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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查古村的岁时祭祀



    ——田野上古老仪式在勉为其难地进行——农妇尊珠旺姆和她的一家
  ——农事歌谣——寻访土地女神,神话消失——乘坐牛皮船去拉萨经商的
  年轻人——到牧民家里去——查古村出身的知识分子群佩——边巴回到查
  古村,边巴再也不回查古村——

  前年(一九九一年)秋季,当我们在西藏中部农区走来走去,颇费心机地为电视系列片《西藏文化系列》采点,尤其是要寻找一个在一年四季的农事活动中,较为完整地保留了土地崇拜仪式的村庄时,查古村和拉萨附近的几个村庄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后经深入采访,反复比较,最后确定了查古村。然后从春耕开始,到秋收冬灌,跟拍了大半年,才无奈地发现先前先入为主的意图只是部分地实现了,实际上了镜头的与初衷已相去甚远,成为“有心栽花”和“无意插柳”的笑谈。生活现实坚如磐石地摆在那儿,你只能如实地去表白它,而不可能一厢情愿地去导演它。由此导出一个经验结论:西藏乡间生活如此纷繁,随便哪一个村庄都富有深厚意味。今后再拍的话,不妨采用抓阄的办法,或随兴之所至在任何一个村旁停下车来,你必定丰收。当然,前提是你必须长时间地待在那儿,肯吃苦,能深入。
  当初选择查古村作为跟拍点,并非出于特别考虑,恰恰相反,是因为它的普通。这个村庄属于拉萨近郊,在城边拉萨河以南几华里的地方,但隔河却未能相望——乘牛皮船到达对岸后,须拐进东南向的山坳,在城边只可能看到查古村背后的山脊。从查古村西北望,则可直视拉萨西郊的巨大的白色城邦、举世闻名的哲蚌寺——事实上,查古村的精神生活也一向被哲蚌寺的光芒所笼罩。说查古村之普通就在于它现状的一般:这个拥有四十八户、三百多人的小小村庄的生产能力、生活水准在柳梧乡所属三个村子里名列第二;而柳梧乡在堆龙德庆县内也属中等——一般说来,这类平凡更具有普遍性因之就具有了乡村的代表性。唯一特别的考虑是,旧时查古村作为拉萨寺院功德林的庄园谿卡,祭祀活动比较集中规范,尤其是遍访不得的春耕仪式近年间在这里已得到恢复。况且它也是我们的老朋友群佩老师的家乡。
  查古村地久天长地坐落在山谷深处,查古村的日子徐缓地进行着。有关这个村庄的人和事,过去和现在,且听我从容道来。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五日,藏历水猴年元月初十一日,是查古村人择定的举行开耕的吉日。同时择定的还有吉祥的方向、地点和一对属相相同的少男少女。
  这是一个寒气犹存但阳光明媚的春日。一大早,我们的摄制组就进了村。拍了人们更换节日盛装,又拍了人们为闲置一冬的耕牛披戴轭具——给耕牛扎红系彩,把两头牛用轭具固定在一起,就是西藏农区特有的“二牛抬杠”。炊烟融进晨雾久久不肯散去的村落里,又满满地充盈起喜悦的气氛。当太阳高高在上的时候,家家户户走出了举着彩旗彩箭的、端着五谷斗的、吆喝着牲口的人流。全村人无分老幼全都来了,沸沸扬扬全都走向村中央宗教场地玛尼拉康跟前的那块田地上。香柴柏鲁燃起来了,初上轭具的耕牛又跳又咬,人们就拿五谷糌粑团塞进牛嘴,又在它们的额上角上抹酥油。西藏农区的耕牛叫犏牛,是牦牛和黄牛的杂交种,模样也介于它们的父母之间:接近牦牛,但全身毛发特别是裙毛和尾巴都比牦牛稀短得多。为了上镜头以体现特色的缘故,我们向村人提出能否将大个牦牛排在前面,得到的答复是千万不可:要是邻村人看到电视上的查古村竟然拿牦牛作头牛和耕牛,肯定要大大地笑话我们穷,因为一头犏牛的身价是牦牛的两倍,拿两头牦牛才换得一头骗牛。
  后来听群佩老师说,犏牛身价高,因为它驯服,力气大,既恭顺又能干。就像骡子之于它父母马和驴。
  环绕着田地中央的一块名为“阿妈塞多”的白石头,村妇不停地往香柴堆上加柴撒糌粑,一旁的僧人在念经。头戴金花帽、身穿黑氆氇藏装、手执匕首的男人们和穿着艳丽衬衣、围着彩色围裙、手牵着手的妇女们分列两旁,音调歌词不同、节奏疾徐不一的男女声无伴奏混声合唱交织着响亮起来。这是春耕仪式的高潮,要持续很久直到结束。
  男人们唱的是古代武士战歌——“拜”,歌词大意:

    山中有呢还是山中无?山中确有座大雪峰。
    如果山中没有雪峰呢,哪里会有雪水流下;
    如果雪水未聚集成湖,用什么去浇灌庄稼。
    ……
    站在右边的雄壮男子,站在左边的美丽姑娘,
    会不会唱“拜”都来试一下吧,
    会唱的就请响应伴唱,不会的请念六字真言。

  女人们唱的叫“谐青”——大歌舞,歌词大意:

    太阳从何处升起,太阳自东方升起,
    世界的土地河流,是温暖阳光赐予;

    月亮从何处升起,月亮白山顶升起,
    没有太阳和月亮,世界将暗淡无光;

    大鹏从何处飞出,大鹏自上方飞出,
    高尚人聚会之处,大鹏从空中掠过。
    ……

  在春耕仪式上象征性地做过犁地撒种的动作之后,从第二天开始各家户就可以自行安排农事了。顺便收集了几首《耕地歌》,其一为:

    公犏牛你不要唱悲伤的歌,
    母犏牛正在草地上为你借草。

  另一首是:

