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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分道扬镳


  三天后,丰子准时迈进了熊谷浩的家门。钟忆提议陪她一起去,丰子谢绝了。
  关于熊谷家的宅院在丰子的脑海里,仿佛是设计草图,不知道变换了多少式样,但身临其境后,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力有多么贫乏。这幢宅第绝不同于日本那些现代化的建筑格式——小巧但很单薄,透过铁栅栏的院墙,一幢庙宇似的建筑群掩映在葱茏翠绿之中。当她由看门人引导,走在一尘不染的水泥路上,仿佛不是去会见一个残疾的雇主,而像是朝拜或者走进华丽的皇宫……稍有东京土地常识的人知道,这幢外表十分古朴的房产的昂贵价格。在东京可以说是寸土寸金。仅它的占地面积就是一笔
  相当可观的财富。房间内的陈设也挺典雅,质朴、整洁,总的给丰子一种肃穆、严谨的直觉。
  明奈子并没有向丰子讲清面谈的全部程序。丰子首先要通过熊谷夫人这一道关卡。她看上去挺和善,她只和丰子做了一般的寒暄。其实,她那双阅历很深的眼睛早将丰子周身上下看了个透。丰子领受了这双目光的威力。
  一试通过,进入二试,面见真正的雇主。佣人引着丰子穿过一条曲折迂回的木制长廊,走进一个宽敞的房间,就像一个陶瓷的展览室,但并非全是成品,更多的是土坯和泥块。通过一道小门,走进一间布置得如同病房似的屋子,洁白的墙壁上刷着淡蓝色的墙围,给人以宁静、祥和的感觉,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可以调节的铁床,靠墙角还放着氧气筒,床旁有一张奇特的写字台,桌面很低,丰子想象不出来,熊谷浩如何在写字台上工作。写字台上该有的东西都齐备,台灯、电话、台历、笔、纸等。
  熊谷浩正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椅面和桌面几乎是相平的,从他那瘦小的个头看来,不会超过十五岁,他侧着头,丰子没能看清他的脸,那匆匆一瞥的印象是他的身子是伛偻的,头很大。他随意地将两只脚放在了桌子上,两只脚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殊,但与他的身子相比,显然是大了,拇趾更为突出。
  丰子深深地躬下身子,轻声说:“_
  XPQRBGS。”
  (早上好!)入乡随俗。她必须按着日本人的习惯。
  只见熊谷浩的肩膀大幅度地向左侧倾斜,整个身子也扭向左侧,还有那细细的腿……丰子怔住了,木僵在那里,他仍在加劲儿扭动,就像上了发条的电动玩具似的,整个面部肌肉也是极不协调的,眉毛、眼、鼻、口,似乎都想挣脱开脸部这块小小的地盘,向四处扩张,……丰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面容,不是面具而是活生生的人。
  她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荻原家的那幅女巫的面具。用长长的黑发吊着,漆黑的夜里看见了会令人毛骨悚然的。明知是假的,由于面部可憎,仍然使人产生一系列可怕的联想。现在,坐在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瞧那扭曲的嘴和那颤动的舌尖,还有顺着口角流下来的唾液……人们面对接受酷刑的人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不是出于礼貌,丰子会立刻拔腿跑开。真是惨不忍睹。丰子立刻将目光移开,以免自己坚持不住了。
  夫人表现的很平静,用毛巾擦去了熊谷浩大汗淋漓的额部。他的声音很怪、很低、含混不清。夫人在一旁解译:“他说见了你很高兴!”
  丰子却始终没有听清楚。
  不一会儿,电话铃响了。熊谷浩又有了一小阵的痉挛、抽搐,随后用右脚拿起了话筒。那拇趾犹如大拇指一样的灵活。简直是奇迹。他竟将话筒放在耳边,边听边讲话,讲的很慢,丰子能听清一部分,内容是谈有关产品的事情!
