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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被面的被子

作者:晓宫

  三天了,她忧愁和痛苦;夜间,她孑然一身,蜷缩在冷冰冰的被窝里,辗转难眠。他现在在哪?
  蓦然,杂沓的、熟悉的足音由远而近……
  她惊喜得差点跳起来,丰满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爱人被娘寻回来了!她早已谅解他了,她想对他说:灵子呵,咱俩吵架归吵架,你凭什么冲走?妈妈病重,急得她老人家……
  但当灵子被娘推进门来,她望着他那绷紧阴沉的脸孔和垂下的眼皮,又犹豫起来了。等娘反锁上门,走了以后,她才默默地将一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暖瓶里的水倒进盆里,热气腾腾的端到灵子面前,又不声不响上床了。她有意靠紧床里边躺着,让出一大半铺位给他留着。
  娘在隔壁喊:“困呵,再莫惹我生气了!”
  灵子粗粗“嗯”了一声。
  他冷冷地朝床上一瞥,“呼”地打开柜,拿出一块席铺在地上。
  她轻轻地转过身来,见爱人冷漠地躺在地板上,她好象受了莫大的委曲,伤心地涌出泪来——
  才多久的事呢?那时,他们热恋着,深深地沉浸在爱情的激动中,记得那是一个初春的静夜,出了剧院,天下着毛毛雨,他俩共着一把伞回来。
  一抹轻风,几丝小雨,她闪个冷颤。
  “冷吗?”他问。
  “不!”她妩媚一笑,柔声回答。
  一起看戏不止一次了。平日散场回来的路上,他总是津津有味地说着,笑着,滑稽地重述着剧中有趣的情节和对话;今天,他格外寡言,讷讷地似乎有什么话难于启齿。
  灵子紧贴着她,她挽着灵子。她触觉他高大丰满的身躯似火一样灼热。少女有她独特的爱的激动,灵子的情绪刹时感染了她。她领悟到什么,战栗了,恬静白皙的脸上悄悄地袭上两朵嫣嫣的红晕。
  突然,她滑闪一下,灵子连忙扶稳她。年轻人再不松手,红着脸说:“隽隽,我和你说个事,唔……”
  青春的幸福热辣辣地叩击着少女的心,羞得她耳热颊赤。幸亏天黑,他看不清,她可以佯装平静,故意激问:“说什么,说什么?”
  窘得他结结巴巴地说:“唔,唔,我和你说……我妈妈也说,说……”
  看着他这副尴尬样,隽隽爱抚地嗔一声:“憨里憨气!”忍不住,噗哧笑了。
  热恋人免不了说些山盟海誓。隽焦又笑,说些什么呵?!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信不过吗?!真憨!
  乳白色的路灯透过一丝一絮的雨帘,放射着柔和软绵的光芒;树影婆娑,翠绿的冬青树生意盎然,贪婪地吸收着甘霖般的春雨,吐出一颗颗针儿般的新芽,近处突然有咳嗽声,哟,有人来了!
  “松开!”她去掰他的手。
  “你不应我,我就不松!”
  真憨!这问题还需要回答么?
  少女的脸红还不胜过多余的话语一大堆!挂在她秀媚修长的睫毛上的晶莹泪珠,不正是纯洁的爱情迸射出珍珠的礼花!
  新婚不久,文化革命开始了。他俩各自依着自己的政治见解分别加入了群众组织。开头,他俩觉得夫妻都分了派,真滑稽好笑。小夫妻悄悄地说着私房话,会不知不觉地拌上几句。
  渐渐地,灵子在分派上认真起来。
  后来,灵子他们那个组织有人去北京串联,回来后,突然喧嚷什么文攻武卫。灵子不上班了,他卷入疯狂的派性漩涡中,变得孤僻,烦躁,粗暴。隽隽痛心地望着他日见消瘦的两颊和越来越凸出的颧骨,隐隐感觉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威胁……
  一个暴热的夏夜,虫子焦躁地闷叫着。灵子醉黛黛地颠回来,嘴里喷吐出一股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双手朝后挽着一杆乌黑贼亮的三八枪。
  呵,他怎么喝起酒来了?枪从哪儿弄来的?拿枪干什么?两派争论,说还说,难道要动武吗?她焦急地摇着他:“醒醒,你醒醒!”