    没想到连桑桑拉姆也会骗人,
    跟生了三个孩子的老婆不要说真话。

  春耕播种之后,原本有一个极热闹的送肥的工作很仪式化。现在也还送肥,但不再热闹了。主要原因在于从前村里连马车都没有,运输工具是毛驴,为此村人多养毛驴,并且大家都为庄园主干活,集体行动。每五头毛驴为一组,毛驴皆披红挂彩,风光得很。送肥路上,后面一组想要超过前头一组,就会发生愉快的争执,相互间说出一套套挖苦奚落的俏皮话,借以打趣逗乐。奖品“酥油粑”颁发给后来居上者。如今分田到户了,毛驴也少]”,更有人家用手扶拖拉机送肥,仪式就从简。只将白石供奉于肥堆上,为的是取悦于它所象征的土地女神。
  查古村严格遵守着的还有两项“小敬神”和“大敬神”的民间宗教仪式。根本意图仍在于祈求庄稼丰收。所敬之神为同一个,或同一群。本村的“域拉”——乡土神有一个长长的名字叫“波钦域拉嘎布察龙丹玛久尼”,含有大和白的意思,十二丹玛(丹玛久尼,地母)是藏区共有的地方护法;另外本地的赞神巴瓦本堆(愤怒七兄弟)也是藏地共有的著名赞神。这两个仪式都须集结起全村人,在东南山谷深处的拉丹地方举行,所有的神灵都聚集在那儿。人们绕村进行时,要分别在九个地方逗留,爆桑和唱歌。据说这些地方是一些小型土地神分而治之的地方。播种后的藏历四月初八日小敬神,含义为对于未来丰收的委托寄存:众位神只呵,拜托您好生看护庄稼,不使灾害降临。收割前的藏历七月初八日的大敬神,则是答谢:众位神扶呵,现在我们将存放于此的丰收取走,感谢您一年中看护庄稼的恩情!另外还有请示收割的意思,此前是严禁动镰收割的。
  此外,查古村的大型节日还有“却果节”和“望果节”。不知道自古以来是否如此,总之我见每一节日中的大型歌舞内容都是上述的“拜”和“谐青”。同时我还发现,在这一歌舞队列中,中老年人表现得格外认真卖力,年轻人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根本不会唱,打听起来,老年人就说,“现在的年轻人呵……”
  一言难尽,欲说还休。

  春耕仪式上的女声组领唱者是一位白发老人,她很快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将她单独请来,她就热心地为我们唱了一首又一首歌。随即,我们决定采访并跟拍她的家庭,——尊珠旺姆,我们就这样踏进她的家门,参与了这一家的生活,共同了忧喜。深秋时节我们分手时,老人动情地说,到死以前我们都是好朋友。
  尊珠旺姆七十八岁了,土生土长的本村人。大儿子次仁群培入赘在本村西头波旺堆家,尊珠旺姆和二儿子住村东头。二儿媳妇进了门,婆媳难处,生了气的尊珠旺姆索性就搬到亲家定居。
  “我患有关节炎,眼睛不好使。年轻时当牧民,关节出了毛病;宰牛时血溅到眼里,伤了眼睛。”——九十多岁的波旺堆老态龙钟,行动不便。平时在院子里守家,也做些捻毛线编绳、拍牛粪饼一类的家务活。他编结的毛料的绳子带子图案讲究,他住的小房子里琳琅满目地挂满了黑白线团和各种绳索轭套。他在编绳时的神态格外专注,就仿佛世界上只有这一种情景。我们的翻译德珍问他,波啦,你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了许多时代,想跟我们说点什么吗?
  老人拿浑浊的眼光瞅着我们,拿混饨的嗓音说话了:
  我的家族是个长寿家族呵,我确实经历过许多时代呵,十三岁那年随主人到过康区,那个时候不收藏币,只收银币。我和一个赶牛的佣人去酒馆,从早晨一直喝到晚上,只用了一枚银币的角——是用剪刀剪下的一角。那个赶牛佣人喝得烂醉,四个人把他抬回去。第二天,那人吐血,死了。说是肝脏喝坏了……当时我是功德林的牧民,从康区回来以后又继续放牛。挨过打,坐过牢……从前的生活,能吃上糌粑的没几家,乌拉差役又多。我们时常讨饭吃,时常买些(供过神佛的)多玛来吃……过去住的像牛圈,现在住新房,所有人都幸福多啦……
  波旺堆发起脾气的时候才令人想到当年那条牧民大汉的威风。他对被认为不争气的外孙女婿边巴发脾气。
  波旺堆的独女德青卓嘎的个性色彩也很鲜明。干练精明,从事家庭的对外商务和社交,时常乘坐牛皮船去拉萨出售自家出产的桃子、苹果和其它农副产品,去罗布林卡旁边的甲措村走亲家,看望嫁给汽车司机的大女儿巴桑德吉。也时常与我们摄制组交涉,请求给予误工补贴之类,拿得起放得下,完全不是尊珠旺姆和次仁群培母子的风格。
  德青卓嘎身边还有一子一女。十五岁的儿子扎西因为耳聋退了学,在家放羊;十九岁的二女儿德吉群宗已结了婚生了孩子。我们就一直没见到这位小母亲有过笑容。不仅一天到晚愁眉不展,还经常觉得她怒气冲冲。她用愤怒掩饰被遗弃感。就因她去拉萨经商的丈夫边巴一去不回。
  次仁群培虽然是入赘到波旺堆家的女婿,但是个名副其实的一家之长。“我是这个家的房柱子。”他含笑说。又带我们去看他家的十七亩地,多种冬麦,年产八千四百斤,除按乡里规定每亩以与市场相当的价格向国家出售五十斤外,其余全部自用。农活当然全由父女俩来干,农忙时可以请亲友帮忙。女婿边巴是德庆地方牧民出身,又当过几年兵,不谙农事,本来就不指望他。他又带我们看他家的水磨房。全村共有七座水磨房,包产到户时分到个人家,通常秋季赶着毛驴来磨糌粑的多。这儿的工作一般也由次仁群培来照应,年收入大约在三四百元。六年前堆龙德庆县政府无偿向农民提供桃树苗,家院里围了果园,种下四十棵桃树,不几年结了果。有拳头样大,味道好极,去年就卖了五百多元哪。另有十多棵苹果树,年年结果,味道也甜。家中还有五十只羊,四头奶牛一头犏牛一头牦牛和一头黄牛。除了格外操劳些,这一切对于一个七口之家也算宽裕的了。
  四十六岁的次仁群培憨厚朴实,心平气和,相处很久,从未为难过我们。一个传统好农民的形象。问他家中还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吗,回答说,别的没什么,只担心二老年事已高,唯恐他们离开我们。问将来谁能接替他担任家主,他想了想说,本来想把这个家交给女婿边巴来继承的,看来只能交给儿子扎西了。

  藏历五月十五日却果节的时候我们去查古村,在“谐青”的队列里没能见到尊珠旺姆。她去了县城女儿巴桑家。巴桑在县小学当教师,女婿在同一所学校里担任教务主任。却果节的仪仗是壮观的,全村人都来了,在村中央大场院里集中,面朝名为“阿妈塞多”的白石,列队唱“拜”和“谐青”,歌词同前。只不过服饰不再统一,穿家常衣服居多,即那种汉式或称西式的上装,把藏装上衣裹束于腰间。
  一位老人介绍说,石头又白又亮,放在田里,带来丰收,放在门上,避邪去病。
  从前的查古却果,庄园要请来哲蚌寺三十位僧人念经做法事,念大藏经《甘珠尔》和《卓玛般地》——十万度母经。现在这一项被省略了,只请了一位瘦瘦的哲蚌寺还俗僧人阿旺克珠坐在桑烟堆旁念念有词。
  老母亲不在,次仁群培他们背上大捆经书参加了按顺时针环绕村庄的游行。我们站在高处久久地守望着,看这支以呜呜作响的海螺开道、身背《甘珠尔》经、手拿达达彩箭的队伍在每一位土地神所在地举行仪式,口中“嗦嗦嗦——”地向神只欢呼致意,香烟缭绕。随后海螺再响起队伍又缓缓前行。参加乡间的这类节庆活动,需要极大的耐心。我经常呆在赛马会之类的场合,一耗几天,功夫已比较深了,但仍时时感到不耐。
  波旺堆说,却果的意思是召回青稞地里的“央”。关于央这种吉祥福运之物后文还能谈到。
  第二天我们又去查古村,忽然发现整座山谷田野上升起一股股白烟。忙问其故,村人说,每年今日,即藏历五月十六日要在全村的土地上点燃起一百处桑烟。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查古村的田野上生长的并非传统的青稞,而是冬小麦。又忙问其故,村人又说,查古村在坡地高处,缺水。因为缺水,一些地已经荒芜了。从乡政府到查古村,就经过大片不生草木的砂债地。冬小麦是耐旱高产作物,查古村好多年来就多种此物了。
  却果节通常在青稞小麦扬花灌浆时进行。下方几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柳梧一带已是葱宠汪洋,而查古村的小麦矮小纤弱。由此可断定这山村并非富饶之地。

