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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还债


  近江船坞从外表看,非常像汽车加油站。不同的是,它门前平整的柏油路面,不是直通在马路上,而是一直倾斜向下延伸到河岸边。距离嘛!不会超过一百码远。路的一边是杜鹃花交织成的绿墙,清楚地划定了船坞的界线;是建筑旁的最好点缀。老板在商业经营方面是颇具匠心的。丰子虽然从来没有到过这儿,但这里的一切和她头脑中想象的是吻合的。她从从容容地向船坞走去。
  当她刚刚走近大门,门自动地打开了,里面传出来参差不齐的喊声:
  “英子!”
  “英子来了!”
  丰子站住了,迟疑了一会儿,她几乎忘记了这一次她仍然是“替身”,喊声为她敲了警钟。
  自从由荻原家回东京以后,她已经发誓再也不做替身了。丰子就是丰子。干什么要冒充英子?除日语学校可以代替外,其它事情一律不再干了。英子自然是满口应承,毫无异议。丰子一直想打工,不依靠英子,因为经济不独立就必然要受别人的支配,被别人掌握着。桑野花子建议的工作,确曾使丰子动过心,但后来经详细了解,知道每周仅教两次课,而每次仅两课时,她又动摇了,因为讲课的地方离丰子住的地方太远,往返的时间太多,而万一找到其它工作,路程又近的,要想辞掉就比较困难,会让桑野为难。丰子虽然没有意同英子商量,谈话的时候,无意讲起了这件事。英子非常赞同丰子的想法,还为她讲出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理由:
  “……你正在学日语,而且开始入门了,怎么能又去教中文呢?这样对你的日语学习有妨碍,你应该找一个工作,不单单工作时间长,而且还要有机会讲日语……”
  丰子觉得英子讲的有道理,她就婉言地谢绝了桑野。
  桑野态度很诚恳地说:“以后我替你留心就是了!”
  当英子知道丰子已决定不去教中文了,她对丰子说:
  “我有一个日本朋友,他很有钱。自己开着旅馆、餐馆、服装店,还有一个汽艇公司,他可不是制做汽艇,而是出租,因为他住在旅游城市里,靠近河边。你到那里去,有的是事情可做,愿意做多久就做多久,而且有住的地方,不用花钱!”
  “吃一堑长一智”的丰子立刻警觉地问:“又是做替身?”
  “这可不是我说的!”英子争辩。
  然后就非常详尽的做了有关近江家族以及近江家企业的文图并茂的介绍。丰子的心开始动了,最后谈及报酬时,英子仿佛有点儿难言之苦,踌躇了半天才说:“近江家给了我,其实是给了我们不少经济上的援助,特别是你这次来日本,交学费需要一大笔钱的。就是中国人还得要好处费呢!”
  “好啦!”丰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这笔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吧?既然有我一份,我绝不逃脱。”丰子想的简单,她不愿意让英子白白供养自己,尽管拿不到钱,也应该算是自食其力了。
  谁料在临动身的前一天晚上,英子又打来了电话。“都准备妥当了吧!这可是一次好机会,边打工、边旅游还练习日语。不过,有件事情我想提醒你,近江和荻原是好朋友……”
  “哪个荻原?……”丰子问。
  “自然是荻原太郎!”
  丰子半天没有言语,最后没有好气地问:“好朋友又怎么样?”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又突然出了一个丰子,恐怕反倒会引起他们的议论、怀疑,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有可能需要我出面去澄清问题,可万一我这儿请不下假来,你在那儿会……”
  “没有那么严重吧!”丰子不相信。
  “不,我想你和日本人打交道的时间太少了,他们是非常认真的。”英子说:“当然我也考虑到,一旦事情传开了,日语学校你也就不能替我去了!”
  事已如此,看来只有这么办了。丰子只好应承下来。事后想起来她都觉着困惑,搞不清到底是自己违背誓言,还是英子有意破坏自己的誓言。
  就这样,丰子又以替身的身份进入了近江家族的“领地”,丰子朦胧地觉着,在英子和丰子之间,英子更容易被这些人所接受。
  丰子到的时候,正是这儿的旅游盛季,近江莫男,一个六十来岁的,精悍、瘦小的男人,讲话时声音却很宏亮,他对丰子的到来表示欢迎。丰子清楚地觉察到,这是那种老板急于需要雇员的心情。
  丰子踏进船坞后就算上班了。里面很宽敞、舒适,不单单办理乘坐游艇的手续,在候船的地方设有精美舒适的茶座,供应各种茶水和冷饮料。服务员都穿着一式的制服,女的是白色短上衣,天蓝色的超短裙,腰间系着镶着花边的白围裙;男的是白上衣、米色裤子,脖子上系着红领结。房间里有空调,即使室外再炎热,对屋内的温度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老板分配给丰子的任务是:为外国游客引路,在游艇上为他们服务。
  近江莫男说:“你做这工作合适,你会英语!”
  丰子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他,心想:你怎么知道?
  “你以前在北京的合资大饭店里工作过!”近江莫男颇为得意地说。
  “噢,原来如此!”丰子明白了,他对英子的情况还很了解,免于露出破绽,她笑了笑。
  走从船坞到岸边这段路虽然辛苦些,可通过跳板走进汽船里,还是非常舒适、凉爽的。一只汽船可出容纳十个人左右,船内设施——休息的床位、厨房、厕所、一应电器全都具备,这是一个可以独立活动的小单位,只要燃料和饮食等备齐,去周游世界都没有问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坐汽船兜风是一回事,在汽船里打工又是一回事儿。乘客们可以随意躲在船舱内,或者坐在外面,欣赏、领略大自然的风光和沿岸的景物,丰子却得留神、观察顾客中的反应。瞧,那位胖胖的中年妇女,用手扶着头,可能船速跑得太快,不大适应。丰子抢步走过去,将她扶进舱里,安置在躺椅上,为她送进几口放冰块的桔汁儿,其实丰子自己也觉着眩晕呢!
