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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特殊的软禁


  如果将小说,绘画比作两座山峰;
  那么曼殊便是连接两座山峰的彩虹。
  1912年~1917年,就在曼殊小说创作硕果累累之时,他的绘画也进入鼎盛时期。他不但画了大量的花鸟、山水,还画了各式各样的山野人物。一时间,收藏曼殊大师的绘画成了当时文人雅士的时尚。
  诗人高吹万就曾经乞讨般地给曼殊写过信,信中说:
  曼殊兄:
  阔别五年,积思成痗。山村无俚,我劳如何。前知师驾莅沪未久,忽复东徂。居未数旬,飘然又至。近悉是月更将重赴蓬山,万里瀛程,视同咫尺;盈盈一水,往来如梭。挂碍尽除,身心惧畅,闲云野鹤,欣羡可知。不敏蚓结蛰藏,萧然隐几,尘之世事,久付无闻。冷僻性成,乏善可述。惟文章结习,未能忘情。当此天地改观,河山生色,但望衮衮诸公,息争蜗角,闲气胥平;俾大好神州,立足巩固,则著书岁月,为日方长。时鸟候虫,乐无极矣。曩者不敏尝远寄缣缃,以诗乞画。荷蒙传语,当俟暇为之。明知能事从容,不受迫促,然不敏爱慕而欲得之心,固无日不系于荒寒萧散间也。比闻我师有重译《茶花女》之举,功德无量,未识何时可以脱稿?不敏已储三斗泪待矣。万绿覆窗,桐叶似扇。兴到援笔,不尽所怀。天梅自沪回,具道相念,甚感甚感。

  《太平洋报》主笔叶楚伧,也是曼殊的好友。他喜爱曼殊的画更是如醉如痴,几乎见面就要邀画,可是曼殊一直没有答应,急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一日又和曼殊相遇,他本想还说邀画的事,可是看见曼殊厌倦的神情,他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他热情地问:“大师,有何人邀请,走的这般急?”
  “邀请?”曼殊笑了,“谁能请我,我不过是随便走走。”
  “既然大师没有事情,到我舍下坐坐咋样?”
  “尊寓在哪里?小人倒是极愿拜访。”曼殊是个闲人,能在朋友处闲坐一下,喝点散酒,他觉得是一件极畅快的事情。
  “好,请吧!”
  于是,叶楚伧就将曼殊领到不远的一座楼上。先叫来佣人附耳叮嘱了一番,然后就与曼殊慢慢喝茶。过了一会儿,佣人便来报:
  “大人,酒菜全备齐了。”
  “好!曼殊,请吧!”叶楚伧客气地说。
  “不客气,不客气。”曼殊也高兴地站起来。
  随后,叶楚伧就将曼殊领到另一个房间的门口,手向里一指,说:
  “大师,请吧!”
  曼殊向里看去,只见房间里放着一桌一床,桌上摆着很多菜肴,有德州扒鸡、北京熏鸭、煮白肚、炸鱼片、清蒸对虾……,床上放着画具宣纸。
  曼殊正不解,说:
  “先生,这是……”
  “大师,你看那是什么?”
  “啥?”就在曼殊一愣神的工夫,叶楚伦照着他后背猛劲一推,曼殊便一个趔趄进了屋里,随之就听见身后“咔嚓”一声锁头响,再回头看,自己已被人家牢牢锁在屋里。
  这时,叶楚伧在门外,哈哈大笑起来,说:
  “大师,这回你可是上我的当了!”
  “叶老兄,你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叶楚伧狡黠地一笑:“干什么,这你还用问吗,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啊!”
  “我真的不清楚啊!”
  “不清楚,那我告诉你!大师,你还记得欠我的画债吗?实话跟你说,今天你若不偿还,哼!就别想走出这屋!哈哈!”
