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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施耐庵仗剑擒恶仆 孙不害饮血悼亡妻


  没存想那块石板乃是活动的,翻转之后,露出的洞口约摸三尺见方。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洞口早爬出一个人来。
  施耐庵借着烛光一瞧,只见他年约三十上下,头戴博士帽,身披蜀锦袍,白净脸庞,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冒着贼光。这汉子爬出之后,用手背揉了揉眼皮,仔细地打量了空荡荡的暗室一阵,不觉舒了口气,旋即蹲到洞口,朝里面叫道:“快些出来透透气儿!”一头说,一头伸进手,一把拖出个妖妖娆娆的妇人来。
  这妇人裹着一幅洋红绉纱头帕,鬓边插着黄烘烘的钗环,脸上搽着浓浓的脂粉,描着弯弯的柳眉,穿一件闪金缎面小夹袄,系一条嵌丝绣凤胭脂红绫长裙子,妖妖娆娆、扭扭捏捏踅到那汉子身边,抻了抻裙子嗔道:“好杀才,把老娘诓进那地窖子憋了半日,如今却如何出得去?”
  那汉子笑道:“你我二人在那老贼坯眼皮下做了这些时露水夫妻,成日间提心掉胆,今日俺们两个不仅要争个名正言顺,立时还有一桩泼天的富贵哩!”
  那妇人又道:“哼哼,为了那几个贼男女,你却杀了个朝廷命官,俺还担心那清河郡主要生生剥了你那皮哩!”
  那汉子嗤鼻笑道:“好一个发长智短的妇人!俺的妙计自有好处,娘子只管跟着俺享福便了!”说着,挽起那妇人的长袖,走到那几个死难女子的尸身旁,指着她们说道:“瞧瞧,算你有福气,碰上俺这个‘智多星’,不然,就凭你与那老贼坯三年同床共枕的份上,早晚也须象这些贼妇一般吃上一刀!”
  施耐庵藏在暗影里,听着这两个男女絮絮聒聒,开初倒是糊里糊涂,不知他们是善是恶,一时拿不定如何举动。此时,一听到那汉子指着殉难妇女们骂“贼妇”,立刻明白不是好人。心中一怒,冷不丁叱咤一声:“两个狗男女哪里走!”一挥长剑跳了出来。
  两个男女吃这一喝,猛然一怔,还没回过神来,一柄冷嗖嗖的剑刃已然锁到那汉子喉头。那妇人一声惊叫,提起长裙却待要逃,施耐庵伸脚一绊,早“咕咚”栽倒在地上。
  施耐庵立目喝道:“你们是何人,藏在此处待要作甚?”
  那汉子缓过气来,眼珠骨碌碌一转,见是一个文弱书生,立时换了个笑脸,涎涎地说道:“啊唷唷!俺道是杀人魔君来了,却不道是个秀才公!俺们是朱府的下人,适才见官军杀人,怕枉送了性命,方才躲进这地窖子里的!还请好汉饶命!”一头说,一头便朝着施耐庵拜了下去。施耐庵正待再问,不料,那汉子倏地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膀子,一边朝那妇人大叫:“俺那小娘子,还不快帮俺收拾这穷酸么?”说时迟,那时快,说话间那汉子早一耸腰脊,倏地伸出左腿,直踢施耐庵下裆!那妇人见状,胆也大了,一骨碌翻身爬起,“呼呼啦啦”曳着长裙,伸出尖尖的十爪金龙,直抓向施耐庵的双目。
  这两个男女只道施耐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指望腹背齐下,立时便倒。他们哪知施耐庵那几招“快活剑式”,斗强敌虽嫌不足,对付他们却是绰绰有余。他大叫一声“来得好”,身形倏转,足下圭步飘游如风,霎时闪过那一腿两爪,手中剑按周天划个弧圈,怪蟒般早刺向那汉子眉心!