  经过短时间的观察,丰子难以忍受的,不单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的折磨。每当熊谷浩出现那种违拗的、不协调的、全身痉挛性的运动时,她自己也会觉得胸部发闷,呼吸也不十分通畅。她没有勇气正视他。丰子担心,万一在这短暂的瞬间里,熊谷浩发生了什么意外,抢救不及时,出了问题怎么办?看来房间里放置了氧气瓶绝不是用来摆设的。
  一整天,丰子都是在惶恐不安的心情下度过的。她盼望夫人能召见自己,直截了当地说:“你不适合在这儿工作!”这对于她来讲将是一道特赦令。她会立即奔出那道铁栅栏门,即使门外等待着她的是无家可归,流离失所。丰子没有料到,晚饭前,佣人领她到了自己的住处,一间不大但很整洁的房间,幸好这房间还有一扇窗子与后花园相通,否则是一个樊笼!看来在这儿只有“禁闭”半个月后,才有被“释放”的可能了。
  当晚钟忆打电话询问丰子工作的情况时说:“……我们还在为你的住处动脑筋呢!万一工作不成了……现在,你安下心来工作,会慢慢适应的!”
  挂上电话以后,丰子的耳边还在响着钟忆的话,“你会适应的!”是的,来日本后,丰子在迫使自己适应这陌生的环境,去掌握那些从来没有做过的工作。她深知在这片土地上,并不缺少她这样的人,不存在适合她的特长,激发她的兴趣的工作,只有她自己去熟悉这些工作,尽自己的最大可能将它们做好!丰子有一个十分坚定的信念:只要是人能干的,丰子就能干。她从没有退让过。
  现在,丰子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甚至是痛苦的适应过程。残疾人遍布全世界。国内也不少,丰子的同学就有好几个:小儿麻痹的、聋子、哑子、瘸子、瞎子。人们已经习惯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样子。她所看到的残疾人是自己的感官所能接受的。在丰子的亲友中,最严重的一个就是自己的表姑了。她不满三十岁就患了喉头的毒瘤,将喉头摘掉了,放了一个金属的管子,在脖子前边那黑洞洞的窟窿里。表姑的家在东北偏僻的一个小镇上,喉头的手术是在北京动的,每年定期复查总要在丰子家停留几天,这是妈妈最最恼火的事情,英子也很厌恶。只有奶奶、爸爸对表姑很好,非常体贴、关心。奶奶还特意请邻居打了一个个铁架子,放上一只白瓷缸,为表姑煮那插在脖颈前的弯弯的铁管子。表姑说这管子需要定期消毒。
  妈妈抱怨说:“瞧,这意思是要在这儿长期安家啦?”
  每当表姑将那弯曲的管子拔下来,脖子前那颗拇指肚儿般大的黑洞口,让丰子觉得瘆得慌,她总是站得远远的,有时还要扭过头去。一次表姑在换管子的时候,周围没有人,让丰子帮忙,丰子硬着头皮靠近表姑,第一次瞥了一眼那黑洞洞的小孔,它通向什么地方?那弯曲的管子会不会把肺捅破了,那不就漏气了吗?会不会把心脏扎漏了,那血不就要流到肚子里了吗?她不敢深想,脑海里浮现出团团的、茫茫的雾气,一会儿又被红殷殷的鲜血驱散了……谁想她竟无法支撑,面色苍白地歪倒在一旁,后来还是奶奶跑来帮忙……至今那黑黑的小洞孔对丰子来说,一闭上眼睛就能记清那样子。
  表姑的残疾,那黑黑的小洞口实在无法和熊谷浩的情况相比。因为他不单是躯干骨骼畸形,不能伸直了,而且他常常会在外界的刺激下,全身会产生一种向相反方向的痉挛、抽搐,仿佛人被处于极刑时的身体的扭曲状态,也许是电刑、砍头……还有那恐怖的面部表情,不仅让人们惨不忍睹,甚至会肝颤的。事后,丰子都难以想象自己竟然在这个幽静的院落里生活了半个月,这不仅是意志的磨练,也是一种胆识的考验。
  大概出于学习中文的急迫性,教授中文的工作当日下午就开始了。尽管学生非常认真,但却不能不面对严重残疾的现实,他的国语——日语,发音就十分含混,吐字不清,丰子听起来很费力气,必须由保姆或夫人帮助翻译。教了一个小时,不仅学生汗流满面,丰子的浑身也是湿淋淋的。丰子认真考虑过,通过彼此的适应和熟悉,自己可以胜任这个工作。但她最大的顾虑,就是熊谷浩讲的含糊不清的日语了。这对于丰子熟练地掌握日语会话,无疑是一个大障碍。再说她希望能在近期内通过日语Ⅰ级考试,准备进东京学艺大学,长期在这儿干下去,自己预定的计划将要成为泡影了。
  说实在的,来日本这段时间里,住在熊谷家的住宅里,丰子觉着恬静、安谧,不必为自己的住、行、吃发愁和奔波。让她有一种进入寺庙中修行了的感觉。仿佛住进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当然每次讲课是一场耗竭体力的搏斗,犹如进行激烈的拳击似的,虽然时间不短,每天至少八小时,但总还有休止的时候。
  一星期后,熊谷夫人在一次非正式的谈话中,有意向丰子透露:“……熊谷浩要到各处去旅游,而且不单单在日本,如果去中国,你可以做向导!报酬并非固定不变的……”
  要不是格守最初签订的协议:应试者必须工作半月后才能提出不干的要求,丰子会立即向夫人表示:“我不适合在这儿工作。”现在只好隐藏着自己的本意,点头哈腰地、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夫人,谢谢!”
