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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永瑆在军机处已使嘉庆帝很不放心,若照法式善的说法,再给亲王以军权,我这皇帝手里还有什么?随乾隆听政的经验告诉他:君王一定要集权,决不能让大臣把权力揽去。若让一亲王在军机处,让一亲王做大将军,这不是动摇了皇上集权的基础吗?嘉庆帝对法式善的建议怒斥道:
  “国初可使王公领兵,太平之时,自不宜用。因为若用亲王统兵,有功劳再也加封不上去。倘若犯罪,根据国法议处。则伤天满一脉深恩;照顾皇亲,则废朝廷之法规。法式善眼见亲王在军机处行走,便揣摩迎合,完全不顾国家政体,岂不是趋向风气乎?”
  对京师旗人屯田塞外的建议,嘉庆帝怒斥道:“如果所奏请的事情成为现实,京城岂不成了一座空城!更是荒谬到了极点。”
  之后,嘉庆帝指责法式善声名狼藉,赃私累累,降其职务为编修。
  恰在这时,内阁学士尹壮图也提出清查考核各省陋规,整顿前朝留下的许多弊政的建议,指出应明定科条,规范朝廷、地方及军队大员的行为,废除前朝留下的一些坏习惯及政体。
  面对尹壮图的奏言,嘉庆帝声明道:“前朝之遗风及政体等怎能全行革除?尹壮图的建议不合政体,实在昏庸。”
  遭到申斥之后,这位名震两朝的直言争谏之士仰天叹曰:“曹锡宝幸未活到今日,不然,则蒙羞二次矣。”不久又被革职回籍。
  面对一篇篇的奏言,嘉庆帝显得不耐烦了,这些奏言,渐渐地都把矛头指向皇考,实在有损大清的威严和体面。虽然在父皇手下顒琰胆战心惊,如幄幕上的燕巢,但他一生最崇拜的还是父皇。如今,嘉庆帝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诵读《高宗实录》,不得有任何人打扰,诵读一个时辰后,才上朝听政,从不改变这种习惯。到现在,父皇的一些事动辄就被提起并受到责备乃至攻击,他如何能受得了,于是便下诏曰:
  “近来言事诸臣,往往不为国计民生,揆厥本衷,大约不出乎名利两途。其沽名者,如议增俸、赏兵等事,若蒙允准,于以市惠于人;不准,则归怨于上,似此居心,其巧作尚可问乎!其牟利者,则请修不急工程,图沾余润。况在宫言官,各有职守。近日并有现任封疆大臣,将他省之事越俎陈奏,或干预京师政务,是欲自见其长,而忘其出位之思。夫以总督统辖两三省,幅员辽阔,其任内应行整理及兴利除弊之事,不知凡几,即殚精竭虑,尚恐未能周到,何暇舍己因而耘人之田?嗣后内外大小臣工,若怀私见,不出为名为利者,断难逃朕洞察,不得不治以妄言之罪。今朕特降此旨,杜莠言正所以来谠论,并非欲诸臣安于缄然,切勿错会朕求正言之意。”
  何为正言?朝野大小臣工都明白:皇帝喜欢的即正,皇帝不喜欢的即不正。亲政时的求“直言”而今成了求“正言”,言路又复回往日。
  那么,还会有人向皇帝直言吗?
  虽然白莲教匪尚在猖撅,但朝野一片稳定,嘉庆帝竟在丧服期间,选起秀女来。暮春选看八旗秀女,而今八月间则选看包衣三旗女子。刑部郎中达冲阿的女儿没有送到宫中让皇上选看,就把她许配给了人家,嘉庆帝知道以后大为震怒,申斥达冲阿目无皇上,并通行晓谕八旗及包衣三旗,在宫中选美之后,才准许婚配。
  果然没人指责嘉庆帝。然而真的就无人直谏了吗?
