了无数个心欢意畅的日子。他暗自思忖,所有这一切已属于过去,在宣布独立后即将诞生的社会主义印度,它注定要消失殆尽。作为穆斯林王公家族的继承人,印度究竟能够为他安排什么样的职务?
  耶康布·汗感到,他别无他途,唯有移居巴基斯坦才有出路。他想把他的打算告诉母亲。
  “您已年迈力衰,进入晚年。”他抱怨说道:“而我年纪尚轻。我想,分治以后,穆斯林呆在印度不会有什么前途。”
  老妇人半信半疑,面带愠色注视着儿子。
  “我不懂得你究竟想说什么。”她迷惑不解地说道:“我们在这里生活已有三百来年。当时我们来到印度平原时,我们身无分文,一贫如洗。我们亲眼看到洗劫德里的情景。为保卫这块土地,你的祖先们曾和英国人打过仗。你的曾祖父在哗变时惨遭枪杀。我们斗争过、反抗过、自卫过。眼下我们总算有个自由的家园。我们的坟墓在这里。”老人用乌尔都语说道。
  “我年岁大啦。我是快入土的人。我不太懂得政治,但我有一个作母亲的心愿,而母亲的心愿是自私的。我担心你会离开我们。”老人最后说道。
  “不是这样。”儿子争辩道。如果他驻扎在卡拉奇兵营而不是新德里兵营,那么事情倒也简单。
  翌日清早,年轻人踏着盛夏晨光离开家庭。母亲身穿白色纱丽——这是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丧服的颜色——雪白的身影在镶有玫瑰色砂岩建筑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她手拿一本古兰经高举过头,吩咐儿子从书下穿过,然后把圣书递给他,让他亲吻古兰经的封面。他们一起诵读数段经文,以示告别祝福。最后老人轻轻地向儿子身上吹了一口气,以确保她的祈祷将永远件随着他。
  前往火车站时,耶康布·汗打开帕卡德牌巨型轿车的门再次转过身来向妈妈挥手告别。老人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满面忧伤,不断点头向儿子惜别。头包缠巾的佣人从窗户探出身来,频频向耶康布·汗招手道别。其中一间房子曾是他小时候居住的卧室,房间至今仍然保存有他的板球拍、影集、马球比赛时赢得的奖杯、以及儿童时代的其他玩物。“不用着急。”耶康布·汗在内心说道。一俟在巴基所坦安顿好后,他一定会回来取这些东西。
  但是耶康布·汗打错了主意。他再也不能回到父母双亲的宅院,永远不会再看到他的母亲。数月之后,他率领一连巴基斯坦军队开过克什米尔地区的白雪皑皑的山头,攻打印度军队中昔日战友们占领的阵地。印度军队拼命阻击他的部队向前推进,其中一支部队名叫伽尔瓦勒营。该营的指挥官也是一位穆斯林,于一九四七年七月作出与耶康布·汗截然相反的抉择,毅然决定留在他出生的国家。此人祖籍也是兰普尔,名叫尤尼斯·汗。他是耶康布·汗的兄弟。

         ※        ※         ※

  分治过程中,盘根错节、令人望而生畏的任务落到一位有声望的律师身上,分治使他暂时中断了在伦敦事务所内受理的案件。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学识渊博,超群脱俗,然而对印度事务几乎一无所知。这位性格文静、身体肥胖的英国人,从未受理过任何关于印度的案件,甚至从未到过这个国家。令人迷惑不解的是,正是基于上述原因,英国大法官于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七日下午召见了他。
  大法官对客人解释说,印度分治方案中,至今尚有一个重大问题悬而未决,即旁遮普和孟加拉两省的边界走向划分问题。真纳和尼赫鲁清楚,他们自己难以就此问题达成协议,因而决定把边界划分一事交由一个边界委员会负责,同时希望一位英国著名律师主持该委员会的工作。这位律师必须对印度情况一窍不通,否则,一方拒不予以承认,因为他不具备不偏不倚、裁决公正的条件。大法官强调指出,西里尔·拉德克利夫蜚声法学界,同时对印度事务一无所知,因而是位理想的候选人。
  拉德克利夫闻此大吃一惊,颓然瘫坐在沙发上。分治旁遮普和孟加拉省是他一生中承担的最后一项任务。如果说他对印度情况一无所知,相反,丰富的法学经验告诉他,这是一项非同小可的艰巨任务。但是,正象同代的其他英国人一样,他所受的教育使他具有高度的责任感。拉德克利夫认为,既然印度两大政敌在他们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一致同意指定他担任使命,作为英国人,他应当责无旁贷地表示赞同。
  一小时之后,印度事务部的一位高级官员在他面前摊开一张地图。随着他的手指移动,拉德克利夫漫游在印度河河谷,掠过喜马拉雅山的天然屏障,沿着恒河顺水而下,最后顺着孟加拉湾的海滨遨游。这时,他第一次看到即将分割为两部分的两个幅员辽阔省份的轮廓。一张无形的彩色纸上,他朦朦胧胧地看到八千八百万居民,一座座房舍,成片的稻田和黄麻地,绿油油的草地和果园,以及铁路、公路和工厂。这一切分布在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在一张与此相似的地图上,拉德克利夫即将划分边界线,正象外科医生使用手术刀那样准确,肢解这块人类居住生息的土地。
  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动身前往新德里之前,受到了首相的接见。克莱门特·艾德礼怀着自豪的心情打量着他,他的仲裁将会对印度的前途产生巨大影响,而三个世纪来,任何其他英国人采取的决定尚未引起如此深远的反响。面对印度上空密布的乌云,首相至少感到称心如意,因为和他一样,眼前这位人物也是黑利堡大学的毕业生,真纳和尼赫鲁一致遴选他负责分割他们的八千八百万同胞的故乡。