  这就是虚伪的繁琐的礼节,掩盖了事实的真象,夫人竟误以为丰子非常喜欢这里的工作,自然是很高兴,最重要的是熊谷浩想挽留这位温和、文静、耐心、发音又十分纯正的中文教员。
  其实丰子也十分佩服熊谷浩的毅力和拚搏精神。她亲眼目睹了他所取得的点滴成绩所付出的高昂代价,他原可以靠着自己巨富的家庭,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但他却偏偏选择了一条崎岖的、蜿蜒的、盘旋上升的小路。
  关于熊谷浩的事情,丰子曾写信告诉过爸爸,但她从来没有详细地描述过他的残疾情况。她知道自己无法准确地记录出有关他的躯体的一切,害怕用词不当,会让爸爸、奶奶惦念自己。
  她在信中曾引述了这样的话:
  “……别人看着自然,自己活着别扭,这是一种生活;自己活得自然,别人看着难受,这也是一种生活……”
  两周后,丰子将迷底揭开了。
  熊谷夫人自然是大吃一惊,颇为失望,她十分惋惜地说:“……我想不少中国人都想得到这份工作。今后不仅要逐月加薪,最终还可能解决长期留在日本的问题……”
  丰子心平气和地说:“夫人讲的是事实,但问题在于我不想长期留在日本!”
  只有遗憾地分手了。为了避免刺激熊谷浩,她没有向他告别。
  事情凑巧,就在丰子离开熊谷家,在钟忆的女同学宿舍里打了几天游击后。有一位从大陆来的公派的访问学者,在东京要住一年,她希望有人合租一个房间,丰子总算有了一个比较便宜的住处,工作是望月君帮助解决的!原来丰子离开小学校后,雪子常打电话给钟忆,因为只有钟忆是可以找到的联络地点。她告诉钟忆,望月君有位好朋友在东京都开着一家铁板烧的饭铺,丰子可以到那里去工作。雪子不仅热心,办事还非常细致,不久给钟忆寄来一封信,信中附有望月君的亲笔引荐信,以备丰子找工作时,老板给予关照。
  不知道是望月君的介绍信过得硬,抑或是丰子本人所具备的条件,试工第一天即被通知录用,抑或是两者都起了作用。
  丰子在白天奔波劳碌后,晚上常常做梦,而且都是一些处境艰险,走投无路的噩梦,往往是以尖叫醒来而告终。奶奶常常警告丰子,不要把手放在胸口上睡觉,那样做才会有害怕的梦,可往往丰子醒来时,手并没有放在胸上。近来她常梦见自己驾着一叶扁舟,漂泊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泛着白色泡沫的浪花,常常想吞没她,翻卷的涌浪想淹没她,还有那无情的暴风雨想摧毁她……偶有风和日丽,轻舟前进的时刻,即使十分短暂也为她带来了希冀、渴望和幻想。
  让丰子高兴的是,她的想法得到了桑野的支持。桑野介绍丰子到东京学艺大学去找一位老师,他是桑野的大学同学,现在在学校里恰巧是负责留学生资格审查的工作。桑野很有把握地说:“……我会事先通知他的,你要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听,他会帮助你的!”