  再番回查古村一住几天,这会儿尊珠旺姆在家放牛了。我和德珍两个穿过干涸的河滩地,爬上半山腰,四处张望不见老人家,却看到对面山上扎西和几个半大孩子在放羊。我们高声招呼,询问他奶奶的动向。牧羊少年遥指山顶的牛影。不一会儿,尊珠旺姆从我们头顶上方健步走来。
  我们就坐在大石头上聊天。按照采访惯例,首先要了解的是此地的传说。例如,村前的六长寿山,每当被雪覆盖的时候,就显现出六种长寿动物的形象,是哪些动物呢?还有,能确切地告诉我们本地保护神的名称和来历吗?
  没想到尊珠旺姆笑嘻嘻地,说她不喜欢听也不喜欢讲这类神话和传说故事。
  那就讲讲实在的吧。
  那好吧。我就出生在这儿。我的爷爷活到了一百岁。当年功德林的达势仁波钦在拉萨的法会上带他去转“桑”,拉萨人就说,功德林的财产跟藏政府都差不多了,还有这样一个富态的老人,胡子那么白那么长啊。我们村原来是功德林的差巴(佃农),过去每户人家每天出三人给庄园支乌拉差,另外还有一个去送饭的。自家有没有糌粑都得自己带,庄园里不管一滴水。那时我家就靠到山上捡牛粪去拉萨卖,换回一点儿糌粑和多玛。
  尊珠旺姆打开一个塑料小水壶,把清茶倒在壶盖里,让我们喝,我们不喝。她就边吃糌粑边喝茶,边随意回答我们的随意提问,过去的事,眼下的事,家里的事,村里年轻人的事,无心地说着,很超脱的样子。村里同代人不多了,老年人和青年们难得说上话。查古村生活舞台上的角色变化了,长寿者不免成了局外人。
  说话时,天上骤然落雨。急寻一处断崖遮挡半边身子。尊珠旺姆对各种天气都习已为常,从不带任何雨具。
  开朗的尊珠旺姆年轻时一定经历过许许多多事情。廖东凡老师二三十年前就认识她。那时,尊珠旺姆在村里很活跃,喜欢讲白求恩之类的新故事,很愿意接受新思想。现在人老了,别无它求,就恬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清晨,在自家小经堂里念经磕头,空闲时就去村前的玛尼拉康转经。望果节前一天,我们在玛尼拉康前的庄稼地里拦住她,录她的劳动歌。
  收割的歌之——

    你把麦子的根,给我露出来……

  收割的歌之二——

    秋收大忙之时,让我变成牧女;
    收割季节一过,让我再作农妇。

  收割的歌之三(一人领唱,众人和声)——

    这个劳动算什么,看你能否想得开;
    反复思忖细考虑,未卜灾祸比这还要坏。

  打场的歌——

    请求从海底起风,把麦子和麦糠分离。

  又说,过去的酒歌好听现在的不怎么样;现在要是有酒的话,我可以再唱很多。唱一支酒歌吧——

    夏天盛开着邦金梅朵,欢乐的人们在此相聚,
    新酿的青稞酒格外清香。邦金梅朵啦。

  我们把录下的歌播放给她听,老太太真高兴,眉头舒展,满脸皱纹更加深刻,格外心满意足:“俗话说,一生的幸福也是幸福,一时的幸福也是幸福。人生应尽享欢乐,哪怕欢乐只有一小时。也是神佛的恩赐,是自己的造化。”
  尊珠旺姆总是把细而灰白的辫子缠在灰黑的包头巾外面。那一天她倚坐在田埂上,有一些陶醉了。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央求我们说,“你们把我带到拉萨去好吗?我可以给你们烧茶——不要工钱,给些吃的穿的就成。我儿子都老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你们,可能不愿带我走吧?”

  西藏农区的望果节是仅次于藏历年的盛大节日。作为庄园所在地的查古村从前尤其如此。那时由庄园组织,选上十五至十八岁的两名同属相的少年男女,身穿古装,作男女英雄;选两位男子穿白袍挎长刀举战旗;雄赳赳八匹马的仪仗;全村人出动,在上方林卡里搭帐篷,赛马,射箭,通宵达旦地歌舞欢庆,连同取回丰收、答谢神灵的“拉木钦”大敬神的活动一起,整整要娱乐七天。查古村已多年未进行往年的规范仪式了,近年来村中老人一直想恢复,乡里不太同意,要求全乡集中一起过;再说重新制作那些格外讲究的服装道具开支也很大,加之村人并不齐心,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对恢复传统无动于衷。
  所以今年查古村的望果节就有些煞风景。在柳梧乡三个村共同议定的日子里,先要求以村为单位骑马转田,下午再集中在乡驻地赛马射箭。但眼下的查古村连一匹马都没了。公社化时本来有的,包产到户后分到各家,因为有了机械化,各家的马留了无用,又都卖了。只好花七十元钱在本县很远的朗色村雇了三匹马。一大早,朗色村的人就用汽车把马送了来,查古村的人打扮这三匹马足足用了两小时。村中成年人次仁群培他们都在民办小学教师、今年的骑手之一的土登次仁家里帮忙。打扮了马又打扮了人。骑手由全村三个小组各选派一人。三位青年都是古代骑手装扮,大黄大紫的缎袍,大红流苏的阔边武士帽。三匹棕红灰白的马被众多的手侍弄,马鬃被向右面梳成一根根细辫,用好几种颜色的绸布条扎起;马尾巴用红绸严密缠裹后又覆盖上一长条五色布缝制的尾饰,马鞍垫则是簇新的色彩斑斓的毛织品,马和人不胜繁琐和艳丽之至。
  三位小伙子一跨上马,摄像师孙亮的镜头还没跟上,顷刻间不见了踪影;好一会才在远处麦田里望到他们擎的旗子。跟村人央求说重来一回吧,我们好好地拍一下。村人说怕把马累着了,孙亮只好草草收场。查古村的望果也告结束。
  下午我们开车去乡驻地参加望果聚会,也请尊珠旺姆上车。波旺堆守家,其余家人都步行了去。百姓们永远都喜爱这类节日聚会,永远喜欢赛马射箭,外来的城市人就难耐那整天曝晒的烈日和赛场上缓慢的节奏。
  查古村自然又是倾村而出,都穿戴得焕然一新。在拉萨做小生意的巴桑次仁的两个双胞胎,五六岁的男孩们,穿上了时髦的牛仔背带裤,神气得很。两张小脸居然洗得白净。前几天我见到他俩时,还见他们脏兮兮的,而且脏得奇怪:就像水墨写意。他俩的奶奶解释说,小孩吃了糖,糊了满脸,小猫就来舔,就成了这样子。见我们发笑,他奶奶又补充说,小孩们时常跟狗睡在一起呢。
  望果节这天,查古村的商人们都没再去拉萨做生意,和家人一起来过节了。只有次仁群培的女婿边巴没回来,岂止不回,两三个月连个口信都没捎回一个。一起做生意的同村人也都说在拉萨没见到他——其实他们大约知道,不肯说罢了。

