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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党家庄奇杰礼士 群雄会书生献策


  只见迎门摆开八条威风凛凛的壮汉,一式儿头扎红巾,身着锦袍,左边四人,手执着清一色黄锃锃的八棱金瓜锤,右边四人,都擎着银灿灿月牙板斧。居中簇拥着一位豪杰,身长不过六尺,腰阔不足一围,形貌生得煞是清奇古怪:头颅奇大,恰似倒竖的葫芦,一副阔额岐异突出,仿佛山阴道上平生的巉崖,微秃的脑门上依稀还显着两排剃度的疤痕,淡黄色面皮上镶着两撇浓眉,浓眉下掩着一双龙湫深潭般的细眼,笔立如削的鼻梁上耸着显目的龙准骨,两腮微缩,衬着那坚挺而奇长的下颌,令人瞧上一眼,那形貌便一辈子难以忘却。他身着一袭皂布英雄氅,上端直盖上头颈,脚登一双踏倒山八搭麻鞋,尽管形貌古怪,打扮朴陋,那一举手一投足之中,却蕴含着凛然的刚猛,两道目光熠熠逼人,顾盼生威,令人不敢仰视。
  此人俯视了拜伏在地上的众好汉一眼,忽然扬颔笑道:
  “众位兄弟,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好汉齐声叫道:“都元帅驾临,小将们有失迎候!”
  那人袍袖一拂,说道:“又不是行辕大帐,众位兄弟怎的如此拘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说着,早一把扶起眼前的李善长,亲手掸掉他袍襟上的灰泥,嗔道:“这些兄弟粗疏,百室先生晓得小可的秉性,却怎的也这般懵懂?如此斤斤于尊卑上下,若耐庵先生在此,岂不要笑小可妄自尊大么?”
  此时,满屋之中,只有施耐庵兀自坐在席上,眼见一众好汉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汉子顶礼膜拜,也不知他是何等人物,正自心中诧怪,忽听得此人叫出自己的名号,顿时吃了一惊,不觉离席站起,对那突额人行了个拱,问道:“晚生与尊驾素昧平生,非亲非故,不知晚生施耐庵的贱号,尊驾从何而知?”
  那人听毕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伸手解开颈项上的丝绦,褪下皂布大氅,两厢早有扎红巾的随从忙不迭地接过。这突额人立时露出贴身打扮:头戴一领镶着赭边的红巾,身着粗布紧身箭袖,系一条黄色生绢带子,腰悬三尺长剑,剑鞘上挂着一块铜牌,与适才见到的那些军令牌一模一样。
  李善长见此人宽了衣衫,厉声吩咐道:“左右侍卫,还不与都元帅设座升帐!”
  众侍卫暴雷般应得一声,正要张罗,那突额人挥手叫声“罢了!”正一正衣冠,拂一拂袍袖,紧走几步,趋到施耐庵面前,忽地倒金梁、推玉柱,施了个大礼,朗声说道:“耐庵先生,请受安徽凤阳牧牛儿一拜!”
  施耐庵见他拜得至诚,不禁心头一热,托着他的双肘轻轻扶起,喃喃说道:“无功受拜,足下请起,足下请起!”
  话犹未了,猛听得人丛中陡起一声暴喝:“兀那穷酸,研墨汁糊了你那双眼,竟敢如此托大,一口一个‘足下’,真真欺人太甚,待俺一指剜出你两颗眼珠子,也洗却今日之辱!”说话间,店堂里卷起一阵狂风,那“小三子”蓝玉跃得一跃,早欺到施耐庵身旁,左手攥住他的手腕,右手戟指而出,已然抠向施耐庵的眼睑!
  施耐庵情知这蓝玉年少鲁莽,怕他作出冒失事来,正待挣扎退避。只见那突额汉子长身站起,浓眉耸动,细眼微眯,朝蓝玉瞟得一瞟,这鲁莽汉子仿佛遭了电击,立时浑身一凛,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站过一旁。
  施耐庵舒了口气,正待发问。那突额汉子却挽住他的双手,走到桌旁,说道:“小可奔波数百里,今日得睹耐庵先生尊颜,真真是三生有幸!”说毕,一躬身又拜了下去。
  施耐庵一时被弄得手足无措,他张目四顾,只见满屋子的好汉们瞅着突额汉子拜下去,一个个诚惶诚恐,忙不迭地一齐趴到地上,连大气儿也不敢喘出一声。施耐庵平生第一次见这阵势,急切间也顾不了许多思虑,疾退几步,掸了掸袍袖,一边连连回揖,一边却揽起了孙十八娘的衫袖,轻声问道:“大嫂,此公究竟是何来历,相烦赐告,休教这闷葫芦憋煞了晚生!”