  虽然丰子的目标并没有实现,可她却觉着自己正一步步地朝着预想的方向走着。搬到东京后和钟忆的联系也比以前密切了。这时她自然想到英子,钟忆常常向她提起英子为她找工作的事情。有一次绘声绘色地说起在泉城饭店英子冒充顾客的情况,丰子动心了,有一种隐隐的自责。她急迫地希望能找到英子,让她知道自己的情况。
  自然的是先拨“六叠半”的电话,奇怪,竟然不通,最后只有打电话问钟忆。
  “我难道没有告诉你?”钟忆的声音中透露着惊讶,“在你离开千叶县没有多久,她就退掉了那套房子……”
  “退掉了六叠半……”丰子明白,退掉六叠半就意味着和冈村断绝了关系……丰子越发想找到英子。她拨了另一个公寓的电话,电话通了,但没有人接。最后她不得不把电话打到明奈子家,她知道她们往来很密切,即使英子不在明奈子家,明奈子也会知道她的去处的。
  拨通了电话后,丰子觉着有点儿紧张。为了去熊谷家工作,她们曾通过电话,但那只是声音的接触,彼此并没有见面,其实就是认出来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丰子安慰自己,紧张的情绪有所缓和,可接通电话的嘟——嘟——嘟声,却拖了很长的时间,渐渐地,烦躁的心情占据了上风……丰子听到电话被人拿起,因为嘟——嘟——嘟声中断了。
  话筒里静静的,没有声音。
  丰子唯恐对方挂了,赶忙说:“请问这是明奈子女士的家吗?我想找英子女士讲话!”
  “她去医院了。”一个孩子的声音。
  丰子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突然愣住了,半天讲不上话来,当她听到对方将电话挂上了,才如梦方醒,英子住院了?她怎么没有告诉我!也没有告诉钟忆呀!她得了什么病?住在哪个医院?……她又重拨明奈子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占着线,她都要急疯了。急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冲出了房间……
  直到走在大街上,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该怎么办?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好呢?”经过琢磨,看来只有亲自去明奈子家了。尽管这是冒险行为,可现在别无选择!
  明奈子的家坐落在一个不太繁华的街巷里,是一座典型小巧的、棕色的日本小楼房,铁栅栏圈围起的狭窄的院落里种满了花草。丰子按响了门铃。丰子在门外等了一段漫长的时光,院落里竟没有动静,正像这家的电话一样,接通很长时间也没有反应,仿佛通讯系统出了毛病一样。丰子不甘心,因为这里是现在唯一可以找到英子的线索。她又按响了门铃,长时间没有将手指挪开。
  她注意到白色的纱窗轻轻地揭起了一个角,丰子的心也剧烈的跳动起来,到底是有反应了……不知是她自己想象的,还是确实听到了,那嗵嗵的跑下楼梯的脚步声。不,那是真的,因为楼房门大开了,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很快地向大门跑来,边跑边喊:
  “英子阿姨你回来啦!”
  丰子还没有反应上来,铁栅栏门已经打开了。男孩子仰头看着她,固执地说:“英子阿姨你从医院回来啦!”
  显然男孩搞错了,丰子很为难。她很难把一切事情向这样一个孩子讲清楚的。正在犹疑的时候,从楼房里又走出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她没有上前来,只是有礼貌地躬身微笑着。丰子估计她不是明奈子,从年龄、外貌、气质都不像,大概是请来帮忙的人。看来明奈子也没有在,否则她会露面的。
  丰子支支吾吾地说:“是啊!是啊!我……该去……医院,糟糕……”她声音放低,而且用的中文,“我忘了医院的名字……”
  小男孩到底是年纪小,毫不犹疑地告诉她:“仁慈医院!你要是从那边来,在换车的时候能看见它!”他讲的也是中文。
  丰子听英子讲过,明奈子在家里教儿子中文,这回可救了驾。
  “英子阿姨!我和你一起去医院吧!”男孩请求。
  丰子安慰说:“你在家里等,很快我就回来!”她冲楼门口的妇女躬了躬身。“打扰了,一会儿见!”丰子扭身匆匆地走了,心“嘣嘣”地跳着,浑身也涔出了汗水。拐过街区时,她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看见小男孩正在向她招手,她快走了几步。小男孩在她的视线中消失了。随即丰子感觉十分内疚,她应该大大方方地向男孩摆摆手。男孩都一双忧郁、孤独、悲哀的大眼常常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来日本后这是丰子第一次进医院。就是在北京也是屈指可数的几次,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奶奶有病,坐出租车送她去急诊室。丰子对医院没有好感,因为在那里看到的大多是焦虑、痛苦、哀伤的表情;还有医生、护士对患者的冷漠,也让她感到心里灰冷灰冷的。奶奶在急诊室观察了三天,有一天夜里是丰子陪床。奶奶正在静脉输液,想小便,虽然丰子打亮了床头信号却不见有人来。丰子跑到值班室,一位年轻的护士正在同一位家属聊天,两人谈得津津有味,丰子不得不打断她。小护士满脑门子的官司让丰子缴五块钱押金。丰子从家里来得匆忙,没有带钱包,看来没有五块钱就没有便盆,这样就必须憋着,年纪大的人会憋出病来的。丰子苦苦要求能否暂借,护士却一点儿不给通融,继续大侃,仿佛什么事请也没有发生似的。还是奶奶邻床的家属热心,借给丰子五元钱,才解决了难题!否则将会证实了活人被尿憋死了的笑话!