  查古村素无经商传统,村里年轻人经商始于八十年代初,据说由一个契机而引发:其时汉族干部大批内调,突然间有大宗旧家具旧物品要处理,就开创了一个旧货市场,也吸引了一批农民在这一市场中就业。包括查古村在内的柳梧乡因其地理原因,最早闻风而动,进行这类物品的收购和转手倒卖。据说这一行当后来完善成为一个严密的组织和网络。当然生意范围不止如此,后来又添加了汽车零配件及日用副食品等等,说是什么赚钱就搞什么。整个柳梧乡大约八十多人从事这一职业,有的有营业执照,有的没有。
  查古村经商的十几位年轻人每天早出晚归。太阳刚从东面山上升起时就骑着自行车成群结队地出了村,一直骑到拉萨河边。河对岸的牛皮船划过来了,就提了自行车上船。一船坐一二十个人没问题。花六毛钱一次往返,如有自行车也只花一元钱。过了河又骑车到八角街。柳梧乡的势力范围已固定,在北京东路措美林一带(八角街北面)的一条巷子里。其中查古村有二十多人。我们曾跟拍到那儿,拍了一些卖轮胎的。但终于没搞清货源和收入情况,他们能跟我们讲的,肯定只是可以披露的部分,我们也知趣地不再去打听人家的商业秘密。总之乡里在搞全乡年终收入统计时,对这批经商者日收入是按男十元、女五元来计算的。这显然是个保守数字。就这,较之全乡农民人均年收入五百元的水平仍然是可观的。
  中午时我们在八角街一个食堂里拍他们吃饭,吃盒饭或套餐。又随他们去游乐点,看望果节另一名骑手拉巴次仁老练地打台球。他们不仅已是城里人打扮,看来也俨然城里人的自我感觉了。
  西藏除藏东和川西的康巴人有着深厚的经商传统并长于此道外,腹部地区的百姓们迄今也没能完全改变对于这一行当的偏见。次仁群培这样本分厚道的农民就以勤劳致富为荣,而认为除国营商业外,经商的人投机取巧,还不是你坑我,我坑你。次仁群培的这种道德评判在查古村有一定代表性。康巴人偶尔来村里收购旧瓷器旧卡垫时,村里人大都不欢迎。但是村里有人尤其是他们的子弟也都去经商了,见了世面,拿回了钱,盖了新房,家人穿着也体面,而且国家也不反对,村里的中老年人的态度也就变得踌躇,至少不把经商作为坏事。所以次仁群培也同意女婿随大流去拉萨闯荡一番。
  但是,这些新出现的现象对于查古村的古老传统意味着什么呢?

  望果节的拍摄令人泄气。我们发现设想中的查古村的岁时祭祀至此不仅虎头蛇尾,简直就难乎为继了。大敬神活动之后,我们又拍了次仁群培家的收割。但遗憾的是,他的妻子、女儿和前来帮工的姑娘们不是害羞就是根本不会唱。见我们急了,次仁群培才唱了一首收割的歌安慰我们——

    我们从这里割起,一直割到娘堆雄;
    娘堆的大官们呵,这是收割的时候。

  收割、运麦、打场时最为精彩的传统仪式全都消失了。
  而那些仪式是如此动人,富有人情味和戏剧色彩,那曾一年一度在这片田野中上演的寄托了多少单纯心愿的活剧,如今只能从查古村生长的知识分子群佩先生那儿来转述一二了——民俗学家廖东凡老师已先于我多年从群佩那里得知了这一切,发表于他的《雪域西藏风情录》中,在此我借用其中部分民歌诵词译文——
  举行开镰仪式那一天,走向田间的人们身穿节日盛装,尤其讲究必穿新鞋子新衬衣。首先祭把田地中央从春到秋守护了庄稼的白石“阿妈塞多”:在白石旁洒青稞酒和糌粑粉,并点燃桑烟。由村人推举出一位德高望重、擅长辞令的老农,向白石唱诵道:
  “请吃吧,阿妈塞多,请吃吧,金石头妈妈!今天我们开镰啦。请告知青稞地里的神灵和生命,有头的藏起头,有脚的缩起脚;不藏头,不缩脚,我的右手拿着铁的家什来了,我的左手叉着五个手指来了;到时头挨刀、脚砍断,弄出个牦牛大的伤口我就不管啦!”
  又朝庄稼地唱诵道:“田地啊,你有时间等,我没工夫候。在春天和夏天,我们给你吃得不算坏,喝得不算坏,今后还要给你吃得更好,喝得更多,送肥送水,像服侍老爷喝茶喝酒一样勤快!今天我们割青稞,像酒徒喝酒一样彻底,像猎狗捕猎一样凶狂,像爱喝白的人喝酸奶子一样贪婪,像爱喝红的人喝牛血一样玩命!像岩羊跃过山岩,像黑猫跳过水槽,像白马驰过浅滩……”
  唱诵完毕,老农这才从腰间取下镰刀,从三个方向各割下一把青稞,捋下籽粒,朝天空、大地、江河抛撒,祭奠三界神只,宣告开镰收割。
  收割的季节对于农民来说,自然是最辛苦的季节,所以查古村人的收割歌的歌词中才有此时做悠闲牧女的愿望,才有拿比这还糟糕的事情来宽慰自己。
  这是无奈的幽默。然而毕竟是收获季,还有超越于劳累之上的喜悦和感激的更为热烈的情绪弥漫在原野。一人领诵,众人唱和——