  灵子惺惺忪忪地朝她身上就是一掌,骂道:“死老保,我和你没什么好说!”
  隽隽说:“灵子,你们越闹越不象话,老师傅都说你……”
  灵子勃然大怒,威胁地伸起一只硬梆梆的拳头在隽隽眼前直晃,说:“我不象话?呸,你们才不象话哩!……我和你说不到一块!”
  说着,他竟然赌气拈起枕头一摔,掷给妻子温暖的怀前的,是他一双冰凉的臭粘粘的脚。小夫妻第一次没有耳鬓厮磨地睡在一个枕上。
  不几天,夫妻间又发生了一次大的争吵,灵子怒不可遏地冲走了。三天不知去向。做娘的今日好不容易寻他回来,他却……
  深秋的夜,异常清凉,漆黑;银霜随着萧瑟的冷风飘飞,洒落。灵子裹着件大衣滚在地上,沁骨的寒气好象冷的不是他,而是冷飕飕地刮在隽隽的心窝里。她想拖他上床,又有些胆怯:相爱时,你可以嗔他,点戳他的额,捶他的膀;现在,他仰面八叉地躺着,额上的青筋曲曲纹纹暴起,象蚯蚓似的蠕动,臂上的肌肉一股一股,你敢试?她想喊娘,又怕急坏老人;不声不响吆,这简直会活生生地撕碎她的心呵!
  拂晓,娘颤巍巍地开门进来——
  呵!一个床上,一个地下……惊愕,怨恨,痛心,直气得老人浑身乱颤。她念着,咒着,拧着儿子的耳朵往床上拖:“冤鬼,你充什么硬汉!被窝里敛不下你这块臭肉吗?!……”
  灵子翻翻白眼,似听非听的。
  老人一气病了。隽隽噙着泪,扶着娘羸弱的身子,灵子硬起头皮喊娘吃药。娘艰涩地睁开枯皱的眼皮,一见那毫无悔改模样的儿子,她的心就更加剧烈的绞痛……
  娘确实痛苦呵!她生下灵子时,丈夫的坟上已经长出了随风摇曳的蒿草——她和他结婚的第三天,丈夫躲避抓壮丁,被打死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年轻轻的寡妇将血一般的泪珠,溶化为一滴滴洁白的乳汁,哺育着稚嫩的、寄托了她全部情爱和希望的婴儿……
  多亏了解放,她才有能力把丈夫的遗孤抚养成人。可是,也许就是自己溺爱的儿子越大越犟:他说怎样就怎样,谁说也不听。她担心,忧愁,甚至恐惧;比她高一头的儿子似乎比偎在她怀里吱吱吮乳时的婴儿还令人牵肠挂肚……
  儿子恋爱了,母亲一见到那秀气的隽隽,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就因有了这个姑娘,灵子才变得整洁,柔和,礼貌。姑娘是观音活佛!娘简直想虔诚地高烧几炷香,庆贺自己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他们结婚时,老人到商店精选了一床鲜红的丝绸被面,上面绣着一对幸福的依偎在一起的鸳鸯。老人说,鸳鸯这东西,是最钟情的了……
  谁料,儿媳两个新婚的被窝都未热,就莫名其妙的仇起来了!按说,夫妻扯皮是常事,过一夜,便重归于好,怎么你俩越闹越大?怪不得老人偏袒,她是向着隽隽一些的。这孩子规矩、孝顺。儿子如何,做娘的还不清楚?!
  唉,都说野后生娶了亲后,耳边挂着一张嘴,便会收心顺服一些,怎么灵子越来越野,眼里谁也放不下?妻子不要了,娘也不要了!
  难道,他真的中了魔?