  要说乘坐汽船出去绕一圈儿,花上两三个小时,游客会觉着新鲜、刺激,会十分兴奋,但随着时间的延长,感觉也会起变化。她第四次登上汽船,不仅两腿酸软,头晕脑胀,还感到从胃里不断地在向上反,恶心,其实她中午只吃了几块饼干,喝了点可乐,她搞不清楚这是晕船,还是低血糖的表现?不管怎么样,她都得坚持。这是她的工作。
  外国人喜欢刺激,尤其在满天星斗的陪伴下,不是开着车,骑着摩托在陆地上兜风,而是在水上,这并非是一般人就可以做到的,也并非是经常可以做到的。他们不断地发出高亢的笑声、喊声、尖叫声,丰子不能不以最大的忍耐和克制,勉强支撑下来这一天。
  说句公平话,近江莫男也够辛苦的,整个下午他是不是都在船坞,丰子不清楚,因为她几乎一直都在汽船上。晚上船坞停业的时候,近江亲自检查船只的数目,停泊的是否牢靠、安全,还问过正在结算的帐目。
  她忘记了看表,没有记住准确的时间,但她知道至少是过了十一点。近江开车把她带回家去。一路上他讲了不少话,声音很大,不断地夹杂着笑声。丰子只能从他那春风得意的脸上看出来,他对今天的生意十分满意。丰子的脑袋已经是木胀胀的,她不清楚他在讲什么话。她只能支支吾吾地敷衍着。
  丰子没有记住车子行驶的路线,只觉得拐了几次弯后,又在笔直的路上行驶了一阵子,车子减慢速度,开进了一座院落之中。夜色已经很深了,虽然有灯光,仅能辨认出有限的范围,这是一幢黑黝黝、高大的建筑,门庭前的灯是亮的,照清了一条甬道和甬道旁栽满了鲜花的花坛。在朦胧的灯光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簇簇浅淡的颜色,此外还可以嗅到一阵阵诱人的花香。楼旁有一宽敞的空地停放汽车,丰子目光所及的至少有三辆。这是一个殷富之家。
  丰子没有任何欲望,唯一的渴求就是想睡觉,立刻躺下来就睡,不需要任何舒适的设备,什么床呀,垫子呀,枕头呀,被子呀!她只想有一块暂时可以容纳自己的地盘,她会像一只沉重的布口袋,歪躺在那里,美美地闭上眼睛,睡它一大觉,永远不醒,再也不起来了。就像“虾米”那样,她也没有任何憾意。
  丰子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跄着差点儿没有绊倒在楼门的台阶儿上。她似乎被猛击了一掌,头脑清醒了些,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踏进不花钱的旅店,是否能立即睡觉,这事不由自己做主,要看“施者”的意思。丰子觉得不公平的是,自己已经付出了巨大的劳动,免费住宿应该视为不等价交换中的一个部分,要不是英子从中捣鬼,双方当面开诚布公的谈条件,丰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
  正是这愤愤的心绪,将丰子昏昏欲睡的催眠状态搅乱了,她强打着精神走进楼里。整个底楼灯火通明,紧挨门底的客厅里,围着低矮的炕桌上,坐着四个人。看见莫男和丰子进来,他们都微微低了头,口中喃喃有词。丰子明白那意思,“欢迎你们回来啦!辛苦啦!晚上好!”看那样子,他们不是在闲谈而是在等他们,主要是莫男,至少丰子是这样想,因为她知道英子在这个家庭中不会有这样举足轻重的地位。
  丰子也盘腿围坐在炕桌旁。酸沉沉的两腿一盘圈起来,感觉十分疼痛难忍。她立即又将腿伸直了。
  肥胖老练的近江夫人立刻说:“英子累了,典子,你把为英子小姐准备好的睡具取出来。”回过头来对丰子说:“你是我们的客人,仍然睡在我们的客厅里,这是家里最尊贵的地方。”
  “谢谢!”丰子边点头边说。不由的向四周搜寻了一下,不可否认近江夫人的话是对的。客厅嘛!自然是一个家庭的门面部分、要害部门。这里有精致的装璜和古老的摆设,至于它们是否价值万贯,用不着去考究。但你不要忘了这房间的用途,是会客而绝非卧室。这里有三道玻璃拉门与外界相通。一道通向门庭,也就是丰子走进来的这一道门;一道在走廊内,正对着通往二楼的楼梯;一道通往后花园……设想在这四通八道的枢纽地带,怎么能睡得好。褥子无论铺在哪一面,都能被外面的视线看到。要想睡懒觉是万万不能的,丰子心中暗暗叫苦。
  炕桌旁的人开始慢慢离去。首先站起来的是近江的母亲,满头白发,个子瘦小,近江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外形和气质。老人拄着拐,哆哩哆嗦地走了,看样子她有九十岁了,年岁是不饶人的。紧接着近江和夫人也相继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大郎,他长得高大魁梧,眉眼非常像母亲。
  丰子感到蹊跷,他还有什么事?莫不是等典子,英子告诉她,大郎结婚了,最近喜添贵子。她感到无言相对十分别扭,就说:
  “恭喜你有了一个男孩。”
  大郎深深地低垂了头,说:“谢谢!”