  面对嘉庆帝的所作所为,洪亮吉痛心疾首。他经常与法式善等人在一起畅谈国事,慷慨激昂,认为国家富强的出路就在于革新弊政,可是皇上现在却踏步不前甚至反对维新了,这怎能不让志士仁人痛心。洪亮吉在诗中写道:“幸多同志友,肝胆索郁勃,纵谈当世事,喜罢或呜噎!”对国家前途的担心溢于言表。
  洪亮吉和他的同仁们看到,朝中的高官,地方的大吏,乃至州官县吏,只是贪恋官禄,贪图钱财,哪个为国分扰为民着想?洪亮吉更多一层烦恼,他的老师,他过去崇拜的偶像,现在为了保住自己的高官厚禄,也是装聋作哑,明哲保身。
  洪亮吉想:我何去何从?只要我不吭不响,我就必然官运亨通,我刚到北京连升二级就是明证。那么我洪亮吉也是贪图富贵的人了?可是,如果我向皇上进言,我面对的是整个腐败的社会呀,面对的是已经倒退了的皇上呀!何况虽然有些人也指责贪官污吏祸国殃民,但是如果你奋臂疾呼,挺身战斗,他们就会龟缩起来,甚至还要反过来讥笑你,说你逞能。如今那些腐朽的官僚们已经麻木,国人士子也都趋吉避凶,我若有所直言,必定会落得可悲的下场——这是必然的,他们一定骂我是傻瓜蛋,憨蛋,疯子,狂徒。
  我还是回归故里,过悠闲自在的生活吧。于是他决定九月二日叩送高宗纯皇帝梓宫后即收拾行囊,回归故里。
  可是,乞假获准后,一个月中洪亮吉都寝食不安,特别是听到川陕官吏偶言营情弊时,感叹焦劳,有时竟至彻夜不眠。最后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他以为自己曾蒙二朝圣上恩遇,不当知而不言,他写了一首小诗名《自励》道:

  宁作不才水,
  不愿为桔槔。
  桔槔亦何辜,
  俯仰随汝曹。
  校枒适当时,
  旋转如风涛。
  高原多低枝,
  感汝汲引劳。
  一朝时两行,
  弃置眼蓬蒿。
  宁作无知禽,
  不愿为反舌。
  众鸟皆啁啾,
  反舌声不出。
  岂繁果无声,
  无乃事容悦。
  依依檐宇下,
  饮啄安且吉。
  何忍视蜀鹃,
  啼完口流血。


  八月二十三日,经过许多个日日夜夜的灵魂的煎熬,他终于作出决定,要向皇上直谏,他不愿做檐下的小雀。这一天,他写了《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及言时政启》,手抄三份:一份交于恩师朱珪,一份交于恩师刘权之,加一份则交于多年诗友成亲王永瑆。这封直陈时政的长篇大论后人称为《千言书》,全文如下:

  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天下望治之心孔迫矣,而机局未转者,推原其故,盖有数端。亮吉以为,励精图治,当法祖宗,初政之勤,而尚未尽法也。用人行政,当一改权臣当国之时,而尚未尽改也。风俗则日趋卑下,赏罚则仍不严明,言路则似通未通,吏治则欲肃而未肃。
  何以言励精图治,尚未尽法也?自三四月以来,视朝稍晏。窃恐退朝之后,俳优近习之人,荧惑圣听者不少。此亲臣、大臣启沃君心者之过也。盖犯颜极谏,虽非亲臣大臣之事,然不可使国家无严惮之人。乾隆初年,纯皇帝宵旰不这,勤求至治。其时,如鄂文端、朱文瑞、张文和、孙文定等,皆织织以老成师傅自居。亮吉恭修《实录》,见一日中硃笔细书,折成方寸,或询张、鄂,或询孙、朱,曰:“某人贤否?某事当否?”日或十余次,诸臣亦皆随时随事奏片,质语直陈,是上下无隐情。