  那汉子见偷袭失风,待要撤身奔那屋门,施耐庵那柄湛卢剑何等迅疾,“嗤”地一声早戳上胯股,只听得那汉子一声惨叫,右腿洞穿,“扑通”倒在地上。那妇人却待要走,施耐庵反手一捞,早捞住她的裙带,收腕一扯,立时牵羊般扯了过来,紧接着肘弯一撞,撞中了她的气海穴,这妇人闷哼一声,立时昏晕,软蛇般瘫到地上。
  施耐庵一柄剑在那汉子袍襟上蹭上蹭下,揩干了刃上血迹,厉声问道:“好奸贼,再不说实话,这柄剑叫你身上再添几处透明窟窿!”
  那汉子此时哪敢再使诈,一边忍着腿上剧痛,一边抖抖地答道:“这个妇人,乃是俺家员外朱子奇的续弦夫人黄秀英;俺是朱府的管家贾二。只因俺贪恋她的姿色,两年前便做了一路。不料一月前俺们在小花园亭子里行那话儿,可可地被员外撞见,受了一顿责打。是俺气不忿,悄悄与秀英娘子商量,要将员外陷害,以遂俺两人之愿。”
  施耐庵怒道:“好个无耻之徒,你们是如何陷害朱老英雄的?”
  那汉子道:“俺员外祖上乃是梁山泊大寨的好汉,朝廷眼中的寇仇。这些年只因阖家东徒,俺员外不仅于朝廷有功,而且处处言行谨慎,加之急流勇退,躬耕林下,所以一直未曾败露。于是,俺为了报责打之仇,将此事悄悄儿报与了济南府平章衙署,指望除却这老儿,夺了这宅子,与黄秀英共享富贵。”说到此,那贾二“哎哟”两声,忽然住了口。
  施耐庵厉声喝道:“那后来呢?”
  贾二哭丧着脸说道:“后来,官兵和好汉们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俺一时害怕,便拉着黄秀英下了这暗室下的地窖,指望打完之后,便爬出去远走高飞。”
  施耐庵手腕一紧,剑尖勒入贾二的咽喉,瞋目问道:“你讲的是实话?”
  贾二答道:“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施耐庵见问不出所以然,又恐迁延时辰,再生变故,于是收回长剑,待要去探那个洞穴,走了两步,忽又记起当日受秦梅娘诓骗之事,顺手从血泊里拾起一根麻绳,将贾二和昏晕的黄秀英拖到一处,背靠背捆了个结实。然后,踅到那洞口,先用剑尖探了探深浅,接着便伸双腿滑了下去。
  那洞穴却不甚深,人一下来,脚便站到实地,施耐庵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扇小木门,轻轻一推之下,那扇门忽然“吱呀”开了。
  门内悬者几盏明晃晃的明角风灯,照见一处方圆十余丈的大石洞,石洞四面摆着刀枪架子,插着十八般兵器。正面的三根撑柱上用铁链缚着三个人,居中那人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头戴软角逸士巾,身着鱼白万字锦袍,浓眉阔颡,颔下一部雪白的长须;左边一人葛巾短褐,面如涂炭,铁链子紧紧地勒着一身鼓鼓的疙瘩肉;右边缚着的却是一个少年女子,头罩银红罗帕,身着桃红色薄绫绣襦,下身裙子已被解下,只剩下一条短短的轻罗中衣,一根铁链拦腰缚在柱上。
  施耐庵一眼便认出:左边那人,正是闯入阁子被擒的“活敬德”孙不害,右边的女子,却是进宅后便已失踪的燕绿绫。正中那个老者施耐庵未曾见过,他心中略略一默,立即猜出八成便是这宅子的主人——朱尚的父亲朱子奇。
  一见这三人还好好儿活着,施耐庵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他正欲奔过去为他们释博,忽听得左近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掉头一看,这石窟旁边却还有一个洞口,那窸窣之声正是从旁洞里传来。施耐庵只道里头藏着敌手,一挺长剑喝道:“宵小贼子,还不快走出来!”喝声已了,那旁洞里无人应答,只是那“窸窣”之声益发响得骤了,其中还依稀夹着“唔唔嗯嗯”的呻吟之声。
