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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样,乌峒三号坑道在我们的啃噬下,仍然在发展和变化。向纵深掘进去相当一段距离后,运载石渣的钢轨需要向里铺设,于是被覆也就开始了。 团部施工股的技术员那些天一个个全部下来了。他们要对被覆的质量负责。 被覆的模板已经全部钉毕,该用梁木顶住、防止混凝土挤垮模板的地方,都已经楔好支撑木。巨大的运载混凝土的臂架已经从坑道口一直架进坑道的纵深处。十几台搅拌机一字排列,三条人流从三个堆料场一齐用小车装料填入搅拌机。三个料场分别堆积着如山的水泥、卵石和细沙。施工股的技术员们守着磅秤,多少号的水泥与多少公斤卵石细沙结合最为牢固,都有最佳计算。 被覆的劳动,是现代化的机械劳动和原始的体力劳动的结合。各种机械一旦开动,就把人卷入和它同等的节奏里。在訇然鸣响的机械声潮里,搅拌机将混凝土吐到输送带上,一条一条转送到进行被覆的作业点上。这里承接混凝土的地方太狭小,无法使用机械,便由我们用桶一桶一桶地去接。外面的机械化程度越高,里面的体力劳动强度越大。接了一两百桶后,人渐渐不支。你想歇一歇吗?输送带上的混凝土毫不怜惜你,继续源源不断地。如瀑布般地滚下。有的人提不动了,就将身上的帆布腰带解下,用腰带扣住桶环,用肩膀拖,用手刨,用脚蹬,那状况如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拽着一只肥硕的死鸡。有的人拼着拼着,突然把桶一丢,仰面巴叉地躺在地上,其他人撞着他也好,踩着他也好。他一概不顾。他沮丧地、恶声恶气地躺在地上咒骂:“狗日的!我X你妈!……” 这种累极了之后的咒骂,一般是没有特指对象的,只是一种发泄,一种变态的、爆发的呻吟。 二排的一个兵,累极了,躺在地上哭。二排长批评他,语气可能过分了些,他竟嚎起来:“你听着,你不要训我!”他搬出了罗幽兰式的口吻,“今天晚上有我的岗,我晚上要趁你睡死了的时候,掀开你的被,把一梭子弹全射到你的胸脯上!听见了没有?全注到胸脯上!” 那个排长嘴巴颤了颤,扭头走了。剩下那个歇斯底里的战士躺在潮湿的石渣上,象极废枕木一样摆着。 我是能够理解这个战士的。在某些时候,我精疲力竭。脑子发胀,也想象他那样直抒胸臆地发作一通。我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脆弱。按说,乌峒基地,它的荒凉,它的冷漠,它的如火如荼,应该培养象它一样坚韧冷峻的性格,环境应该象磨刀石一样磨砺着自己的作品;但我发现,磨砺过度,便可能在猝然的碰撞间出现一个遗憾的缺口;而这样的缺口,对我们的兵来说,是最忌讳的,有传染性的。 一截被覆完毕,负责保养的工兵每天向混凝土浇水,其他人继续掘进。 又捣进去三十多米。 这天爆破后。我们去凿当顶的一块光滑的石头,没料到石头周围的软泥烂沙竟如泉涌,扑簌簌地坠落。稍顷,洞眼渐次扩大,流沙渐次增多。安全员见势不好,喊我们走开,他自己上去观察了一阵,然后把一柄红旗插在石头缝里——危险! 安全员吹了哨,把掌子面上的人全都撤到安全地带。不到十分钟,便听得支撑木发出不胜负荷的、类似油榨房压榨的难听的声音,几根直径很大的支撑木竟如火柴棒似地折断,几百上千立方的沙石訇然而下,散发出一股浓烈呛人的石灰石气味。 病成稻草人似的指导员嚼着去痛片进了坑道。每逢这种非常时候,他是不会不进坑道的。 他已经习惯嚼咽去痛片,这种白色的麻醉物。他嚼它,大概与一个孩子嚼一颗豆子糖差不多。