  顿时丰子一惊。这声音太熟了。在这短短的两个字里,勾起了她耳边常常响起的高亢,略有沙哑的喉音。他与近江讲话有相似的地方,但丰子凭着耳朵能把它们区别开来。从大郎那怅然若失的态度里,她意识到英子可能又向她隐瞒了些什么,丰子立即感到了被愚弄、被欺骗的愤怒……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大郎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我,我这不是来了!”丰子尽量将话说的委婉些。她实在不知道英子对近江家或者对大郎有过什么许诺。
  幸好典子抱着一套被褥进来了,丰子慌忙站起来迎过去。她能有机会比较细致地观察典子。这是一张年轻的普普通通的日本女人的脸,经过了化妆,现代的日本妇女大多注意在皮肤的白皙、细腻上下功夫,甚至连裸露在外面的前胸、脖子都要兼顾到,以保持肤色的一致性,免于露出破绽,唇膏是必涂的,描眉、眼影、纹眉并不十分普遍,但仅仅上述化妆,耗资也是很惊人的,高达数万円,细想起来这也不足为怪,要抹的地方太广泛了,自然要花钱多些。
  典子的眼睛很小,而且是单眼皮,丰子想她要是涂上眼影,效果可能会好些。幸好是产后时间不长,她的身材依然很苗条,这是十分难得的,丰子注意到她的眼神儿有点儿游移不定,一会儿看看大郎,一会儿看看丰子。
  丰子将被褥放在房间的一角,扭身对典子说:“谢谢,你辛苦啦!耽搁你休息啦!”丰子知道这是日本人常讲的客套话,在各种场合下都是必不可少的。
  典子站着没有动,她只是斜眼看看大郎。
  大郎不情愿地站起来,说了一声:“晚安!”低头走了出去,典子紧紧跟在后边。
  丰子没有时间去细琢磨人际间的复杂关系,现在她首先要在这偌大的客厅里,为自己选择一个合适的睡觉地方,经过认真的考虑,她将褥子放在靠门庭的角落里,而且是斜着放的。她所以选择这个位置,是从前庭走进来的或上下楼梯的人,都不会一眼就看到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通往后花园的门。但那道门离她睡的地方比较远,玻璃门上挂着挑花的白纱窗。只要房间里没有灯光,就不存在什么暴露无遗的问题。
  丰子眼巴巴盼着的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她伸平了身子躺在了褥子上,除了脑袋以外,似乎身体上的一切部位,四肢、躯干,甚至连脖子都觉着酸、痛、沉重,这种过度疲劳竟将那浓浓的睡意驱散了。她觉得身体各部分的衔接是这么样不协调,……丰子意识到自己由于过度劳累后,正在和自己过不去,就有意地将自己奇怪的思路打断了。
  丰子呀!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她暗自讥讽自己,你曾独自闯进一个老鳏夫的家中;现在又躺在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的会客厅里。对付一个人就很难,回东京还险些儿得精神病。如今是众口难调,丰子粗粗地算了算,近江家至少有七个人,晚上已见到四位,还有三位:近江的父亲、大郎未满周岁的儿子和二郎。关于二郎,英子有过勾勒性的介绍:二十六岁,不肯继承父业,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弃商从政,跃跃欲试地参加市议员的竞选……
  丰子在脑海中,草拟了一份近江家的人物关系图表,自己的位置放在哪儿更合适呢?大郎那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英子和大郎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我该怎么办呢?一系列问题,丰子一时实在难以回答清楚。谁想她竟睡着了。真是一觉解千愁,这是逃脱苦难的上上策。
  清早,丰子被上下楼梯的脚步声和拉门的声音惊醒了。她猛地坐了起来,头还有点儿晕!她真怕天已大亮,自己居然躺在近江家最尊客的大厅里酣睡,那将成何体统?一看时间刚六点,如果是平时,正是丰子好睡的时节。日本人由于上班与住宅相距较远(这主要是大城市),还有避免交通的拥挤,大都九点上班,晚上睡得也很迟。这样,日本人起得也晚,尤其是年轻人更是这样。这当然是指一般情况,特殊、必要的场合,那是例外。
  来日本后,丰子在睡懒觉的问题上也入乡随俗了。她本想再躺下来,哪怕是再伸伸懒腰,闭闭眼睛再睡上一小会儿。这一小会儿在她看来似乎比一整夜觉还要宝贵、还要重要、还要解乏……她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看来这幢大房子里至少已起来了两个人。丰子挣扎着离开了垫子。她暗暗思忖,这里怎么和《半夜鸡叫》里描写的场景是多么相似呀!
  丰子急忙将被褥叠放整齐,绝不能因为自己将这庄严、高雅的客厅气氛破坏了。当她到洗澡间时,发现典子正在往洗衣机里放床单或被套之类东西。典子的脸上依然是睡意正浓,哈欠连篇,就像吗啡瘾没有过去的难受劲儿。丰子有着切身的体会。大概是孩子晚上尿床了。她们彼此点了点头,这纯属出于礼节,谁都没有精力和心思去细查对方的反应。
  丰子在梳洗的时候,听到厨房里传来的锅、碗、瓢、匙的碰撞声。她心中纳闷,谁这么早就要吃早点,到底有何公干?她既然起来了,也就不能袖手旁观了。推开房门,原来是近江夫人。
  灶眼儿点着了,正在熬粥。
  丰子觉着很有意思,在一个传统的日本人家中,竟然早点是粥。
  夫人略带歉意地低声说:“早上好,吵醒你了,请原谅。”
  丰子立刻回答:“早上好!没有关系,我已经醒了。”她学会了讲客套话。
  她看见灶旁的长条桌子上,还放着切碎了的咸菜:粉色的萝卜、绿色的黄瓜、黄色的小甜玉米,还有一小盘洋白菜,桌上还有两个塑料杯,显然是没有打开盖子,当她仔细查看商标时,才发现是纳豆,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次英子曾经带给她一盒,还竭力向她鼓吹,如何如何地有营养、日本人如何如何喜欢吃。丰子打开了,仅尝了一口,就差点儿没有吐了。那整个儿是发了霉的、粘乎乎的豆子,还可以看见那些拉长了的白丝丝呢!
  “这是日本式的臭豆离。”英子解释。
  丰子坚持说:“不一样,臭豆腐虽然好吃,可为了那味儿,我一辈子不吃也不遗憾。”
  “纳豆可不一样!”英子认真地说:“要想长期在日本呆下去,必须学会喜欢吃纳豆!”