纯皇帝团圣不可及,而亦众正盈朝,前后左右皆严惮之人故也。今一则处事大缓。自乾隆五十五年以后,权私蒙蔽,事事不得其平者,不知凡几矣。千百中无有一二能上达者,即能上达,未必即能见之施行也。如江南洋盗一案,参将杨天相有功,骄戮洋盗,某漏网安居,皆内署总督苏凌阿昏聩糊涂,贪赃枉法,举世知其冤,而洋盗公然上岸,无所顾忌,皆此一事酿成。况苏次阿权相私人,朝廷必无所顾惜,而至今尚拥巨资,厚自颐养。江南查办此案,始则有心为承审官开释,继则并闻以不冤覆奏。夫以圣天子赫然独断,欲平反一事而尚如此,则此外沉冤何自而雪乎?一则集思广益之法未备。尧舜之王,亦必询四岳,询群牧,盖恐一人之聪明有限,必博收众采,庶无失事。请自今凡召见大小臣工,必询问人才,询问利弊,所言可采则存档册以记之;偿所举非人,所言非实,则治其失言之罪。然寄耳目于左右近习不可也,询人之功德,于其党类亦不可也。盖人材至今日,消磨殆尽矣。以模棱为晓事,以软弱为良图,以钻营为取进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由此道者无不各得其所欲而去,衣钵相承,牢结而不可解。夫此模棱、软弱、钻营、苟且之人,国家无事,以之备班列可也,造有缓急,而欲望其奋身为国,不顾利害,不计险夷,不瞻徇情面,不顾惜身家,可不得也。
  至于利弊之不讲,又非一日。在内,部院之臣,事本不多,而常若猝猝不暇,汲汲顾影,皆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外,督抚诸臣,其贤者斤斤自守,不肖者亟亟营私,国计民生非所计也,救目前而已,官方支治则所急也,保本任而已。虑久远者以为过忧事;兴堇者以为生事,此又岂国家求治之本意呼?
  二则进贤退不肖似尚游移。夫邪教之起,由于激变。原任达州知州戴如煌,罪不容逭矣,幸有一众口交誉之刘清,百姓服之,教匪亦服之。此时正当用明效大验之人。闻刘清尚为州牧,仅从司道之后办事,似不足尽其长矣。某以为,川省多事,经略纵极严明,剿贼匪用之,抚难民用之,整饬官方办理地方事又用之,此不能分身者也。何如择此方贤史如刘清者,崇其官爵,假以事权,使之一意招徕抚绥,以分督抚之权,以蒇国家之事?有明中计以来,郧阳多事则别设郧阳巡抚,偏沅多事则别设偏沉巡抚,事竣则撤之,此不可拘于成例也。夫设官以待贤能,人果贤能,似不必过循资格。刘清者,进而尚未进也。戴如煌虽以刑案解任,然尚安处川中,闻教匪甘心欲食其肉,知其所在,即极力焚劫,是以数月必移一处,教匪亦必随而迹之。近在川东,与一道员联姻,恃以无恐。是救一有罪之人,反杀千百无罪之人,其理尚可恕乎?纯皇帝大事之时,即明发谕旨,数和珅之罪,并一一指其私人,天下快心;乃未几,而又起吴省兰矣,召见之时,又闻其为吴省钦辩冤矣。夫二吴之为和珅私人,与之交通货贿,人人所知。故曹锡宝之纠和珅家人,以同乡素好,先以摺稿示二吴,二吴即袖其稿,走权门,借为进身之地,今二吴可雪,不几与衰赠曹锡宝之明者相戾乎?夫吴省钦之倾险秉文,衡尹京兆,无不声名狼藉,则革职不足蔽辜类。吴省兰先为和珅教习师,后反称和珅为老师,大考则第一矣。视学典试不绝矣。非和珅之力而谁之力乎?则降官亦不是蔽辜矣,是退而尚未退也。