         ※        ※         ※

  路易斯·蒙巴顿刚刚争取到印度领导人赞同他的分治方案,正在悠闲自得地回味着取得的胜利时,一个尤为错综复杂的问题猝然出现。这次,他的对话者不再是伦敦法律事务所培养出来的律师,而是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率领的由五百六十五名满身珠光宝气的人组成的队伍——印度土邦的摩诃罗阇和纳瓦布。
  这些君主们朝秦暮楚,言行莽撞,再次勾起人们的往日恶梦。如果说政治领袖们能够分裂印度,那么各土邦的王公们则有能力毁掉这个国家。来自他们方面的威胁不仅仅局限于分治,而使印度分崩离析成为无数个小国。他们可能将各地区由于语言、种族和宗教信仰不同而产生的裂变力量全部释放出来。在印度全国虚弱的表面统一掩盖下,这些地区始终处于潜在的分裂状态。如果满足王公们的独立要求,印度半岛必将陷入难以避免的四分五裂局面,印度帝国必将形成支离破碎的小块采邑,它们之间相互敌视,毫无防御能力。
  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秘密进行的伦敦之行取得了某些成果。内阁承认他所阐述的论据具有效力,王公们拱让给英王兼印度皇帝权力,以此换取他承认他们的君主地位,现在这些权力必须直接归还给王公们。上述情况意味着,英国撤离印度后,王公们将重新收复君主国的一切权力,从而也将获得独立。科菲尔德当机立断,决心怂恿强大的土邦正式宣布独立。
  蒙巴顿在致伦敦的报告中悲叹道:“任何人未曾提醒我,印度土邦的问题虽然没有英属印度的问题更为复杂,但同样难以解决。”值得庆幸的是,蒙巴顿比任何人都具备与这些君主们打交道的优越条件。归根结蒂,他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在他们的眼里,他拥有无可置疑的佐证,即他与欧洲半数的王室,尤其是与长期保护他们的王室有血缘关系。二十五年前,在某些王公们的陪同下,蒙巴顿首次发现光怪陆离、神奇莫测的印度帝国,如今他打算摧毁他们的宝座。他曾是他们的座上客。他身骑巨象穿越他们的丛林,围猎他们的猛虎;他和他们一起高举银杯,畅饮美酒,坐在璀璨夺目的金质餐具前,共同品尝具有东方风味的珍肴佳馔;他在他们宫殿的巨型水晶吊灯照耀下,与一位女郎翩翩起舞,日后她成为他的妻子;他在他们的整齐如画的草坪上,初步掌握了马球技术,后来成为举世闻名的马球运动专家。他的挚友们亲呢地称他“迪基”,他们当中有数名摩诃罗阇,这次旅行之后,他与他们结下了深厚友情。
  蒙巴顿虽然和王公们关系密切,与某些摩诃罗阇私交甚笃,但是他首先是一位酷爱自由原则的现实主义者。印度土邦王公们的先父,过去也许曾经是大英帝国的忠实盟友,但是在正在开创的当今时代里,英国需要在国大党的成员中寻找新的朋友。如果蒙巴顿把一小撮违背时代潮流的封建领主的利益置于印度的民族利益之上,那么他永远难以争取到新朋友。
  对于昔日一代的继承人来说,蒙巴顿能够为他们作出的唯一重大贡献,在于拯救他们摆脱自己,抛弃醉生梦死的怪诞生活,丢掉狂妄不羁的迷梦,而他们王国的纸醉金迷、远离尘世的生活,进一步促使他们想入非非。蒙巴顿明白,某些摩诃罗阇可能贸然行事,莽撞发难,将他们的官殿变成尸体横七竖八的战场。他的政治事务秘书康拉德·科菲尔德爵士唆使他们走的道路,恰恰会导致一场令人目不忍睹的悲惨事件。
  但是,不少王公认为,蒙巴顿将是他们的救世主,一定会使他们本人以及他们的特权幸免于难。他们完全打错了算盘。与此相反,副王打算说服他的挚友们懂得,当前唯一的出路在于静悄悄地被人遗忘。他希望他们放弃任何独立的要求,并于八月十五日前公开宣布,他们愿意加入印度或者巴基斯坦。至于蒙巴顿,他打算利用他对尼赫鲁和真纳的威望,尽力为王公们的个人前途争取优惠的条件,以感谢他们的合作精神。
  在这场交易中,蒙巴顿首先向负责解决王公事务的印度大臣瓦拉布贝·帕泰尔提出条件。如果国大党一诺千金,确保摩诃和纳瓦布们的封号、宫殿、年俸、豁免权、佩带英国勋章的权利以及外交官身份,那么他保证王公们签署加入印度的契约书,从而将他们的封建领地移交给印度。
  蒙巴顿的建议颇具诱惑力。帕泰尔清楚,在国大党内部,任何人对于王公们的影响不能与蒙巴顿享有的威信并驾齐驱。
  “但是他们必须一致同意加入印度。”帕泰尔对副王说道:“如果您能送我—只篮子,篮子内装满树上的全部苹果,那么我愿意接受;如果篮内没有盛满全部苹果,那么我表示拒绝。”
  “难道您不能让我十二个冥顽不化者?”副王争辩道。
  “十二个太多啦,最多让你两个。”帕泰尔咕咕哝哝地抱怨说。
  “两个太少啦。”蒙巴顿悲叹道。
  副王和印度大臣犹如两位地毯商一样,讨价还价,斤斤计较,逐寸争夺相当于半数欧洲人居住的大片领土。双方最后妥协让步,达成让出六个土邦的协议。蒙巴顿面临的任务远非轻而易举。除去六个之外,仍然尚有五百五十多个苹果须在八月十五日之前采摘完毕。

         ※        ※         ※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的邀请出人意料之外,在此之前,任何英国人从未得到印度人如此盛情的邀请。在非殖民化史上,尼赫鲁发出的邀请独树一帜,举世无双。唯有印度历史上的先哲和双方独具慧眼的人物,才能对此作出解释。尼赫鲁郑重地向印度最后一任副王发出邀请,希望他正式出任印度独立后的最高职务——首届总督。
  蒙巴顿对这一殊荣深为感激,然而他始终举棋不定。抵达印度四个月来,他成绩斐然,声威大振。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不久他便可以“功成身便退,长揖归田园”了。现在,他对面临的困难一清二楚,时刻担心它们会毁掉他的光辉业绩。为了有效地扮演仲裁者的角色,必须使真纳向他发出同样的邀请。
  至于年迈的穆斯林领导人,他根本无意放弃国家最高行政长官的职务。为了赢得他的理想之国,真纳茹苦含幸,呕心沥血。他将亲自出任巴基斯坦的首届总督。蒙巴顿提醒他不要担任此职,因为按照他为他的国家选择的英国模式的制度,国家总理独揽大权,而总督的作用仅仅是荣誉职务,并不掌握真正实权,正象英国国王一样。
  蒙巴顿的论据丝毫未能动摇真纳的决心。
  “在巴基斯坦,我将担任总督职务,总理将遵照我的旨意行事。”真纳神情冷漠地反驳道。