    得到了!得到了!
    从大嘴的天那里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小嘴的人那里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寒霜底下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冰雹下面我们赢得了收成……
  捡麦穗的日子里是约定俗成的操练圆圈舞“果谐”的时候,由老年人教练青年人。割麦子或者捡麦穗时,谁偶尔捡到一只牛角,他就拥有了一项特权:可以用这只牛角来敲打在场所有人的脑袋。于是田野上顿时大笑大闹——这里有个典故:藏族人把吝啬的人、暴躁的人都称作“牛角”。
  丰收的喜悦的确使人们沉醉,人们就索性假装烂醉如泥:将麦子运往打麦场上的仪式更加具有表演性。人们拿青稞麦秆扎成一个草人——草人和白石是同一神灵的象征物,从土地妈妈变而为丰收女神——假装酒醉的汉子蹲下身来想要背起她,却佯装背不动。
  于是一旁便有人代女神训导人们。

    夏季的时候我睡在雨地里,
    冬季的时候我睡在雪地里,
    正因如此庄稼才获得丰收,
    你们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理所当然地,田野上一片响应:
  “感谢啦感谢啦!”“对不起啊对不起!”
  草人妈妈这才不情愿地让人背起,背到麦场上。一直等到打场结束,才又以彩绸缠裹被请到粮仓里被继续供奉。
  至于如今麦场上的冷落,并不完全归咎于人们疏于传统,它还与另一传统的消失有关:农牧之间的盐粮交换。从前每当秋收之际,藏北成群结队的牧民赶着一群群牦牛,驮着春夏时节从北部无人区取来的盐,浩浩荡荡来农区换盐。按照惯例,牧民把牦牛群赶上铺着秆穗的场地,踩场。麦秆翻上两翻后,主人家捧来了吉祥五谷斗,在牦牛角上抹酥油,往牛嘴里喂青稞,敬酒。赶着牛群顺转三圈,逆转三圈,使命完成,赶出场外。
  最健壮的牦牛头牛是最后被放走的一个。一定要让它在场地上拉一泡牛粪,这牛粪名为“央党”,就是凝聚了福运之物“央”的吉祥之物。
  传统的盐粮交换这些年来渐渐稀少,也许边远地区还残存着,但这一带农区再也不见了。因为过去是相互间各取所需的双向选择,现在没那必要了。我们仍能看到牦牛踩场的新鲜场面,但不再具有隆重热烈的仪式化及其相关的含义了。
  有关扬场的歌一样的人格化,一样的动情,那几乎全部是关于风的。例如,“请求从海底起风,让麦粒和麦糠分离”;“风呵,你从哪里来,可受到殷勤款待?”或者是,“左边来的风,右边来的风,四面八方来的风……”还有一首是:

