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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真同他们


  这三间比较精致的厢房,妈妈已经给了女孩子们作书房。房里一切器具,虽都是书房中旧有的,将就给孩子们摆设,可是不知从书桌的哪一处,书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之地板上,都显然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气氛。
  ——这一幕简单的场景,在等待着出场的人物。如同每一片屋顶下,都在同一个时间上演着不同的故事。
  燕京剧社的同学们很看重这一场演出,尽管这只是一场彩排,他们印了很精致的请柬,很有风格的剧情简介,林徽因女士的最新创作四幕话剧《梅真同他们》。还在上面引了黄山谷一首题梅的诗: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被请来观看彩排的有剧作家赵太侔、丁西林、余上沅、作家沈从文、杨振声,当然还有作者林徽因。
  被邀请的几位名家,大都是林徽因留美期间中华戏剧改进社的成员。
  这个剧本描写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梅真,在思想启蒙运动作用下的社会环境里,所经历的独特的人生际遇,以及由此带来的情感危机与爱情悲剧。
  李家的丫头梅真,天资聪慧,性情活泼,很讨李家二太太李琼的喜欢。因此从小视为已出,并让她与自己的女儿们一起上学读书,这使心胸狭窄的李家长房太太大为不满,也令前妻所生的大小姐文娟又妒又恨,因此常寻机会奚落梅真,而四小姐文琪却与梅真相处融洽,宛若姐妹。这一天,李家的二少爷文靖就要从外地回来了,大家商量着为二少爷办一个家庭舞会。为了准备这个舞会,李家的小姐们忙碌起来,第一件事情是要把这间书房改装成未来派的休息室。
  文琪(李家四小姐)……你看,咱们后天请客,什么也没有准备呢?
  梅真(李家丫头)“咱们”请客?我可没这福气!
  文琪梅真你看!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这酸劲儿的不好,我告诉你,人就不要酸,多好的人要酸了,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也知道你为难……
  梅真 你知道就行了,管我酸了臭了!
  文琪可是你不能太没有勇气,你得往好处希望着,别尽管灰心。你知道酸就是一方面承认失败,一方面又要反抗,倒反抗不反抗的……你想那么多没有意思?
  梅真好吧,我记住你这将来小说家的至理名言,可是你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酸,本来是一种忌妒心发了酵变成的,那么一股子气味——可是我不说了……
  文琪 别说吧,回头……
  梅真好,我不说,现在我也告诉你正经话,请客的事,我早想过了……
  文琪 我早知道你一定有鬼主意……
  梅真你把人家的好意你叫做鬼主意!其实我尽可不管你们的事的!话不又说回来了么,到底一个丫头的职务是什么呀?
  文琪管它呢?我正经劝你把这丫头的事忘了它,你——你就当在这里做……做个朋友。
  梅真 朋友?谁的朋友。
  文琪 帮忙的……
  梅真 帮忙的?为什么帮忙?
  文琪 远亲……一个远房的小亲戚……
  梅真得了吧,别替我想出好听的名字了,回头把你宝贝小脑袋给挤破了!丫头就是丫头,这个倒霉事就没有法子办,谁的好心也没有法子怎样的,除非……除非哪一天我走了,不在你们家!别说了,我们还是讲你们请客的事吧。
  看到这里,大家都喝起彩来。赵太侔说:“开场就不错,台词写得真漂亮,人物性格全出来了。”
  沈从文说:“以前没看过燕京剧社的演出,还真有味道,演梅真的这姑娘会出戏。”
  这时,从外国留学归来的唐元澜来李家拜访,与大小姐文娟不期而遇,他俩虽被外人糊里糊涂地认作未婚夫妻,但彼此话不投机,相处并不和谐。其实,唐元澜真正爱的是梅真。
  同一个书房里,两天后的早上。
  家具一切全移动了一些位置,秩序显然纷乱,所谓未来派的吃烟室,尚在创造之中。天下混沌,玄黄未定,地上有各种东西,墙边放着小木梯,小圆桌推在舞台的另一边,上面放着几副铜烛台,插着些红色蜡烛,一只很大的纸屏风上,画了一些颜色鲜浓而题材不甚明了新派画,沙发上堆着各种靠背,前面也放着一张画,同样是怪诞得让人注目的作品。
  大幕拉开的时候,请来装饰灯具的电料行小掌柜宋雄在安装电灯。宋雄是由机器匠而升作年轻掌柜的人物,读过一点书,也吃了许多苦,他的头发梳得油光,身上短装用的是黑色绸料,上身夹袄胸上的小口袋里,金表链由口袋上口牵到胸前的扣襻上。
  宋雄早就有意梅真,趁着这个机会,他再次向梅真求婚,希望这个识文断字的丫头,能成为他柜台上的老板娘,但被梅真回绝了。
  四小姐文琪请来了研究史学、喜欢绘画的青年学生黄仲维,为舞台画了许多幅现代派的绘画,两个年轻人闪电般的恋爱了:
  黄仲维……立体画最重要的贡献,大概是发现了新角度!这新角度的透视真把我们本来四方八正的世界——也可以说是宇宙——推广了变大了好几倍。
  文 琪 你讲些什么呀?
