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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又一个女人春心萌动


  他抵达樱山村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殷殷的晚霞染红了天际,灿灿的余晖涂抹着山野,牧归的牛、羊拖着长长的身影,发出欢欣的鸣叫,牧童的鞭儿甩着“啪啪”的响声……
  这一切他太熟悉了,虽然有着三个年头的间隔,可是他觉得还像昨天一样。尤其是当他的视线里出现母亲家小小的木楼时,他立刻便激动起来,觉得心跳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发着嘣嘣的响声。他边走边想象着母亲突然见到他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是笑,是哭,还是将他搂在怀里,摸抚着他的脸颊,然后她那布满纹络的眼角悄悄地流泪。或许不会,或许母亲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要问:“三郎,这次回来,还走吗?”……他正这么呆想着,已经来到了自己家的大门前,仰头看去,一把锁头牢牢地挂在门上。
  他扒着门缝向里看去,里面静悄悄的,不见一丝一毫的人迹。
  “你找谁?”正在他犹豫的时候,一个农家妇女从这儿经过,很客气地问道。
  “请问这位大嫂,这是河合仙家吗?”
  “是啊是啊!”
  “那么大嫂是否知道,她们一家都到哪里去啦?”曼殊现出一脸焦急的神情。
  “这,这就有点说不准了。”农妇想了一想说:“她和惠子好像去看一个什么亲戚去了,好像那个亲戚生了什么病。”
  “走多长时间了?”
  “能有十几天了。”
  “什么地方的亲戚呐?是箱根吧?”
  “箱根,好像不是。”农妇摆摆手,“箱根那几个亲戚我们都认识。这一个,河合婶好像不太愿说。”
  “那谢谢您啦!”曼殊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不谢不谢。”农妇说罢又踽踽地向前走去。
  从这简短的对话中,曼殊凭直觉已经感觉到,妈妈和惠子可能看“小姨”去了,否则妈妈不会弄得那么神秘兮兮的。那么“小姨”如今又在哪里呐?“小姨”又患了什么病呐?
  他带着沮丧和茫然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夜里,他一连做了几个恶梦:先是梦见老虎追赶着他,将他撵得无路可走,只得跑到悬崖上,当老虎又一次向他扑来时,他惊叫一声便醒了。接着便梦见一条毒蛇缠住了他的脖子,随着蛇尾的扭动,蛇信子的闪烁,蛇将他缠得越来越紧,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他猛一挣扎又把自己弄醒了。最后这回他没梦见虎,也没梦见蛇,倒是梦见了“小姨”,“小姨”的样子很是吓人,脸黄黄的,头发异常蓬乱,两只眼睛空空旷旷的,见了他面,也没有什么言语,就那么直直地朝他走来,伸出两只嶙峋的瘦手向他脸打来……须臾他便醒了,无论如何再也睡不下去了,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夜空。
  他不知该怎样办好啦:是继续寻母呐,还是在这里等待。想来想去,他觉得无论怎样都很无聊,于是天没亮就离开了那家小旅馆,又踏上了归国的航程。
  依旧是这条航线,依旧是这条客船。可是和来时相比,曼殊的心几乎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阳光,没有蓝天,没有白绒绒的云朵,有的只是乌黑的、沉重的铅块一样的云团,这个世界,会使人变得沮丧、愁苦、悲切……
  或许正是这样情绪的延伸,曼殊回国后,一天都不肯安居,整日都在匆忙奔波中度过。朝发夕驻,任意东西。如果把他这个时期的日程,梳理一下,大概情形是这样的:七月在芜湖教书,二个月;九月驻上海,一个月;十月十日抵杭州,十五日又返回上海;十二月去温州,几日后又返上海……