  施耐庵悄步走近,只见那洞口上竟挂着一幅绣帘,他伸长剑一把撩起,刚刚跨入一步,立时又大叫一声,托地跳了出来。
  只见迎面耸立着黑塔般一名元将,毡盔兜鍪,紫袍铁铠,卷毛须根根直竖,一双暴睛正紧盯着自己。施耐庵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在暗室中屠戮绿林眷属的卜颜帖木儿!顿时一股愤火从胸中燃起,吼一声,挺剑便直刺卜颜的胸口。
  那元将却也作怪,既不答言,又不还手,施耐庵长剑刚刚触到袍铠,只见偌大个身躯倏地晃得一晃,紧接着直僵僵地扑面倒了。
  施耐庵怕他使诈,走过去踢了一脚,却是硬梆梆的,依然无声无息。施耐庵心中诧怪,俯下身板过他的脸来一看,不觉愣住:只见这元将脸色发绀、双睛突出,口鼻流出黑血,已是死去多时!他正自惊疑,只听那“窸窸窣窣”之声已然又响,一时顾不得去推测卜颜帖木儿的死因,撩开门帘走进洞内。
  比起外面那石窟,这个旁洞却又是一番景象,只见四壁糊着亮绿色薄绸,墙角还摆着些衣架、箱笼和梳妆台子。施耐庵就着烛光一看,这秘窟不足丈来见方的地面上,叠罗汉般躺着一堆人,正是先前在暗室中见过的那些被官兵俘获的妇女。此刻,十七八个女子早又被堵了嘴,缚了背,横七竖八人叠人扔在地上,被压在下边的人已然无了声息,只剩得躺在上边的几个女子尚在挣扎呻吟。
  施耐庵明白那“窸窣”之声便是由她们所发。眼见得这秘窟中气息污浊,这些娇弱女子受缚多时,嘴里又塞着物事,这一阵挤压憋闷,只怕有性命之忧。想到此,他不觉心中一紧,一步奔近,急忙将上边的几个女子扶坐到墙边,然后小心翼翼将压在下边的那些女子一一分开,然后一一为她们扯出口中之物,解了臂上绑缚。只有最下边的两个女子由于重压,已然口鼻渗血,昏晕不醒,施耐庵使出当年从叔父施元德处学得的几手推拿功夫,在那两人气海、风府、命门等大穴上揉得一揉,两个女子气息如缕、眉目耸动,长呻一声,立时悠悠醒转。
  众妇女绑缚解除,喘息方定,整整鬓发,理了理揉搓得皱巴巴的裙袄,围着施耐庵扑地便拜:“多谢壮士搭救,倘再迟来片刻,小女子们只怕都命归黄泉了。”
  施耐庵摆一摆双手,对众女子说道:“休要如此,这石窟之中憋闷得紧,可不是说话的处所,速随俺出去,外面还有人须救哩!”
  说毕,一转身出了那秘窟。众妇女互相搀扶着,也陆续跟了出来。
  外面的石室里,三个人缚在柱子上,头颈低垂,双目紧闭,只剩得鼻息一缕,细如游丝。施耐庵不敢怠慢,先解下居中的老者,接着再解了孙不害、燕绿绫的绑缚。只见三个人已然昏晕多时,肩胯上血迹斑斑,显出被拷打的伤痕。
  众妇女一见,早有几个人赶过来,将三个昏死的人左右扶掖住,一齐随施耐庵鱼贯出了石窟门。好在那洞口仅有一人左右深浅,你推推我,我拉一拉你,不消半个时辰,二十二个人已然爬了上来,进入了上面的暗室。
  施耐庵最后一个爬出洞口,他刚一站稳,就只见一众妇女又哭又骂、连吼带叫,一齐向缚倒在地上的贾二扑去,立时,雨点般的卷头唾沫兜头盖脸洒到他的身上,吓得那贾二杀猪也似叫了起来。
  施耐庵情知这些女子饱尝艰辛,此前必然受过贾二的欺凌,心中愤怒压抑难禁,亦在情理之中,不过倘若一顿狂揍,将他打死,却去哪里问清许多事情的原委?想到此,他上前一步,便欲制止那些如疯似狂的妇女。
  蓦地,只听得身后“啊也”一声长吁,他赶紧回头一看,只见那老者已然欠伸一阵,双眼睁开,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两眼朝暗室之中睃巡一遍,仿佛对面前的情境感到十分诧怪,不觉问道:“呵呵,俺却如何到了这里?你们是何等样人?”一边问,那眼睛已然瞧见兀自昏晕不醒的燕绿绫,神色益发惊诧,喃喃说道:“咦,这不是燕家侄女么,却如何昏倒在此处?”