         ※        ※         ※

  国王、艾德礼、丘吉尔以及所有意识到尼赫鲁对英国表达的崇高敬意的人,无不鼓励副王接受这一邀请。
  但是蒙巴顿勋爵在表示同意接受邀请之前,希望能取得另一位人物的赞同。此人宣扬非暴力学说,领导印度走向独立,有人说这个人赞同一位军人出任获得独立的祖国的首届国家元首,这看来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甘地平时反复无常,在一次心血来潮、堂吉诃德式的讲话中,他向世人透露说,担任国家元首职务的理想人选必须是一位贱民出身的女清洁工人,她“心地善良,廉洁奉公,清白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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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一五四七——一六一六年)小说中的主人公。

  年迈的圣雄比年轻的海军上将大三十岁,虽然他们之间观点分歧,但他们意气相投,亲密无间。蒙巴顿为甘地所倾倒,非常喜欢他的狡黠和幽默感。抵达印度之日起,他决心无视英国人指责甘地的陈词滥调,尽力客观公正地去理解他。每次会晤后,他和妻子对这位乖戾人物的好感有增无减。甘地对此深为感动,为了报答他们的一片热诚之心,竟然采取—项令人意想不到的豁达大度的措施。七月的某天下午,圣雄忘掉在英国监狱中度过的日日夜夜,主动前来请求路易斯·蒙巴顿出任印度的首届国家元首。三十五年来,他奋斗不息,终于从英国人手里夺取了他的国家。甘地的邀请是对最后一任副王和英国的莫大贡献。蒙巴顿怀着感激心情,凝视着沉埋在沙发里的瘦弱身影;他暗暗思忖:“我们监禁过他,凌辱过他,鄙视过他,然而他襟怀宽广,现在居然作出慷慨之举。”蒙巴顿对甘地表示谢意。老人轻微地摇摇头,然后继续说下去。
  甘地用手指着宫殿内一座座屋宇和莫卧儿王朝时代的花园,然后说道,眼前这些堂皇富丽、无与伦比的建筑群,昔日属于酷爱它的一砖一木、在这里度过钟鸣鼎食、养尊处优的生活的人,现在即将归还给独立的印度。他那玉堂金马的生活以及与此相联的过去,使甘地的贫苦同胞们感到厌恶。印度新上任的领导人必须以身作则,首先从总督开始。
  “请您放弃这座宫殿,搬进一所没有佣人侍候的住宅中去。您的宫殿将变成一所医院。”甘地恳求道。
  闻此建议,蒙巴顿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怪相。世界上实行民主政体大国的第一号人物,如何能在一所设备简陋的普通寓所内体面地接待外国国家元首?当乔治六世、艾德礼和尼赫鲁敦促印度最后一任副王接受一项使他久久踌躇不决的职务时,这位可爱的矮小巫师向他发出呼吁,希望他能成为印度独立后第一位社会主义者,一位掌管占人类五分之一人口的命运主宰者,搬进一座别墅内过清苦的生活,同时自己亲手打扫寓所内的办公室。

         ※        ※         ※

  “为肢解旁遮普和孟加拉两省,我所需要的不是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而是屠夫使用的斧头。”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抵达新德里后,内心忐忑不安地倾听路易斯·蒙巴顿向他陈述其使命的具体任务。印度分治方案使这位杰出的律师离开伦敦事务所,副王斩钉截铁地对他说道:必须在六个星期内结束边界走向的划分工作,最迟不得超过一九四七年八月十四日。
  距副王宫殿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一片连绵不断的平原从这里伸向远方。这是旁遮普省,在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的手下,它即将不可逆转地被裁成数段。“印度粮仓”从来没有获得象今年的大丰收。金黄色的田地里,小麦、大麦正在成熟,一望无际的玉米、高粱和甘蔗迎风招展,绿海翻滚。尘土飞扬的路上,成群结队的黄牛一摇一摆地迈着步子,拉着一辆辆四轮车,车上满载印度最富庶的土地带来的首批丰收果实。
  黄牛拉着车辆向村庄走去。各个村舍的建筑大致相似。一泓水塘首先映入人们的眼帘,上面覆盖一层绿色的水藻,女人们常来这里洗涤衣服,男人们为牲畜洗澡,村内房舍纵横,布局杂混,大都用柴泥材料建成;住宅之间有块狭小的庭院,家犬、山羊、水牛和母牛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聚集一起,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赤裸双脚,两眼涂抹眼圈墨,在院中嬉戏玩耍;躯体肥大的水牛拖拉沉重的石磨,慢悠悠地转着圈子,碾压麦子和玉米,女人们正在把新鲜牛粪和麦秸秆压成饼状,晒干之后,作为燃料用来煮饭。
  旁遮普的心脏拉合尔城,曾是“天方夜谭”帝国的首府,莫卧儿王朝历代帝王的掌上明珠。莫卧儿皇帝们宠爱它,为它披上难以计数的壮丽建筑物和珍宝。其中奥朗则布帝王清真寺居亚洲之首,整个建筑物用彩釉陶器镶嵌组成,虽经数百年风吹日晒,至今仍然金璧辉煌,光彩照人;杰汉吉尔的衣冠冢全部用大理石建成,彩色字母组成的真主的九十九个名字装饰其间;阿克巴尔的雄伟壮观要塞城垣由玫瑰色粗陶构成,上筑一系列饰有瓷砖和宝石的凉台;此外还有被监禁的诺贾汉公主的陵墓,她和看守她的狱吏结下百年之好,后来登基成为女皇;那里还有素有“石榴花”美称的阿那尔卡利的陵墓,这位阿克巴尔皇帝后宫中的绝色美人,因与其子行为不端,最后被活埋致死;沙利马尔的花园中,奇花异树,芳香袭人,流水淙淙,清澈见底。整个拉合尔城古迹荟萃,勾起人们对往昔辉煌时代的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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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克巴尔(一五四二——一六○五年),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帝(一五五六——一六○五年),帖木儿的后代。

