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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蒋介石的作战厅厅长


侍从室来了紧急电话

  风老鸯雏,雨肥梅子;
  红透樱桃,绿遍芭蕉。
  五月,南京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
  时间定位在1947年5月12日下午5时30分。
  国防部的高级军官们,在案牍劳形一天后,都从办公桌旁站起,有的伸着懒腰,有的挥着膀子,有的看着手表……他们都在等待着下班钟声一响,就可以打道回府,去度愉快的五月之夜。但还有30分钟才到六点。
  5时3刻,离下班只有一刻钟了,黄埔路(今解放路)上的国防部大门口,一字排着雪佛兰、司蒂倍克、别克……各种牌号的小轿车,这时车里的司机都走出车外,迎候他们各自的主人。
  国防部第三厅厅长办公室里,一位身材瘦削、中等个子,面容清秀,两眼透露英锐之气,年约四十左右的军官,正在穿他的军装,准备下班。军服的肩章上,缀着两颗金星在闪闪发光,表明他的官阶是中将。
  这位将军是第三厅厅长郭汝瑰。
  郭汝瑰是参谋长陈诚的亲信。人称陈诚手下有“四大金刚”(林蔚、周至柔、罗卓英、郭忏)与“十三太保”(方天、刘云瀚、罗泽闿、杨业孔、石祖黄、吕文贞、赵桂森等)。郭汝瑰是“十三太保”之一,当时正受宠眷,官途顺利。一年中,先任国防部第五厅厅长(主管编制教育),后又改任第三厅厅长(主管作战)。升迁之快是很少的。
  郭汝瑰整装毕,正待跨出办公室。嘀铃铃,桌上的专用电话响了起来。
  “哪里?我是郭汝瑰。”他拿起电话问道。
  “郭厅长吗?我是俞济时。”俞济时是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
  这时候,俞济时来电话,郭汝瑰立刻意识到定有要事,“看来今天又不能准时回家了,”他心里嘀咕着。
  “俞主任,您有什么指示?”
  “奉委员长谕:今晚8时30分,在官邸晚宴,并听取汇报,要你参加。”俞济时的声音特别响,震得郭汝瑰只好把话筒放远些。
  “是!我准时赶到。”
  郭汝瑰放下电话,心里盘算,现在是六点钟,还有两个半小时,先回家略充点饥再说。他正准备走出办公室。
  “郭厅长有没有走?”门外有人在大声问。
  “报告长官,没有走。”
  郭汝瑰听出这是国防部第二厅厅长侯腾与他的勤务兵在讲话。
  侯腾走进来了。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面目清秀,象个文职官员,不象一员战将。
  “你接到电话了吧?今晚又是官邸汇报。”侯腾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
  “是的!我正准备回家一趟再来。”郭汝瑰回答。
  “不必了。我知道你回去是先打个底。老头子请客,总是不给人吃饱。”侯腾说话不快不慢,吐字清楚。
  “这倒是的,抗战时,我在重庆中央训练团,参加过他的宴会。四菜一汤,炒鸡蛋、炒青菜就算两个菜。不过汤不错,是汽水蒸鸡。”郭汝瑰想起了往事。
  “所以我准备了,你就不必回去。”
  “也好,恭敬不如从命。”郭汝瑰马上吩咐勤务兵回去告诉太太,不要等他吃晚饭了。
  几分钟后,侯腾的副官与勤务兵,捧着一大堆食物来到郭汝瑰办公室。
  “请!”侯腾倒了一杯啤酒,递给郭汝瑰。
  “不!我这人一喝酒就要脸红。等会还要见校长呐。”郭推辞。
  “也好,酒就不勉强。点心要吃些。这晚餐还不知什么时候吃呢。”
  郭汝瑰拿起一个面包,夹些红肠吃起来。
  “你知道今晚会议的内容吗?”