  叶楚伧大笑起来。
  “你,你,你。”曼殊哭笑不得,急得直劲跺脚。
  叶楚伧嘻笑地冲着身旁的佣人说:“大师的吃吃喝喝就靠你们了,勤看着点,别误了事情,我就不在这里奉陪了。曼殊,再见了!”他说着就向楼下走去。
  “楚伧!”曼殊大叫一声,还要和他理论,可是叶楚伧连个影子也没有了。没办法,他只得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身旁的纸笔发愣。这事若是别人所为,他非恼了不可,索画就说索画,干嘛还要软禁人!难道这么软禁就能弄出画来!话说回来,既是叶楚伧来了这么一手,他就没办法了,谁让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呐!朋友做了过份的事情,你又能怎么!想到这里,他便舒了一口气,于是目光便移到桌上:桌上的佳肴正飘散着热气,香喷喷的诱人的。看到这里,他的嘴角便抖动起来,亮晶晶的涎水就要向外流淌。此刻,他便顾及不了太多了,抓起熏鸡就大嚼起来,一边吃还一边饮壶中的白酒。吃喝了好一阵,曼殊渐渐有了些醉意,再看那画纸画具便不再生厌了。顺手提起了一枝画笔来,就在宣纸上涂抹起来。他左一笔,右一笔,笔走的速度像游龙一样急快,待最后一笔徐徐收拢起来的时候,他觉得两脚就像踩着白云一样,忽忽悠悠的轻轻飘浮,眼中的什物也跟着晃动起来,他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兜头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晚间,叶楚伧轻轻地来到门口,问暗暗窥视的仆人道:
  “怎么样,大师画了没有?”
  “画了,画了。先生,这位和尚画画可真快呀!”
  “是么。”叶楚伧高兴地打开房门,轻轻走到床前,借着烛光朝宣纸上看去,只见美丽雅静的汾湖岸边,垂柳依依,孤塔耸立,几座茅屋,矗立在清静如水的月光里。汾湖中,一叶扁舟,顺水而动,层层涟漪,闪烁光泽,旁边题着《汾堤吊梦图》……叶楚伧不禁惊喜地叫起来:
  “真是妙笔,妙笔!”
  “先生,那这桌酒宴是否该撤了。”仆人忙说。
  “不,快把大师叫起来,我今天要和他喝个痛快。”
  “好!”
  当夜,真的叫起了曼殊,他俩又喝了一回,叶楚伧真的喝醉了。在醉话中直喊:
  “《汾堤吊梦图》,真是绝妙啊!”
  ……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恰恰上海有个钱庄的老板杜有财,也是个爱曼殊绘画如命的角色。听了这法,倍觉欢喜,也想仿效一番。正巧这日杜有财讨债回来,看见曼殊在街头消闲地散步,便嘻笑地凑了过去,搭讪道:
  “大师,您好!”
  曼殊一见是他,心中便十分生厌,这个人他太熟了,为了讨得他一张画,竟然死皮赖脸磨泡了两天。今天见了他,自然十分淡漠,只是略略点点头。
  “大师,近来可曾闲暇?”杜有财一脸的媚笑。
  曼殊听着他的话,心中烦恼,暗想我闲暇与否,和你有甚关系,随之便说:“闲暇怎样?不闲暇又怎样?”
  “如大师闲暇,请赏个脸,到我舍下小坐一下。”
  曼殊本来讨厌着他,想即刻离开,可是听了他的这句话,倒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心理,心想,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随之便轻轻地笑一笑:“也好。”
  “大师,真的肯赏脸?”杜有财有些受宠若惊。
  “杜老板,干嘛这么客气!”
  “好好好,不客气!”
  于是,杜有财就将曼殊领入家中,他经过一番精心策划,也学着叶楚伧的作法,预备了一桌酒菜,将曼殊锁到了屋中。
  曼殊自踏进了房门,看见了桌上的酒菜和床上的画具,就觉得好笑,就觉得杜有财愚蠢。心想,也想用叶楚伧的办法对付我,岂不错打了算盘!叶楚伧,那是朋友,休说锁门,就是不锁,画也是要给的。可是你姓杜的……哼!他想到这里笑了,于是抄起桌上的筷子大吃大喝起来。酒足饭饱之后,看了一眼窗子外面窥视的面孔,心中便有了主意,随之便拿起笔来。
  “老板,他拿笔了!”
  “老板,他开始画了!”