  拉合尔是印度全国最令人着迷向往的都会,它比新德里更具有国际性,比孟买更雍容华贵,比加尔各答更神气十足。马尔大街横贯城郭的中心,咖啡馆、酒吧间、店铺、餐馆和剧院林立两旁,栉比鳞次;花街柳巷,高雅讲究,名列印度半岛之冠。拉合尔历来享有“东方巴黎”的称誉。
  在拉合尔,传统的民族服装叫“卡赞奇”,它是用丝绸制作的上农,一些印度妇女很喜欢身着这种裁剪典雅的衣服,而不大愿意披戴纱丽。“卡赞奇”的皱褶一直拖至紧绷在脚脖上的灯笼长裤,酷似莫卧儿皇帝后宫中嫔姬们穿藏的衣饰。但是在这座以穿着入时著称的大都会里,上层社会的女士们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伟大世纪的妓女们,少女们的穿戴宛如和平大街的时装模特儿,学生们的装束酷似勒内·克莱尔影片中的明星,而艺术家们的衣着则象无声影片的面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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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人指十七世纪。
  ④法国巴黎著名商业大街,以时装举世闻名。
  ⑤勒内·克莱尔系法国著名电影剧作家。


  在拉合尔城,英国人创立了第一流学校,培养了印度新—代的杰出人物。各个学校拥有装饰着哥特式钟楼的小教堂和板球场地,好似英国的学校迁入旁遮普气候炎热的平原上。身着硬领衫的教师讲授希腊文和拉丁文,身穿阔条法兰绒上衣的印度学生头戴鸭舌帽,上面饰有高雅的座右铭:“天主为你引路”和“勇于探索”。教室的走廊里贴满业已变黄的照片,表现—队队排列整齐的橄榄球队、板球队和曲棍球队,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们头戴圆形球帽,手里神气十足地握着曲棍球或者板球拍。年轻的印度教徒、穆斯林或者锡克人,在小教堂内肩并肩地高唱基督教英国的战歌,背诵英国诗人和小说家的作品,或者在运动场上锻炼身体,以期练就一身象印度主宰者那样的刚毅不屈的情操;今天,他们强烈地向后者要求收复他们的祖国。
  但是,拉合尔首先是座宽仁的都会。它拥有六十万穆斯林、五十万印度教徒和十万锡克人,与印度其他地区相比,居民之间的宗教区别不甚明显。在“运动会俱乐部”和“全球俱乐部”的舞厅里,宗教区别犹如“纱丽”的薄纱那样微乎其微,锡克人、穆斯林、印度教徒、基督教和袄教徒们随着欢快的探戈或狐步舞曲,双双一起翩然起舞。他们相互之间毫无歧视,一起出席上层社会举行的招待会、晚宴和舞会;住宅区的豪华别墅不分宗教信仰,属于各个教派的成员们。
  但是,这种诗情画意般的生活景象已成为美好的回忆。自从一九四七年一月以来,穆斯林联盟的鼓动分子们在穆斯林占绝对多数的居民区举行秘密会议。他们高擎照片、死人头颅和骸骨,有时带领一名被残酷致伤的幸存者,声讨印度教徒在其他地区犯下的滔天罪行,从而点燃了种族和宗教仇恨的烈火。
  第一次火山爆发发生在三月初。当时,在一片“巴基斯坦必亡”的口号声中,一位锡克族领导人用斧头砍断了挂有穆斯林联盟旗帜的旗杆。血腥的报复行动随即爆发,三千多人死于非命,其中大多数人是锡克人。印度军队北方军区司令弗兰克·梅塞维爵士将军乘坐飞机巡视残遭劫持的村庄时惊叹道,村内尸体遍地,“好象狩猎之后堆放在一起的野鸡一样”。
  当手执铅笔、决定拉合尔命运的人来到这里时,暴力事件已蔓延至城市的街头。在英国的日子里,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听到各种各样关于这座光彩夺目大都会的传闻,它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圣诞节,给人迷离恍惚感觉的舞会,热闹非凡的赛马节以及灯红酒绿的社交生活,所有这些充斥他的脑海,但是,现在眼前的景象却迥然不同。在旁遮普的首府,他所领略的是“燠热的气候,飞扬的尘土,狂暴的骚乱和冲天大火”。十万居民已逃离城市。其他居民不顾难以忍受的酷热天气,被迫放弃在凉台上露天过夜的传统习惯。人们时刻提心吊胆,担心一把尖刀在黑暗中蓦然出现在眼前。
  在拉合尔,严重动荡不安的地区位于阿克巴尔旧城墙一带,十二公里长的砖石城郭内,居住着印度最稠密的入口。三十万穆斯林、十万印度教徒和锡克人麇集一起,拥挤不堪,狭窄的巷子横七竖八,杂乱无章,货摊、店铺、作坊、庙宇、清真寺和破旧茅屋杂立其间。各种酸臭难闻的气味,种种尖锐刺耳的喧闹声和亚洲集市上特有的叫卖声,笼罩着不停顿地蠢动着的黑魆魆人群。流动商贩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头顶铜盘,上面堆放小山似的水果、东方甜食、辣味煎饼、桔子、番木瓜、香蕉、芒果、葡萄和椰枣,上面常常爬满黑压压的苍蝇。因患沙眼而瞳孔变白的孩子们,使用粗陋的压榨机压碎甘蔗,向往来过路行人叫卖甘蔗汁。
  古城街巷内,店铺和作坊组成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地基高出地面半米左右,以防止季风暴雨的侵袭。神秘莫测的界限把乱七八糟的木棚分隔成严密不同的行会组织。首饰商人街区内,货摊比比皆是,各式各样的金手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不少印度教徒历来以此谋生;在化妆品商街市,一捆捆供焚烧用的香摆满街头,其间杂放着充满异国情调的中国古瓷瓶,借以招徕往来顾客;出售拖鞋的货架上五光十色,鲜艳夺目,鞋面缀满闪闪发亮的饰物,鞋尖向上翘曲,使人不由想起“贡多拉”,手工艺人的货摊上堆满名目繁多的工艺品,其中有镶嵌瓷画的釉制品,色彩艳丽、制作精细的漆盒子以及檀香木首饰匣,匣盖上彩绘各种精美的图案花纹,由金片或象牙雕刻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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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大利威尼斯轻舟,平底狭长,船两端向上翘弯。