  “还不是例行‘武汇报’(由主持军事的人汇报),”郭汝瑰不经意地回答。
  “最近的军事形势怎样?”侯腾手里抓着一个烤鸭腿边咬边说。
  “哈,哈,你这掌管军事情报的倒来问我,岂非问道于盲。”
  郭汝瑰笑起来。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下面报上来的军事情报岂能听得?!
  你主管作战,运筹惟幄,知己知彼嘛。所以请教你。”
  侯腾说得很诚恳。
  “这倒不见得,彼此交换交换。”郭汝瑰回答。
  侯腾点起一支烟,挥手叫勤务兵与副官退出。
  “现在山东形势紧张……老头子上个月把顾祝同训了一顿,你知道这事吗?”侯腾问。
  “他是陆军总司令,当然难以推御罪责。”郭汝瑰说罢,又补了一句:“校长怎样训他的,我不知道,愿闻其详。”
  郭汝瑰这是明知故问。
  “他先问顾:‘你们究竟何时能攻下沂水、莒城?’顾答不上来。老头子火冒三丈:‘敌人到了,你不知道,敌人退了,你也不知道!打仗没有计划,你到底打的什么仗?!限你们二十五日前攻下沂水、莒城。”
  侯腾模仿蒋介石的腔调,边说边做动作。
  “我说嘛,你管情报的会不知道。你刚才说的不就象身历其境嘛。”
  接着郭汝瑰又说:“整72师就是25日晚上被共军歼灭的。”
  侯腾又挪了一下身子,靠近郭汝瑰低声说:“郭兄,两个月前,老头子和陈诚所作的预言,你看能实现吗?”
  他的话引起郭汝瑰的回忆。
  3月15日,国民党的三中全会在南京召开。郭汝瑰不是中央委员,他列席旁听。
  会上,蒋介石以充分乐观、自信的口吻说:“我们完全有把握三个月内消灭共产党的一百万军队。”
  陈诚在一旁帮腔说:“共产党的一百万军队都是乌合之众,三个月消灭是没有问题的。”
  老头子所以这样胆大气壮,因为就在昨天(14日)。胡宗南进攻延安。他的逻辑是:胡宗南能攻下延安,消灭共产党就没有问题了。
  “这可能吗?也许三年都消灭不了。”郭汝瑰有自己的想法。
  ……
  “怎么?郭兄。你不说话。”
  侯腾看他半晌不说话,把他推了推。
  郭汝瑰猛然惊悟:“这,校长所说的当然有道理。”他考虑不能讲心里话。
  “哈,哈,你真不愧是校长的好学生……不过,你好象前些日子,在另一个场合,并不是这样说的。”
  “我是怎样说的呢?”郭汝瑰反问他。
  “你在中央训练团演讲时,讲劣势装备可以战胜优势装备的敌人,你说:‘行百里者半十九,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轻巧,而天真地去实现三个月消灭共产党。’”
  侯腾一下就触及他的要害。
  “这,这无非是‘曲突移薪’的话,我可没有别的意思。”
  他似乎有些慌。
  “看你急的,不过说句笑话吧。”
  摆脱这时的尴尬,他看了一下手表:“啊!八点过了,再不去就要迟到。”
  “慌啥子嘛,三分钟就到。”侯腾故意用四川话说。

陪蒋介石吃饭

  蒋介石宫邸,距国防部大礼堂左侧一百多米,一座砖瓦结构的两层西式楼房。确实是三分钟就能到。
  郭、侯两人重整一下服装,一前一后向官邸走去。
  走进官邸大门,一间过道式的内走廊。走廊口站着一个侍卫,恭敬地对他俩行了个军礼,说:“请!”