  丰子立刻想起了英子说的话。
  夫人看了丰子一眼说:“我知道你喜欢吃纳豆,买了一箱放在冰柜里……”
  丰子一听,差点儿没吐了,心中暗暗骂英子,你害得我好苦呀!连吃口饭都不得安心,这帐真要一笔笔记起来。
  “也许我可以帮助你做点儿什么?”丰子赶忙说。
  “真是不好意思。近江的父亲每天都要吃早点,一年前还由近江妈妈来做,到底是年岁大了不饶人。清早有时还需要有人帮助照看一下,大都是典子管,最近……”
  近江夫人面露愁色,看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唱的经。
  丰子自知不是近江家请来的尊贵的客人,虽尚无机会当面讲清自己应该做的工作。既然是还债,也就不存在着什么挑挑拣拣的说法。
  “夫人有其它事情尽管忙去吧!我来做。”因为这一句话,近江家清早的琐碎家务就全落在了丰子的头上。丰子听人讲过,日本人是讲礼貌的,他们讲话是十分含蓄的。很少照直说你需要这样做,或者是你必须这样做。举例说吧:房间里门窗紧闭,日本人想打开窗子,因为你坐在窗边。他会将你把窗子打开这句话,改说为:“你不感觉房间里空气不太好吗?”或者是,“你不觉得有点儿热吗?”在这种场合下,你可千万不要中国人的傻实在,说:“我没有感觉”或者“是我不热”,这就要有点儿阿庆嫂察颜观色的本事啦!
  老近江夫妇住的房子在楼的一侧,丰子曾站在外边观察过,看起来它与楼的主体浑然一体,不像是后来添加的,但房里面的装饰和安排却迥然不同。室内占地面积绝不小于客厅。老夫妇俩睡的是榻榻米,整个睡房像一个高筑的戏台一样,里面全是木质结构。面积也不是仅有两个人睡的地方,至少有十叠,双拉门的隔墙内有盥洗室。现代化的电器:彩电、录音机、录像机……自然全是齐备的。
  唯一特别的是设在下面的一个长方形的火塘,大约有二米见方,火塘四周摆放着长条木凳,火塘到底用了多少年?仅从那堆积满满的灰烬和镶嵌在火塘四周的宽木板上,用火星烙印下的形状不一的“伤痕”就不难推算出,那岁月流逝的印迹。无冬立夏火塘总是燃着的,火塘上空高悬着一个抽烟器,上面也落满了灰尘。火塘四围除一面与睡房相邻,其它三面都有门与外界相通,睡榻上有一小门通到客厅的楼道。只要把三面门都打开,通风还是良好的。后来丰子才知道,通往楼道的小门并不常开,因为主楼采用的是中心空调,这里却是利用自然通风。
  说句公平话,房间里并不脏,除了火塘的灰烬,烟熏火燎,墙壁、房顶都是黑的外,房间里也还算整齐,榻塌米上的卧具也非常清洁。但给人的总体感觉是乱。现代化的电器设施,硬要与原始社会刀耕火种的火塘融为一体,必然给人不协调的感觉。这不协调就是杂乱的根源。
  丰子除了准备老近江夫妇的早点外,还要照顾老近江起床。他长得瘦小、干瘪,丰子暗自庆幸,这是上天对自己的关照,如果是块“大膘肥”,岂不坑了瘦弱的丰子。他已经九十岁了,患有严重的巴金森氏病,头总是不停地在摇动,手、脚、胳膊、腿的肌肉常常是僵硬的,只有在服药后才会好些。丰子要帮助他起床,近江妈妈可以在一旁帮些忙,然后丰子将老头抱放到轮椅上,吃过早饭后,还要推到后花园去走一走。
  最初几天,老头儿什么话也不讲,丰子也乐得自在,这样可以省却许多麻烦,渐渐熟了,话也多起来。一天清早,他指着自己屋后的房檐说:“这里的燕子又孵小燕子了!”
  丰子顺着他颤颤微微的手指,看见屋檐下有一个鸟窝,但她并没有看见燕子……
  偶有老近江感觉疲劳或不舒服的时候,清早就不去后花园了,但对丰子来说,花园里的小桥、流水、假山、葱茏翠绿的树木和五彩缤纷的花草,能使她从浓浓的睡意中清醒过来,她总不想错过这个良机。
  一早,当她自己走在花园里时,突然发现有一只雏燕掉在草丛里,“老近江讲得对,这里孵出小燕子了!”雏燕的绒毛还没有长丰满,显得与弱小的身体不太相称的圆脑袋上,张着一只大嘴,啾啾地叫个不停。她知道如果不帮助它,它一定会受到伤害的。她记得在陪老近江来后花园时,在东墙角她曾看见有一架人字形的梯子,她急忙跑过去,费劲儿地将梯子拖过来,放在屋檐下,再小心翼翼地用手将雏燕捧起来,轻手轻脚地攀爬上梯子,将雏燕放回鸟窝,母燕一清早就出去觅食了,鸟巢里还有几只拥挤在一起的,张着鹅黄大嘴的雏燕,它们也“啾啾”地叫个不停,她没有点数,早晨的时间太宝贵了,她急匆匆地爬了下来。
  “早晨好!”
  丰子刚从梯子上跳下来,发现大郎正站在自己面前。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显得有些措手不及,赶忙说:“早晨好!”
  “你变了……”
  丰子顿时怔住了,她想如果这话是他刚才说出口的,她准会从梯子上掉下来,没想到他选择了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和她进行面对面的交锋。丰子毫无思想准备!她避开正视他的眼睛,心里暗暗打鼓,天呀!他会说什么呢?我又该怎么回答呢?
  “你的声音沙哑了……”语调透着关心、体贴。
  “我感冒了!”丰子冲口而出。关于嗓子的问题,她早有思想准备。在荻原那里没有碰到什么麻烦,到底年龄对于音调改变的敏感不同。在荻原家一直提心吊胆,连中药都放在手边,佯装正在服药,谁想在近江家放松了警惕,嗓音问题竟又冒出来啦!
  大郎并没有走开,丰子猜不出他到底要说什么。她心里挺着急,要知道一大早有很多事情要干呢!
  “你变了……”
  “真罗嗦!”丰子觉着心烦,暗自想:“本来我们就不是一个人!”但她也觉着有点儿紧张,难道他又发现了什么破绽?
  “你不像原来的英子……”
  丰子沉不住气了,质问:“那你说我是谁?”声调虽十分强硬,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犹如翻了五味瓶,十分不是滋味。
  “不,不,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大郎的样子有些古怪,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越来越不像……以前的英子了……”
  丰子觉着心烦意乱,不过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并没有识破自己这个替身,只是觉察到了不一样,她的态度变得缓和些、自然些了,顺口反问:“这有什么不好呢?”