  此外还有兵器店,那里的枪支、长矛和锡克人佩带的传统弯刀琳琅满目,一应俱全;花商的店铺内摆满玫瑰花和茉莉花,孩子们用线将花瓣串起来,宛如一串串珍珠项链,香料和草药货摊五彩缤纷,芳香袭人,种类繁多的草药可医治痛风、搔痒、气闷、贫血等疾病,茶商可向你提供十余种茶叶,其中有墨黑色和橄榄淡青色茶;绸缎商赤裸双脚,宛如菩萨似地席地而坐,周围堆满五彩缤纷、闪光耀眼的各种绸缎。某些商人专门出售结婚首饰,他们的货架上摆满缀有金光闪闪饰物的头巾、紧身上衣以及镶嵌有彩色玻璃装饰物的长袍。在穷人的眼里,彩色玻璃犹如价格昂贵的翡翠和红宝石。
  神话般的东方世界,以其迷人的魅力展现在人们的面前。穆斯林妇女们身裹罩纱,双眼掩蔽在面罩的狭小眼孔后面,犹如晚祷时刻的修女一样静悄悄地加入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去,轻便四轮马车、人力车、自行车和载人马车发出的喧闹声在上空回荡。
  在古老的拉合尔印度教徒居住区的一幢宅院内,一位巨商大贾伫立在饰有精雕细刻镂空花纹的凉台上,心欢意畅地注视着眼前嘈杂声刺耳的人群。在旁遮普省,近四分之一的农夫已成为他巧妙设下圈套的猎获之物,其中一些人终生身陷桎梏。年迈力衰的布勒吉·沙是旁遮普省最富有的高利贷者。
  种族怨仇的首批受害者,现在横七竖八地躺在他的窗户下,他们死得荒唐可笑,因为他们头包锡克族裹巾或者身穿穆斯林长袍而身遭杀戳。
  仇恨和恐怖气氛虽然笼罩着人们的心头,但亲善友好的场面时有出现。入夜,在各俱乐部或酒吧间,大资产阶级出身的印度教徒和穆斯杯情绪激昂,相互许诺。印度教徒信誓旦旦地向他们的穆斯林朋友说,如果我们的城市划入印度领土,我们一定会保护你们,穆斯林对他们的印度教徒朋友发出同样的誓言:如果分治导致出现相反的情况,我们也一定会保护你们。
  主宰拉合尔未来归属问题的英国人来到这里时,暴力骚乱事件风起云涌,大有烈火燎原之势,旁遮普省省督为此不敢让他在其官邸下榻。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象所有客商一样,最后在法勒蒂饭店安顿下来。这座饭店于一八六○年由一位那不勒斯人修建,他曾爱上了当地的一位青楼女子。西里尔·拉德克利夫施展全部说服才能,力争取得边界委员会中法官们的支持。他们由两名穆斯林、一名印度教徒和锡克人组成,辅佐西里尔工作。但是,四名法官各持己见,支持各自同胞们的狂热偏见。拉德克利夫清楚,他必须单枪匹马地完成艰巨的使命。他抵达拉合尔的消息引起了轰动,以致不好不派遣一队警察,日夜负责维护他的人身安全。每次他外出离开旅馆时,密密麻麻的处于绝望境地的印度人蜂拥而至,把他包围得水泄不通,同时燠热难耐的气浪也向他袭来。每当想到他们一生用血汗换来的劳动成果转眼间在他的铅笔下付诸东流时,这群印度人随时准备不惜为他付出任何代价,企图使未来的边界走向有利于自己的教派。
  夜幕降临,拉德克利夫为逃避感人至深的请愿活动,躲避在“专门为欧洲人安排的”最后一个大本营——“旁遮普俱乐部”。在那里,侍者们身着白色紧身上衣,在黑暗处幽灵似地走来走去,对印度情况一无所知的英国律师,坐在草坪上一边悠然自得地品尝威士忌和汽水,一边暗自揣度:花园那边,怨仇激荡的都会内,究竟哪里尚存一丝神话般的拉合尔的诗情画意痕迹?现在,旁遮普俱乐部的围墙外面,整座城市到处充满震耳的喧闹声和黯淡萧瑟的景象。一座座商店正在燃烧,熊熊的火苗腾空而起,救护车发出撕心裂肺的凄厉尖叫声,敌对双方厮杀时的呐喊声,锡克人的祈祷声,穆斯林唤拜者发出的“真主保佑”的召唤声,印度教徒极端狂热分子的达姆达姆手鼓的恐怖声,所有达一切交织一起,划破充满敌意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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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合尔东部五十公里处,巍然耸立着旁遮普省第二大城市阿姆利则的城郭,城内街巷纵横,锡克教最神圣的寺庙位于中心。金庙坐落在一泓池水中央,绿波汪洋,一桥飞架,整个建筑物用白色大理石建成,铜、银、金饰物富丽堂皇,光彩夺目。寺庙十三天顶端承托镏金华盖,内藏锡克教经典手写原本《格兰特·沙哈卜》。圣书用丝绸包裹,每天早晨覆盖鲜花,日日夜夜用牦牛尾扇轻拂通风。唯有用孔雀羽毛制作的扫帚被视为神圣之物,方可打扫人们顶礼膜拜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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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锡克教最大的寺庙,印度锡克教的圣地和活动中心。因寺顶和门镏金而得名。由锡克教第五代祖师阿尔琼创建。一五八九年奠基,一六○一年落成,六○四年收藏锡克教经典《格兰特·沙哈卜》。
  ⑧亦称“阿底·格兰特”。锡克教主要经典。第五代祖师阿尔琼在位时编纂,历时一个世纪。共收集三千三百八十四首赞歌,一万五千余诗节。主要用旁遮普文写成,也有用梵文、印地文、波斯文写成的章节。体例不拘一格。主要内容为历代祖师的赞歌及生平事迹,也有印度教和伊斯兰教活动家的演说和言论等。