  何以用人行政未尽致矣?盖其人虽已致法,而十余年来,其更变祖宗成例,汲引一己私人,犹未尝平心讨论。内阁六部名衙门,何为国家之成法,何为和珅所更张,谁为国家自用之人,谁为和珅所引进以及随同受贿舞弊之人,皇上纵极仁慈,纵欲宽协从,又因人数甚广,不能一切屏除。然窃以为实有真知灼见者,自不究其从前,亦当籍其姓名,于升迁调补之时,微示以善恶,劝惩之法,使人人知圣天子,虽不为已甚,而是非邪正之辨未尝不洞悉,未尝不区别。如是,而夙昔之为私人者,尚可革面革心而为国家之人。否则,朝廷常若今日清明可也,万一他日复有效权臣所以为者,而诸里又群起而集其厅矣。
  何以言风俗日趋卑下也?士大夫渐不类廉耻,百姓则不顾纲常。然,此不当责之百姓,仍当责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见,十余年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学士、七卿之长且年长一倍而求拜门生、求为私人者矣,有交宰相之憧隶,并乐与抗礼者矣。太学三馆,风气之所以出也,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矣;有人前长跪,以求讲官者矣。翰林大考,国家所据以升黜词里者也,今则有先走军机章京之门,求认师生,以探取御制诗韵者矣;行贿于门闭侍卫,以求传递代倩,藏卷而出,制就而入者矣。及从各得所欲,则居然自以为得计。夫大考如此,何以责乡试、会试之怀挟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责小民之誇诈黄缘?辇毂之下如此,何以责四海、九洲之营私舞弊?纯皇帝因内阁学士许玉猷为同姓石工护丧,谕廷臣曰:“诸臣纵不自爱,如国体何?”是,知国体之尊,在诸臣各知廉耻。夫下之代上,犹影响也;士气必待在上者振作者,风节必待在上者奖成之。举一廉朴之吏,则贪欺者庶可自愧矣;进一恬退之流,则奔竞者庶可稍改矣,拔以特立独行、敦品励节之士,则如旨如韦依附朋比之风,或可渐革矣。而亮吉更有所虑者,前之所言,皆士大夫之不务名节者耳,幸有矫琦自好者,类比感于因果、遁入虚无,以蔬食为家规,以谈禅为国政,一二人倡于前,千百人和于后,甚有出则官服,入则僧衣,感智惊愚,骇人观听。亮吉前在内廷执事,曾告之曰:“某军亲王十人施斋戒杀者已居十六七,羊豕鹅鸭皆不入门。及此回入都,而士大夫持斋戒杀者又十居六七类。深恐西晋祖尚无虚之习,复见于今,则所关世道人心,非小也。”
  何以言赏罚仍不明矣?自征苗匪、教匪以来,福康安、和琳、孙士毅则蒙蔽欺妄于前,宜绵、惠龄、福宁则丧师失律于后,又益以景安、秦承恩之因循畏葸,则川陕楚豫之民遭劫者,不知几百万矣,已死诸臣姑置勿论,其现在者,未尝不议罪也。然重者不过新疆换班,轻者不过大营转饷,甚至拏解来京之秦承恩,则又给还家产,有意复用矣。屡奉严者之惠龄,则又起补侍郎。夫蒙蔽、欺委之杀人,与丧师失律以及因循畏葸之杀人,无异也。而犹邀宽典异数,亦从前所未有也。故今日经略以下,领队以上,类皆不识贼匪之多寡,地方之躁躏挂怀,彼其心未始不计曰:“即使万不可解,而新疆换班,大营转饷,亦尚有成例可援,退步可守。”国法之宽及诸臣之不畏国法,未有如今日之甚者。纯皇帝之用兵金川缅甸,讷亲债事则杀讷亲,额尔登额债事则杀额尔登额,将军提镇之类,伏失律之诛者,不知儿几,是以万里之外,得一运寄,皆震惧失色,则驭军之道得也。今自乙卯以这已未,首尾五年,偾事者屡矣,提镇、副都统、偏裨之将,有一膺失律之诛者手?而欲诸臣之不玩寇、不殃民,得乎?夫以纯皇帝之圣武,又岂见不及此?盖以归政在即,欲留待皇上。涖政之初,神武独断,一新天下之耳目耳。倘荡平尚无期日,而国午日见消磨,万一支绌偶形,司农告匮,言念及此,可为寒心,此尤宜急加之意者也。