  施耐庵走过来唱了个大喏,问道:“请问老伯可是朱子奇朱老英雄么?”
  那老者打量了施耐庵一阵,点点头道:“正是老朽。请问足下又是何人?却如何闯进了俺这宅子?”
  施耐庵报了姓名来历,又把半日来的种种变故简要叙说一遍。朱子奇脸上的神色时而惊诧、时而疑虑,时而悲愤,时而恼怒,待到听见施耐庵说到贾二被擒之时,这老儿倏地须发戟张,怒眦欲裂,一双喷着火的眸子满屋搜寻,嘴里暴雷一般地吼道:“那小淫贼在何处?俺要将他千刀万剐,方雪心头之恨!”
  施耐庵见他年事已高,怕一时愤极伤肝,忙将他扶坐在正中的那把交椅上,说道:“朱老伯稍安勿躁,今日之事,曲折诡异,尚有许多情节不明,贾二那贼已然重伤被缚,自然听凭处置。不过,还请老伯将种种情事剖明一二,以释心中疑团。”
  朱子奇点点头叹道:“唉唉,老夫一世谨慎,不想今日遭此惨变,这都是姑息养奸、蓄虎贻患所致!”叹毕,他便扳起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
  “唉,既然足下乃是绿林一脉,又与犬子朱尚相熟,俺也不相瞒了,只好把原委细细道来。先祖乃梁山泊大寨神机军师朱武,宋公明被害之后,先祖一气之下,与那樊瑞、公孙先生一道弃了官诰,打算回到蓟州,重招旧部,再聚山林,继承梁山未竟之业。三个英雄走到这肥城伏牛山下,那公孙先生忽然指着绵延的山峦说道:‘咦,此处山形地脉,大有藏龙卧虎之象,他年若举义旗,却是个好去处!’俺先祖与樊大英雄一向敬慕公孙先生,听了此言,立时便深信不疑,于是,三个英雄便在这山麓下结茅为屋,一住便是三年。”
  施耐庵听到此处,心中忖道:自幼在勾栏瓦舍听讲“宣和遗事”,都道公孙胜、樊瑞、朱武等人在宋江死后,弃官入山修行,一齐做了全真道人,却不道他们竟还有这桩公案!