  一九四七年,信奉锡克教的锡克人有六百万。锡克教产生于诸神经常光顾的印度土地上。在锡克人的心目中,金庙是最神圣的地方。锡克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喜留胡须,长髯飘逸,终生不剃头发,将发盘成发髻,压在色彩缤纷的缠巾下面。他们仅占印度人口的百分之一点五,然而是印度最富有坚韧不拔精神,最团结一致和尚武好斗的民族。
  锡克教产生于一神论的伊斯兰教和多神论的印度教,由这两大教派在旁遮普边境的战场上急剧遭遇而逐渐形成。该教于十五世纪末叶由印度教祖那纳克⑩创立。此人力图使伊斯兰教和印度教融为一体,并公开宣称世上“既不存在印度教徒,也不存在穆斯林,仅仅有最高真谛化身的神”。莫卧儿王朝时代,锡克教蓬勃发展,从莫卧儿皇帝的暴虐统治中汲取强大的生命力。残酷的迫害活动促使祖师那纳克的第九祖、即最后一代继承人,将锡克教改革成为祟尚武力的宗教。教祖哥宾德·辛格⑾召集五名号称“五心腹”的亲近门徒,赋予锡克教崭新的形式。他们歃水为盟,同杯共饮用双锋剑搅匀的糖水,从而创建了新的富有战斗性的组织“卡尔沙”,即“纯洁”之意。祖师重新为他们命名,所有名字均以“辛格”结尾,意即“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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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世纪以来流行于南亚次大陆的宗教。由那纳克创立,奉《格兰特·沙哈卜》为主要经典。其教义在印度教虔诚派的基础上,摄取伊斯兰教苏非派的神秘主义因素,主张业扳轮回,提倡修行,反对祭司制度。认为世上任何现象都是神力的最高表现,人在神的面前都是平等的,种姓分立和歧视妇女违背神意,个人灵魂只有和神结合才能解脱。主要分布在旁遮普邦等地。近百年来传播到东非诸国、英国、加拿大、泰国等地。
  ⑩那纳克(一四六九——一五三九年),锡克教始祖,生于旁遮普邦拉合尔附近的塔尔万提村。属刹帝利种姓。曾经商,并在拉合尔苏丹政府任职。晚年从事宗教宣传。在印度教虔诚派运动的基础上,摄取伊斯兰教苏菲派的成分,提出新教义。有诗集《贾卜吉》。
  ⑾哥宾德·辛格(一六七五——一七○八年),锡克教第十代祖师,建立“卡尔沙”(纯洁)即“辛格”的神权政体;其男教徒称“辛格”(狮子),女教徒称“考儿”(公主),入教仪式称“帕胡儿”,意为“剑的洗礼”,即用双锋剑搅匀的水洒身。其口号是“师尊万岁”,教徒必须祀奉师祖那纳克。严禁吸烟喝酒、巡礼参拜、寡妇殉夫、杀害婴儿等旧俗。和莫卧儿王朝进行过长期斗争,后被一阿富汗人杀死。生前宣布,此后祖师会在“卡尔沙”中找到,世袭相传的祖师职位从此被废除。


  为同其他宗教相区别,并使他们敢于流血牺牲维护自己的信仰,祖师规定,他们必须严格遵守“五K”戒律。为此,他们必须蓄留长发和胡须,头戴象牙或木制发梳,身穿短裤以便作战时行动自如,右手戴钢质手镯,随时随地佩带短剑。此外严禁锡克教徒吸烟,同时他们不得食用按照伊斯兰教传统方式宰杀的牲畜肉,不许和穆斯林妇女发生两性关系。
  莫卧儿王朝崩溃后,锡克人终于在其酷爱的旁遮普土地上建立起自己的独立王国。尔后,随着英国人到来,这一短暂的光辉时代宣告结束。但是,锡克人在一八四九年被征服之前,曾使英国人在奇利瓦拉村庄附近遭到入印以来前所未有的惨重损失。
  一九四七年七月,全国六百万锡克人中,五百万人居住在旁遮普省。他们仅占全省人口的百分之十三,但拥有百分之四十的土地,其农业生产约占全省的三分之二。在印度军队中,约三分之一的士兵是锡克人,在两次世界大战荣获奖章的军人中,将近一半人数来自锡克族。锡克人天资聪颖,喜欢机械和交通运输工业,几乎垄断全国这一行业。在印度各城市和公路上,锡克卡车和出租汽车司机久负盛名,任何人难以和他们抢揽生意。
  旁遮普的局势是印度全国悲惨局势的缩影。如果说在英国统治的桎梏下,穆斯林和锡克人尚可共同生活,那么在两大教派任何一方的控制之下,他们决不可能和睦相处。穆斯林永远不会忘记,在锡克人的统治下,他们的清真寺和墓地横遭亵渎,妇女们被人奸污,兄弟姐妹们惨遭杀戮、拷打、肢解,或被活活烧死。
  至于锡克人,他们在莫卧儿国王统治下遭受的痛苦生活,被整理记述在一首令人心酸的歌谣中,每个锡克族儿童从懂事年代起,开始学唱这部《新约全书》。阿姆利则的金庙内,耸立着一座博物馆,生动地再现了穆斯林犯下的残暴罪行。一幅幅油画鲜血淋漓地展现了锡克人的躯体被锯为两段,或者被巨石车轮压成血肉模糊的肉浆,因为他们拒绝归依伊斯兰教。其他油画表现锡克族妇女站在大莫卧儿国王的宫殿前,亲眼目睹自己的孩子惨遭国王禁卫军的斩首屠杀。
  一九四七年三月锡克教派遭受暴力行为后,锡克人始终保持沉默,穆斯林和首都的政治预言家们对此既感到惊诧,同时也感到放心。人们在悄悄议论说,锡克人已失去传统的好斗激情,养尊处优的生活使他们的意志衰退,雄风锐减。