  几天混在外,屋里的家什,被里的妻子,灵子统统觉得陌生、腻味、反感!他踌踌躇躇地上了床,小心翼翼地回避触到妻子那炙人的肉体;偶尔一接触,他便仿佛象遭了电击,神经质地缩回。
  隽隽慢慢倚向灵子。他冷淡薄情地挪远一点,她就情深意笃地移身挤拢一点。移,移……蓦然,她把灵子躲避她而已伸露在被子外的脚拽回,箍压在自己又温又软的胸脯上。她企图暖化的,是灵子一颗懵懂的冰凉的心。他一动,她搂得更紧,可能的话,她简直想剖开自己的肺腑,把他那双不老实的脚牢牢地埋到里面去。
  灵子却执拗地抗拒着妻子的亲昵。他似乎时时刻刻铭记着妻子不和他同一派,而对这个“老保”是要“油炸”和“火烧”的。不是说,历史上好些想办点事的人,都败在女人身上吗?他现在在捍卫真理,也要警惕隽隽的温情。掉以轻心,会被她软化,征服,俘虏……
  他又热昏了,后悔不该上床了,毛刺刺地感到浑身不舒服。
  他粗暴地抽回脚,骂道:“我硬不和你呆一块了!”说着,一把将盖在妻子身上的被子卷在手里,翻身下了床。
  一股冷风倏然卷遍她全身。
  她感到受了难以忍受的羞辱,抓住被往怀里一拉,说:“你走就走,抢被子做什么?!
  隽隽今天反常的一硬,着实触犯了灵子的尊严,灵子怒不可遏地夺起被子来。
  一来一往,隽隽究竟气力弱些,眼看会失利,她挣扎着,死死地揪住被面,只听得“哗——嘶”一声,单线不牢,年迈的母亲送给他们的绣着鸳鸯的红绸被面被撕下来了。几络长长的红丝绒线轻飘飘地卷飏,悠悠地落在隽隽的头发上,被子却被灵子夺走了。
  灵子还觉得不解恨,又恶狠狠地骂道:“算我瞎了眼,早晓得你是这样的货,屙屎都与你隔三个坳!”
  这样的话,在年轻的夫妻间猝然而出,是多么丧气和绝情呵!隽隽头上轰然炸响了霹雳!是的,她跟他辩,跟他吵,她是怀着真挚的愿望想弥补夫妻间开始还不以为然的分歧。谁会料到,这种分歧竟然会恶化到这步田地。
  她克制不住自己波涛起伏的情绪,晶莹全的眼泪沿着圆润的双颊坠落下来,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洒在她胸前的衣服上。她脸上的肌肉一下一下抽搐着,发疯似地冲到灵子面前,扯他,推他,搡他:“好,好,我是这样的货!你走,你走!”
  以往吵嘴,隽隽从未哭过。她突然的痛哭失声,吓得灵子惊惶不安,茫然无措;想劝,放不下架子;想走,似乎又不忍心。但当妻子难堪地推搡他时,他又暴躁起来了:他妈的,你撤什么泼!我娘老子都不敢喊我走哩!你算老几?!他吼声吼气地一把将隽隽摔倒在床上,“啪”!猛地一巴掌,击在她的膀子上,雪白的皮肤上立刻显出五个红红的手指印!
  激怒的隽隽也不顾一切地一掌打过去,被灵子敏捷地挡回,搁得手生疼;返身去操凳,灵子一个箭步踩住了;猛地,她见桌上一个锥子,倏地抓过来,没头没脑朝他刺去——
  如果说,灵子此刻突然住手休战,任妻子刺的话,她是并不会狠刺的,说不定只是做做样子——她下得了这个手?可灵子见势风不对,神经质地抬手去挡,心慌意乱地一闪失,挡偏了,两下用劲,一寸来长的锥子一下全扎到灵子的手腕上,鲜血,立即泉水似的迸射出来!
  呵,血!隽隽吓得惊叫一声,怔住了!
  灵子顾不得血,怒发冲冠,眼珠烧得火球一样通红可怕。他抬起一只穿着新长统黄毛皮鞋的脚,一运劲,朝隽隽的身子上狠狠踢去——
  糟!这一脚踢下来,隽隽不死也只是一半活。隽隽,快躲开那一脚,快呵!你,你怎么还傻站着呵!