  朱子奇续道:“迄后二百余年,梁山兄弟天各一方,加之年年战乱,互相间已然无有往来。至正五年,俺便辞官归隐到少华山祖籍,本待作一个林下隐逸,以终天年,谁知一件竟想不到的事情,又勾起了俺心中的旧愿。”
  “一天夜晚,俺那八旬老母忽然病重,弥留之际,把俺唤到床前,喘喘地说道:‘我的儿,为娘有一桩泼天大秘要传与你!’说着,执住俺的手,摒退室内众人,悄声说道:‘当年你的先祖与公孙先生、樊大英雄隐居肥城伏牛山,指望借那地势,重振替天行道大业,于是便在那山麓下边暗暗掘了一个屯兵洞,后来金兵陷了汴梁、蒙古铁骑接着南下,三个先辈存身不住,先后离了那块地面,只将那屯兵洞的位置画了张草图,由你那先祖保存,代代单传,便是至亲骨肉,亦不泄露。过了十余年,元人入主中原,厉行高压,你的一位曾祖怕被朝廷搜走谋叛的证物,便将那图纸一把火焚了,单将地舆方位牢牢记在心里,只到临死,方才说与下一辈得知。”
  “听了此言,俺不觉又惊又喜,连忙问道:‘既有这屯兵洞,列祖列宗却如何不借以招集散亡,伺机起事呢?’俺母亲叹道:‘唉唉,近百年来,蒙古皇室十分强大,梁山兄弟又五零四散,揭竿造反,谈何容易,故尔你先祖谆谆告诫:天时不至,群雄未起,休要轻易泄露屯兵洞机密。’俺点点头,心中已然明白,便对母亲说道:‘母亲的意思是说:如今元朝大厦将倾,绿林大业天时已至,要俺去寻那秘密的洞窟,招集散失的梁山后代,重振抗暴大业!’母亲微微颔首,紧接着便将屯兵洞的地舆方位告诉了俺,说完之后,赓即瞑目而逝。”
  “一旦知道了这先祖的遗教和屯兵洞的大秘,俺已是急不可耐,巴不得早些找到那秘密的洞府。葬了母亲之后,便携着阖家老小搬到这伏牛山下。为了从容寻觅那洞口,俺依着母亲口述的方位买下了地皮,在上头兴建了偌大一个宅子,一住便是十年。每日深夜,俺便趁着寂静,在宅子里仔细查找洞口,谁知三千六百余个夜晚,寻寻觅觅,俺已然熬得头白如霜,依然找不到那屯兵的洞府!”
  “正自失望之际,忽然有一天得了消息。五个月前俺那管家贾二督率工匠修造后园鱼池,忽然挖到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俺一听这信儿,赶紧奔去一看,禁不住心头怦怦乱跳:这不是那屯兵洞的出口又是什么?俺怕泄了机密,当即命人将它盖了。待到天黑,便与贾二一起悄悄地下到洞内,探明了洞内的一切。事后,为了掩人耳目,俺命贾二率人在那洞口上盖起一间阁子,并嘱咐贾二千万保守秘密。”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问道:“据令郎朱尚言道:这洞穴的秘密你连他都不曾明告,却如此信赖贾二这宵小无耻之人,其间却是什么缘故?”
  朱子奇叹道:“唉唉,人心难测哪!俺未将洞窟大秘告诉小儿,乃是担心他年轻浮躁、阅历尚浅,想待他过了而立之年再慎重托付这先祖留下的遗业。至于这贾二奸贼,却是与俺家有两代的因缘,他的父亲贾祥曾跟随俺征过浡泥国,枪林箭雨,出生入死,救过俺的性命,临死把这小贼托付与俺,加之他精明干练、善察人意,俺便一时信了他,不料却铸成了今日的大祸!”
  正说得入港,忽听得洞壁上那道门里一阵嘈嚷,紧接着“呼啦啦”涌出一伙人来。施耐庵回头一看,却原来是吴铁口、卢起凤、朱尚和饮马川一众好汉。众人一见朱子奇、孙不害、燕绿绫等人以及一众被擒妇女都在,不觉欢呼起来。朱尚头一个奔过来,扑到朱子奇身边,父子俩悲喜交集,抱头痛哭。
  卢起凤走到施耐庵面前笑道:“施相公,你是如何救出这些人的?那卜颜帖木儿现在何处?”
  施耐庵掐着指头,又把下秘窟的种种经过述说了一遍。雷振塘、史啸风两个巴掌一齐拍到了施耐庵肩上,呵呵笑道:“怪不得俺们在那假甬道里白白兜了半日圈子,却不道被相公你抢了头功。”
  吴铁口面色凝重,走过来对朱子奇问道:“朱老伯,若非卢大哥派人送信,朱武老前辈留下的这屯兵洞几乎成了清河郡主、扩廓帖木儿捉拿绿林兄弟的无底洞!既然数月前便找出了洞口,老伯也该给饮马川大寨送个信儿才是!”朱子奇诧道:“怎么,贤侄一直未收到俺送去的讯息么?”