  尽管生活如此动荡,但芜湖教书那段时光,给他留下了无法说清的印象。
  前文已经说过,曼殊在长沙教学时,忽然收到一封来信,信中邀他到芜湖皖江中学教书。并还附有很多对他的溢美之词,如:“大师、名流、学者”之类。寄那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刘师培。
  刘师培,是集经学、训学、佛学、小学于一身的学者。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在当时国内的学人中,也算得颇有名气的佼佼者。当时有所谓“大江南北两刘三”之说。“南刘三”指的是“革命大侠”刘季平,“北刘三”指的便是他。他凡事不肯落人之后。尤喜在公共场所出头露面,话语惊人,谈锋犀利,每每涉及国恨家仇,必声泪俱下,大有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之慨。
  曼殊接到刘师培的大札,几乎没加思索就来到了芜湖。刘师培对曼殊如期应邀十分高兴,当即就预付200元钱薪水,并执意要曼殊留在家中居住,将那间会客室安了一张床,改做了曼殊的卧室。
  见人家这么慷慨,这么热情,曼殊心里油然生起一股暖意。但善良的曼殊哪里会想到,此次应邀来芜湖,正中了刘师培的一个奸计。
  刘师培早年投身于民主革命运动倒也不假,但此人好大喜功,争名逐利之心很重。搞了几年革命,总不见有什么希望,便开始消沉,产生一种英雄落寞之感。事为清朝两江总督端方得知,甚是欣喜,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随与心腹们密议一番,之后就派说客们来找刘师培。开始,他还义正辞严与以拒绝,最后终架不住端方的百般引诱,于是这个满腹经伦的学者,竟然不惜降低身价,入了端方的幕中。
  刘师培担负了端方交给的特殊使命,第一步是要找到能为自己障眼的工具。想来想去,他看中苏曼殊。倒不是他认为曼殊能轻易地被拉下水,同他一起干黑道上的买卖。他看中的是曼殊那特殊身份和性格。他早听人说过曼殊的立身行事,认为诚实可欺,非常适合做掩护他黑幕活动的保护色。另一个重要目的是,他将来的活动计划是要打进日本东京革命者中间,有了曼殊,那是再方便不过了。经过周密策划,他的第一步计划顺利地得以实现,几乎没费多少手脚,曼殊就轻易地上了钩。但是势态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顺畅,就在他企图再施阴谋之时,他的妻子何震却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何震,字志剑,是个有文才、有风情的女子,虽为女儿身,却有男人志。在个人气质上,与刘师培有着许多相近之处。在艺术感觉上,是个极其敏锐超乎寻常的人。她爱艺术、爱美,而且爱得真挚,爱得深情。平日闲暇时,也喜欢研墨挥毫,画些小桥流水,鱼鸟花卉之类……虽然笔墨之间还缺少些境界,但是对艺术却有着分外的痴迷。曼殊的到来,像一道夺目的彩虹,一下子照亮了她的艺术天地。她先是折服他的才华,欣赏他的杰作,赞叹他的人格,渐渐地,便迷上了他的翩翩风采和男性的魅力。
  一日,曼殊正在房间作画,何震恰巧来收拾东西。她见曼殊画得那么专注,便轻轻放慢脚步,来到曼殊身后,观看起来:只见画面上画着一座窄窄的小桥,桥下淌着淙淙溪水,水边一头懒懒的黄牛伏在草地上,静静地闭着双眼,甜甜地晒着太阳,懒牛的弯角上落着一只小鸟,似乎在喳喳地叫着,翅膀不时地扇动……看到这里禁不住赞叹起来:
  “太妙了!”
  曼殊扭头一看是何震,微微一笑,说:“何女士,过奖了,我不过是随便画着玩玩。”
  “大师!”何震说着又向前迈了一步,身子离曼殊的后背只有尺巴远了:“你画的小桥、懒牛具有皴擦法,越发显得古朴、浑厚,气韵传神!”
  “怎么……”曼殊停了画笔,惊异地问:“莫非,女士也懂得绘画?”