  孙十八娘伏在地上,一时也不敢起身,抿着嘴悄声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便是俺们刚结交的主子、适才百室先生说过的那个滁州大营的首领朱、朱——”
  一个“朱”字尚未说完,只听见得那突额人早呵呵笑了起来:“耐庵先生休要听她胡吹,请坐、请坐,待俺们两个畅叙契阔。”
  施耐庵听了孙十八娘一番话,着着实实吃了一惊,他不由得凝神注目,从头到脚地又把面前这突额人端详了一阵,只见他果然是行如风、立如松、拜如钟,微哂的脸上隐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机敏,谦恭从容的举止中藏着凛人的威猛。施耐庵瞧着瞧着,不觉心神悸动,扑地便朝那人还了个大礼,一头拜一头说道:“首领英名播于绿林,清誉遍及四海,真可谓头角峥嵘、万众归心,适才百室先生一番介绍,晚生早已魂牵梦萦。区区书生,忝受重礼,折煞,折煞!愧甚,愧甚!”
  那突额汉子见状,连忙收了笑容,竟自“咚”地一声,朝着施耐庵面对面地跪到地上,抚肩说道:“耐庵先生请起!”
  施耐庵道:“首领请起!”
  突额汉子又道:“耐庵先生文章经济,吾之师长,理应先起!”
  施耐庵道:“首领军中统帅,绿林巨擘,理应先起!”
  突额汉子伸手朝满屋的好汉一指,说道:“耐庵先生不念小可一番至诚,也该看在这些兄弟们的面上,免了这谦让之苦罢!”
  施耐庵听了此言,望一眼拜满一屋的好汉。情知他们并非为自己施礼,而是碍着眼前“主子”的面皮。心下忖道:面对这令人景慕的首领,自己若是先起,未免有些失礼,不过,长此僵持,却又苦了这许多义军好汉!两者相权取其轻,只好叫这首领受点委屈了。想毕,他对突额人说了声:“既如此,晚生失礼了!”说着,撩袍站起。
  突额人呵呵笑道:“都道耐庵先生豪爽,浑不似衣冠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下不虚!”说着,他早踊身站起,挽手将施耐庵领到席间,二人分宾主坐下。众好汉也已纷纷站起,呼延镇国、关猛搬出些条凳,众人依齿序坐了。说话间,孙十八娘早风风火火地沏上两碗酽酽的云雾茶来。
  施耐庵与那突额汉子对坐饮茶,总觉着局促不安,拱手问道:“首领英名如雷灌耳,晚生孤陋寡闻,不知首领能否赐告身世来历?”
  突额汉子笑道:“什么首领、首领?都是这些兄弟姊妹们厚受,素常日帮小可吹喇叭、抬轿子,把个虚名张扬在外,其实,小可的名声,至今在绿林中还排不上榜儿。小可若把身世来历说出来,耐庵先生只怕要嫌腌臜哩!”
  施耐庵忙道:“首领休要过谦,快讲快讲。”
  突额汉子点点头道:“小可祖籍沛县,世代租田雇工为生。宋季金兵南下,蹂躏淮、泗,曾祖辈南徙泗州,兵荒马乱,难以谋生,只好再南迁濠州钟离县凤阳坝。小可自幼因衣食之累,卖与富室牧牛为生。年未弱冠,濠州一带大起瘟疫,村中人十停死了九停,小可的父母先后染疾而亡,小可自身也病入膏肓,浑身溃烂,四肢浮肿,全身毛发脱得精光,主人家怕沾了瘟疫,将小可抛到荒郊。谁知大难不死,却遇上了皇觉寺的火工僧人,可怜我奄奄一息,孤苦无依,将我背回寺中,细心调理疗治。有道是穷人娃子天照应,竟自渐渐痊愈,脱了此厄。此后使受了佛门八戒,剃度为僧,在寺内做些挑水劈柴的杂活。叵奈小可生性桀傲顽皮,镇日里拿刀弄杖、好勇斗狠,又喜噇酒啖肉,一时间竟把个皇觉寺闹得乌烟瘴气,住持师父一气之下,便将小可赶出寺院,靠一根讨饭棍四处乞讨游荡。至正十二年郭子兴大龙头起兵濠州,其时小可早已历练得些许武艺韬略,亦恨极了元朝的暴虐腐败,见此机会,撩拨得不安分的性儿陡起,便星夜赶回皇觉寺,联络得寺里素日武艺了得的师兄弟们,抄起刀杖一伙儿投到了义军大营。”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拍案赞道:“难得,难得,首领腾飞于草莽之际,奋起于贫贱之中,丰、沛乃人杰地灵之区,首领直可比肩当年揭竿而起的汉高祖刘邦!”