  大郎一时竟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愣愣地站着……
  “真怪!”丰子暗自琢磨,英子怎么会喜欢这么个木讷讷的男人,用奶奶的话来说,一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
  要不是从前厅传出近江夫人喊大郎的声音,他们不知还要呆站着多久。她看着大郎讪讪远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好像全身被捆住,突然获得了自由似的松快。她拖着梯子,连跑带颠地奔向东墙角。当她空着两手往回走的时候,细细一琢磨,觉着事情有点儿蹊跷,日本人不习惯早起,特别是日本的年轻人,……当她走近前厅的后门时,才发现大郎夫妇卧室的窗子正对着后花园。就在她仰头向上看的时候,沉重的丝绒窗帘卷起来的一角也放下了……这时丰子才恍然大悟,这里不单单是隔墙有耳,而是隔窗有眼,她的心竟然嗵嗵地跳了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每天清早到花园来的劳动,对她来说是一种“美”的享受,却为她凭空又增加了一些负担!
  回想刚才与大郎的对话,关于嗓音嘶哑的事,她后悔没有把感冒药带来,这时就不由得又迁怒于英子。这人总是乱弹琴、瞎指挥,该想到的事偏偏想不到!丰子转念一想,大郎这种木讷人好对付,自己也装傻充愣,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当她拉开前庭的后门,楼道里传出了杂乱的脚步声、谈话声、孩子的哭声。她的思路被打乱了……
  事情总是排的满满的,时间也是安排的紧紧的。紧接着就需要准备全家人的早饭,当然其中也包括丰子的。虽说现代化的厨房设施,为人们节省时间提供了方便,可要让五个人都吃好,也并非易事。除典子外,其他人都很准时,只有她常常要晚来,一会儿孩子哭了,一会儿又尿啦!最初丰子等着她,丰子琢磨过味儿来:说不定这是有意刁难呢。爱来不来,随她去!真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竟也相安无事。
  餐具的清理、厨房的归整,不言而喻也是丰子的事情。这仅是她的晨间劳动,要知道这一天才刚刚开了头。
  有时是近江,有时是夫人,将丰子送到船坞。丰子就在那里上班了,整整一天。偶有旅店或餐馆人少的时候,丰子还被派去打补丁——清扫房间或者做招待员。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干活、干活、干活,没有轻松的事情。大郎没有送过她,他正在服装商店里熟悉业务,准备接管这一部分工作。
  有一次,近江夫妇同时出去了,大郎要送丰子去船坞。典子不知怎么知道了,在楼上喊大郎。丰子心里觉得好笑,不知道这出戏会演到什么时候。她心地坦然,在庭院内静候。她还没有看到日本人争吵的场面,无论是在公众的场合或私下里,平时他们讲话总是轻言细语的,上级对下级彬彬有礼,无疑地是为下属树立良好的典范,下级对上级讲话更是细声细气,无疑地是表示对上级的尊重,唯一大喊大叫,原形毕露的是酒后,特别是在他们喝了梯字酒以后。所谓梯字酒,那就是一晚上要连续进二个、三个甚至四个酒馆喝酒,直到喝得一醉方休。平时做人的准则,酒醉后便一股脑儿地扔到了九霄云外。日本男人少有不会喝酒的。英子说过大郎的酒量很大。
  楼上一直没有动静。丰子推测也许他们在进行谈判。她觉着无聊,便随便到车库里去转一转。除了大郎已开到门庭前那辆黑色轿车,车库里还有三辆。丰子想,如果自己会开车可就方便多了。
  后来还是船坞来人,顺便将丰子接走了。
  近江家除了典子以外,丰子和他们相处觉得还算融洽,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矛盾。丰子尽了最大的努力在为他们工作。就像一部机器,发挥出了最大的效率。机器的主人还能说什么呢?
  丰子算了一笔细帐,从清早睁开眼睛算起,到伸直了僵硬的两条腿为止,每天平均要干十二到十四小时。最令她惴惴不安的,是每天早起,为了准时起床,不要误了老近江的早点,她常常在半夜里醒来看表,后来甚至成了习惯,这样在近江家的两个月中,她从没有睡过一夜完整的觉。丰子明显地消瘦了。
  老近江都看出来了,他是私下对妻子说的。老太太又转告丰子。
  丰子真是有苦难言,只是笑了头。
  从心里说,丰子并不讨厌老人,这可能她是奶奶带大的有关,和近江老夫妇混得也不错。偶有空闲,老夫妇还向丰子讲述近江家的发迹史,当然主要是老太太讲,老头偶尔在时间上或事实上做些补充修正。
  老太太非常感叹地说:“这个家庭里,没有人喜欢听我们讲。你还没有张口,他们就会说你这是第多少遍了。”
  丰子笑了。这是由于老夫妇讲的太多,儿孙们的耳朵都磨出了茧子,不过他们讲的对丰子来说还是满新鲜的,就像阿信的故事一样,挺有意思。
  近江家的发迹主要靠女人。老近江在二十几岁就有了轻度的巴金森,为此他甚至没有参加战争。起初近江家全靠老太太维持,就在她的住房——保留火塘的这块地方,开了一个小寿司店。战后,她大胆地将寿司店迁到“闹市”——当时那儿只是一片荒野。但随着日本经济的恢复,这里很快就发展了起来。而近江家产业的进一步扩大,是由于近江老太太有眼力,选定了能干、精明、有商业头脑的近江夫人。