  她低下了头,脸颊兀自有点红,汪汪的黑眼睛仿佛涌起一层亮亮的泪花。她啜泣一下,又拿眸子窘窘地看了一眼曼殊,鼻翼上俏俏簇起几丝笑纹,用手梳理一下寥落在额上的秀发,柔柔地说:
  “绘画,倒不敢说懂,只是我从心窝里面喜爱。”
  “真的?”
  “那还假吗!”
  曼殊立时有些兴奋,起身站了起来,激动地说:“女士,能有此雅兴,真是难得!”
  何震叹了一口气:“想想我当年,真是有点可惜。那时还真的下过点功夫,可后来……”说到这时,她眼睛里又闪出一些亮色:“后来结婚,就荒废了!”
  “确实是够可惜的了,按女士的天份,是能画出好画的。况且画画这种事情,最紧要还是精神气韵,胸中有竹,笔下才有竹,心里有山,墨中才有山。至于说怎样运笔,怎样调色,怎样点染,那都是神来天成的事情。”
  何震欣然地点着头,用手掌轻轻擦抹一下眼角,说:
  “大师说的都是画理,听着真让人舒服!可是要达到你说的那境界,真是难于上青天的事情。”
  “难又有什么可怕的!如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如吃饭、睡觉那么容易,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呐!很多时候,欣喜、幸福、欢乐,就是伴随着艰难而产生的。”
  “大师说得不错,只是我……”
  “何女士,我看你也不要有别的顾虑,如果真的对画画有兴趣,那就学呗!”曼殊进一步鼓励着何震。
  “学。”何震苦笑了一下:“怎么个学法呀。大师,我这个家你也看到了,我是一步也无法离开。离不开家,怎么学?”
  “那倒也是!”
  “看来,我这辈子是无望了。”
  “何女士,不要这样说。”曼殊安慰道:“只要克服了困难,还是可以学的。”
  “要学——”何震偷偷觑了曼殊一眼:“除非在家里抽空学,可是又没个老师教。”她似乎自语着,又似乎向对曼殊说。
  “……”曼殊并没言语。
  “大师!”何震的眸子忽然闪亮起来,颇为激动地说:“你做我的老师好不好?”说话的同时,她一把抓住了曼殊的臂膀,眼睛深情地看着曼殊:“大师,答应我吧!”
  “这……”曼殊被弄得非常局促。
  何震的脸红红的,像被桃花浸染过一样,她轻轻摇晃着曼殊的手臂:
  “大师,能答应我么,我求求你,我愿给你做个女弟子!”
  曼殊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他简直有些无所适从。看了一眼满脸羞红的何震,心里也禁不住怦怦乱跳。论年纪,何震与自己颇为相似,都是二十几岁的人;论关系,人家是刘师培的妻子;论性别,他与人家毕竟有着男女之异……这情景,太令人尴尬了,平日里无拘无束飘洒自如的他,这会儿,脸像谁用巴掌打过一样,红中呈现着微紫,身上像撒进了麦芒一样,有着说不尽的难受。他兀自走了两步,略微镇静了一下,想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吧。可是还没等他将话说出口来,何震便俯下身来,深深向他行了一个拜师礼,柔柔地说:“先生,有这一礼,我可就是你的学生啦!今后,我与你……”
  曼殊说:“何女士,还是等一等。”
  “怎么,大师不肯收我!”何震的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她带着哭腔问。
  “不,不。”曼殊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正在这时,刘师培下班走进门来,他看了看曼殊,又看了看何震,半开玩笑地说:
  “你们这是?”
  “师培,你回来得正好。”何震脸转向了刘师培:“你快来帮说说情。”
  “怎么?”刘师培作出一副很不理解的样子说:“说情,说什么情啊!”