  突额汉子笑道:“不敢,不敢,能为天下杀一民贼足矣,岂敢作帝王之想!”
  施耐庵道:“首领行事为人,足令天下豪俊风景云从、叱咤之间便可直捣黄龙、放马阴山,为何还仆仆奔走于草莽之中?”
  突额汉子道:“哪里,哪里,小可才陋位卑,只不过在‘小明王’帐下忝居一介偏裨之职,做一个滁州军营的左都元帅,每日里行兵布阵、呼喝喊杀,为抗元义军做一个马前卒子罢了,他事岂敢与闻?”
  施耐庵见他口紧,便换了个话题问道:“晚生听说近日那滁州城下厮杀得昏天黑地,军情正自吃紧,首领既为一军之主,值此生死搏杀之际,竟抛下满营将士,北上齐鲁,那滁州坚城却怎的攻得下来?滁州离这肥城党家庄远隔数百里之遥,首领却如何来得如此迅疾?再说,今日这荒村野店群雄聚义,你又是如何知悉,而且仿佛早有密约,巧巧儿地便赶到了此处?”
  突额人笑道:“耐庵先生哪里知道,数日前亏得百姓们内应义军,滁州城不攻自破,小可奉了‘小明王’韩林儿军令,挥师北上,攻涡阳、破濉溪、下丰沛、陷鱼台,大军扎在大义集。正巧昨日百室军师从长清派人报讯,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走了个凌元标,却邂逅了耐庵先生,小可一听之下,喜出望外,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连夜驱驰四百余里,到底天公有眼,教小可一睹先生睿范!”
  施耐庵叹道:“唉唉,这一路之上,众壮士都劝晚生报效首领麾下,晚生正自怦然心动,悬想殷殷,可巧睹面相逢。早知如此,晚生便南下滁州,何必又劳得首领专程北上,倘为区区一介寒儒,贻误了军机大事,晚生罪不可逭!”
  突额人呵呵笑道:“耐庵先生,实话与你讲了罢,自从去年荥阳大会得知大名,小可便与各路兄弟发下密令,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先生,一定要请你与我见上一面。”
  施耐庵听毕忖道:怪不得在那长清县里,百室先生窥破了自己的行藏,眼睁睁瞧着那“六目星官”凌元标逃走,不去追寻,却沿路布置下许多好汉,护送自己闯过龙潭虎穴,原来是这突额首领早已颁下这道密令!
  他正自思忖,只听突额人又道:“刘皇叔三顾茅庐,李世民停驷候教,小可得耐庵先生如逢良师,岂肯教先生到滁州屈尊俯就一介牧牛儿么?”
  施耐庵听了他这番话,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烘烘的激流:素常日一个义军首领,都把那攻城略地、建功立业看得泼天般重,而面前这突额人不仅派出许多好汉沿路接应,而且撂下了那千万人马,于军书傍午、生死搏杀之际亲自到此相迎,此情此意,比起姬昌之迎姜尚、刘备之访诸葛,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人胸襟,直可揽岱宗而容沧海,当世群雄无人可与比肩矣!
  想到此处,他禁不住一股冲动,忽地离席而起,振衣正冠,对那突额人行了个大礼,说道:“晚生何德何能,无功无绩,竟劳首领如此青睐有加,实实是惶愧无地。若需晚生效命之处,尽管吩咐,敢不肝脑涂地!”
  突额人一见施耐庵动了真情,眼底立时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他急忙扶起施耐庵,双手将他按坐在椅上,从容言道:“耐庵先生何出此言?休道无功无绩,小可能有今日,全仗当年在荥阳会上领受了先生那两句警世名言:振饬武备,收拾人心,笔剑双绝,踔厉军威!今日不揣冒昧,星夜晤面,乃是有一事求教。”
  施耐庵忙道:“晚生不过吟得五七句子曰诗云,会得八九招‘快活剑’法,哪里有什么经天纬地之策、纵横捭阖之谋助首领恢宏大业?”