  何以言言路似通未道也?九卿、台谏之臣,类皆毛举细故,不切政要;否则发人之用私,快己之恩怨。十件之中幸有一二可行者,发部议矣,而部臣与建言诸臣又各存意见,无不议驳,并无不通,驳则又岂国家询及刍芜,询及吉瞽史之初意乎?然或因其所言琐碎,或轻重失伦,或虚实不审,而一概留中,则又不可。其法,莫如随阅随发,面谕廷臣,或特颁谕旨,皆随其事之可行不可行,明白晓示之。即或弹劾不避权贵,在诸臣一心为国,本不必进嫌怨。以近事论钱沣、初彭龄皆常弹及大僚矣,未闻大僚敢与之为化也,若其不知国体,不识政要,冒昧立言,或攻发人之阴私,则不妨使众共知之以著其外,而惩其后。盖诸臣既敢挟私而不为国,更可无烦君上之回护矣。
  何以言支治欲肃而未肃也?夫欲吏治之肃,则督抚藩臬其标准矣。十余年来,督抚藩臬之贪欺害政,比比皆是,幸而皇上亲政以来,李奉翰已自毙,郑源璹已被纠,富纲已遭扰,江蘭已内改。此外官大省据方面如故也。出巡则有站规、有门包,常时则有节礼,生日札,按年又有帮费,升迁调补之私相槐谢者,尚未在此数也。以上诸项,又宁增无减,宁备无缺,此皆无不取之于川县,州县则无不取之于民,钱粮漕米,前数年尚不过加倍,近则加倍不止,督抚藩臬以及所属之遣府,无不明知故纵,否则门包站规节礼、生日礼、帮费无所出,州县明言于人,曰:“我之所以加倍加数倍者,实层层衙门用度日甚一日,年甚一年。”究之州县,亦恃督抚藩臬道府之威势,以取于民,上司得其事,州县入己者已半,初行尚有畏忌,至一年二年则成为旧例,牢不可破矣。诉之督抚藩臬道府皆不问也,千万人中或有不甘冤抑赴京控告者,不过发督抚审究而已,派钦差就许而已。试思,百姓告官之案,千百中有一二得直乎?即钦差上司稍有良心者,不过设为调停之法,使两无大损而已;若钦差一出,则又必派及通省,派及百姓,必使之满载而归而心始安,而可以无后之患。是以,州县亦熟知百姓之伎俩,不过如此,百姓亦习知上控必不能自直,是以往往至于激变。湖北当阳,四川达州,其明效大验也。亮吉以为,今日皇上当法宪皇帝之严明,使吏治肃而民生生,然后法仁皇帝之宽仁,以转移风俗,则文武一张一弛之道也。


  八月二十三日,洪亮吉把《千言书》手抄三份送出后,便把手稿拿出给长子饴孙看,并告诉洪饴孙道:“为父大祸就要临头,你应有所准备。”
  饴孙道:“儿深知父亲一片为国忠心,儿死而无怨。”
  之后,洪亮吉又与他的知交—一相别,大家惊惧之余,都觉得这是诀别。
  朱珪、刘权之接到洪亮吉的谏议书后,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同时又可惜亮吉这个人才。他们都以为洪亮吉只送给自己一份,便匿不上奏,生怕牵连自己。成亲王永瑆接信后,可不管他什么三七二十一,于八月二十五日把《千言书》呈送给嘉庆帝。嘉庆帝看罢大怒,立即经内阁发下谕旨:
  “内阁奉谕旨:本日,军机大臣将编修洪亮吉所递成亲王书禀呈览。朕亲加披阅,其所言无实据,且语无伦次,著变军机大臣即使该员将书内情节,令其按款指实,逐条登答。”
  这是一个罗织罪名的谕旨,皇帝既然公开表示洪亮吉所言皆无实据,且语无伦次,那么再让洪亮吉按款逐条指实登法,岂不是虚假的幌子。