  近江夫人年轻时就不是美女。她泼辣、能干、肯于吃苦。她原是独养女,跟着老父亲在河边摆船,有赶脚的,也有游逛的,生意不错。她凭着体力、魄力和毅力扩大了船只。后来成了近江家的儿媳妇。老父亲死后,将两家的产业合并在一起,真可谓锦上添花。常言道:创业容易守业难。近江家没有被难倒。近江家老太太自知体力越来越不支,可心里十分踏实。儿媳妇比自己一点儿也不差。于是渐渐隐退下来,因为她是创业人,现在虽已年老但在近江家还是颇有地位的。在丰子眼里,她毕竟老了,就像那过了时的火塘一样,迟早要淘汰掉。在这飞速发展的现代化的家庭中销声匿迹。最好也只是在像册中留下来几张照片,唤起人们对往昔的记忆。
  近江家的孙子媳妇典子是近江夫人选定的。虽不能说这桩婚事是包办的,但其中包含着撮合、规劝、促成的因素。典子是教育系的大学毕业生。毕业后她没有去教书,觉得那工作太累、太乏味,开始学习茶道、插花、做酱汤(T E]),据说学会做酱汤对于一个年轻的日本女人来讲,是至关重要的。只有学会了做酱汤,才具备了能为人妻的资格。而做酱汤的学问是颇大的,不要小瞧了那半透明的液体,味道方面还是千差万别的。典子为将来做一名贵夫人做着准备。她具备找一位有钱的丈夫的条件。她的父亲是当地一位富户,据说在东京的证券公司拥有巨额的股票。
  近江老太太常常流露出对典子的不满。觉得在典子身上恰恰缺少自己和儿媳所拥有的特点。谈到典子的时候,老太太的脸上难免流露出黯然失色的表情。
  近江夫人对典子没有任何评价。不知道她将英子看成外人,不便直说,抑或是她自己选定的,现在若进行品头评足,岂不是自己面子上也无光彩。但丰子从另一机会却了解到了近江夫人的真实思想。
  大约两周左右的时间,丰子熟悉了近江家,包括四周的环境和人,但她唯独没有见到二郎。一周后,可以说是一个戏剧性的场合下他们相遇了。
  丰子躺下,而且很快睡热了。她被一阵开门声,急促的脚步声惊醒。顿时给弄懵了,误以为自己起晚了,慌忙起身。突然客厅的门打开了,灯也亮了,丰子的眼睛被晃的有点睁不开,她感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英……子!”有人在喊。
  丰子定睛看时,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清癯、干练,一双精明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欣喜的光,“这是二郎,”丰子想,可真是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大郎和二郎从外形到气质几乎找不到相似之处。前者老成、持重、内向,后者机敏、活泼、外露。
  “实在对不起,我回来得太迟了,吵醒了你。”
  “没有什么!”丰子说。“你吃晚饭了吗?”
  “晚饭倒是吃过了。”他咂咂嘴说,“现在我很想吃顿夜宵……”
  丰子虽不十分情愿,仍然向厨房定去。虽然她在近江家住的时间不长,但勤俭持家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她曾听近江夫人讲过,全家近十口人的伙食开销,每月不超过二十万円。这样的生活标准在高消费的日本来说真不算高。何况近江家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富户呢!
  当然一些额外的花销,比如请客、喜庆假日,再根据情况增加。对外讲排场的事,近江家是从不落后的,这才叫有钢用在刀刃上。
  二郎像云游的方丈,常常离家出走,厨房里的事情不太摸门儿,再说近江家的男子汉,是不轻易进厨房的,这也是他闯进客厅的原因。
  夜餐也很简单,面包、奶油、腌酸黄瓜和啤酒。二郎吃的很香,不挑食,这也是近江家的好传统。
  丰子非常困,本想替二郎安排好了,赶紧回去接着睡,真可谓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二郎竟一边吃喝着、一边津津有味地谈起来。
  “我知道你来了,虽然非常出乎我的意料。”
  “你怎么知道的?”丰子问。
  “别看我不回来,消息还是很灵通的。”二郎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在外面活动竞选的事情吗?”
  “是呀!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你要到处演讲,宣传自己的主张、观点,争得选民的支持,除了你本身具备了必要的条件,更重要的是需要钱。老头子缩手缩脚,老太婆的魄力比他的还大,近江家历来是如此,在我们这一代,就要把这风扭过来!”
  丰子笑了。
  “你不信么?”他呷了一口啤酒说:“大郎是完了,至少我可以做给你看!”
  丰子只是专注地看着他,暗自思忖,看来每个家庭中都会有一两个与众不同的人物。
  二郎看着丰子非常神秘地说:“英子,这次住在我家,家里人都很喜欢你,和上次那短短的几天相比,真是判若两人!”