  突额人听毕连连摇头微笑,他缓缓离座,倒背双手,在屋内慢慢踱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耐庵先生未免过谦!小可久闻先生秉赋豪侠风骨、胸怀不羁之才,两只慧眼洞察人世三昧,一柄长剑闯过五七座军州,可称名教中千古第一侠义书生;加之经通八索,学贯古今,散曲词章,早已出神入化,可将无上玄机、深邃哲理,融入口诵之曲,令芸芸众生口耳相传,铭心刻骨!古语云:‘饮一滴可见沧海,登一峰可知五岳’,先生的两句名言‘笔与剑双绝,唤醒举世人’便是明证!”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步来,注目凝视着端坐的施耐庵,一双眸子里依稀闪烁着隐约可见的晶莹泪光,微凸的下颔轻轻抖动,抱拳说道:“小可一介牧牛儿,自幼未读书史、大字识不得两篓,然而却有志除暴政于旦夕,救黎民于水火,怎奈天不垂怜,时不我予,强敌肆虐于前,虎狼窥伺于后,内则不受小明王韩林儿信任,外则遭陈友谅,张士诚排挤鲸吞,谋臣惴惴不安于位,战将悻悻聚而复散,帐前勇士不过二十员,麾下兄弟不足三万,长此以往,前途凶多吉少,一番抱负只怕早晚要化作泡影!今日小可不避风霜,不辞艰险,撇下满营将士前来求教,实指望先生能稍示前程,怎料道先生却嫌弃小可出身微贱,人物鄙陋。如此推三阻四、吞吞吐吐,罢罢罢,也只怪我少有自知之明,莽撞冒昧而来,耐庵先生,请从此一别。小可也再不敢来打扰了!”说毕,袍袖一拂,对在场众人喝道:“众位弟兄,打道回营!”
  话犹未了,施耐庵早一步奔了过来,一个长揖到地,对突额人说道:“首领如此说话,叫晚生何地自容?既然如此看重区区一介书生,晚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突额人大喜过望,一转身将施耐庵又扶到座椅上,亲自收拾桌上残肴,扬头唤道:“拿酒来!”
  只听得屋后应得一声,关猛、呼延镇国、孙不害、孙十八娘鱼贯而出,立时便搬来一席酒菜,只见满桌是黄河鲤鱼、砀山麂,杂以鹿筋狍蹄,山蔬海味,端的是水陆毕陈,色味俱佳。突额人招一招手,李善长、杨思、朱亮祖、时不济、蓝玉等人便一齐坐了拢来。
  突额人端杯而起,对施耐庵注目说道:“耐庵先生身负绿林重托,小可不敢多有所求。只是心中有几桩疑虑难解之事,以求先生教诲。不过,小可还有些须苛求,那便是言谈之时,不必引经据典,亦不须口若悬河,只盼先生将那精辟卓越的道理,各各付之可诵之词、可唱之曲,不知先生可肯俯允?”施耐庵答道:“首领既然如此殷殷垂询,晚生敢不闻命!”
  突额人点点头,伸手又满满地斟了杯酒,递到施耐庵面前,说道:“既如此,便请耐庵先生干了这杯酒,听在下一一道来。”
  施耐庵见此情势,不便再谦让,一仰脖干了杯中酒。那突额人叫声“好”,赓即也一饮而尽,饮毕,忽然正色问道:“耐庵先生,想这元室入主中原以来,金戈铁马、文治武功,何等辉煌,本应享数百年繁荣昌盛的太平岁月,却为何转瞬之间,便落得分崩离析、风雨飘摇?”
  施耐庵稍稍沉吟得一阵,眼前又蓦起这些年所遭际的种种丑恶世态,又记起了铁尔帖木儿、董大鹏、扩廓帖木儿一流的贪官暴吏,又仿佛听到黎民百姓在苛政淫虐下辗转的呻吟,立时,一股愤懑之情冲击着胸臆,他不觉脱口吟道:
  “狼奔豕突,狮啸虎吼,普天下遍枭鸟,满朝里尽沐猴。搜四海以飨独夫,视黎民全为家奴,奸佞处处逢时,忠直人人怀忧;贪馋的显赫,清廉的窜逐。慎之,慎之,须知滴石之水,可以襄陵,民能载舟,亦能覆舟!”
  一阕吟毕,那突额人不觉悚然动容,他一边频频颔首,一边又斟满杯中酒,双手举到施耐庵面前,说道:“先生警世之言,敢不令人惕然警醒!请饮了这第二杯酒,小可再来请教。”
  施耐庵饮毕酒,只听那突额人又问道:“艰难时世,扰攘乾坤,欲荡强虏于沙场,拯黎民于水火,不知先生以何言教我?”