  ……
  窗外传来仆人们窃窃的议论声。
  曼殊凝视了一下宣纸,手腕略略扭动起来,那柔柔笔锋便像溪水一样从纸面上流淌过去,须臾间就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婀娜多姿的杨柳,长在白练一样的江水旁,江面上,一轮残月,摇摇欲坠,画的意境是,“杨柳岸晓风残月”。
  画毕,曼殊伏在那里静静地观赏。
  这时,吱吜一声门响,杜有财走了进来,看了一眼韵味淡远的画面,即刻便双手一拱,惊叫起来:“大师,实在有劳于你了,给,这是你的润笔费。”说着就将一沓钱放在桌子上,就要取画。
  “慢!”曼殊制止道,眼睛依旧盯着画面出神。
  “怎么?”杜有财诧异地问。
  “这幅画还没有画完呐,你急的什么。”
  “噢!”杜有财似乎有所领悟,殷勤地说:“那您画,那您画。”说着便恭敬地站在曼殊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画面。
  这时,只见曼殊将笔悬于画面之上,觑着月亮,之后笔尖便落于月亮之上,唰唰唰,只轻轻四笔,那圆圆的月亮便不再是月亮了,而变成了一枚形圆孔方的铜钱。
  “大师,您这是?”
  “哼哼!”曼殊轻蔑地笑了一声,“你钱庄老板还需要月亮吗?倒不如这东西对你更适用。”说着将笔朝桌上愤然一撩,一脸怒气向门外走去。
  “这……这……”杜有财十分沮丧,感到此法也并不灵验了。
  其实,曼殊对别人索画也不都是逃避、拒绝,有时也很热情,尤其是底层的人们来要画,他大多都满足他们的要求。
  一次,一个家乡的渔民来找他,一见面,那渔民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师,我家新盖了三间房子,阴阳先生看了,说只有挂上大师的画,日子才能安稳,所以我才来……”
  曼殊笑了:“我的画,能有如此神力!”
  “有的,有的。”渔民说:“阴阳先生说的还能有假。”说着就要叩拜。
  曼殊连忙拉起渔民:“不就是要一张画么,干嘛要这样。”
  “那得需要……”渔民支吾了一下。
  “需要什么?”
  “需要多少钱?”
  “哈哈,一分钱也不需要,你等着就是了。”
  “谢谢了,谢谢了。”那渔民说着就退下了。
  送走了渔民,曼殊的心里便犯开了琢磨,画一张什么样的画送给这渔民最合适呐?是画花,是画草,还是画水,想来想去,他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第三天,那渔民又来找他。
  曼殊说:“你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就画。”
  渔民听了,心里便不悦,暗想,我在客栈等你三四天了,你一笔都没动,我这会儿来找,你才想起画,岂不是要应付我。又一想,人家是个名人,一天到晚的事情多得很,能给咱画两笔,就算不错,还奢想个啥。便说:“感谢大师了。”
  这时,只见曼殊轻松地拿起笔来,在宣纸的东南角极巧然地画了一只小船,又在西北角上画一个极小极小的人,然后回过头问那渔民:
  “你看怎样?”
  那渔民不看还罢,伸头一看,便光火起来,想不到大名鼎鼎苏曼殊,竟是这般的应付人。一张这么大的纸上,就画这么两个东西,这还叫画么,这么一张画,拿回村里,人们不笑掉大牙才怪,这么一张画,还不如不拿,想到这里便说:
  “大师的笔墨既是这么金贵,我就不要了。”
  渔民说着就怒气冲冲地朝外走。
  “等一等!”曼殊叫了一声。
  那渔民回过头来,有些揶揄地说:“莫非大师还有什么事么?”
  “你看。”曼殊说着就在小人和小船中间画了一条极细的线,立时一幅奇妙的画便出现了,那是一幅精妙的《拉纤图》。
  渔民看罢就惊呆在那里,想不到他的笔竟是这样神奇,于是对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十分的懊悔,满脸羞红地说:“大师,我错怪你了,请你多多包涵。”
  “没什么,没什么。”曼殊摆摆手:“这幅画,你要不要?”
  “要要要!”渔民鸡啄米似地说。
  “那就拿走吧!”曼殊指了一下那张《拉纤图》。
  渔民拿过画,眼里涌满了泪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恭恭敬敬地给曼殊鞠了一躬,这才向外走去。曼殊见渔民这么激动,自己也很受感动。他觉得底层百姓的情感最真挚,最质朴,最让人难忘。他珍重这种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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