    经幡没被风吹动就不动吧,
    吹不动经幡的风对扬场无用;
    能使秆草和粮食分开的,
    是那种刮动林间枝条的小风。

  美丽的歌声远去了,消失在拉萨河南岸的山丛中。它只传唱到尊珠旺姆那一代。真令人遗憾——我和查古村的老人们一道惋惜世风之不古。但愿我们的文字记录能够留与后人,就像上古神话,大小雅,乐府。
  秋收后的某一天,我们沿查古山谷往上走,去采访本村的几户牧民。那一天我捡到了一枚石片石器。它是用普通的青砾石剥制的,台面明显,辐射纹路清晰。后来经石器专家鉴定认可,说是一枚比较典型的刮削器,并说可以发一条消息了:拉萨河南岸的查古村发现一石器点。
  与此相对应的拉萨河北岸近年间发现一新石器时代遗址——曲贡遗址。经科学考察证实了至少在四千年前拉萨河谷就处于农耕时代,并已进入青铜时代。查古村上方干涸的河床、荒芜的滩地,与这枚石器,是否同为那一时代的遗物?
  那么,关于金石头妈妈——“阿妈塞多”——“鲁姆嘎姆”的崇拜呢?那些一年四季随农事活动的进行、贯穿青稞生命流程的田野上乐此不疲的祭祀仪式呢?那些犹如《九歌》中所渲染的情景、意境和韵致呢?它们是否曾与已出土的古代物质器具一道生长过呢?
  田野上几乎所有祭典所环绕的中心之点,就是那块白色的石头。它被称为金石头妈妈,它名字叫“鲁姆嘎姆”——年老的母龙。这是一种司水司土的女性神只,似乎应该起源于原始宗教时代。在拉萨河谷一带,这是一个士地女神的复数名词。这类神只的事迹已不可考,形象也被抽象为石头。她是庄稼的守护神。但是,假如供奉不周,她将使庄稼歉收。这是西藏所有乡间神的共性。所以人们对于乡土神永远畏大于敬。只不过对鲁姆嘎姆格外感情一些,在我看来。
  从群佩老师那儿得知,这一群年老的女神属于龙女墨竹色青那一地下神系统。藏语的“鲁”神时常按其近义给写成龙。由于是地下和水中神的缘故,这类神常以蛇、蛙之类形象出现,加之佛教引进的海底龙王形象,后来就龙蛇不分明。本为蛇女的藏地土著神墨竹色青也被称为龙女,女龙王。
  长久以来我就想,拉萨河谷如此悠久的农耕文明中,谁是人类童年时的地母、农神、生殖与丰收之神呢?鲁姆嘎姆——墨竹色青是否这一神族的线索呢?沿这一条依稀线索上溯,能否寻到藏地上古神话、神话人物、神话之源呢?能否经由一些被岁月荡涤过的风化过的残片遗痕,修复一位人首蛇身的犹似古希腊的地母该亚、墨西哥的谷物女神……那样的神物呢?
  藏地自原始信仰、古老本教直到现代民间,三分世界的宇宙观根深蒂固。三界统治者其上为念,其中为赞,其下为龙蛇。墨竹色青,墨竹为地名,色青为大而辉煌之意,言其光芒普照世界。古经书《洛却》称,墨竹色青为藏地宝物之主,位居世界北部八大龙神之首。
  墨竹色青的家乡在拉萨东方的墨竹工卡深山峡谷中,群山环绕的色青朗措是她的神湖。墨竹工卡一带有关她的民间传说至今犹多,并且时常有人声称邂逅过她。但一般说来,男子遇见她并非吉兆:他将会得一种名为“龙”病的皮肤病,作为对他非分之想的报应;而女子遇见她则会变得美丽。因为墨竹色青通常化身为美貌女子。西藏人夸奖某女孩漂亮,就说像龙女一样。
  以上是一种说法,另一相反的说法是,女神喜欢的是男性,女子见了她,才得皮肤病或是红眼病。
  我们一度离开了查古村,往东去寻访墨竹色青。徒步翻山越岭一直到达她的居处色青朗措(也称墨竹措钦,措钦,大湖)。这一个细雨乘靠的夏日,我们位立在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灌木丛生的山顶,遥望雨雾迷蒙的谷底湖面,期待着奇迹发生。但是没有。向导,日多乡乡长达娃次仁和波多老人,琐琐碎碎地介绍了与我们的主旨不相干的几点。旧政府时代,每年藏历四月十五日,藏政府都要派僧人来举行隆重的祭湖活动,在湖边煨桑念经,向湖中投放盛着宝物的宝瓶,以祈求年内风调雨顺。据说,后来每一达赖喇嘛转世灵童坐床后,都要来此朝拜一回,至今湖边还可看到达赖喇嘛的宝座遗址。另外,向导们还列举了墨竹色青历史上的一段重要交往,是与高僧莲花生、藏王赤松德赞的一段冲突和友情。他们回顾说,这几位重要人物的友情不仅使世界平安,还使墨竹色青口吐黄金装饰了桑耶寺的佛塔和佛像。同时他们还告知我们一个此前闻所未闻的离奇事:墨竹色青的女儿色青小姐,居然是英雄格萨尔的母亲!他们还认真谈到,上年冬季,附近扎西岗地方发现从此湖中流出巨大的冰块,它将流入拉萨河。他们说,这是墨竹色青献给拉萨大昭寺释迦牟尼的酥油。
  至于墨竹色青的原始形态和事迹,两位墨竹色青的同乡回说不知。只说日多寺有她的塑像,去看吧,很漂亮。
  我们又走了很远的路,爬了很高的山,冒着大雨到了日多寺的龙王殿。规模不大的“鲁康”龙王殿内,居中一男性塑像,斜对着的一侧有一女性塑像。这二尊彩塑的相同处在于,从颈部至头顶,各有七条蛇蜿蜒招摇。向日多寺管理人羊阿老先生问来问去,方知居中者为(佛教)正宗的龙王;在此墨竹色青已退居次要位置,称“鲁姆”龙女。这位舶来的龙王本是佛教中的神只,是佛以愿力幻化而成,居世界中心之海。羊阿特地再三地强调说,龙王是神,“拉”——神;墨竹色青不是神,只是“鲁”,大约近似于精灵吧。
  这一地下神系统在远古作为“龙”族曾经十分地兴盛过。藏史载,吐蕃赞普历来娶龙族之女为妻,直至松赞干布的祖父一辈。随着佛教的传入,且势力渐长,作为本土宗教神只的龙族衰落,史书再不见有关王室与龙族的联姻。只在当代经文人整理过的一则民间传说中,描写了墨竹色青与藏王赤松德赞之间缠绵徘侧的爱情故事,情节相似于《白蛇传》:同样固了她的蛇身,被近臣阻止。这是我们能够了解到的墨竹色青的唯一的浪漫故事。百姓们解释说,“鲁”很长寿,都是“鲁姆嘎姆”——年老的母龙。
  往下的追寻越发诗意匾乏,以至于最终使这一神物迷失于藏传佛教的汪洋大海中。
  拉萨布达拉宫背后的龙王潭,中有龙王阁,藏语名为“鲁康”。相传建造布达拉宫时欲从此地取土,掌管土地的龙王不许。五世达赖喇嘛许愿将来为之建一殿作为交换。又有人说它是六世达赖喇嘛为迎请以墨竹色青为首的八龙而建。但该殿主供仍为男性龙王,墨竹色青屈居二层。
  一再听说墨竹色青的规范形象在墨竹工卡县的嘎采寺壁画上。我们请小僧引见。乍看那面壁画吃惊不小!眼前的墨竹色青赫然一男身武将。金戈铁马,旌旗铠甲,身后伴随着二位裙据飘飘的婀娜贵妇。我们被小僧确凿地告知:这就是墨竹色青,这就是墨竹色青的二位夫人。小僧未能解除我们的大惑。
  时过多日,经百般查询,还是嘎采寺活佛作了明确解答:那是墨竹色青的骑马武相化身;其文相化身才是女性,骑大象。
  墨竹色青的传说在墨竹工卡至拉萨一带俯拾即是。但在拉萨地区以外的藏东、藏南、西部则不见经传与口碑。藏北牧区则更无农业水利方面的神只。在工卡地方,有一个接近墨竹色青原型的传说:有一次她变成一条大鱼沿河而下,不小心走岔了道,一直游到拉龙沟名为吉那曲郭家的水磨盘下被卡住了。吉那家父亲捉住了大鱼。鱼说,只要你不伤害我,你要什么都可以。父亲说,别无所求,青稞酒不间断就成。大鱼就立即变出一大坛封了口的酒。嘱说,何时喝放开坛嘴酒便自流,但请不要打开封口。父亲答允,将鱼放回河中。随后果然青稞酒不断。有民谚云:吉那曲郭老不死,一坛水酒喝不干。
  青稞酒长流不断,老伴好奇,偷偷打开,哇——满坛子鱼、蛙和蝌蚪。
  在直贡堤寺,墨竹色青作为直贡噶举派施主的故事,由于僧人的传播,更加烩炙人口。据说堤寺建寺之初,此山一无水源。墨竹色青知悉后,使山上出现了一百零八个泉眼。僧人们自豪地说,凡直贡噶举派寺院所在之处,水源总是丰富。噶举派祖师之一的罗珠大师的画像,也如龙王一样颈部有七蛇伸展,那是夏季里他在龙域讲经时,龙王怕他炎热,而以蛇作伞的。
  作为本土生长的墨竹色青,其命运也同她的本土神只的兄弟姐妹一样:与佛教抗衡失利后,被莲花生大师收服,被佛教进行过彻里彻外的改造,失去了本来面目和纯粹精神——她的远古形态荡然无存。后来居上的佛教犹如铺天盖地的洪流,浸淫此方土地日久,本土古已有之的生物,能不吸收其水分和养分,以至于异化得面目全非?条条江河通大海,在西藏,任何古代文化事物的走向,最终总要步向藏传佛教之海,而你,则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就这样,一个从查古村获知的有兴味的对于一个古老故事和美丽形象的追寻,终于变而为对于文化累积层的不太精彩的揭示,以及对于沿着这一形象演变脉络所透露的藏地精神轨迹的一般探究。我甚至据此可绘一演变图示,如下:

    人首蛇身的墨竹色青,(可能的)大地之母,
    司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司生殖与成长。
           |
        ——————————————————
        |         |
  在民间,仍掌管土地,财  在宗教界,成为教派的施主与
  富,是农业及丰产女神。  护法;宗教神只,兼文武凶善
  形象:白石二相。形象:  男身和女身