  不一会儿,谕旨又下,革去洪亮吉的职务,把他交于刑部内军机大臣会同刑部严加审讯,并具实奏据。洪亮吉当即被关入刑部南监。
  二十六日四鼓,洪亮吉被送往西华门外都詹司衙门由军机大臣刑讯,未刻审讯完毕,照“大不敬”律,拟斩立决。行刑的人已做好准备。一些亲朋好友也都忙来吊唁,期与洪亮吉见最后一面。洪亮吉的同事们来与他诀别,有的抱着洪亮吉痛哭。洪亮吉反而笑道:“这有什么悲伤的,你们应该和我一样心情轻松愉快才是。”说罢吟绝句一首赠于大家并笑道:“丈夫自信头颅好,愿为朝廷吃一刀。”
  成亲王永瑆把洪亮吉定为“大不敬”罪的同时,又在奏折中说道:“亮吉自称迂腐木臣,并罔识政治,一时糊涂,实在追悔莫及,只求从重治罪。”
  嘉庆帝看了成亲王的奏折后,见也没审出个什么,于是颁旨道:
  “昨军机大臣等将洪亮吉逞递成亲王书札进览,语涉不经,全无伦次。洪亮吉身系编修,或交掌院及伊素识之大臣代奏,亦无不可。乃洪亮吉辄作私书,呈递成亲王处,并分致朱珪刘权之二书,因部一并呈阅。书内所称,如前法宪皇帝之严明,后法仁皇帝之宽仁等语。又称,三四月以来,视朝稍晏,恐有俳优近习,荧惑圣听等语。朕孜孜图治、每日召臣工,披阅奏章,视朝时刻之常规。及官府整肃之实事,在延诸臣,皆所共知,不值因洪亮吉之语,细为剖白。若洪亮吉以此等语,手(丕(士灬))陈奏,即荒诞有甚于此者,朕必不加之责,更为借以自省引为良规。今以无稽之语,向各处投机,是诚何心?……”
  下面的诏谕使朝野震惊,以后,士人再也不敢轻易论政了
  “……惟知近日风气、往往好为议论,造作无据之谈,或见诸诗文,自负通品。此则人心士习所关,不可不示惩戒。岂可以本朝极盛之时,而辄蹈明末声气陋习哉!”
  嘉庆帝对洪亮吉还算法外开恩,他是王杰、朱珪、刘权之等大臣的弟子,又是成亲王的诗友。虽然成亲王判其为斩立决,以示《千言书》与他毫无瓜葛,但嘉庆帝以为,若真的判洪亮吉斩决,此数大臣及成亲王,必心有戚戚,于是下谕把斩立决改为流放伊犁。
  嘉庆五年三月,正是暮春时节,亲政一年的嘉庆帝忽然感到有点寂寞。如今上书的大臣少了,士子们更是噤若寒蝉,他开始冷静的思考他在去年对洪亮吉等人的直谏处理得是否合适,他已开始尝到他自己种下的苦果。
  这一天,他早早地来到圆明园里的勤政殿,可是和前些日子一样,近一个时期以来,奏折很少。于是他感到有些无聊,身边一个大臣也没有。突然,他的脑海里显出喜塔腊氏的影子,她笑盈盈地走来,将要接近皇上时又顿然消失,嘉庆帝不由心内一阵僽楚。他的感情上的一片空白,至今无人填补,甚至身边连一个可人的太监也没有,因此他常常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去年选了一些秀女,虽然也有姿色甚佳者,但是其性情总显得不能让皇上接受,要么是太过冰冷,要么就太过热烈,总不能在热烈中见羞涩见温情,总不能在冰冷中见纯真见娇羞。他快快地步出勤政殿,来到天地一家春,他的母亲曾在这里住过多年,而今这里又重新住进了他自己的妃子。皇上的到来令现在的天地一家春的主人皇贵妃钮祜禄氏非常高兴,她是皇三子绵他的母亲,论理她现在该是皇后了,因为不仅喜塔腊氏已病故两年,而且嘉庆帝亲政也已一年多了,一个国家后宫岂能无主,何况嘉庆帝春秋正富。
  “皇上怎么现在来了?”钮祜禄氏迎上前来道。
  “正是大好的春光,朕想同爱妃到外面游览一番。”