  丰子心中一怔,没有搭腔。
  “真的,”二郎认真地说:“不单奶奶喜欢你,妈妈也喜欢你。她在电话中不止一次地向我夸奖你,勤俭、能干、不言不语……”
  丰子想这大概就是我和英子的不同。
  “妈妈是这样说的!”二郎说:“以前她对中国妇女有自己的看法。她说大陆上的中国女人都被娇惯坏了,她们都要做女强人,权利欲强,顽固地要表现自己,施展自己的才能,在她们的身上,强人体现的十分充分,而女人则表现不足。她们绝不安心在家中照看孩子、侍候丈夫,将时光消灭在小家里。可这是我们日本女人的天职,即使你有天大的本领,可你始终还兼顾有妻子、母亲的一面。”
  “你母亲讲的很有道理。”丰子说。
  二郎听了一怔,不相信地摇头说:“你居然能赞成我妈妈的说法,可近来她自己都有改变呢!中国妇女和日本妇女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从你的身上看到某些日本年轻妇女的不足。这是真的。可能她对于坚决反对你和大郎要好的事,有些后悔了。”
  关于英子和大郎的事,丰子来到近江家后便有所察觉,特别是典子对自己那双警觉的目光,但真正证实还是由二郎嘴里说出来的。她非常坦然地坚持说:“你妈妈是对的。”她讲的是心里话,无论是英子,还是她本人,都不可能成为近江家的一员,即便是成了,也无法生活下去,但她不清楚英子是怎么想的。
  “这么说你本来就不爱大郎!”二郎的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丰子有意避开正面的回答,因为她不能越俎代庖,英子是否爱大郎她不知道,但至少英子并没有常常把大郎的名字挂在嘴边,甚至惋惜这门亲事,平素她连提都没有提过。临来前,对于大郎仅做为家中的一员予以介绍,以至丰子最初对于典子的反常态度,做了很长时间的琢磨,是否存在着另一种可能,英子隐瞒了自己在近江家的错综复杂的地位,要不然自己一犯犟脾气,说出大天也不肯来,英子对自己也没咒儿念。但据丰子对英子的了解,第一种可能性大,假如她真的和谁动了真情,就凭她的个性:外露、争强、好胜、爱渲染,她不会守口如瓶的。
  厨房里是短暂的沉默,丰子在想英子的事,二郎呢,可能对于这样的回答并不一定十分满意……
  突然走廊里响起了很大的声音。丰子首先冲了出去,一眼看见典子手里拿了一包衣服,正从厨房门旁匆匆地走过,是典子在匆忙中,踢倒了不知谁放在廊子里的一只塑料桶。
  “典子,有什么事情吗?”丰子在她的身后问。
  典子没有回头,支支吾吾地说:“没有什么,孩子尿了,我来放换下来的脏东西。”
  典子不太自然的态度,反倒勾起了丰子的怀疑,深更半夜的她来洗什么衣服……
  生活一旦规律化,周期化,也就好对付了。在近江家几乎没有周末,因为早点就是周末也得吃呀!何况饭店、旅店、船坞……越到节假日也越繁忙。大概是对丰子辛勤劳动的酬谢吧!但更大的可能是她赶上了,近江夫人邀请她一起在自己的寺庙——广胜寺举行了一次茶道。
  真是十分隆重。参加者都沐浴香汤,也许说得有点儿言过其词。日本人喜欢洗澡,每日至少洗一次。人们都穿上和服。典子主动地将自己的和服借给丰子,她说自己要留下来照顾孩子和老人。丰子觉察到了典子对自己的态度有所转变,也许和那天夜里她听见了什么有关。丰子觉得自己用不着多想,一天累得要死,哪有闲心去瞎琢磨这些。
  广胜寺的庙院虽不很大,庙堂修葺的周正肃穆,四周都是枝叶扶疏、葱茏翠绿、高大挺拔的参天大树,庭院内花草繁茂,道路洁净。还有那旺盛的烟火,越发增加了庄重、静谧的气氛,丰子竟不知不觉地感到内心里有一种超然的净化感,她甚至想能到这儿来工作不错,她厌恶了人世间的错综复杂、相互的猜忌和争斗,她烦透啦!
  参谒佛像之后,茶道移到后殿举行,这里全是古色古香的木质建筑,大殿的后面是一座绿色的小山,就像面前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盆景似的,不仅有蓊郁的青松和翠竹,还有一座木质的小亭子,样式看上去十分简单,但却给人以返朴归真的感觉,最难能可贵的是,在木亭的脚下,有一道用碗口粗的竹管引导下来的清泉水,直通到后殿前清澈的正方形的水池中,由竹管口飞溅出的白色水花和那巨大的响声,看来这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下竭的源泉,茶道饮用的水正是来自山泉的。
  后殿十分广敞,木质的地板清扫得很干净。这里撤除了没有必要的一切东西,每人一个垫子,大殿中央摆放着茶道用的茶具和一盆炭火。丰子觉着很有意思,她第一次穿和服,一切都按照日本年轻姑娘的打扮,还穿着木屐呢!因为出门就乘车,走进大殿后就脱了。她也没有感到什么不方便,只是觉着新鲜、有趣。丰子想,看茶道这是第一次,只要紧跟着近江夫人,照着近江夫人的样子做,肯定是没有错儿的。
  人还没有到齐。大家还在闲谈之中,丰子猛地听到了荻原君三个字,刚刚松弛了的心又急剧地紧缩起来。她的脑海中自然地浮现出那幢孤立的小洋房,那大大小小的猫群,还有那浴室中重重的一磕,她甚至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摸自己那曾被撞的皮下出血的胳膊……有一瞬间,她甚至萌发了要逃走的念头,她不能安静地坐定在一个地方,佯装要方便一下,她去了一次厕所。其实,她只是希望自己一个人能静下心来,想想对策。
  荻原只不过是日本人的姓,就犹如中国人中姓李、姓张、姓王……一样,干什么这么草木皆兵,一提荻原君难道就是他!也太有点儿神经质了,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性,他们谈论的正是荻原太郎。她回想了和他相处的情况,虽然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吵闹,可后几天,特别是他酒醉后,相处还算平安无事,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他不起的事,有什么可怕的呢!她解劝自己,不要庸人自扰。
  当她走回后殿时,茶道已经开始了。大家都危襟盘腿坐在自己的垫子上。丰子轻盈地向前赶了两步。有关荻原的事情就暂时抛到脑后了。
  在开始饮茶前,近江夫人将自己带来的点心交给主持夫人,由她依次分给每位到场的人。丰子紧挨在近江夫人身旁,不敢越雷池一步,以免搅乱了这庄重的场面,她又不便伸长脖子,死盯着和尚看,那样未免太不雅观了。但大概程序全看清了。
  茶道是由寺院的和尚主持。他穿着黄色的法衣,面部表情十分严肃,大殿里的气氛显得很庄重。主持者自始至终都是跪着,这确实需要点儿功夫。近江夫人也因为素有锻炼,虽然块头很大,也是稳如泰山,唯独丰子觉得如跪针毡,全身没有一处不觉着酸痛的。在大厅中央放着一盆炭火,正在煮热冲茶的水。只见和尚将水倒入碗内,用一小刷子将茶叶搅匀,按顺序递到每个人面前。
  接到茶碗的人,个个都严肃、认真,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接过来,他们都没有立即喝掉,而是先向里将碗转三周,分三次将茶水喝完,以示细细品尝,绝没有唏哩呼噜声。喝完后,再将茶碗向外绕三圈儿,至此尚未完结,最后要将两肘支撑在地上,认真端详手中捧的茶碗,以示欣赏。后来丰子才知道,所以采取这一姿势是以表示对茶碗的重视,品茶的碗多是上等瓷器,万一不留神,掉下来离地面近也不至于摔了。
  虽说茶水不多,碗里仅有三分之一的样子,对于丰子来说已是足够啦!因为她是外行,丰子只觉得喝的是绿汤汤,没有什么滋味。但欣赏茶碗的姿势,对于丰子来说却是缓解全身酸痛的极好办法。虽然她想多多地欣赏一会儿,近江夫人都平身了,她也不能老趴着不起来呀!事后丰子想,茶道对于她来说仅有一次就够了。如果终身将它视为一种高尚的享乐,未免是沉重的负担。仅此一点,她就没有资格成为近江家的第三代女主人。何况还有其它更为重要的原因呢!