  黄仲维(笑)我在讲角度的透视。它把我们日常的世界推广了好几倍!你知道的,现代的画——乃至于现代的照相——都是由这新角度出发!一个东西,不止可以从一面正正的看它,你也可以从上,从下,斜着,躺着或是倒着,看它!
  文 琪 你倒底说的什么呀?
  黄仲维 我就说这个!新角度的透视。为了这新角度,我们的世界,乃至宇宙,忽然扩大了,变成许多世界,许多宇宙。
  在房间的另一隅,唐元澜也抓住机会,当面向梅真表白自己的爱情,他说他之所以常来李家,只是钟情于梅真,而并非是为了文娟,这样的表白,非常令梅真痛苦悲哀。她不得不告诉唐元澜,自己心里一直爱着二少爷文靖,但又总是有意躲避着他。因此她陷入了感情的苦恼与危机之中。
  梅 真 因为我——我只是没有出息丫头,值不得你,你的……爱……你的好奇!
  唐元澜 别那样子说,你弄得我感到惭愧!现在我只等着二少爷回来把那误会的婚约弄清。你答应我,让我先帮助你离开这儿,你要不信我,你尽可让我做个朋友……我们等着二少爷。
  梅 真 你别,你别说了,唐先生!你千万别跟二爷提到我!好,我的事没有人能帮助我的!你别同二少爷说。
  唐元澜 为什么?为什么别跟二少爷提到你?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很能了解人情的细心人?他们家里的事有他就有了办法吗?
  梅 真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你就别跟二少爷提到我就行了。你要同大小姐退婚,自己快去办好了!那事我很同情你的,不信问四小姐。
  丁西林说:“从文,你该写篇文章,就叫《梅真的悲剧同悲剧中的梅真》。”
  沈从文说:“这可是一篇大文章,梅真的悲剧,在于她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悲剧角色,而且这个悲剧角色是不可以改变的,人并不是赤条条的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一落生就穿了一件衣服,一开始是什么,终究也会是什么。如果这篇文章让徽因自己写,那可就太生动了。”
  林徽因说:“我写梅真的时候就像在写我的一个朋友,我喜欢她却无法改变她,她自身的聪慧和所受的有限的教育,不仅不能帮助她摆脱现实的困苦与烦恼,反而加深了她内在心理的不平衡。这不是靠别人的施舍能够改变的。”
  赵太侔说:“是啊,没有什么可以超越命运的力量,剧中的人物也应该是这样。”
  舞台上的演出,正在进入高潮。李太太深知梅真内心的痛苦和不平,因此,她决定让梅真以客人的身分,而不是以丫头的身份参加女儿们的舞会,这却惹得文娟大为不满,并扬言如果梅真参加舞会,她就决不参加、迟迟不归的二少爷文靖终于在家中出现了。
  同一个房间,早上纷乱的情景,又复归恬静。屋子已被梅真同文琪收拾成所谓未来派的吃烟室,墙上挂着新派画,旁边有一个怪诞的新画屏风,矮凳同其它沙发、椅子分成几组,每组有它中心的小茶几,高的、矮的,有红木的、有雕漆的,有圆的、有方的,书架上,窗子前,都有一种小小的点缀,最醒目的是并排的红蜡烛。近来孩子们对于宴会显然受西方美术的影响,花费她们的心思在这种地方。
  文靖 我怕见梅真……
  文琪 为什么,二哥?