  这是严重的判断错误。六月初,当副王和印度领导人在新德里达成分治印度协议时,锡克教派的头目们在拉合尔的尼道饭店秘密集会。会议旨在制定战略措施,以应付未来分治将导致的局面。会上,一位狂热独眼人的呼声控制了与会者,他曾用短剑砍下穆斯林联盟的旗帜,煽动起三月份的骚乱事件。塔拉·辛格的支持者们称他为“先生”,因为他是一所幼儿园的教师。在他一手制造的狂乱暴力事件中,他的家庭失去数名成员。自此以后,复仇的火焰时刻在他的胸中燃烧。
  塔拉·辛格在预示着旁遮普即将爆发悲惨事件的讲话中声嘶力竭地叫嚷道:“阿,锡克人!你们要时刻作好准备,要象日本人和纳粹分子一样作出崇高的牺牲。我们的土地即将被占领,我们的妇女被污辱。勇敢地站起来吧!我们再—次消灭莫卧儿侵略者。我们的祖国渴求鲜血!让我们用仇敌的血液解除它的干渴之苦吧!”
  数月以来,锡克人暗中准备卷土重来,拟定了居住在旁遮普境内的数千名退伍军人的名单,在严禁英国警察出入的寺庙内藏匿了大批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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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旁遮普西部被穆斯林驱赶的第一批锡克人和印度教徒难民抵达目的地时,阿姆利则的锡克人策划对居住在他们地区的穆斯林进行报复。数名锡克人携带武器,在某村庄穆斯林居住区的入口处鸣枪挑衅,顿时居民们惊恐万状,慌不择路地向街区另一端纷纷逃跑。与此同时,数百名其他锡克人手持长柄叉、短刀、大棒,分散隐藏在一片甘蔗地里,等待穆斯林居民到来。一场大屠杀开始了。锡克人犯下了野蛮的罪行。
  如同在拉合尔城一样,农村中的骚乱很快蔓延至阿姆利则,随后导致一系列残不忍睹的暴力事件。在这两座城市内,刑事罪犯歹徒们往往带头参加屠杀活动。
  七月的一个夜晚,一位骑自行车的人飞快地钻进拉合尔城一条小巷内,不远处是一家顾客盈门的咖啡馆,由这城臭名昭著的恶棍头目安瓦尔·阿里开设。骑自行车的人向露天座上扔去一只大铜罐,旁遮普人平时用它来装盛牛奶。铜罐滚来滚去,引起一片惊慌,顾客们纷纷四外逃散。由于未发生任何爆炸事件,一位侍者最后小心翼翼地走近铜罐。心毒手狠的安瓦尔·阿里在罐中发现有专门捎给他的“音信”一件由阿姆利则锡克强盗们送给这位拉合尔暴徒的礼物,顿时脸上不禁浮现出惊恐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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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易斯·蒙巴顿焦头烂额,面临一连串问题,其中尤以他匆忙选择八月十五日为印度独立日所引起的麻烦使他处境困厄。星相家会议经过反复磋商,最后通知印度领导人说,如果说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五日星期五为黑道凶日,不宜开创他们国家的现代历史,那么前一天则大吉大利,福星照命。副王如释重负,深感宽慰,迫不及待地表示赞同尼赫鲁提出的妥协方案,同意印度和巴基斯坦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夜时分宣布独立。
  在印度大地的上空,土布制作的三色旗即将取代大不列颠的旗帜。三十年来,三色旗迎风招展,飘扬在渴望自由的群众大会和示威游行队伍的上空。甘地亲自为它绘制了图案。图案由三条藏红、白、绿色横带组成,甘地在横带中心放置了个人的标记,一件朴实无华的物品,他建议印度广大人民群众以此作为和平自救的武器——纺车。
  现在,值此印度独立前夕,甚至在甘地所属的政党内部,某些人对“甘地的玩具”在国旗上享有荣誉地位的权力提出异议。日益众多的国大党成员认为,纺车是昔日的形象,是“老太大们的用具”,是古老落后、闭关自守印度的象征。他们用另一车轮代替纺车,象征印度第一个帝国的创始人阿育王⑿采纳的佛教经典,表示世界实现大同。“法轮”由一对雄狮簇拥,是力量和勇敢的象征。这一力量和权力的最高标志成为刚刚获得新生的印度的国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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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⑿阿育王(?——前二三二年),印度摩揭陀国孔雀王朝创始人旃陀罗笈多之孙。在位时,征服羯陵伽国,除半岛南端外,统一全印度。特别扶植佛教,立佛教为国教。据传建八万四千个寺塔,派遣传教师去四方传布佛教,甚至远至叙利亚、埃及、希腊等国。