  吴铁口点点头道:“唉唉,若是收到讯息,也不致于酿出今日惨祸!”
  朱子奇沉吟一阵,忽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目光熠熠,长须抖抖,一步步走到贾二身边,将他一把提起,瞋目问道:“你这狗贼!俺问你,数月前俺教你送往饮马川的信柬,你都送到哪里去了?”
  贾二抖抖地说道:“俺、俺、俺送到济南府平章衙署去了!”
  朱子奇怒不可遏,抡起巨掌,“啪”地扇了他一记,怒吼道:“俺抚你如骨肉,养你胜亲生,你这狗贼却无端勾引这不要脸的婆娘。俺只道一旦责罚,也就罢了,谁知你竟然丧心病狂,将绿林大秘出卖给官府,真真是狗彘不食、豺狼不如了!”说毕,两指一叉,叉住了贾二的喉结,只听朱子奇指结戛戛作响,眼见得两指一吐劲,贾二便要立时毙命。
  吴铁口上前劝住朱子奇:“老伯莫急,俺有话问他!”说着,转头问道:“贾二,清河郡主如何来的朱家庄?扩廓帖木儿如何设下埋伏?朱老伯如何被你擒住?孙家贤弟、燕家妹子如何中了机关?卜颜帖木儿如何死的?这些被俘的妇女又是何人缚进了地窖?速速招来,不得有半点隐瞒,惹怒了这二十余条大虫,一人一指头,你便成了肉酱!”
  贾二腿上剑创已是疼痛难禁,再看一看周围这些怒目疾视的豪杰,三魂早已失了两魂,浑身抖抖如发了疟子,颤颤地答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贾二早在两年前便与那山东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有过瓜葛。当时扩廓荣膺钦命,走马济南,方圆数百里的达官显宦、首户巨绅都派人到省府致贺洗尘,朱子奇因曾与扩廓同朝共事,为了虚应故事,免遭猜忌,亦派贾二到平章衙门晋见。数日盘桓,心机深邃的扩廓帖木儿一眼便看中了这个应对巧黠的年轻管家,竟在满堂衮冕之中与他执手叙谈,说是:此郎秀外慧中,将来必成大器,可惜埋没在乡野之中!贾二蒙了这番奖掖,不觉感激涕零。后来他与黄秀英奸情败露,受了朱子奇一番痛责,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心生毒计,黄秀英恋奸情热,亦撺掇着落井下石。此时,恰好大都城内传出流言,朝廷要追查“兴庆宫之变”余党,贾二眼看朱子奇前途险恶,终于昧了天良,星夜将朱宅暗藏屯兵洞的机密通报给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扩廓大喜之余,飞马将信息禀报朝廷,朝廷克日便下了密旨:钦命清河郡主为齐鲁宣慰大使,假曲阜朝觐之名,到肥城搜剿梁山乱党余孽,捉拿叛贼朱子奇满门。扩廓得讯,不觉由喜转忧,他见朝廷不将剿贼之事交给自己这个封疆大吏,却另派一个女贵胄插手其事,怕那清河郡主将这泼天大的功劳抢了去,一面派人知会贾二伺机行事,一面奉朝命率军星夜到朱家庄接应“宣慰大使”。指望乘乱也拿几个叛贼邀功请赏。
  贾二受命之后,哪敢怠慢?眉头一皱,便生狡计:他估摸这番大举,只须拿住朱子奇,功劳便有了一半。于是教黄秀英借枕席之亲,骗朱子奇喝下了蒙汗药酒,一索儿绑了。正欲押解到济南府时,不巧清河郡主一彪人马已然闯进门来,情急之下,贾二记起那屯兵洞内有两层暗室,立即与黄秀英搬着昏迷的朱子奇藏入了最下层的秘窟,盖严了石板,蛰伏不出。