他说,他习惯了去痛片的苦昧,好象喝酒,一个从不喝酒的人初次尝酒一定只知道苦和辣,一定会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嗜酒如命者,但喝多了,就品出其中的滋味了。“这叫做苦中有乐,乐在其中!”他倒挺乐观。 指导员在我们连是挺有威信的,战士们对他怀有一种说不出的敬意。全连的干部战士似乎都有一个感觉:没有指导员,我们这个连就要垮。但指导员又是那样一个平和的人,与别人站在一起毫无出众之处。我们连长是一个李逵式的、咋咋呼呼的唱黑脸的人物,训人是他的事,指导员则和风细雨充当白脸。听老兵说。每年一到年终复员的时候,有些挨过连长训斥、知道自己肯定会复员的兵总想寻个岔子与连长斗一通嘴。但连长多半在这个时候被指导员劝说回去探家,剩下一摊子棘手事由指导员一肩挑着。指导员虽然赢弱,却能坐镇,有的战士火气再大,碰到指导员就不行了,无论如何起不了高腔。 当然,指导员也并不轻松。通讯员告诉我一件事:有一次,他们送走一个不肯离队的老兵,那老兵口口声声要等连长回来。“要跟连长说清一件事,他那一次冤了我,我要等他回来,我要把这事说清才走。”后来,指导员好说歹说把他劝走了,这个老兵上了车,在一片锣鼓声中泪水涟涟地离去;指导员呢,在锣鼓声中叹一口气,一身散了架似地坐在地上:“唉——!” 指导员就这样带着兵,支撑着一个在坑道作业的连队——也难为他了。 指导员进了坑道。我们知道他会来的。他总是这样。只要塌方,他即使病在床上动不了,也会叫人用担架把他抬到出现险情的地方。他进来。望望坑道顶,那塌方豁出的黑洞以出一缕缕难闻的岩层深处的热气、周围的灯一光复明了,碘钨灯惨白的光线,映照着掌子面呲牙咧嘴的模样。指导员看了看,他认为没有危险了,他认为我们不能因为塌方面一个个心有余悸地站在远远的地方了,但他也决不会吆喝和命令我们回到掌子面上去。他有他特别的方式:不声不响,自己首先站到塌方的地方去。他脚底踩着的稀泥,正是刚刚从他头顶上的那个黑洞里崩溃下来的。 他站着,并不说什么,但他的行动有如下的潜台词:“我们继续干吧,没有办法。我们没有时间。如果塌方的活,要死我先死!” 但他的心又极细,他能从极嘈杂的铁器碰击的声音中分辨出极细微的异响。他站在犬牙交错的岩石下,给每个进去的战士系好安全帽。罗幽兰掮着一张镐从他身边走过去,套鞋发出噗的一声响。我们没有听到,指导员却听到了。他拖出罗幽兰:“你踩着钉子了!卫生员——” 坑道里比较潮湿,那些废弃的铁钉一般都生了锈,踩着它后需要注射一针防破伤风的抗菌素。 “卫生员,拿支手电筒来!” 可是,罗幽兰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自己没有感觉。手电筒照射的结果,证实了罗幽兰是对的:他踩着了钉子是事实,套鞋被钉子扎穿了也是事实,却是没伤着皮肤。 指导员在罗幽兰头顶上轻轻一拍:“走吧,你。” 那天夜班,大概是凌晨三点左右,我们本来非常疲倦了,放过一阵炮后,胡文富拿着一张镐扒着扒着,突然发现了什么,失声叫道:“啊——!” “排长,排长,你看你看——”又一个战士喊起来。 在我们面前,好象不小心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出现一个黑XuXu不知深浅的黑窟。接近窟窿口,便有一股凉飕飕的阴冷之气。我不知道窟窿有多大有多深,便将安全员手里的一支装有四节电池的大号电筒拿过来。我捻亮它,向窟窿里射去,光束象投入夜空,竟抵达不到最深邃的地方,向两侧射去,我才见到一些斑斓多姿的石群…… “怎……怎么回事?”