  致命的一脚并没有落到隽隽身上。它在半空僵住了。在它飞起的那一瞬间,灵子想起前不久一个安谧的夜晚:月儿挂在柳梢上,风吹拂着柳条轻轻地拍打着窗户。小夫妻絮絮叨叨地说着贴心话,妻子突然把头紧紧地埋在他怀里,讷讷地说:“灵子,这些日子,你……知道吗?我有了……”他搂着妻子,理着她那刚洗过还散发着洗发粉清馨的头发,仿佛他想把它一根一根数清而铭记住似的。他安慰她:“是吗?那好……”两颗年轻的幸福的心一齐跳动,一齐憧憬……灵子太爱怀里的妻子了。她发烫的脸颊灼热了他整个身心……
  脚懊丧地收回去了。灵子长叹一声,左手挟被,右手一把提起门后的一杆三八枪,扭头冲出去。皮鞋的铁掌击在水泥梯上,发出尖厉刺耳的响声。
  呵,他又要走!妈妈病重,你这一走,不要火上烹油吗?!特别刺眼钻心的是那杆乌亮的钢枪,隽隽一见它就心寒胆怯,就仿佛有灭顶之灾……她赤着脚跳下床,踉踉跄跄奔下楼梯,泣不成声地拖住灵子:“我,求求你,莫……莫……”
  回答她的,是他那只有力的大手在她胸脯上狠狠地一推。她连闪几个趔趄,退坐在冰凉的梯子上。
  夜,张开狰狞的黑黝黝的大嘴,吞噬了灵子。他手腕上滴着的点点鲜血洒在路上,被窗口透出的惨白的日光灯一映,显得分外暗紫,幽绿……
  隽隽两眼直瞪瞪地凝望逝去了的黑影。黑影勾攫起了她的魂灵:
  她忘了夜,忘了冷,忘了自己光穿着一件小碎花短裤,忘了拍落臀上的尘埃。
  环绕着她的,是飕飕的阴风,是刺骨的寒气,是无边的黑暗。
  猝然,一两声惊悸的犬吠,一连串汽车的呼啸,一阵阵嘶声哑气的呐喊……
  夜深了,怎么那样不静呵?
  静?静的下来吗?!好隽隽呵,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文化大革命最动荡的年代:正义在顽强地战斗,妖精也更丧心病狂地兴风作浪……
  探照灯亮着,一盏又一盏。一束一束强烈的光柱宛如冰凉的长剑一样,将夜空劈裂成四方八块。不时飞起一颗照明弹,一霎间亮如白昼,刺目的光线刷亮着工厂耸入云霄的烟囱和鳞次栉比的厂房,也映衬出厂房四周的碉堡群更加阴森恐怖,咄咄逼人。
  碉堡群中央矗立一座高大的指挥堡。电线如网,风声鹤唳。钢筋水泥铸筑的碉堡墙上刷着白色警告:“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堡头尖顶插着一面懒洋洋飘动的红旗。旗帜上赫然嵌着四个还有些湿润的黄漆大字:
  文攻武卫
  容易发现,旗帜上隐隐透现出花纹——事情到了这一步:人们大量地制作旗帜和袖章,红绸红布,供不应求;临时赶制的新旗,是从隽隽那里要来的红绸被面……
  下午,隽隽正服侍病重的母亲吃药,厂里一个姑娘风风火火地奔来,二话不说,扯起她就走:“隽隽,你还蒙在鼓里,有人要来炸我们厂哩!司令说……”
  呵,炸厂?工厂的一砖一瓦全是国家的财产,人民的血汗;破坏它,不是现行反革命吆!
  突然,姑娘的脸上又露出欣喜的神色,她瞪住隽隽床上一叠红艳艳的丝绸,兴奋地拉过来一抖展开,说:“哎呀呀喜死我了!司令要我们赶制一面旗帜,正缺绸布急死人哩!这块被面蛮好,我要了!”说着,抓起被面就走,猛然发现隽隽抽抽咽咽地,两眼痴痴地瞅着被面,姑娘一惊,连忙扑在隽隽怀里,说:“好姐姐,亲姐姐!帮我一下忙吧,日后我还你两床好看的花被面……”
  往被面上写字时,执笔者略微一斟酌,大笔一挥,黄漆泼在金线描绣的鸳鸯上;鸳鸯不见了,多情的小动物也成了四个大字的手或脚……
  被面做的旗帜并没有给阵地增添几分热烈的气氛;相反,一阵冷风刮来,它发出如泣如诉的哗哗声响,死气沉沉,仿佛祭祀的招魂幡在飘飞。
  此刻,隽隽一边擦着一杆刚发下的小马枪,一边听战斗指挥部总司令的紧急动员令——
  “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阶级敌人要来破坏捣乱,来吧,我们‘欢迎’!文攻武卫,我们要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文化大革命!”