  钮祜禄氏喜出望外,遂让几个宫女跟着,来到湖边。湖边柳丝儿细细长长,柳絮飘飘荡荡,真是惹人情思。皇上不住地看钮祜禄氏,发现她今天特别俏丽,粉白的面颊泛着红润,细细的眉梢飞扬着笑意,嘉庆不由地道:“爱妃越来越俏丽了。”钮祜禄氏道:“妾已如这暮春的花儿快要萎谢了,哪里还有什么俏丽?”嘉庆帝道:“越是暮春的花开得越热烈、红火、越撩人。”说着把手伸出去,钮祜禄氏早把纤纤的玉手递来,嘉庆帝觉得她的手儿有点潮润,道:“这天不太热呀。”钮祜禄氏道:“妾的心热,妾的身上尽是汗呢。”皇上道:“你此时的身上定是好看。”钮祜禄氏被他说得娇喘微微,眼波流韵,浑身躁热,一张脸儿愈加艳丽,阳光照下,她的那耳眉子白润润地透明,嘉庆帝见她的情形,也觉喉干舌燥,道:“我们不要在这浪费光阴了……”
  第二日,嘉庆帝发旨册封皇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同时晋封莹嫔俱佳氏为华妃,淳贵人董佳氏为婉贵太妃,春贵人王佳氏为吉嫔。
  暮春过后,初夏来临,嘉庆帝正与后妃们过得火热,奏折偏偏渐渐地多起来,不是这个盐政贪污,就是那个大吏婪索。嘉庆想,难道刚刚整治的吏治腐败现象,现在又死灰复燃?他内心不由警惕起来。最令他头痛的是勒保等人征剿教匪一年来毫无进展。案头正放着徐天德带教匪人湖北、冉学肱部却进入四川的奏报。这军中的将帅一点悔改没有仍旧黩贪懈玩!倭什布在奏折中说,勒保等将帅与前相比,前一阵子虽有所收敛,但现在已故态复萌,川楚教匪比去年更加猖撅。嘉庆闻报大怒。
  可是,正当嘉庆帝要再整军队的时候,两个更让他震惊的奏折摆在他的面前,一个是初彭龄参劾巡抚伊桑阿,一个是揭发吏部书吏舜。两个案子直把嘉庆帝气得差点吐出血来。
  伊桑阿在过去任山西巡抚时因斥骂手下,暴虐属员,勒索无厌而被罢官。嘉庆帝对他宽大处理,流放他到伊犁,后来又把他从伊犁召回,亲自接见他。伊桑阿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说:“奴才若不侮改,猪狗不如。”于是嘉庆帝又让他去贵州做巡抚。
  初彭龄在奏折中说:“伊桑阿市经莅任,便故态复萌,因沿途州县供应不周,即肆口谩骂;州县办差稍不如意即行撤回;又将黔抚衙署全行拆改,添造置房数十间,耗银六千余两,又不发作,以扣缴养廉不足为名,勒令各府帮贴;甚至纵容家人逞威作势,索取属员门包;更有甚者,于石岘之战中,其驻扎铜仁,并未亲赴军营,却诳报上阵歼敌,扫荡逆剿,全境肃清,骗得交补议叙。”
  另一个奏折是劾揭吏部书吏竟然欺蒙上司,私用印信舞弊,愚弄五部堂司乃至侍郎尚书,吏部京兆相争一事,任书吏颠倒是非,变动案例。
  两个奏折,摆在案头,令嘉庆帝恼怒异常,可又觉得无从治起。治军队恐无人任帅,治朝廷,恐朝中无可当大任之人。正在忧愁时,朱珪登殿奏曰:“皇上,如今再不能手软了。军中,虽然可令那些渎职将帅戴罪立功,可是他们确是除贪婪淫乐之外,剩下的只有昏庸无能,如果再对他们放纵,实在于国不利。教匪之乱,绝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且皇上初政刚一年,去岁诛杀和珅,下诏求言,万民称快,国运昌隆,如今沉滓复起,贪污腐败之风气又有死灰复燃之势,皇上绝不可犹豫以待,令其形成势头习惯,从中央到地方该是狠心整治的时候了——应该像诛杀和珅一样。”
  朱珪的话,说到了嘉庆帝的心坎上,于是道:“朕正要整治中央、地方及军队,可一时黜去如此众多的大吏,新人从何而出?”