我们面面相觑,既有些忐忑,又有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赶紧扩大窟窿口。邓炮生等不及,首先猫腰钻进去,他的头撞着了什么,喊一声哎哟,他进去不一会儿后说:“啊,这是溶洞!” 我们一窝蜂拥进去,你一声我一声地在洞里“啊”起来。 “啊——”“啊——”有回音。 最最美丽的,是溶洞里瑰丽的石乳和石笋,有的象玉一样晶莹,有的象翡翠一样适绿。洞中的渗水清晰可闻,仿佛漏雨之声。一班长将聚光的探照灯射过来,洞内稠密的石笋石乳便宛如原始森林里射过一束阳光,不同层次的光线包裹住每一根纤细的或者丰满的石笋与石乳。石笋的逐渐向上拔节和石乳的日渐次向下低垂,是我们人的眼睛一时半刻透视不到的;摸一摸光滑的石笋,我们会产生这样好笑的担心。我们害怕它会如同一支冰,一接触人的体温便倏然溶化。有人将自己的罩衣扒下来遮一遮探照灯,探照灯的光便见微暗的黄色,溶洞便见色彩的变异,好象万花筒。你稍微一转,洞中的一切便呈现出另一种让人目不暇接的造型变化,原来明亮的地方可能暗淡,原来的阴影现在又明亮。罗幽兰傻气地去摇一根细瘦的石笋。他说,摇下来,可以做一个盆景。他的双臂不得力,就找来一把铲子,使劲地去砸、去铲,结果,只见四溅的火星。铁铲缺了一个口,石笋上稍见浅浅的白印。 在宽绰的、光线不足的溶洞里瞎串了一阵,我们忽然很想说话。“溶洞是怎么形成的呢?”胡文富仰起脸问邓炮生。 邓炮生恐怕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奇观,他不大有把握地说:“是塌方形成的吧?象我们一样,一塌就是半边天,塌得一座山都开出一孔天窗,从窗里看得到在空中飞的鹰,看得到走动的云。” 罗幽兰不同意邓炮生的高论。他特别有风度地咳嗽了一声,否定老邓道:“不!不是因为塌方!这里过去肯定都是海,乌峒只是海底普通的一片礁石群,以后大海下沉,大陆架上升,原来走水的溶洞便被堵塞了。” 胡文富闻声相应,不过,他提出一个更大胆的设想:“那,在溶洞里会有鱼化石喽?” 罗幽兰说:“这就不一定了。因为我们迄今发现到的化石,不过是XX万年以前的生物;大海下沉,则是更遥远的事。” 罗幽兰说得似乎极有板有眼,他俨然成了溶洞方面的理论权威,我不禁敬畏地望了他一眼。 胡文富到底年纪小一些,极好提问,他在敬畏地望了罗幽兰一眼后,间:“几万年,几十万年,几百万年以前、我们人在做些什么呢了有不有我们人?我们现在挖的乌峒一号二号三号坑道,能不能存它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哈,一几万年,多久啊!” 老邓回答:“能吧,这是钢筋混凝土的呢。”他特别提及钢筋混凝土。他看重包括他在内的我们所有这些工兵的劳作。 罗幽兰又否定:“几万年?屁!几万年以后这里说不定是一片废墟,一说不定海水回升,这里又是一片汪洋!再者,坑道也存不了几万年!” 罗幽兰说话的语调在其次,他这样判断我们的坑道,刺伤了我们的老工兵。老邓一反往常的宽容,以一种雄鸡似的慷慨激昂争辩道:“怎么有不了?我们施工得这么精细,你看看我们已经被覆的,缎子一样光!你用几十吨炸药也炸不塌它!” 胡文富附合老邓:“就是!电影片上,上甘岭上的几根方木支起的坑道,还耐炸呢!” “小辣椒,你懂个屁!”罗幽兰这样鄙弃了胡文富一句。 胡文富于是以牙还牙地反攻。“你懂,你懂!世界上的事只有你一个人懂!你什么都懂!你上牙巴骨齐天,下牙巴骨接地,一副寡嘴!照你说的,我们这么做下去,还有什么味道?我们不要干了,我……我不想干了!” 罗幽兰耸耸肩说:“你不干就是呀!