  “我想跟大师学画么,拜他为师。可人家不肯收我这个弟子。”
  “啊!想学画画呀。”刘师培哈哈大笑起来:“曼殊,这个徒弟你可一定得收。你收了这个徒弟,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
  她为了画画这事,没少跟我呕气。”
  “师培,可是我……”曼殊依旧是很为难的样子。
  “行了、行了,曼殊,别的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何震跟你学画这事就算定了。来,何震,快给大师行一拜师礼。”
  何震听罢,忙说一声:“好咧!”就冲着曼殊又深深施了一礼。
  无奈,曼殊只得应允下来,收了何震这一弟子。
  ……
  丈夫的豁达放任态度,更滋长了何震那悄然萌动的春心。她那似近冰河的心田逐渐开始溶化了,常常有小溪和暖流汩汩从中流过。她开始变得爱打扮了:每天起来都要精巧地梳理一翻发髻,涂抹一番脸颊,勾画一番眉唇……来画室之前,还要细细地照照镜子,轻轻抚弄一下云鬓,用舌头湿润一下嘴唇,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般烦琐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每当想到要见曼殊她就喜欢这么做。
  聪慧敏锐的曼殊,对何震的复杂心态不会不感受到,而且他自己对何震的态度,也是同样的复杂。凭心而论他喜欢何震的气质,喜欢何震的仪态,喜欢何震的面庞,更喜欢何震带来的欢欣……可是当那熊熊的烈焰将要在胸中燃起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就要从心底徐徐升起,须臾便化作风霜冰雪,直直地扑向那刚刚燃起的烈焰。于是他变得平静起来,正经起来。尽管这中间有着煎熬,难奈,但他还是坚定持戒,依然如故地刻守着。
  何震虽然没有从曼殊这里得到她所期待的反应。但是她依旧没有绝望,她依旧在苦苦地期待着,期待着属于她的梦幻!
  由于下半年,曼殊躲避皖江中学的学潮,曾一度回到上海;客居无聊,他又独自一人去了一趟温州,由温州再回到上海,就已经是旧历的年关了。
  过年,这个文化含量很深厚的传统节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有着十分重要的份量。它是团聚、欢欣的一种标志,它也是人生历程向前迈进的一种象征。面对着这一节日,不同年龄的人,有着不同的欢欣和感慨,不同境遇的人有着不同喜悦和忧思;同样,不同情感的人,也有着不同的追想和怅惘……
  曼殊这会儿正客居在上海的一家小客栈里,眼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和铅灰色的云团,感到异常的冷漠和孤寂。开始的时候,他是想给自己创造这样一种氛围的,企图寻得一片清静,很多朋友拽他回家去过年,他都谢绝了。可是渐渐的随着窗外风雪的加剧,随着爆竹的毕剥作响,他越发感到孤单了……
  从过小年时开始,小客栈的旅客就陆陆续续减少了,到了今天早晨,除曼殊外,已经全部走净了。店小二在收拾房间的时候还这样问着曼殊:“客官,您啥时走啊?”
  “走,”他苦笑了一下:“往哪走啊?”
  “回家过年呗!”
  “回家?”他像问自己,又不像问自己,转念笑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就在这里过年了。”
  “真的?”小二以为他在开玩笑。
  “真的。”
  “真的?”小二看曼殊回答得这样认真,不像开玩笑,感到十分惊诧,临出门的时候,还愣愣地用眼睛看着他。
  那会儿,他对小二的惊诧感到很可笑。可是这时候他有点笑自己了:为什么抗不住此等寂寞?!
