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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月曜会


  鲁迅逝世已近一个月了,茅盾却觉得恍如眼前,心头的郁闷依然无法排遣。
  连日来,他为《文学》写了悼念的文章《写于悲痛中》,为《中流》写了篇《学习鲁迅先生》,给英文的《中国呼声》送去了《“一口咬住……”》在这些文章中,他提出了要学习鲁迅的伟大斗争精神,嫉恶如仇。“不顾健康地努力工作,忘掉了自己地为民族、为被压者求解放;学习鲁迅,这是我们青年一代的一项重要的革命任务……”他感到还有许多话要倾吐,还有满怀的感情要抒发,为了不断地宣传鲁迅,召唤青年朋友研究鲁迅,学习鲁迅,自己应该写的文章是很多很多的。
  使他郁闷不舒的,还有笼罩上海文坛的沉闷气氛。这种沉闷是怎么造成的呢?他分析:
  “主帅不在了,大家好似‘群龙无首’;左联解散后虽成立了文学家协会,但实际上未做工作,因而作家的活动没有了组织;文坛内部的矛盾、分歧和宗派情绪,使人焦虑,也使人灰心。”可是,能否做一些事情使大家组织起来呢?他想起开明书店通知他:他著的《创作的准备》已经出版,请他便时去取样书。于是,他换上件米色西装,将皮鞋擦了擦,对妻子说了一声,向门外走去。
  还是在八月底,茅盾刚编完报告文学征文集《中国的一日》,生活书店的经理徐伯昕就找上门来,要他为《青年自学丛书》写一本谈小说创作的书。茅盾说:“什么《创作法程》、《小说作法》之类骗人的书,那一家小书铺里都有现成的,我最反对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书了,你们为什么也要出这种出呢?”
  徐伯昕笑着说:“你误会了,那种东西我们是反对的,但是这一类书却有市场,有读者,一些年青的初学写作者,常常饥不择食买这种书来看,结果上当不说,还被引上歧途。
  世界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都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外国研究和介绍这些经验的书就不少,只是中国还没有……”
  “所以你就要我来写这样一本书,可是这是理论家的工作,他们可以把自己研究的成果用浅显的文笔写出来,以适合初学写作者的水平,而我是写小说的……”茅盾打断了他的话。
  “不对,你过去就写过一本《小说研究ABC》,是不是?可见你是能写的。”
  “哈哈!那本书是抄来的,是为了换稿费,当时我还没有写小说哩!”
  “你现在有了亲身体会,所以你来写不是更合适了吗?再说……”
  “写小说的人很多,你们何不去请别人?”
  “我和韬奋商量过,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你平时写小说又写评论;当然,鲁迅也是合适的,但他在病中,是决不会写的。”徐伯昕见他还有点犹豫,又说,“你和鲁迅是好朋友,你有责任把你们的经验传授给青年啊!只要你把这些经验写下来,读者就会欢迎。”
  茅盾见推诿不掉,只好答应。他遵循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原理,根据自己的经验和体验,把创作技巧用通俗的文笔介绍给初学写作者。只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一气呵成了。
  当他取了书回家,妻子告诉他,冯雪峰等他多时了。他急忙抱着书上楼,热情地说:
  “唉呀,雪峰,让你久等了。”
  “不,不。我正在读你写的《研究和学习鲁迅》呢。”冯雪峰站起身说,“你说鲁迅先生好象盘旋于高空的老鹰,他看明了旧社会的弱点就奋力搏击,二次,三次,无数次,非到这弱点完全暴露,引起了普遍的注意,他不罢休。写得好!你关于鲁迅的战斗精神和战斗技术的论述,也很精辟。你准备给那家报刊发表?”
  “这是为《文学》七卷六号写的,王统照等着发排呢。”茅盾答,又从那包书中取出一本,签上名说,“《创作的准备》出来了,请你批评。”
  “这种介绍创作经验的小册子青年人很需要。你这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冯雪峰看了一遍书的目录后说。
  “雪峰,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吧?”茅盾将一杯热茶递给客人。
  “当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嘛。”冯雪峰笑笑说,“鲁迅先生去世后,上海的文坛较前冷落了。我见到一些作家特别是青年作家,他们谈起话来都不大有劲,心情沮丧,这与当前全民族抗日情绪普遍高涨的形势很不适应。我们要设法把作家们团结起来,使他们抖擞精神,投入新的斗争!”
  “你说得对。是应该为青年作家们组织一些活动,使他们加强联系,交流感情,激励斗志。”茅盾表示赞同。
  冯雪峰征询他采用什么方式比较好。
  茅盾想起前几年出版界的一些老朋友曾举行星期聚餐会,十一二个人,每周聚餐一次,轮流做东,每人每次出一元钱,做东的出两元钱。在餐桌上,互相交换上海政治界、文艺界的信息,也解决一些编辑、出版上的事务。于是他向冯雪峰提出:可以仿照星期聚餐会的方式,把大家邀集到一起交流思想、感情。这种方式比较自由,大家可以随便交谈,讨论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
  “这是一个好主意!雁冰,我的事情多,也不大好公开出面,这事就委托你了。你可以再找几个同志商量商量。”
  冯雪峰起身告辞,在门口他紧握着茅盾的双手,眼里流露出充分信任的神色。茅盾也点了点头,说道:“放心。你自己多保重!”