  朱珪道:“臣想皇上最担心的是军中帅才,臣保举一人可担此任,此人叫额勒登保,旧属勇将海兰察麾下。胡齐崙挪用军饷馈送于诸将帅,唯独额勒登保拒而不受。其军中运饷之困难,也都由其自行筹办,从无借口为难。近二年来,诸军无不畏缩不前,而唯有额勒登保左突右击,而且从不虚冒功劳。额勒登保不仅是善战的勇将,而且还是廉洁谨慎的官吏,这样的人一定可以做领兵统将的元帅。经略之职交于此人,南方教匪可定矣!——至于中央官员可选贤任能,不拘一格,要善于发现新人;地方大吏,更不足虑也——也不必虑及太多。”
  嘉庆帝此时觉得洪亮吉确有爱君之诚,于是首先下诏释放洪亮吉,决心重新举起剔除积弊、革新国政的大旗。刚好,此时京师大旱连月无雨,皇上多次祷雨未应,哪知皇上赦洪亮吉回籍的诏书刚下,京师即普降大雨,连月之旱,一夕解除。嘉庆帝得此效验,立即大刀阔斧地整顿起来。
  首先处理了军队的一批旧将,诏逮勒保,判斩监候,明亮逮京问罪,永保拟处斩,后诏免斩流放。秦承恩重新处置,与宜绵、庆成等一起皆远戍伊犁,其余贻误军机之大小将官亦俱受惩处。同时授额勒登保经略印信,军队从此开始转人节节胜利。不过勒保明亮又复起用。
  对伊桑阿则立即斩首——这是嘉庆亲政后从快惩处贪赃大吏的第一个案例。
  对吏部书吏舞弊一案,嘉庆帝也毫不留情,吏部尚书书琳宁被革去协办大学士及尚书职务;吏部传郎范建丰、钱钺亦被革职;军机大臣刘权之亦交都察院严加论处,兵部尚书兼顺天府尹戴衢亨亦交都察院议处。同时选年富力强的英和入值军机处。
  嘉庆帝如此痛下决心,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整顿,又给国家带来生机。
  额勒登保是满州正黄旗人,在海兰察麾下时,曾讨台湾,远征廓尔喀,每战必策马前冲,争先陷阵。海兰察曾对他说道:“你真是个将才,可惜不识汉字。我有一本满文的兵书,是从汉文译过来的,你熟读以后,他日定会成为名将。”
  额勒登保接过海兰察的书一看,见此书名叫《三国演义》,便日夕揣摩,居然熟练,能出奇制胜。
  如今额勒登保既受了经略印信,果然不负海兰察厚望。他手下有两员汉将,一名叫杨遇春,四川崇庆州人;一名叫杨芳,贵州排厅人。杨遇春以黑旗率众,敌望见即知为杨家军;杨芳好读书,通经史大义,应试不中,于是投笔从戎,来到军中,为杨遇春所拔识。额勒登保阵斩冷天禄,实是二杨的功劳。如今额勒登保授为经略,于是特保举遇春为提督,杨芳为副将,二人得额帅知遇,非常卖力,就是过去的乡勇头目罗恩举、桂函也因额勒登保做了统帅,有功必赏,愿效驱驰。后来,杨遇春、杨芳和德楞泰追逐徐天德,转战陕境,与高海德等相遇,德楞泰乘着大雾,袭击高海德,把他擒住;接着王廷诏被捕;徐天德:樊人杰在均州投水牺牲。
  嘉庆七年,经略大臣和川楚陕诸省总督,都奏称大功勘定。嘉庆帝在京师祭告裕陵,宣示中外,封额勒登保为一等威勇侯,德楞泰一等继勇侯,均世袭罔替,并加太子太保,授御前大臣。勒保封一等伯;明亮封一等男;杨遇春以下诸将,爵秩有差。自此以后,裁汰营兵,遣散乡勇。兵勇无家可归,或归家衣食住所无着落,又加上发放的恩饷,经官吏层层克扣剥削,七折八扣,到了兵勇手里已所剩无已。因此游兵冗勇,又聚众杀官造反,出没为患。复经额、德两将帅东剿西抚,忙了一年,事始大定。
  自教徒肇乱,劳师九载,所用兵费,不下二亿两白银,死毙之教徒,不下数十万,清兵乡勇阵亡多少则无从查考。
  经白莲教起义后,清朝再也无法恢复元气,从此一步一步走向衰亡。
  可是,天下大定,内外官吏又是歌功颂德,极力铺张。嘉庆帝觉得自己功德无及,国家复兴,百姓安居乐业,便渐渐地骄奢起来。
  国家真的就太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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