  两人各自脱下外套,揭下军帽,挂在进门右手的衣挂上向里走去。进入一个过道小厅,迎面是楼梯,右侧壁上挂着一幅屏联,不知是何人的作品。小厅左侧有一道门,通往蒋介石的书房和小客厅。蒋介石的卧室在楼上。平时人少或来的是贵客,蒋介石就在小客厅接见。小厅还有一个门通向大客厅。
  侍从室主任俞济时,站在小厅与大厅相接的门口。“请两位进大客厅。”俞济时看到他俩,打了个招呼。
  这个大客厅,郭汝瑰还是第一次来。他扫视一下四周。迎面壁上挂着两幅画。一幅是齐白石的《苍鹰松树图》。一只尖喙利爪的巨鹰傲立在松树上,神威兀然。这比平日所见齐白石的画要好。另一幅是徐悲鸿的《骏马图》。几匹神骏,昂首长鸣,四蹄腾空,飞奔疾驰,不愧为画家的杰作。
  靠壁有一长条案,上面陈列着一些古董玩好。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玻璃盒子里装着一对一米多长的象牙,这在外面是很少见到的。
  郭汝瑰正在浏览,听到门外一阵皮鞋声。
  “辞修兄,刘次长,请!”这是俞济时的声音。
  陈诚、刘斐一起走进来。
  郭汝瑰,侯腾忙着迎上去,同时向陈诚、刘斐敬礼。
  “嗯,你们先来了。”陈诚满脸堆笑。
  “大家坐吗。”刘斐也跟着打招呼。
  四个人刚坐定,就听见外面喊:“立正,敬礼!”
  蒋介石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跟着文官处政务局局长陈方。
  陈、刘、侯、郭四人全部起立,敬礼。
  “唵,唵,你们来啦,都坐下。”
  蒋介石挥了一下手,他坐在正中的一个高背大沙发上。
  蒋介石开始说话了:“今天研究山东问题,大家发表意见。”
  场上静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嘀答声。
  “辞修,你先说。”蒋介石指了指陈诚。
  陈诚刚从山东战场回来,他指挥不力,心里嘀咕不敢说。
  “为章(即刘斐),你来汇报。”陈诚推出刘斐。
  刘斐不好推辞,他就山东的军事形势讲了10多分钟,又把皮球踢给郭汝瑰:“郭厅长,你说具体些。”
  郭汝瑰是作战厅长,当然不好推辞。他就山东决战讲了一些具体意见。
  蒋介石不断发出“嗯,嗯”之声,看来很赞同。
  郭汝瑰讲完。侯腾又讲了他的一些意见。
  “谁还有补充?”蒋介石问。
  众人都不作声。
  “好,现在作决定。”
  陈方拿出笔开始记录。
  “要汤恩伯兵团攻克莒城、沂水,再进攻蒋峪、临朐;以欧震兵团攻南麻;王敬久兵团以第五军、整七十五师、八十五师攻博山。”
  郭、侯两人都记着。
  汇报就此结束,会开了一个小时。没有郭、侯两人臆想这样长。
  后来的孟良崮战役就根据蒋介石这个指示部署的。这位统帅的决策,使张灵甫的74师二万三千余人全部被歼。张灵甫也横尸孟良岗上。这是后话。
  参加武汇报的这几个人,正待走出去。
  宋美龄走进来。几位武将军都行军礼,陈方行鞠躬礼。齐声说:“夫人,您好!”