  当然,结局早已脱离初衷,超出我所关怀的范围。令我着迷的,仍是最初的一种单纯。还不如让我们一同欣赏早期宗教壁画中那些雍容美丽的人首蛇身的精灵,还不如让我们来聆听环绕田野白石“阿妈塞多”的那首歌:
    这片土地上的龙女呵,
    宝物之主,福运之星,
    请别孤独地待在这儿,
    到吉祥的麦场上去吧。
  查古村岁时祭祖的难乎为继,墨竹色青这一神物原始形态的淡化以至消隐,以及后来随处可见闻的传统习俗的变迁,不由得使我这个古典文化的热心复原者屡屡受挫。随着时间的推移、到达地区的广阔和程度的深入,我们不得不一再地修正拍摄意图,调整思路和进一步寻找新的线索。例如有关查古村,我们最终的愿望就只有如实表达“老百姓过日子”这一主题了。同时我还明智地意识到,不要再处心积虑地去寻求什么普遍性和代表性,查古村只是查古村,百姓只是查古村百姓,日子也只是查古村百姓的日子。
  我们就这样走进查古村寻常生活的细微末节中,走进这个小山村的鸡鸣狗吠中,去体察此地的生活和人生。
  我们在查古村的时候,住的是原村小学的房子。由于前不久落成了新的校舍,这个院子就闲置起来。新小学坐落在村中央,很气派的一个大院。是集资建成的:自治区教委驻柳梧乡工作组拿了八千元,县文教局二千元,本村没拿现金,只提供人力物力,按人头分摊,每人出十块石头,还有些木料,出劳力盖房。院内一个大操场和一排平顶教室。学生只有三十名,还分了三个年级。老师则只有一个,就是那位望果节三骑手之一的土登次仁。二十一岁的土登次仁毕业于堆龙德庆县中学,是群佩老师的学生,很文静的气质。他用粉笔在大黑板上写喇嘛字的藏文,学生们就用竹片笔在自己的小黑板上照写。他不时地要走到孩子们跟前,握着一只黑黑的小手,耐心地教他们笔划。这一年级授课完毕,布置过作业自习,又到隔壁去上课。群佩老师曾是这个小学的第一任教师;他教出的学生、尊珠旺姆的女儿巴桑接了他的班。现在他俩已分别担任着县城中学校长和县小学教师的职务。这个小学也是桃李满天下了。
  采访土登次仁的时候,三十个孩子全都从教室里跑出来,吵吵嚷嚷地围观。士登次仁不得不一再地严厉地制止他们。孩子圈外,站着两位衣着格外整洁的十多岁的少女,高高地系着蝴蝶结。问起来,才知道原是本校的学生,已升入县中学,今天周末回家来了。不由得感觉这种整洁大方都是文化的作用,山沟里因此有了不同于父辈的形象。
  查古村不久前才亮起了电灯。从前曾由乡里出资在村庄上方的高坡上蓄了水库、建了电站,后来电站坏了。群众纷纷说,离拉萨这样近,可我们还生活在黑暗中。这个意见反映到县上,县上就和村里商定,两家各出一半,按人头每人出二十五元,又向国家银行贷款七万元。现在好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电灯。想早起点,想晚睡点,随时想听录音机,都可以了。就是乡里替他们发愁说,好是好,可是这笔贷款什么时候、拿什么去偿还呵!
  村里一下子有四户买来了电视机,但一场空欢喜:接收不到。虽然离拉萨这样近,但谁让这条山沟拐了个弯呢?于是我们就被反复询问过,怎么样才能收到电视。下方不远处的柳梧乡政府所在地的村庄就可以收到中央台和西藏藏语台的节目。于是每当藏语台播放《西游记》之类的连续剧时,村中年轻人就频繁地往返于查古到柳悟之间的夜路上了。
  查古村似乎在历史上就有几户牧民,以比较稳定的农牧交换维持着双方生活之需。这几户牧民的定居点在查古村农田上方的山坡,不长庄稼的地方。夏季牧场在很远的山那边。由于生产生活方式的不同,他们就游离于农村社区之外,使我们觉得他们不是查古村人。
  秋收后的一天,群佩老师和他在本村当农民的弟弟陪同我们去访问那几户牧民。此时牧民们已从游牧点归来准备过冬了,却果节的时候我们曾张望过牧民的家院,空无一人,只挂一条凶恶的牧羊犬守家,听见人声就狂吠不止。这次打算采访的牧民叫顿珠次仁。正是在他家后面的小林卡里我发现了那枚刮削器。
  院门口的黑色猛犬咬起来了,拉直了链索奔跳吼叫。群佩示意我们止步,必须要等到主人出来抱住狗,并随口说一句谚语:山沟里的狗厉害,人群里的人厉害。听过一想,妙极!受到鼓励,群佩再说一句:狗只能活九岁,还要得罪人!我们都忍不住笑。
  顿珠次仁全家都在,邻居白玛朗杰也来了。就问起他们的财产状况。顿珠次仁家只有几只羊,白玛朗杰家一只羊也没有。顿珠次仁家有大小一百三十头牦牛,白玛朗杰家有六十头。和村中农民之间没有大宗交换。农民拿二十八斤青稞或冬麦就可以换两斤酥油;一头最好的公牦牛,可以卖上千元。如果换粮食,依据膘情,每头可换青稞或冬麦从七百斤到一千七百斤不等。平时常有农民来赊欠,秋收时一并还。今年顿珠次仁家就赊欠出去六七十斤酥油。藏历十月下旬的冬宰季节快到了,村里人已在他家订了九头牛。除农牧交换外,还有些人力方面的合作与交换。例如顿珠次仁擅长石匠手艺,就常被村里人雇去帮助盖房;他也时常要雇请村里人来织些毛织品,藏历七月底时则雇人来割草。村中需要农牧民共同参加的活动很少。凡农事活动中的一切节日牧民都不参与。只是最近乡里集资盖一座医务所,要求全乡人每人交来二十块土坯。查古村发出通知,集中了全村农牧民一道完成了这项任务。
  白玛朗杰年轻些,不满足于坐等农民上门来交换,就于每年藏历七月间,酥油奶渣最丰盛的季节里骑上自行车去拉萨销售他的副食产品。白玛朗杰说他的酥油和奶渣都是上等品。尤其这种细细的酸奶渣,还有食疗作用,据说可以治疗头疼和晕车病症,每斤只卖六七元钱。
  在西藏,农业牧业是区分很大的两类工种,农民和牧民各有其职业自豪感。一般说来,农民会认为牧民文明水平低,连语言中都缺乏敬语;牧民则认为当农民不自由,太辛苦,肉类也吃得少。我们就问群佩的弟弟,你认为当农民好还是当牧民好?他很有分寸地回答说,都好,生在什么人家就做什么活路吧。群佩则分析说,当牧民发家快,远比农民收入高,但是有风险。一遇到瘟疫雪灾什么的,就损失惨重,甚至全军覆没。一次劫难过去,要七八年时间才有可能恢复——农民会得病,但不会死。
  那么,农牧民之间的差别还有些什么呢?群佩说,羊毛是牧民出的,但最好的氆氇是农民穿的;青稞是农民种的,但最好的糌粑是牧民吃的。
  群佩老师是乡村出身的知识分子,从小在哲蚌寺当小僧人,后来还俗当了教师,做了堆龙德庆县中学的校长。还自学了汉语言,翻着字典可以译书了。他对于民间的和宗教方面的知识渊博,差不多无所不知,说出话来妙语连珠。例如当我们问他,为何终身未婚,他就回答一句:结了婚就上了鞍子,生了小孩就加了鞭子。他不肯受家庭约束,但其实生活作风严谨;不想被俗务缠身,可也照样摆脱不了义务。前不久,他被调往自治区藏剧团担任编剧,住进八角街头的一所老院里。随他同住的,还有生长在查古村的弟弟和妹妹家的两个男孩。从此他身兼父母和老师的双重职责。看来不结婚也上了鞍和加了鞭。好在他的生活能力极强,不仅擅炊事,也会缝纫、木工、绘画、烹饪。典型的藏族人,心平气和,心安理得,从不见他有着急的时候。他在县上村里都享有很高威望。因为村里人都崇拜有文化的人。