  炉中的火似乎已经熄灭了,屋中出现了一丝清冷,他扯过被子盖在身上,眸子便无聊地循睃着墙壁,墙壁脏兮兮的,上面缀满苍蝇屎、蜘蛛网和红鲜鲜的臭虫血,隐约间还题着那首《好了歌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粱。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看罢,他心中一片怅然,万千种说不清的人生感触油然而生。他害怕这种心绪愈演愈烈,于是眼睛在墙壁间又使劲寻觅起来,看到的竟是一首淫诗。他心中又是一阵惨然。他弄不懂人这种生物来到世上,究竟是为什么,除了吃饭,男女,是否还有别的!如果那别的,指的就是人还会思想,会想过去,想现在,想将来……那么他觉得这思想本身,给人带来的只能是悲哀,只能是痛苦,只能是烦恼。回想自己来到人世的二十三个岁月,几乎像流云一样在天空飘逝着,留下来的除了痛苦、烦恼,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即使在生活的夹缝中,有着一时的欢乐、浪漫、温馨,细细的咂摸起来,不过是苦海中撒下的几颗糖粒,烈焰中迸进几滴水珠,根本无法改变生活的本质。生活既然这样,那么谁酿造了他的生命,岂不是造孽吗!他忽然产生一种报复感!但是向谁报复,怎样报复?谁应该对他的生命负责?他茫然四顾心内又感到十分苦痛。
  “造物啊!”他大喊一样,内心却暗暗诅咒起来:“你创造了生命,却不珍惜它,爱护它,竟然肆意的戏谑它,玩弄它,这难道不是罪过!”
  窗外爆竹的毕剥声愈发浓烈了,每一串响声过后,还要荡漾起一阵孩子们的欢笑声。无疑这一切都将预示着时间的脚步离“年”越来越近了。
  爆竹声,欢笑声,忽然在他心中引起一种反感,他暗想到:人为什么要过年,不过年又能怎样呐!于是他决定我偏不过年,我要打破这原有的秩序!这样想来他便决定在除夕之日,在万家欢乐之时,买船票东渡。他故意要颠覆生活的秩序,把这作为发泄内心愤懑,进行报复的手段。
  想到这里,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先是将牙具、香皂之类归拢在包里,接着便折叠挂在墙角的西服、衬衣,然后擦拭几下半新不旧的皮鞋……
  正这时,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女人走进屋来。曼殊扭头看去,禁不住一愣,惊异地说:
  “怎么……是你。”
  “大师,没想到吧!告诉你大师,我何震向来喜欢做出人意料的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是文学的一种境界,我就喜欢这境界。”她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何震,快坐!”曼殊忙倒了一杯水端了过来。
  “大师,你在上海居住这段还好?”
  “好倒谈不上,还凑合吧!”曼殊苦笑一下,接着说:“何震你这个时候来上海……?”
  何震微微一笑:“这个时候来上海,是专门请你的!”
  “请我?”
  “不请你请谁。我和师培已商量好了,这个年你一定得到我家去过,咱们共同乐呵乐呵。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寂寞呀!一会我就去买车票,怎么样?”何震说着媚媚地看了曼殊一眼。
  “何震,你和师培的情份我领了,可是……”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可是你们的家我是不能去的。”
  “那为什么?”何震眨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稍微疑惑地看着他。她发现曼殊的脸颊猝然地红了一下,可是那丝红润很快便消散了。凭感觉她似乎已看到了曼殊的心迹,这一下,她不知为什么,说话也变得支吾了:
  “大师,你不去我们家,一个人多孤单寂寞呀!”
  “孤单寂寞,我已经习惯了。”
  “大师,假如有人要改变你这个习惯呐?”
  “有人,他是谁?”
  何震羞羞地答:“我!”
  “你……”曼殊一愣,故作平静地说,“别说傻话了,你怎可以改变?”
  “大师,我愿意来陪着你。”
  “何震,你不要再说了。”曼殊觉得心已经跳到喉咙,说话的声音仿佛都有些发颤:“真的不要说了。”
  “怎么?”何震反倒镇静了。他又坐近了曼殊一点,柔柔地说:“莫非大师害怕了?”
  “不不,何震,我求求你……”
  看着曼殊痛苦的神情,何震的心情更加复杂,她几乎说不清那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辣。为了平复曼殊的情绪,何震故意作出一副戏谑的模样,略带幽默地说:“莫非大师真要在这里独酌独饮独领春情?”
  曼殊苦涩地笑了:“不,我要走!”