  宋美龄穿着镶金边的黑丝绒晚礼服,梳着横S的发髻,雍容华贵,面带微笑说:“大家辛苦了,现在请大家吃饭。”
  她讲的是上海话。
  “对,对,请大家吃饭。”蒋介石也跟着说。
  众人走出客厅,进餐厅就座。
  蒋介石、宋美龄与陈诚、刘斐四人一桌。
  这边侯腾、郭汝瑰、陈方、俞济时一桌。
  不出侯腾所料,菜肴并不丰盛,不过比蒋介石正式宴客的四菜一汤要好得多。
  伴蒋介石吃饭,座上客都很拘谨。虽然各人有一杯威士忌,却也不敢加斟,更无人劝酒。
  一餐饭很快就吃完了。饭后侍从送上一盆木瓜,这是当天由飞机从广东运来的。宋美龄说:“请大家尝尝新。”

如此星辰如此夜

  夜已深,路上行人稀少。
  郭汝瑰的座车,从黄埔路到四条巷和平里,只走了10多分钟。
  座车在寓所门前停住。昏黄的门灯下,站着一个垂手而立的侍役。
  “先生,您回来了。”他一口四川话。
  郭汝瑰从车上下来:“又让你等门了。一天下来,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不,这累什么。您整天操劳军国大事真够累的。”
  这亲切的对话,显示两人不同寻常的关系。
  侍役尹国辉是郭汝瑰的同乡,抗战中任他的卫士,在他身边先后已有20多年,非常贴心。
  郭汝瑰走进花园。一轮弯弯的上弦月,淡淡的月光,给园里罩上一层银灰色的帷幕。他站在几株丁香丛中,闻着晚风送来的阵阵幽香。这样的夜景,他已有多时没有领略了。
  如此夜景,触发了他的情怀。他不由吟起诗来:“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叹了口气,向内院走去。跨上台阶,迎面是客厅。他的卧室在楼上,要穿过客厅上楼去。此刻他没有睡意,进了他的书房。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四壁满是书架,书插得满满的,他生平爱读书,即使是军事倥偬中,也手不释卷。
  他倒了一杯茶,呷了几口。就坐在书桌旁,拉开抽屉,拿出日记本。记日记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即使再忙也要写上几句。他提笔写下:“晚8时半,参加‘官邸会报’,对山东战役提出方案……”
  写到这里,心烦意乱,实在写不下去。他靠在转椅上长长叹了口气:“郭汝瑰呀,郭汝瑰!你空有一腔报国之心,如今给蒋介石出谋划策。打胜了,使共产党受到损失,岂是我所愿;然而要是老打败仗,老头子又不会信任我……真是进退两难呀!”
  思绪把他拉回过去的岁月。
  1907年,他出生于四川铜梁县尹家市达昌池一个家道衰落的书香之家。
  在成都读完中学。1925年,由他的任川军师长的堂兄郭汝栋的建议,去广州考进黄埔军校第五期。
  1927年,第一次大革命失败,宁汉分裂后,他听了黄浦校务委员、中共党员吴玉章的劝导,回四川堂兄的部队去从事革命工作。在那里秘密入了党,哪想到反把他推进了军阀混战的漩涡……后来他东渡日本进士官学校,“九·一八事变”他愤而回国。而国内等着他的却是“一·二八”淞沪抗战被“政治解决的灰烬”。直到“七七事变”爆发,他才有了报国的机会。他的军事才能逐渐受到陈诚、蒋介石的器重,从此青云直上,跻身上层。
  在国民党的官僚集团中,他洁身自好,想当一个好官,然而一个好官无补于党国的病入膏肓。他想组织少壮派军人的造反的小团体,还热衷过英国工党的“社会主义”,醉心议会民主。然而一切都成泡影。他徬徨苦闷。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他意外地见到大革命时代的老朋友、中共地下党员任廉儒。
  经任廉儒的巧安排,在重庆,他两次秘密会见了董必武同志。党欢迎这位“归来者”,董老和他作了详谈。
  最难忘的是,有一次,任廉儒以严肃的神态转告了董老的话:“你要恢复党籍,原则上是可以的。但要经过一番考验。我们的同志要到国民党的机要岗位不容易,你去延安的作用不大,留在这岗位上,可以为党做更多更重要的工作……希望你能为党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报,这些都是董老代表党说的。”任廉儒又说:“今后我们单线联系。”“只要党相信我,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他这样回答。
  …………
  想到这里,他不觉热血沸腾,自言自语地说:“一年多了,真惭愧,我为党做的工作不多啊!”
  他看了一下手表,11点多了,丝毫没有睡意。又拿起桌上的书看着。
  忽然,走廊上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来到书房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他走去开门,原来是夫人方学兰。
  “怎么?你还没有睡。”郭汝瑰向。
  她点点头,走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他来了,等你好久了,你为什么不上楼?”
  “好极啦、我正要见他呢。”
  他匆匆走出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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