  闹市区的医院,不会有宽敞的院落,但在一幢高耸的“工”字形的楼房前后,也都进行了装修和绿化,栽满了花草,安置了小巧的白色的桌椅,供患者或家属休息。丰子正在思忖,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英子?急诊室、内科还是外科?……
  虽不能说是大海捞针!也需费一番功夫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丰子准备走进楼门时,无意发现在院子的西南角坐着一个人。她低垂着头,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似地散披在胸前,那样子熟悉极了……丰子扭转身向她走过去。当她站在她的面前时,气喘吁吁的,她们之间相距并不远,她很久未见英子了,心里很激动……
  “英——子。”丰子轻轻地喊。
  她抬起了头,脸颊上流满了泪水。破天荒地没有化妆,看上去面色苍白,有些憔悴。丰子的心紧缩了,让她感到隐隐作痛,“她是病了,而且不轻呢!”丰子暗自想。
  “英子,你怎么了,得了什么病?”丰子焦急地问。
  “……HIV阳性……”她自言自语地说,两眼并没有看着站在面前的丰子。
  “什么是HIV?……”丰子追问。
  “是艾滋病毒……”英子说完后,将头依在丰子的身上痛哭起来。
  丰子听到这个消息,如同炸雷轰顶,立即呆住了。她用手下意识地梳理着英子散乱的长发,眼泪禁不住地滴落下来。丰子虽然不懂医学,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艾滋病患者的可怕结局,这就意味着……
  “……一次化验不一定准确,你应该再化验一次……”丰子安慰说。
  “不,已经确诊了!”英子非常肯定地说:“医生要做气管镜……”
  “现在?!”
  “在做着呢!”英子说。
  丰子将英子推开,两手握住她的肩膀摇晃说:“……英子,你看着我,不要说胡话,你没有做气管镜,你在和丰子谈话,你要坚强起来,……”
  “我没有说胡话,她是正在做气管镜检查……”英子有气无力地说。
  “谁?!”
  “明——奈——子!”英子抽抽噎噎地说。
  丰子绝望的心绪稍稍有所缓解,为了怕自己听错,又追问说:“你是说明奈子的血里艾滋病毒是阳性……”
  英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人不能不面对现实,承认自己感情的局限性,丰子濒于破碎的心,竟奇迹般地康复了。当然对于明奈子患病的消息,她也是颇为遗憾的,而且很自然地在她的脑海中又显露出男孩子那双哀伤的大眼来。她轻轻地抚摸着英子的手说:“你应该通知明奈子的丈夫……”
  英子打断了丰子,愤愤地说;“不要提她的丈夫了,明奈子有很长时间在发低烧,有时候还咳嗽,这事情他都清楚。就在明奈子要住院的前一天,他乘飞机去了巴黎,说是要参观一个时装展销会,然后就带着他的模特情妇,游遍巴黎,逛遍欧洲……他才不会关心明奈子的死活呢……不过,我想最可怜的就是小千代了……”她又呜咽起来。
  丰子知道她指的一定是明奈子的儿子,就安慰说:“别难过,我们都在东京,大家都会尽力帮助他的!”
  英子看了看表,突然站起来说:“估计检查完了,她可能回到了病房,我要去看看她。你不要去了。有事情时我们再联系!”说完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大楼走过去。
  丰子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向前猛跑了两步又停住了。她本想提醒英子,要多加小心,又怕英子嫌自己啰嗦……她深知英子的脾气,在这样的场合下,尽量不去干预她。事后她曾对钟忆说:
  “虽然明奈子得了艾滋病,这是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情,可从另一方面……说不定坏事还可以变成好事呢,特别是对英子……”
  钟忆认真地听着,半天没有表态,那眼神儿分明是“不理解”!