  待到清河郡主按图索骥,找到秘室,把一众被掳妇女放入暗室,贾二便倾耳聆听上面的动静,事后清河郡主设饵“钓鱼”,以及众女子解缚后与元将的惨烈搏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后来,施耐庵、卢起凤、朱尚倏然杀入,贾二伏在底洞,竟然吓得心惊胆战,深怕清河郡主一旦战败,被朱公子从底下秘窟里搜出了朱子奇,自己性命难保。谁知上面两拨人斗着斗着,竟然出了秘室,只剩下一个卜颜帖木儿看押着那些被俘的女眷。
  此时,贾二在底洞里仿佛听得上面一派哭喊叫骂,却已无兵刃搏击之声,心中诧异,挪开石板一看:只见那元将卜颜帖木儿正堵在出口,连踢带打,连拧带点,一边施展点穴功夫击倒围攻的女俘,一边捆缚着已然拧住双臂的女子。贾二素来欺软怕硬,一见有机可乘,心中立时生了一计,登时爬出洞口,从背后偷袭上去,扭住那些妇女,见一个缚一个,把阵势搅得大乱。那些女子常年饥寒、饱受蹂躏,加之此前一番拼斗,早已精疲力尽,面对一个蛮力骇人的卜颜帖木儿已是在竭力撑持,却哪里禁得又冒出贾二这个生力军,此人虽无甚武艺,却是年轻力壮,对付这些虚弱已极的妇女,倒是如虎搏羊,不移时便与卜颜一起,把十七八个女子重新缚住。接着便哄那元将道:如今饮马川草寇已然杀到,一时胜负未分,幸好底下尚有一间秘窟,不如将这些女俘藏进底洞,等朝廷大军一到,再将擒得的贼党与家眷押出来请功。
  那卜颜帖木儿一介莽夫,哪里识得贾二心机?闻言大喜,便与贾二一起,将十八位被俘女眷一个个放入下边的秘窟,那卜颜又将此前在小阁里擒住的孙不害、燕绿绫从墙角锦帐后拖了出来,一起放入了秘窟。贾二见那些女俘已是奄奄一息,便一堆儿扔进偏洞,请卜颜看守。自己则将朱子奇、孙不害、燕绿绫三条大虫缚在柱上,尽情折磨得昏死过去。然后,将预先备下的毒酒哄得卜颜一口喝下,一代元廷悍将登时了帐。
  此刻,贾二苦心设下的狡计已然全盘奏效:不仅朱子奇落到了自己手里,还拿住了孙不害、燕绿绫两个贼党,连清河郡主带来的这些叛逆家眷亦全伙被缚。只待上面斗得两败俱伤。自己便押着这些贼党到济南平章府囊括全部功劳!
  朱子奇听到此处,夺一把长剑直指贾二的眉心,厉声问道:“小阁上的暗道出口本无那些险恶的机关,那铜网钢爪想必也是你偷偷安上的罗?”
  贾二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俺贾二哪有这等本事!俺在下面那秘窟里听得一清二楚,那些机关乃是清河郡主亲手所设,与小人无干!”
  他的话犹未了,猛听得暴雷般响起一声大喝,白袍一闪,那朱尚早一步跳过来,说一声“这等丧心病狂的奸夫淫妇,还与他罗唣则甚?”猿臂疾挥,寒光一道从贾二眼前划过,这恶贼立时被斩成两段,紧接着剑尖一转,在那黄秀英颈脖间只一绕,那淫妇一颗油头也便剁了下来。众好汉刀剑齐举,正要将这奸夫淫妇零刀碎剐,却只听得人丛中有人喝道:“且慢!”
  只见施耐庵大袖摆摆地踅过来,对众好汉说道:“诸位好汉既已受滁州大营约束,可记得那十二字的军令么?”