  晚上,艾芜和申报《自由谈》的编辑吴景崧来拜访他。茅盾向他们谈了想搞个青年作家聚餐会的想法。他说:“虽然我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可我觉得自己跟青年人一样,爱和青年朋友谈天,青年朋友思维敏锐,见解新颖。如果大家能一星期或两星期聚餐一次,谈谈文艺思潮和新发表作品,该有多好?”
  艾芜、吴景崧齐声称好。第二天,他又找了沙汀、张天翼征求意见,他俩也满口赞成。
  这件事就定了下来。
  茅盾向冯雪峰谈了举行聚餐会的准备情况。冯雪峰提出一个问题请茅盾考虑:青年作家和“星期聚餐会”的参加者不同,参加“星期聚餐会”的郑振铎、傅东华、叶圣陶、胡愈之、陈望道、徐调孚……这些人是名作家、老编辑、经济都比较宽裕、每星期拿出一元钱来聚餐是小意思,而预定要参加聚餐会的青年作家,要他们每周掏出一元钱,都会感到吃不消,一元钱意味着三四天的饭钱呢。
  经冯雪峰一提,茅盾想了个退一步的办法:不固定每星期一次,也可以两星期一次。不轮流做东,就由他固定做东家。凑钱采用“撇兰”的办法,每一“兰”一般是四角、五角、六角,负担不大,也活泼。饭馆是中小餐馆。
  冯雪峰表示赞同。
  茅盾提议这种聚餐叫“月曜会”。
  冯雪峰觉得“月曜会”这个名字既新鲜,又好记。他对茅盾说:“你想邀请谁参加,就邀请谁。”
  第一次“月曜会”聚餐在一个星期一的晚上举行了。茅盾和王统照早早地来到预定的菜馆。他们选了一间屋子一桌雅座。不大一会儿,张天翼、沙汀、艾芜、朱凡、王任叔、蒋牧良、端木蕻良…….陆续来到了。茅盾拿出一张纸,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丛兰草,在兰草的根部注明钱数。于是撇兰开始了。茅盾说:“我是东家,我先来圈。”
  大家一一圈完了兰叶,打开一看,茅盾圈的是一元二角,他马上把钱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别人哪会知道,他是有意圈画这最多的一份。
  点的一道道菜肴送上来了,一个个话匣子也哗哗地打开了。茅盾指着王统照向大家说:
  “在座的大多是青年作家,老王当然不算青年作家了。我拉他参加,一则是因为他是《文学》的主编大人,能对青年朋友来稿中存在的毛病提出一些意见,二则他与你们熟悉起来,也为《文学》的稿源开辟一个基地。”
  “对,对!我是来交朋友的。雁冰拉我来吃菜,我来向大家拉稿。今后,请大家给我们《文学》多多支持啊!”王统照说。
  有人关心地问茅盾,他是不是常失眠?茅盾说,他有了治失眠的“单方”,不大失眠了。
  大家纷纷向他请教“单方”是什么。他说,这个“单方”就是地临睡之前读几页有趣而轻松的书。他举例:“譬如,昨晚我睡不着,就打开灯,读勃兰兑斯写的《安徒生论》。
  我觉得勃兰兑斯的评论文章也和安徒生的童话一样轻松而有趣。他说,写童话不要用曲折的叙述,什么都得从嘴巴里新新鲜鲜当场出彩──哦,说是‘讲出来’还嫌不够,应当是咪咪吗吗、帝帝打打,或者是呜嘟嘟象号筒。他举例说,安徒生常常是这们开头的:
  ‘三个小兵在大路上开正步走……一
  二!一、二!’或者‘那么……张开嘴巴的喇叭在吹,大底达大打!有一个小孩在里头!’……我读者读着,就在安徒生的鼓声中进入了梦乡,呼……呼……”
  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在“月曜会”上,茅盾讲的并不多,总中听别人讲话。每当人们议论到文坛现象和文艺思潮时,他总是注意倾听。他听到一些青年作家反映,他们写出了作品苦于无处发表。
  就想出了出“丛刊”的主意向冯雪峰建议,创办了《工作与学习丛刊》。出了四辑:
  《二三事》、《原野》、《收获》和《黎明》。茅盾在上面发表了评论青年作家艾芜、周文、葛琴等人作品的书评,以及其它评论文章。陈白尘后来写道:“1937年春,张天翼同志通知我去参加由茅盾同志主持的‘月曜会’的聚餐,这更使我兴奋不已了。此前虽然见过几次茅公,都是在公共场合,未能亲聆教诲。‘月曜会’……连茅公不过十来人。……那天,他身御浅灰长衫,足登便鞋,周身上下朴素整洁,在这十里洋场上,却似一尘不染,温文儒雅,飘然而至,真是文如其人!
  “没有任何形式,谁也无拘无束,我们都围他而坐,随便倾谈。忽而国内国际形势,忽而抗日统一战线前途,忽而文坛掌故和新收获,忽而又落到创作问题上。茅公有问必答,自然地形成了中心。他那较重的浙江桐乡和轻微的口气,并不妨碍他谈笑风生,娓娓动听。我们这一群,当年的青年,真是如坐春风啊!……
  “这个‘月曜会’,在茅公一生事业中,只不过是小小的一朵浪花而已。他自己都可能忘记了。但正是这类一朵朵浪花聚集起来,便可以看出,在整个三十年代里,他为中国文坛培育了一代新人!说他是三十年代作家们的导师,想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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