  甘地获悉上述决定的消息后,心里难过,苦不堪言。他在一封信中写道:“不管图案设计的艺术价值如何,我拒绝向炫耀此种学说的旗帜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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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地的失望仅仅是开端,一连串其他令人忧伤的事情很快接踵而来,撕碎印度救星的心灵。他心爱的祖国不仅遭到瓜分,而且分治后即将诞生的印度与他终生为之奋斗不息的印度毫无相似之处。
  甘地时刻梦想建立一个崭新的印度,它能为亚洲乃至整个地球提供伦理道德和社会理想方面的生动典范,在甘地的诽谤者眼里,上述理想只不过是一位蛊惑人心的老朽的一派胡言,而他的支持者们则认为,在当今失去理智的世界里,甘地的主张是一位头脑清醒的年迈圣贤向人类抛掷的救生圈。
  某些人宣称,印度的前途取决于它是否能够仿效奴役印度的西方工业和技术社会,甘地强烈反对这样的主张,他抨击西方的一切根深蒂固的制度,相反他认为,印度的出路在于“善于抛弃它近五十年来发现的东西”。科学不应当支配人生价值,同样,技术不得主宰人类社会,真正的文明不是无休止地满足人类的需要,相反在于最大限度地限制人们需求的发展,以使所有生灵能够分享最基本的生活必用品。西方文明赋予一小撮人强大的力量,而损害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对西方国家的穷人来说,这种文明带来的恩惠是不可靠的,同时构成对不发达国家人民的真正威胁。
  甘地希望在印度五十万个农村里,即在他所谙熟、热爱的国家的各个方面,按照他的理想建设—个崭新的印度,一个摆脱现代技术控制的印度,一个笃信神灵的印度。在那里,季节转换之际举行盛大宗教节日,数十年内不再发生干旱灾害,数百年内不再出现令人可怖的饥馑幽灵。他期望每个村庄成为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自治实体,能够承担起教育青年、医治病人的责任。甘地宣称,“如果增加一碗米饭,亚洲的大多数战争即可避免爆发”,为此他经常寻觅新的食物,时而试验大豆、花生,时而试验芒果核碎粉,以养活饥肠辘辘的印度农民。他竭力反对使用机器碾米,因为它使糙米失去营养丰富的外壳。
  此外,甘地呼吁关闭纺织广,主张用个人的纺车取而代之,以便农村的失业者有事可作,提供使农村人口留在乡下的工作。他在经济宣言中指出:“古老的传统工具、犁耙和纺车培育了我们的聪明才智,为我们带来了幸福。如果人类发明创造生产牛奶、奶酪和牛粪工具的时代到来,那么我们现在使用的黄牛即可被这种工具所代替。但是目前,我们必须回到我们的祖先使用简陋工具的时代。”
  甘地厌恶大机器占统治地位的工业社会,因为它将农村人口吸引到城市里去,把他们关闭在生活条件恶劣的陋室内,切断了他们生息繁衍的自然环境,破坏了他们的家庭和宗教关系,所有这—切,旨在生产人类不需要的财富。当然,甘地不是在宣扬贫困,如某些人指责他那样,因为他自己清楚,贫困必然引起他所憎恨的道德堕落和暴力事件。但是他认为,过剩的物质财富会导致同样的结果。冰箱内摆满各种食品,壁橱内各式各样的衣服琳琅满目,停车场上停放一辆辆汽车,每个房间内摆上—架收音机,所有这些并不能使一个国家的人民摆脱心理上的不安全感和精神上的堕落。
  甘地希望,人类应当在清苦与恣意挥霍之间寻求合理的平衡。为此目的,必须改革社会结构因为经济和社会方面的不平等往往会引起矛盾冲突。他梦想建立一个无阶级社会。各行各业,无论是体力或者脑力劳动者,均需为社会创造同样的财富。全体公民,不管其职业如何,每天必须完成其体力劳动的任务,农村的印度从中得以生存,城镇的印度从中赎回自己每天的消费。
  但是,在圣雄看来,领袖们的榜样作用尤为重大。当他向蒙巴顿建议放弃豪华的宫殿,搬进设备简陋的别墅里居住时,甘地态度严肃,毫无取笑之意。他自己不是经常宣扬取消特权的有效途径在于自己主动放弃特权吗?
  在同代的伟大社会主义先知者中,甘地最为激进,将其生活方式与其宣扬的原则协调一致起来。为不浪费一丝一毫他的忍饥挨饿的祖国的财富,难道他不是将自己的饮食降低到仅能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吗?
  但是,为维护上述理论,他身处昭然若揭的矛盾之中。甘地虽然不需要收音机向全国人民群众传播其声音,但在祈祷大会上,他常常使用麦克风揭露现代技术带来的弊端。他的讲经所每年耗资五万卢比,均由印度工业大王G·D·比尔拉资助,然而其纺织厂恰好象征使圣雄厌恶不已的社会。
  甘地始终激情满怀,持续不断地维护其关于经济问题的设想,致使日益众多的同僚们感到局促不安,处境尴尬。无论是尼赫鲁等激进社会主义者,或者是象瓦拉布贝·帕泰尔狂热的资本家,他们均相信进步、机器;工业和技术,相信西方国家为印度带来的一切科学仪器,但是这正是甘地所谴责的东西。他们迫不急待地渴望建立大型工厂,按照五年计划制定前景规划。甚至尼赫鲁写道,如果追随甘地的主张,人类可能会倒退到过去落后的年代,印度将永远置于难以想象的令人窒息的自给自足状态,即农村自给自足经济。
  独立前夕,年迈的圣雄认为,必须再次公开重申指导新生印度领导人生活的基本原则,印度领导人对此感到大失所望。甘地宣布说,各部部长必须无一例外地身穿土布衣服,搬进没有佣人的寓所内生活。他们必须抛弃汽车,摆脱任何种姓偏见,每天至少参加一个小时的体力劳动,比如纺线、种菜,以减轻国家粮食匮乏的负担。他们不得使用“外国沙发、桌子、椅子等家具”,每次外出时严禁保镖陪同。首先,“独立印度的领袖们必须果断地身先士卒,身体力行,自己动手打扫厕所”。
  上述主张天真幼稚,独具匠心,明显地暴露出甘地的理想固有的自我矛盾。对于蹩足演员来说,他的理想是部完美无缺的行动指南。
  甘地为其祖国的前途忧虑不安,在这一九四七年七月的日子里,席卷全国的种族和教派暴力骚乱事件,尤其使他卧不安席,食不甘味。他执意和尼赫鲁一同前往旁遮普,慰问住在那里的首批锡克教和印度教徒难民。
  会见场面惨不忍睹。难民们来自一百多个村庄,共约三万二千人,其中有卡胡塔村的幸存者,那里发生的大规模屠杀事件曾使蒙巴顿感到震惊。他们聚集在位于旁遮普首府二百公里处的第一个难民营里,到处脏乱不堪,酷热难耐。一贫如洗的难民们愤怒地吼叫着,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把甘地的汽车包围得水泄不通;人们边说边指手划脚,伤心地哭泣着,面部因内心的强烈仇恨和过度痛苦而抽搐起来,眼睛充满失望的神情。一群群苍蝇飞来飞去,爬满这些不幸人的流血的伤口。两位领导人被处境悲惨的难民和人群脚下掀起的飞扬尘土团团围住,在炎热的天气和腐烂发霉的臭气中透不过气来,几乎要被窒息致死。甘地整天忙碌不停,力图整顿好这座临时设立的难民营。他告诉难民们如何修理厕所,使用厕所,保持清洁卫生,他建立一座诊疗所,安慰病人和受伤者。
  下午,甘地和尼赫鲁踏上返回新德里的路途。圣雄筋疲力竭,内心为所见的场面难过不已,颓然地躺在汽车的后座上,双脚放在两个月前和他分手的门徒的膝盖上,然后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尼赫鲁目光呆滞,那张平时富有生动表情的脸庞陷入不堪言状的痛苦之中。他木然地端坐良久,静静思考刚才目睹的可怕悲惨局面。尔后,他温情脉脉,轻轻地为眼前这位正在熟睡的老人按摩双脚,好象以此补赎他因离开老人在他心灵上留下的痛苦。为了这位老者的事业,尼赫鲁牺牲了一生中的大部分岁月。
  薄暮时分,甘地醒来。汽车两旁,一望无垠的麦地、甘蔗园和稻田伸向远方。淞蒙一片的暮霭冉冉升腾,仿佛白色透明的细纱笼罩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透过晚霞的玫瑰色余辉。祝福的时刻已经来临,它象印度一样古老悠久。旁遮普大平原上,千家万户的砖制屋舍上空,用牛粪饼煮晚饭时的一缕缕炊烟徐徐上升,袅袅消散。各家各户,妇女们蹲在地上,褪了颜色的纱丽的一角撩挽在肩上,戴在赤裸胳膊上的手镯发出叮当响声,忙忙碌碌地添柴烧火,烘烤着印度农民的粗陋食物——大饼和果仁。一股股炊烟从家家户户升腾而起,笼罩着苍茫的暮色,空气里和大地上凝聚着养育他们的印度母亲的呛人气味。
  甘地吩咐停下汽车,然后坐在路旁开始晚祷。他那瘦弱的佝偻身影,仿佛消失在暮色中的浩瀚无垠大平原的田野里。尼赫鲁坐在车内,眼睛微闭,双手遮脸,谛听这位心灰意冷的老人用沙哑颤抖的声音祈祷,祈求悉达神⒀降恩,以使心爱的印度免遭他预感到的悲惨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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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⒀梵文Sita的音译,意译“犁沟”。《罗摩衍那》中的女主人公,被印度教神化,成为罗摩派的崇拜对象。在“梨俱吠陀”中被奉为农业女神而祈祷。因意为“犁沟”,所以相传她的母亲是大地,父亲在耕地时发现了她,收她为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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