  “走,去哪里?”
  “去日本。”
  “去日本,什么时候走?”
  “一会儿,我就去购船票,大年初一早我就乘船。”
  “什么?”何震惊呆得眼睛几乎瞪圆了。她简直不相信世间还会有这种人,可是曼殊收拾停当的包裹,她又无法不相信了,眨了眨眼说道:
  “大师,你一定得走吗?”
  “一定!”
  听了这话,何震脸上立时露出沮丧的神情。她真的不知该怎样办好啦。为了让曼殊能到她家过年,她暗自不知做了多少事情,差不多一进腊月门儿,她就开始准备了,购制了各种各样过年用具,买了各种各样过年的食品,曼殊喜欢吃的甜食买得最多,除了白晶晶的灶糖外,还买了美人酸、杏仁蜜、珍珠乐、玫瑰香……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常常幻想曼殊来她家过年时的情景,想到极甜美的时候,她就要禁不住的嗔笑……可是此刻,这一切都变成了无法实现的梦。她怔怔地看着曼殊,眸子一转不转,突兀那眼睛闪出了光彩,跟着一团喜色涌上了她的脸颊,她急忒忒地说:
  “大师,我去告诉师培,争取我们也去日本。”
  “那,那怎么行?”曼殊有点傻了。
  “大师,我这就走!”何震很果断。
  “那师培在哪里?”
  “我们一块到的上海。我说我买点东西,他说他去看朋友,二点在外滩见面,共同来请你过去过年。可我一离开他,就没心思买东西了,就急着来看你啦!”
  曼殊听到这里,眼睛有点湿了,“何震,谢谢你了,谢谢!”
  “大师,你能说出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何震的眼圈有点红了,她踉跄地向门外走去。
  “亲爱的!”曼殊多想这么喊一声,可是他咬咬牙,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
  在外滩,何震见到了师培。
  她将曼殊东渡之事讲了一遍,随后说:“师培,你说他执意要走,我们怎么办呐?”
  “他呀!”师培说:“真是个怪人,哪有大年初一出门的。
  他要执意要走,我们又有啥办法?”
  “师培,你不很早就说去日本吗?我看咱们就一块走算了。”
  “你说啥?”师培很惊愕。“那我们不过年啦?”
  “其实过年就是这么回事,在哪过还不是个过。真若是坐在船上,听着大海涛声,我看那更有韵味。”
  “我说何震,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呐!我看我们还是回家过年吧!”
  “不嘛,我要坐船去日本。”
  “震震,过几日再去还不行吗?”
  “不嘛,我现在去,我现在去。”何震噘着小嘴,任性地吼着。
  刘师培看着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她,一丁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叹了口气说:
  “唉,真没办法,行吧!”
  “你同意啦?”何震惊喜地问。
  刘师培苦笑地点点头。
  “你真是我的好先生!”何震一下子扑进了刘师培的怀里。
  ……
  就在这年正月初一的早晨,曼殊、刘师培、何震三人果真登上了去日本的轮船。
  船舱里,空荡荡的,寥寥落落的几个旅客都凭窗而坐,静默中悄悄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海。刘师培表面也在看海,内心世界却是异常地复杂。他深知好端端的一个年,在船上渡过是一件多么败兴的事情,可是一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也就变得释然了。何震却是异常的兴奋,一会儿指着大海嚷,一会儿指着蓝天叫,简直有点像刚刚从笼子中飞来的云雀。其实这一切欢乐的源泉,都是因为曼殊在身旁。曼殊倒是宁静,静静地看着碧波,静静地看着海面,每每何震嚷叫的时候,再静静地看一眼何震……其实他每每看一眼何震,心中都要泛起一层涟漪,只是他从不肯让涟猗在脸上显露出来,他决不是惧着刘师培,而是惧着何震。他害怕那涟漪一旦显露出来,何震回报的就得是洪涛巨浪……
  他不想使自己再一次陷入感情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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