  施耐庵略加思索,立即吟道:“天下乐拒之千里,天下忧纳于胸襟。须知八战八克,更想七擒七纵;一身不爱,一心无懈,一诚不泯,一仁为重!文共武无二心,亲与疏视等同,自古云得道多助,其乐无穷!”
  突额人听得不住点头,忙忙地又捧起第三杯酒,看着施耐庵一饮而尽,然后问道:“而今元失其鹿,群雄竞逐,面对官军坚甲利兵、长弓硬弩,欲将百万之师,挥戈直捣黄龙,选将之道,以何为上?”
  施耐庵不假思索,脱口吟道:“虎贲赳赳,心怀耿耿,雄威一奋,天摇地震;受命时谋而后动,危难中甘为齑粉;营不扎青苗田,兵不入店肆门,嫉强敌如寇仇,视老弱如亲生;
  亦智亦勇,亦勇亦仁,如此之将,可为干城!”
  吟着,吟着,施耐庵不觉豪兴勃发,铿锵跌宕,摇头晃脑,浑忘了这半日一夜的奔波劳碌,一阕吟罢,双手支颐,两眼灼灼地凝望着突额汉子,等待他再发出问来,好将这许多年潜心思虑的经天纬地之策尽情倾吐。
  谁知这突额人问得三问,竟自缄默无言。他沉吟片刻,巍巍地站起身来,一边在屋内转着圈子,一边喃喃念道:“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得道多助,其乐无穷;亦勇亦仁,可为干城!!”念着念着,他倏地转过身来,瞠目久久地睇视着施耐庵的脸庞,那细长的眸子里闪烁着惊异而钦服的奇彩,良久,方才长吁一声,以手加额,仰天叹道:“善哉,善哉,良言,良言!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日得聆耐庵先生这三条奇策,吾愿足矣!”
  店堂里一众好汉见这突额人的奇异举止,哪里还坐得住,一个个抖擞精神,振衣而起。适才施耐庵吟出的三阕俚曲,每一句每一字如金石掷地有声,他们早听得一清二楚,仔细咂摸之下,悟出个中涵义,一个个在心里头赞叹不止,碍着自己首领在面前,一时又哪里敢叫出声来?只好你对我点点头,我对你甩一甩大拇指,把一腔欣喜都噎在喉管里。
  就在此时,只听得门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过,紧接着奔进一个头扎红巾的兵丁,风尘仆仆,大汗淋淋,疾步奔到突额人面前,喘吁吁地说道:“禀元帅,小的奉大义集留守总管徐达将军之命,特来报知火急军情:元帅离营不久,元朝中州都统领刘哈喇不花率领五万蒙古铁骑,从成武、巨野、定陶分三路进袭我军,徐总管请元帅速速回营!”
  在场众人听到这消息,一个个大惊失色,齐齐把目光投向那突额人,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杀回老营。谁知突额人听了探子禀报,却不动声色,袍袖一挥,轻描淡写地说了声:“知道了,你去罢!”挥走了报信的兵士,疾步奔到施耐庵面前,说道:“耐庵先生,多谢你一番教诲,令小可长了不少见识!眼下还有一事相求,这三阕歌谣词句精辟,含义深长,敢请先生为小可誊写在纸上,也好朝夕诵读,永志不忘!”
  施耐庵心下惴惴,拱手答道:“信口胡诌,信手涂鸦,这有何难?不过,义军大营军情紧急,此刻只怕来不及了罢!”
  突额人呵呵笑道:“今日相会,千古难逢!休讲他一个小小的刘哈喇不花,便是那兀良哈台、余廷心一干悍将亲自前来,他又能其奈我何?”说毕,对随从吩咐道:“左右,还不快备下纸笔!”
  话音未落,早有两个汉子从柜台内取出文房四宝,那突额汉子亲手将墨汁磨得浓酽,施耐庵见他执著,也不推辞,左手挽起右腕袍袖,提起狼毫,饱饱地蘸得一笔,立时便要写下第一阕俚曲。
  蓦地,店门外早又响起两声令人心悸的“报!报”的呼喝,紧接着一个义军探马狂风般地卷进屋来,见了那突额人,立时伏地叫道:“启禀都元帅,元军破了章风镇,渡过万福河,已然三面合围大义集,大营危在旦夕!”
  这一声警报,把满屋好汉一齐惊呆了,就连那突额人也不觉浑身一震,双目定定地站在当地,半晌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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