我们人就是这样,好多事很合,好多事是自己提出来做的,不做其实也不会怎么的!” “胡说!你不做,你出去,你进来干什么?……1排长,你看他说的!”。 我知道,他们争论的差不多已经岔题。罗幽兰有一点刻薄,小胡文富和老邓炮生则企图为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劳动、自己的青春,争一点可以值得纪念的价值。他们虽然在说同一件事,但其阐述和论证的方法却是有冷有热的。我也在思忖:凡千几万年后,当天地间的一切都发生了难以想象的进化,会不会还有我们的坑道?在理智上,我偏重罗幽兰之说,可是感情上,我又只能接受胡文富偏执的天真和邓炮生肯定自己劳作的执着。 没有办法,我承认自己不及罗幽兰那样洒脱;这已经属于我们人与大自然搏斗,希望在大自然留下自己的成绩,并希望此种成绩能够延续,随着亘古无限的时间存在下去的一种可以理解的心理。 但我没有把我的想法公开,我见他们已到面红耳赤的地步,便岔开了话:“如果乌峒在城市,这样一个溶洞给人们乘凉真好!” 老邓马上说:“呵呵,那我每天带我老婆来走一趟。” 我们的眼前一顿时被邓炮生勾出一幅快乐、美丽和幸福的画面。 小胡文富说:“不能在城里。我们家乡有一个防空洞,早些年挖的,四通八达,有几里路远。我们十几岁的孩子,到洞里玩捉特务,常常捡到一些短裤、发夹、还有……啧啧!有一回,我们顽皮,把一根铁丝拦在洞里,看见一男一女进来,猛地一拉铁丝,绊倒了人家,我们撒腿就跑。” 罗幽兰一本正经地说:“洞口设一道门,象公园里那样,卖门票嘛!” 邓炮生说:“那又太严肃了。” “当然罗,还是现在这样好罗!“罗幽兰说,现在这样,没有灯没有火的,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人不多,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不用担心别人恶作剧,痛痛快快的,多好?老邓,你说我说得对么?” 邓炮生咧起嘴巴道:“唔,这倒不差!”转念又更正一句,“不过,人多些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们云南,傣族姑娘光天白日到河里洗澡,那清水,那黑黑的头发,有多少姑娘洗澡,河里就漂动着多少团头发。她们的花衣眼就丢在草地上,太阳光晃晃的,小游鱼儿在她们怀里窜来窜去呢!” “啊,能去看吗?你看了,会……会犯错设吗?”胡文富问。 “哈,人家那是公开的。你想看,你看就是!” “还是盖个棚好些吧?最起码遮张席子。”罗幽兰虽然神往,但是他总喜欢挑出弊端。 “人家才不忸怩作态哩,人家那是……人家那都是这样的!” 大概都神往一幅天外之画了,溶洞内一会儿无话,手电筒的光芒闪闪烁烁,照着倒垂的石乳与向上挺拔的石笋;石乳与石笋亲昵地相对,欲连接又不连接,给我们提供出一幅最原始的阴阳相吸引的造型。 胡文富忽然又叫道:“排长,照一下——” 我把手电筒射去,但见胡文富弯腰拾起一团什么。我射着它,见是一团圆圆的象铁球一样的东西。 我摸摸它,半干不湿的;用指甲一抠,是土,却并不粘手。 邓炮生说:“好好,‘土脔心’!” 我问:“有用吗?” 邓炮生说:“有用。把它晒干,碾碎,做药引子,治百病!” “那我把它送给指导员!”胡文富说毕,摘下头上的安全帽,装好这团土。 我自然喝了一句:“戴好安全帽……你,你拿着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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