  进入掩体不久,远处传来一阵轰鸣,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过来。前锋是隆隆开路的装甲车。车后是威风凛凛的队伍:一色蓝工作服,长统黄毛皮鞋,肩荷卡宾枪、三八枪、半自动步枪、五六式冲锋枪……遵照造反兵团司令部的命令:他们要来砸开这个厂的阶级斗争盖子……
  队伍在厂房前二三百公尺处的一道警戒线前停下来。到处是枪栓的拉动声,上刺刀的“咔嚓”声,压抑的咳嗽声……
  气氛那么冷漠,四周那么空旷,一切那么恐怖,隽隽哪里经受得住,她不停地哆嗦着,两条大辫子虽然用手帕扎紧已挽在后脑勺,可总好象后背沉甸甸的负着什么,仿佛有双螃蟹般的毛掌压她,挠她。
  一颗红色信号弹,倏然飞向高高的夜空,雪亮地划了一道光弧。骤然间,枪声大作,沸腾一片:呯呯呯!叭叭叭!!
  “冲啊!”
  “杀呵——!”
  几乎是同时,黑森森的碉堡群也猛地吼响:扇形的射击孔一齐喷出一条一条火蛇,朝冲来的人横扫着。风摧禾苗一样,越过警戒线的人都倒下了。蹲在碉堡里的隽隽吓得全身冰凉,牙齿磕碰,失声惊叫。遭到身边一个正虎视眈眈眼望射击目标的机枪手的厉声呵斥:“叫什么?找死?!”
  隽隽没有理会他。她真不敢想象,难道冲来的人就这样死了吆?就这样从人世间销声匿迹了吆?就这样永远地抛弃了伴随着我们生活的蓝天、白云、山花、小鸟了吆?不,这太残忍了!她手里虽有一杆枪,可她根本没往里头装子弹,拿枪吓唬吓唬就行了,难道真要狠起心火对火大干?隽隽和他们都相熟呀!上班下班,看戏游园,低头不见抬头见哩!她虽然恨他们不和她同一派,可她也确实不愿意这些“政敌”就这样死在她面前呀!她后悔了,害怕了,恐惧了;不该上这里来,这是在干什么蠢事呀!
  倒在地上的人突然蠕动了。呵,他们还活着,他们是卧倒哩!太好了!隽隽感到从未有的轻松,从未有的心胸畅快。算了,算了,你们就这样回去吧!莫打了,都莫打了!此时,隽隽才感到生命是那么可贵,生活是那么值得我们去爱。她多么希望现在立即回到家呀!想到家,她想起了他——她结婚不久的爱人。想起他年轻英俊的面孔,想起他火一样温暖宽阔的胸膛。她突然觉得他是那么可亲可爱。自己多傻,凭什么和他吵,和他闹?凭什么推搡他?凭什么发疯似的给他一锥?呵,这一切都是凭什么?!他哪一点不好?哪一点不可爱?结婚前看完戏,他绕一大截路一直送她回家,结婚后,一个苹果,他要让她先咬几口,仿佛不沾一下她的口,他一个人独吃就不香甜了。他多好呵!多好……
  战斗越打越烈,一步一步趋向白热化。装甲车朝碉堡开炮,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硝烟弥漫,碎石纷飞。号声宛如哭丧妇的干嚎,尖声尖气地催征。随着骚乱的吼叫和粗野的谩骂,一群人蜂拥着又冲上来了。刹时,碉堡上空升起一颗照明弹,冲来的人一下全暴露在雪亮的光圈里——
  隽隽的眼陡地僵直了,呼吸急促沉重;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跑步的姿态,那敏捷的动作,那杆令人胆寒的三八枪,不是灵子吆?!自从那晚他挨了一锥冲走后,除了见到他托人带回给病重的母亲一瓶桔子罐头外,再不知道他任何信息。她记挂着他冷,记挂着他饿,记挂着他手上的伤口是否结痴了……。天哪,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呢,怎么不在她收拾得整洁秀丽的房里两人和好拥抱,却在这炮火横飞的战场上邂逅呢、莫非是做梦,是梦就好了!她惊惶地咬了一下嘴唇,啊,疼!哎呀,不是梦,不是梦!
  “呯呯呯!……”隽隽身旁的机枪手一勾扳机,连续短促的发射震得他左右晃荡。隽隽脑子一热,心都要跳到口里了,她发疯似地窜到机枪手面前,扑上去,揪住他的胸襟,拉着,扯着,晃着,吼着:“住手!你给我住手!!”