  石惊天、史啸风、雷振塘、穆氏兄弟齐声吼道:“如此恶贼,倘不碎剐了,岂不便宜了他们?”
  吴铁口走上一步,对众好汉点了点头道:“施相公言之有理,既已投效仁义之师,自然要遵大营法绳!往日那逞性抖狠、以血还血的野性是该收敛些了!”
  穆氏兄弟收刀笑道:“吴大哥所言极是!其实这两人已然身亡,便再斩他们一万刀,他们也不觉着疼,何必负一个残忍之名!”
  众人正自说话,只见那边厢林中莺早抱住浑身伤口的林徐氏呜呜哭成一团。这妮子包扎好母亲流血的刀创,一边理着她的鬓发哭道:“母亲,孩儿只道黄泉之下相聚,不想今日在此重逢,也不知母亲这些时受了多少凌辱,又是如何脱得今日危难的?”
  林徐氏惨声说道:“咳咳,阶下之囚,那景况提它作甚。便是今日俺已自分必死,亏得当年从你父亲那里学得几手腾挪功夫,方才于搏杀之中脱得性命,这也是上天护佑,你那父亲英灵不泯啊!”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落下泪来。此时,晁景龙已然从一众被掳妇女认出了当日翠屏山殉难英雄的家眷:其中有当年梁山英雄“美髯公”朱仝六世裔孙朱丰之妻梁氏及妻妹秀琼,“没羽箭”张清裔孙张豹之妻宋氏及两姨云娘、杏娘,“铁面孔目”裴宣后裔裴兰田之妻霍氏,“锦豹子”杨林后人杨孝直之妻郑氏及小姑碧君,“小霸王”周通后人周延禄之妻王氏及二女娟儿、婉儿。“出云鹏”黄振等人也从中认出了盐城、鹿邑之役被俘的绿林义士眷属:其中有白莲教河南总坛赵均用麾下梁山后裔“小吕蒙”孔文之妻张氏,妻妹淑贞,“彻地手”宋海两女宋丽蓉、宋秀蓉,“摸天手”杜山之妹玉娘、美娘、锦娘。众人说起那些死难壮士的忠勇,不觉又涕泗横流,感慨唏嘘。
  那些烈士眷属揩干热泪,又一一指认出被余廷心等人惨杀的几名女子的生世来历。计有当年梁山英雄“打虎将”李忠后人李豹之女霓裳、云裳,“笑面虎”朱富后人朱行武之妹朱丽娘、朱倩娘,“催命判官”李立后人李南山之女红菱。剩下一位殉难女子,正是胸口上兀自插着带血长刀的那个少妇,一时却无人知道她的姓名来历。此刻,众人围在那女子尸身旁,望着深深插在她胸脯上的那柄凶恶的长刀,只顾得咨嗟叹息、潸然泪下,却无人忍心将它拔出,这些久经沙场的壮士,不是胆怯,而是深知金刃一旦插入心房,猝然拔出,那一腔热血便会喷溅奔流。
  蓦地,那边厢忽地响起一声嗄哑的悲呼:“我那苦命的娘子!俺来也!”叫声未了,只见一个黑塔也似的大汉疯虎般地扑了过来。众人一看,却原来是昏晕中的孙不害已经醒转,他一眼便认出胸插长刀,躺在血泊中的女子,正是自己失散许久的浑家。他走到妻子的尸身前,双肩抖抖、双目定定,嘴里喃喃有声,痴痴地立得半晌,忽然长号一声,一把拔出了插在浑家胸乳上的长刀!暴吼一声,只一拗,便将那长刀折成两段,也顾不得双手沾满凝血,扑跪下来,伸双臂紧紧搂住妻子娇俏的身躯,一埋首,便将脸庞压住了妻子圆凸的胸脯上那坼裂的伤口,霎时,从这个青春少妇心房里奔涌而出的鲜血喷泉般地流出,沿着丝丝缕缕濡湿了她那满是鞭痕的薄绫小袄,也染红孙不害的脸颊、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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