  查古村像群佩这样工作在外的国家干部和职工共有十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大学毕业生。这使查古村人有了这样一个阶层的亲友,有了通向外部世界的渠道。除此,查古村的姑娘们也瞄准了拉萨,能嫁往拉萨城里是她们的最高心愿。有一回在田间,我们遇到了正在拔草的两个女孩。一个是十七岁的拉巴卓玛,一个是十五岁的培穷。德珍就问她们,为什么不上学呢?家里不让上;又问去过拉萨没有,喜不喜欢。回答说去过,去卖过柏鲁。拉巴卓玛说,喜欢拉萨,村里人都喜欢,都想去拉萨,姑娘们也嫁去了。就开玩笑,你们是否也想嫁到拉萨?女孩们笑而不答。原来拉巴卓玛的两个姐姐都嫁到了拉萨,当家庭主妇。德珍又问,你们喜欢干农活吗?拉巴卓玛清脆地答道:不喜欢!德珍环顾四野,抒情地说,你们村可真美丽,我都想住这儿。没想到拉巴卓玛笑嘻嘻地接上一句:反正你又不干农活。
  查古村的年轻人普遍出现脱离传统的迹象。他们的眼睛越过一座山、一条河,充满渴慕地盯住拉萨。生活不再单纯,有了心事。所以老年人不免抱怨说,藏戏他们不肯看了,只想电影电视;民间舞他们也不想跳了,只想着城里的什么……交谊舞迪斯科。尊珠旺姆摇头说,过去我们多苦多累,但歌声不断,现在的年轻人呵,真不知怎么啦。
  满怀了心事的年轻人就这样走向拉萨,早出晚归地往返于拉萨河两岸的城乡之间,日复一日地感受着城市风的熏陶,这无疑使某些敏感的心灵觉到了失衡和苦涩。渐渐地,在返回村庄的自行车队伍里,就少见了一个身影——边巴。
  初夏的一个黄昏,我们驱车在查古村通向拉萨的土路上,迎面碰到了刚刚下了牛皮船的查古村的商人们。边巴满面笑容地应声走到我们的车跟前。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边巴,一位二十八岁的卷曲着头发的高个子小伙,不像农民,像拉萨的时髦青年,很帅。我们告诉他,已经选定了要拍他们家,请他明天提前些时候回来。他爽快地答应着。但是从第二天起直到拍摄差不多全部结束时再未见到他的踪影。
  我们对边巴的去向一直心存疑问,碍于面子,尊珠旺姆全家人也一直不肯正面回答我们的疑问,支吾说他做生意出了远门。他的生意伙伴们也都说不知去向。但我们明显地感觉到一种不快的气氛笼罩着全家。直到收割那一天,边巴十九岁的妻子德吉群宗被我们询问得哭了起来,才知道数月不归的边巴一直都在拉萨,被人雇佣当出租车司机。
  按照次仁群培提供的唯一线索我们直奔八角街头,在一处小摊点前找到了边巴的姐姐,再由姐姐带我们去了不远处的公共车站。不一会儿,边巴就开着一辆破旧的小车出现了。
  往下的事情进展顺利。没用多费口舌,边巴就答应随我们回村,并且开上了他那辆旧车。这辆仿造丰田吉普外型不知什么牌子的破车,在拉萨河南岸的山道上不知熄了几次火。好不容易进了村,天色已晚。我们注意到当他路过外祖父波旺堆的身边时居然没停车,一溜烟开到大门前的桃树下。恰好此时他的妻子德吉群宗正从庄稼地里回来,返身将院门很响地关上了。
  再往下的场面有些尴尬——我们给卷进了一场家庭纠纷中。积怨甚久的德吉卓嘎和德吉群宗母女俩一吐为快,说他在拉萨怎么怎么了,干吗还回来;波旺堆则吼着叫他滚,要不就打断他的腿;一声不响的边巴低垂着脑袋坐在那儿,手里搓弄着女儿的小玩具,叮铃叮铃响。我们的强巴云丹和德珍两个忙不迭地做着调解工作,说一些在那样的场合中外人所可能说的但于事无补的话。直到次仁群培回家,温和地向女婿问候一声:“回来啦?”并把小孙女递过去,“叫爸爸!”气氛才有所缓和。
  我们把边巴留在了查古村——大概这是他的查古村最后一夜了。
  尊珠旺姆后来一直没有出场,她的腿受伤了:收割前有一天,次仁群培打算把小牛的角割掉。波旺堆帮忙按住小牛。尊珠旺姆担心牛角刺伤儿子眼睛,就拿绳子去套牛头。冷不防,小牛试图挣脱,九十多岁的波旺堆奋力按倒小牛的同时,尊珠旺姆也被撞倒——腿就伤了。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已经卧床多日了,右腿肿得老粗。尊珠旺姆说她活到这把年纪,从来就没生过病,从来就没这样子疼痛过。又担心牛没人去放,八口人的地只有儿子和孙女两个人收割,家里人手这样紧,自己又动不了……就开玩笑地问我们有没有灵丹妙药,能使她马上好起来。
  后来我们设法给她带去了一些药和一些滋补品。最后一次去查古村时,我们应她在县小学当教师的女儿巴桑的要求,把老人专程送到县上女儿家,以便就近治疗。巴桑家的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国外的电视片,上小学的外孙兴致勃勃地说,明天他就要去拉萨参加全市的少年足球比赛去了。尊珠旺姆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无话。
  查古村的三代人坐在一起,世道真变了。后来我就时常想起这位热爱传统但不守旧的老人,想起她反复说过的“一生的幸福是幸福,一时的幸福也是幸福”的格言,想起她对我们说过的许多恳切的也很简单的心愿,就感叹环境与时代对于人生的决定性影响:假如尊珠旺姆生于她女儿和她外孙的时代,她的人生就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子。虽然她现在也还不错:长寿,心安理得,会唱那么多的歌,还养育了次仁群培和巴桑这样善良的和有出息的儿女。
  不论外人是否注意它,查古村的日子依旧,就像拉萨河水的平缓流淌。田野上的农人春耕秋收,进城的青年商人们晨去暮归,只是据说边巴再不回来了,这无关紧要,次仁群培家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不再为他操心。现实总会被接受,或迟或早。
  我们最初踏进查古村拍摄春耕仪式时,树叶儿还没有青绿呢;当拍摄结束,秋已深深。村里高高的白杨树叶儿都黄了,是那种泛着红光的黄,温暖色而非中间色。矮一些的柳树,有些依然青绿,有些黄绿夹杂,使整个乡村的风景显得层次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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