  机枪手见涨红着脸,嘴唇因激动而发颤,眼睛直愣,神态失常的隽隽,愕然一惊,马上他又一把摔开她,“你给我靠边!”就在这时,空中一声尖怪的啸叫,机枪手忙将刚刚摔开的隽隽拉回来,猛地按倒。
  “轰!”一颗炮弹在近处爆炸了,瓦片、砖屑、泥土溅满他俩全身上下。
  抖抖灰,蓦地爬起,机枪手又去抓枪。隽隽拼尽全力死死地拖住他的脚,她力竭舌干,苦苦哀求:“打不得,打不得呀!”
  软绵绵地,她扑倒在滚烫的机枪身上。
  但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并不因哑了这挺机枪而稀疏一些。蓦然,她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停止了冲击;呵,他,他,他发怔,踉跄,挣扎,抽搐,终于似木头一样沉重地倒下了……
  “灵——子——!”隽隽胆碎心裂,惨叫一声,头上象遭了重棒狠狠一击,顿时金星飞迸,漆黑一团……
  过了多久,她不知道,她醒来时,枪声稀疏了。碉堡里的人也许去追击了,空洞洞只弥漫着呛人的硝烟气。隽隽死挣着想爬起,一阵昏晕又颓然倒下……她艰难地匍匐着,爬、爬,往下爬去。
  到处是呻吟声和刺鼻的血腥气。天慢慢透亮,东边天际的云脚上,绽露出一抹兰粉粉的冥光,阴惨惨映照着苍黄的阵地。几株冬青树一夜间苍老憔悴了,树身上弹孔累累,细叶点点,随风翻飞。这里丢下一只烂了帮的鞋,那里摔落一顶污秽的血帽……子弹,弹夹,绷带,血肉,遍地狼籍。不知从哪飞来的几只乌鸦呱呱地在空旷的霜晨中盘旋,起落……
  是他,沉重地躺在那里,鲜红的血汪了一地,血泊上薄薄地结了一层膜;曾经被她吻过的面颊的肌肉已经松弛,苍白得发青;两只眼睛僵直直地鼓着,象是对爬来的妻子说:“隽隽,我们的争论,今天结束了……”
  天旋,地转,哼都没哼一声,隽隽栽倒在灵子的身上。她酥软的手开始还在爱人的胸上抚摸着,仿佛要填补灵子那血糊糊的弹口,尔后一阵痉挛,她手上露出凸起蜷曲的青筋,绝望而痛苦地空抓一阵后,无一丝动弹了……灵子渐渐冷却了的血,涂抹在她美丽憔悴的脸上,浸泡着她那乱蓬蓬的长发……
  隽隽呢?
  娘危在旦夕,怎能离了你,怎能不想你?!
  隽隽,娘想喝水……
  唉,怪只怪上前天那个姑娘,把隽隽生拉硬拽去了……
  儿子呢?
  这个孽王报应,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五尺高,今天娘病的只剩下一口气了,他竟边都不拢。人说养儿带女图个安慰,娘图了个什么?!
  灵子,快回来给娘倒杯水;快呵,一口就行!
  门倏然而开——一阵风鼓开的。飕飕的冷风挤进屋,冻得病人直噤。
  隽隽拖着一双沉重的脚,怀里抱着一床没有被面的被子回来了。泪痕刚洗过,额前的丝丝柔发还湿漉漉的。她木然地站在奄奄一息的老人床边低声问道:
  “妈妈,妈妈!你老人家怎么样?”
  呵,是谁的声音?这么柔和,这么温情!是隽隽,是她的好媳妇!
  隽隽,你可回来了!你的眼睛红泡泡的,风吹的吗?呵,你还抱回了被子,这床没有被面的被子不就是犟儿子那晚横强地夺走的么!被子现在被你抱回来,这说明你们夫妻和好了,儿子也会回来了,你们又会象从前那样形影不离了……太好了!老人安然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睛……她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隽隽无法再伤心了,她的心早已破碎了;隽隽也无法再流泪了,她的眼泪早流干了,她怎么也弄不懂:这一切,为什么都来得这样突然啊;她仿佛在做着恶梦……
         (原载《湘江文艺》1979年第1、2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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