  丰子到底是年轻人,很快地就忘掉了关于荻原的事情,这一天过得很痛快,她亲身体尝到了日本人的一些风俗礼节,大开了眼界。
  茶道结束了,也不曾见着荻原的影子。丰子想,可能是自己过于疑神疑鬼了。
  晚饭后,近江夫人告诉丰子有电话。她正在厨房清洗餐具,这话要是出自二郎之口,她会认为和自己开玩笑,丰子到近江家快两个月了,她尚没有搞清这幢楼里有几部电话,客厅、走廊、每个人的卧室……没有线的电话耳机,可以随着人的意愿带到厕所、浴室。这儿接电话虽不能说已到上千次,但每日几十次总是有的。偏偏没有一次是打给丰子的!她知道不会有人打电话来。这会是谁打来的呢?莫不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不幸?心意怦怦地跳了起来,为了避开众人的视线,她请夫人将电话转到走廊里的耳机……
  当耳机里传来那低沉、苍劲的声音,丰子立即识别出来了,连她自己都觉着奇怪,她的声音竟是那样的激动,几乎是喊出来的:
  “晚上好!”
  “……太遗憾了,今天下午我不知道你也在广胜寺,近江先生告诉我,那里正在举行茶道,欢迎我参加,由于我忙着招待一个由新加坡来的代表团,组织他们乘游艇观光,直到赴晚宴时才听到这消息……我是从餐桌上溜出来给你打电话的……当然我和近江先生也谈了一点商务方面的事情……你真是一只行踪飘飞不定的小燕子,欢迎你来,别忘了我这老头儿,还有那十几只猫……”
  丰子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提心吊胆,不知荻原会提出什么问题和要求,最初接电话由于措手不及,竟然前言不搭后语。慢慢地她把握住了自己,一来电话在走廊,即使发生龃龉也没有目击者,最坏的结局,莫过于挂上话筒,这是最大的优势,到底是还有一段距离呢!
  丰子急于结束谈话,荻原却仿佛好容易找到通话机会,惟恐她会挂上电话似的。
  “……还有,你托我打听的有关铃木君的事现已查清,他确实在日中友协工作过,不幸一年前已过世……他有一个儿子,现在新加坡,如果需要,我再给你联系……”
  电话挂上了。丰子的心依然剧烈地跳动着。她回到厨房,边洗碗、边劝解自己,一场风暴并没有酿成任何灾害,用不着紧张,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们只是通过电话进行了交往,她认为自己的声音表现的够热情的了。
  细想起来,她又不由得迁怒于英子。荻原和近江家是朋友,这么重要的情况都不告诉自己。她要把这笔帐记下来。不过话说回来,丰子也真正体会到了,这是一个小世界!
  关于近江与荻原的关系,丰子自知不便去问足智多谋的近江夫人。闲谈时有意和近江母亲谈起此事。
  老太太颇有感触地说:“我们之间都是业务上的来往。荻原先生经营家用电器,在东南亚、香港也开有公司,夫人去世多了,子女都已长大成人,分家另过,还有在国外的。他是个十分精明、能干、有魄力的商业家,有头脑!美中不足的是不会料理自己的家!”
  ……
  有数的日子总是过得快的。假期满了,丰子要离开了。近江家的人对她还有些恋恋不舍呢!特别是老太太和夫人。
  晚上,夫人当着老太太的面,十分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啦!这段时间你帮了我们的大忙。虽说这事是我们大家商定好了,是由荻原先生抻头,大家为你凑足去日语学校上学的学费,放假请你来帮忙是无偿的。婆婆和我都想送给你一件礼物。这礼物由你在我们所开设的商店里挑选!明天我开车陪你去!”
  丰子这才清楚,自己偿还的债务中,有英子的、也有自己的。
  夫人开车带她到船坞、饭店、旅馆、服装店和百货店去转了一圈,也算和那里的人告别吧!大家在一起工作了一场,也算结识了新朋友。
  船坞、旅店、饭店,自然是没有什么可以挑选的。在服装店里,夫人为她提了几次建议,代她挑选了服装,丰子都拒绝了。说实话,那些衣服,不仅面料质地好,样子也很新颖,丰子也很喜欢,有一套浅灰色的西服套装,做工精细,丰子穿着也很合身,真是人凭衣服马凭鞍啊!夫人是真心实意的想送。十几万円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
  丰子经过认真的考虑后,断然拒绝了。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负债了。她要扔掉背上的包袱,绝不能抛掉了又拣起来,漂亮的衣服对她来讲并不重要。奶奶常讲:穿衣吃饭论家当。在日本,自己应列入赤贫阶层。为什么偏偏要去穿那与自己身份不相称的衣服?那衣服虽不能说是陷阱,但对自己来讲依然是十分危险的。
  夫人坚持让丰子挑一样礼物。
  丰子在百货部选了一只小闹钟。这闹钟十分普通,是黑色的小正方形,小到攥在手里就看不见了。价钱非常便宜。
  夫人有些困惑不解。
  丰子笑了笑说:“这才是我最需要的!”她想如果有这样一只闹钟放在耳边,两个月来她就不至于从没有睡过一宿囫囵觉,近乎患了神经官能症。现在她自己找到了治疗这个病的灵丹妙药。
  分手的时候,近江夫人十分感慨,“对于一个人的了解,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过早的下结论,往往会不公正的!”
  丰子知道她是有所指的。她非常诚恳地说:“夫人讲得很对。理解需要时间。中国有句古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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