  文靖 因为我感到关于梅真,我会使妈妈很为难,我不如早点躲开点,我决定我不要常见到梅真倒好。
  文琪 二哥!你这话怎么讲?
  文靖 老四,你不……不同情我么?有时我觉得很苦痛——或者是我不够能敢。
  文琪 二哥,你可以告诉我吗?我想……我能够完全同情你的,梅真实在能叫人爱她……现在你说了,我才明白我这个人有多糊涂!我真奇怪我怎么没想到,我早该看出你喜欢她……可是有一时你似乎喜欢璨璨——你记得璨璨吗?我今晚还请了她。
  文靖 做妹妹的似乎比做姐姐的糊涂多了。大姐早就疑心我,处处盯着我,有一时我非常地难为情。她也知道我这弱点,更使得我没有主意,窘透了,所以故意老同璨璨在一起,老四,我不知道你怎样想……
  文琪 我?我……怎样想?
  文靖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感到如果我问梅真好,这事情很要使妈妈痛苦,我就怕人家拿我的事去奚落她,说她儿子没有出息,爱上了丫头。我觉得那个说法太难堪;社会上一般毁谤人家的话,太使我浑身起毛栗。就说如果我真的同梅真结婚,那更糟蹋了,我可以听到所有难听的话,把梅真给糟坏了……并且妈妈拿我这个儿子看得那么重,我不能给人机会说她儿子没有骨气,我不甘心让大伯嬷那类人得意的有所藉口,你知道么?老四!
  文琪 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怪不得你老那样极力的躲避着梅真。
  文靖 我早就喜欢她,我告诉你!可是我始终感到我对她好只给她痛苦的,还要给妈妈个难题,叫她为我听话受气,所以我就始终避免着,不让人知道我心里的事儿,只算是给自己一点点苦痛。
  文琪 梅真她不知道吗?
  文靖 就怕她有点疑心!或许我已经给了她许多苦痛也说不定。
  文靖虽然爱着梅真,却害怕家族的反对和外界的嘲笑,因此内心矛盾重重,总想逃避现实。
  舞会就要开始了,文琪将就此宣布,她与黄仲维订婚,文娟依旧耍着脾气不肯露面,而梅真则心绪烦乱地坐在角落里,暗自饮泣。文靖进来对此视而不见,原来他误信谣方,以为唐元澜与梅真要好,故意对梅真疏远、冷淡,在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之后,他毅然决定撇下梅真独自离去,梅真的希望和爱情彻底破灭了。
  文琪 我问你梅真,元哥同你怎么啦?今早上你们是不是在这屋子里说话?
  梅真 今早上?唤,可是你怎么知道,四小姐?
  文琪 原来真有这么一回事!张爱珠告诉我的,二哥也听见了。爱珠说大姊亲眼见到你同元哥……同元哥……
  梅真 可是,可是我没有同唐先生怎么样呀!是他说,他,他……对我……
  文琪 那不是一样么?
  梅真 不一样么!不一样么!因为我告诉他,我爱另一个人,我只知道那么一个人好……
  文琪 谁?那是谁?
  梅真 就是,就是你这二哥!
  文琪 二哥?
  梅真 可是,四小姐你用不着急,那没有关系的,我明天就可以答应小宋……去做他那电料行的掌柜娘!那样子谁都可以省心了……我不要紧……
  文琪 梅真!你不能……
  梅真 我怎么不能,四小姐?你看着吧!你看……看着吧!
  文琪 梅真!你别……你……
  大幕迅速落下。
  梅真终于怀着清醒的悲哀走向了现实,她最终无法改变丫头的身分,作为一个受奴役者的代名词,她的命运似乎被打上了卑贱的烙印,也永远被排斥在上层社会之外。
  文靖的心理障碍跟梅真不一样,他的懦弱是由于他的社会角色造成的。每个人都站在一定的社会台阶上,每个台阶上的人都戴着思想的锁链,而真正的锁链是无形的,这决不仅仅是梅真的悲哀。
  演员们出来谢幕了,请来的客人们却忘记了鼓掌。他们都在想着,梅真走后该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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