  丰子解释说:“英子无疑地要从明奈子的结局里,看到自己暗淡的前景,……那她就会幡然醒悟的……”
  “你是说浪子回头!”钟忆接下去说。
  “是呀!你认为这不可能?”丰子的声音提高了。
  钟忆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可能性极小。”
  丰子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拧着一股劲儿,暗自想,看来你对我们家的人还不太了解,等着瞧吧!
  明奈子发病后,丰子原想插手,一方面减轻英子的负担;一方面也算对明奈子替自己找工作的答谢,虽然她并不喜欢那个工作。但却被英子一口回绝了。
  “我从没有对明奈子讲过有个孪生妹妹,……现在你出面不合适。”
  丰子知道英子要安排千代,照顾明奈子……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做,自己既帮不上忙,又不便打搅她,待事情理出头绪来,她们需要好好地谈一谈,像她们在“六叠半”里那样。
  丰子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一周、两周地过去了……
  父亲接二连三地寄来了航空信,要丰子讲清英子现在的情况,特别是妈妈要来参加英子的婚礼。有关婚礼的详情,信中他约定了时间,要打长途来……
  丰子不能坐等了,她打电话和英子约会,并且真心诚意地希望英子能到自己的新家来看看。房子不大,东西也极简单,可这毕竟是用自己的劳动所得租来的。房间里还装了电话。在东京,没有电话的人家,犹如在北京城里的人没有电灯、自来水那样不方便。英子却推说忙,没有时间。
  “……这次还是你到我这儿来吧!以后有时间再去你那儿……”
  丰子不得不让步了。其实她自己何尝不忙呢?通过日语Ⅱ级考试后,她正在准备Ⅰ级,只有过了Ⅰ级考试才有资格进入日本大学读书。Ⅱ级考试自然难度较大,丰子还不能全力以赴。白天要打工,周末也得打。去看英子,她不得不牺牲一晚上日语课的时间。
  她带着爸爸寄来的全部航空信,她想告诉英子,她正托人为英子也找一个共同合租的房子,不仅省钱,生活起来也满方便。她们一起通过日语考试,即使考不上大学,英子考个中专也可以呀!
  当丰子按着英子告诉她的地址,找到的地方门口竟然挂着闪烁的霓虹灯的广告牌:桑塔那浴。丰子的心凉了。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英子在门上标有值班经理的小房间里接待了她。
  丰子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愣愣地,半天竟没有讲出话来……
  “怎么啦!”英子的样子显得春风得意,容光焕发。“我忙死了,真是没有一点儿时间。明奈子病了,这一摊儿总得有人顶上来。她说我是最佳人选……”看来明奈子生病的事情,在她的身上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
  丰子只觉得自己的头胀得大大的,耳边嗡嗡的直响,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平日里,她们一见面就是争吵,此刻她都不想开口!慢慢地她悟出了一个道理:以前她们是心和面不和,现在是连心都不和了,还有什么值得吵的呢?
  英子误以为丰子的沉默就是赞许,显然她觉着有些意外外,但还是非常高兴的喋喋不休地谈起来。“你总是打电话,要我到你那里去看看,有什么意思……以后我想办法,叫你也搬过来就是了……”
  丰子突然岔断了她:“不谈住处好吗?这里有爸爸寄来的三封航空信,都是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英子的脸上流露出诧弄的表情。
  “当然是关于你的。”丰子将信递了过去。
  英子却挥了挥手说:“还是你讲给我听吧,有什么事情?”
  “爸爸信里写着,妈正在办来日本探亲的手续。她说你要结婚了……”丰子的声音非常激动,“爸爸关心的是:你要和什么样的人结婚?”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啦!”英子轻描淡写地说:“我在开始一项新事业,到底和谁结婚,连我自己还不清楚呢!”
  “那你要及时把这样重大的变化告诉他们。爸爸要今晚给你打电话来!”丰子站起身。
  英子立即冲口而出:“我没有时间……”这时她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一手按着电话,一边佯装无可奈何的样子,拉长声音,“你打吧!”
  丰子一分钟也不能停留了。她一股风似地冲出了英子的房间,跑出了大门。当她快步走在马路上的时候,觉得胸口郁闷得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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