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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萍聚


  在竞技体育中,无论你跳得多高,也不管你是否拿到了冠军,跳高,是惟—一项以失败告终的运动。婚姻常常也是这样。
  有一种说法:没有失恋过的人,似乎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那么,那些懒得离婚的人呢,那些主动或被动离婚的人呢?
  完整只是指人的体验,不完整才是生活的本相。逃离与恪守,你都无法哭泣与伤感,萍聚萍散,甚至不关偶然与必然。

  午夜电话

  坐在由南京开往广州的直快列车上,张小飞一直心神不定。
  卧铺对面是一个戴墨镜的女郎。她从上海上车时,已是半夜,他还没睡。第二天早晨醒来,两人打了个招呼,笑了那么一笑。他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女人,看起来怎么如此眼熟?
  张小飞此行的目的,是回江西R县参加一个高中同学的聚会。
  他拿不准同学聚会到底有多大的意义,彼此之间是否一眼还能认出,等等其他一些容易在火车上胡思乱想、而在办公室从来不会琢磨的东西。
  半个月前,确切地说,是1996年6月25日午夜,张小飞正在畅游梦乡,电话响了。拿起话筒,立刻传来一阵摇滚乐队的嘶吼,然后有人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接下来一个神经兮兮的声音,一股劲地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张小飞很不耐烦:“你他妈爱谁是谁。”
  就要搁电话。
  “你他妈混蛋。”那边回敬了一句,赶紧报上名来。
  原来是老同学黑子。
  黑子开门见山问:“飞机(张小飞绰号),还记得咱们毕业晚会上的约定吗?”
  张小飞不解:“什么约定,都12年了,谁他妈还记得清楚?”
  黑子说:“瞧你,连这事都记不起来了,说话跟土匪似的。
  亏大伙儿那时还选你当了班长。”
  “要知道,刚才在梦里,我花了两万块钱,租了一对翅膀,一下子真的飞了起来.快活得不得了。你一骚扰,我的两万元白花啦。”
  “你他妈这花里胡哨的鸟话跟女人去唠叨吧。”
  “嘿嘿,开个玩笑。”张小飞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夏天,在高中毕业晚会上,班上十几个玩得相投的男女同学,在操场上,在皓月繁星之下,唱歌跳舞至深夜,不知是哪个有点伤感的家伙信口说了一句:“让咱们12年后再聚。”
  为什么是12年?也许12年是一个年轮吧;为什么要再聚?也许正是不为什么才更有意义。谁也没有提出疑问,都极为认真地伸手拉钩。
  许多年来,张小飞活得浑浑噩噩,已忘记了自己生命中还有过这样栩栩如生的时刻。
  “而目,这个主意就是你出的啊!”黑子提醒道。
  张小飞大吃一惊,对黑子表示歉意的同时,也对后者深厚的学友。情谊感动不已。在一个真情匾乏的时代,人需要一点怀旧、一次时光隧道的逆向旅行啊!
  张小飞赶紧答应赴约,还跟黑子讨论了一下聚会的细节问题,两人都认为用“AA”制最适当,不必搞什么赞助。
  最后,黑子一笑:“还记得蒋金花吗?”
  “……当然。”张小飞也一笑,“但她的模样,我好像记不起来了。”
  “她也会来。”黑子郑重其事地说。
  “噢。”张小飞的口气故作随便,内心却“咋嚓”了一声,好像一个男人在黑暗中点烟,用了一下他的打火机。

  遭遇激情

  火车慢慢地减速,停站了。张小飞伸首窗外观望一会,缩回身子时,胳膊差点碰倒女郎的茶杯,她眼疾手快抓住了它。
  他歉意一笑,说了一声:
  “对不起。”
  “没关系。”她赶紧答道,似乎因为自己引起了对方的歉意,也感到有点过意不去,还想说点什么,又不好启齿。两人对视了片刻。车厢内正在放送一支优雅的曲子,冲淡了彼此无言的尴尬。
  张小飞很怕这么与人相对,低下头去继续读书。然而,读了些什么,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一直在琢磨:这个似曾相识的女郎,也许就是蒋金花?
  12年,说它长就长,说它短就短,这取决于你怀旧的尺寸。有人说,怀旧的人一般都较懒惰,也有人说这种人很重感情。你到底属于哪一类?你不知道。你想这问题其实很无聊。然而,人要是不做点无聊的事情,时间还真不容易打发。
  为什么你还惦记着那个叫蒋金花的女同学呢,尽管她的名字真他妈俗气?
  为什么你一想起往事,喜悦之情便油然而生?
  张小飞是山里人,从他的穿着就可以看到他的家境,考进省属重点县二中时,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撑门面,不免有点自卑,自卑的人相应又有某种自傲,起初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因此课间课余,常寂寞得像一只驼鸟。
  入校不久,文娱委员组织全班学跳舞,以便选拔一些人参加国庆文艺汇演。张小飞怎么也不敢牵女生的手,不时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幸亏蒋金花挺身而出,主动手把手教他。
  但心里的那份不自在,依然罄竹难书。蒋金花光鲜亮丽、落落大方;而你寒伦黯淡、笨手笨脚。也许是反感她在自己面前的优势,张小飞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矫揉造作,是不是在愚弄自己?
  11月下旬,学校举行运动会。个子不高的张小飞报名参加跳高比赛,顿时引来了许多奚落和嘲笑的目光。比赛日,同学们都远离跳高场地,怕他丑陋的成绩给自己脸上蒙羞,只有蒋金花在一旁为他加油助威。
  张小飞从小在大山里蹿高走低,弹跳力本来不错,加之想在蒋金花面前证明什么,结果发挥出色,竟出人意料夺得高中男子组冠军。
  蒋金花马上写了一篇报道,标题是《张小飞起飞》,在校广播室嘟噜嘟噜地广播了3次,张小飞顿时成了校园名人。
  同学们对他刮目相看,他很快与大家打成一片。蒋金花唤起了他的自信,他就更想在她面前表现自己。
  一个天寒地冻的周末,他替留校守寝室的蒋金花打开水洗澡,在她的注视下,他手提两大桶,健步如飞,却把扁担可笑地夹在腋下。由于心里太得意,上坡时不小心滑了一下,两桶开水哗啦啦,烫伤了他的右脚。
  张小飞甜蜜而痛苦地在病房住了一星期,蒋金花天天来给他补课。每当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好一阵子,整个医院在他眼里,都是一片无人地带。
  第三个学期,张小飞的身体仿佛被造物主无意间提溜了一下,竹子拔节一般长到了1.75米,他就觉得是蒋金花使他长这么高的,并且认为她会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们能够感受到彼此朦胧的吸引,那一触即溃的慌乱目光、过于一本正经的谈话、脸上偶尔的潮红就是明证。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初恋吧,在快乐中,总有一丝美妙的不安!
  又一个烈日炎炎的周末,一群同学骑自行车去3O里外的刘家堰水库野炊。几位女生穿着裙了,一个个浮萍似的,在浅水里漂着,唯有蒋金花换了当时非常时髦的“三点式”,从船坞里出来,阳光瀑布一般倾泻在她高耸的乳房和明亮的大腿上,令人目眩。张小飞在水里抬头一望,不由得惊叹一声,仿佛变成了一颗石子,急邃地沉了下去。
  被七手八脚救上来已是奄奄一息。
  男生们因救人累得精疲力竭,谁给张小飞做人工呼吸?蒋金花二话不说,连外衣都没顾得上穿,就近乎赤身裸体地伏在他身上,唇对唇猛力吮吸着……很快,校园盛传张小飞跟蒋金花好上了,弄得两人很不好意思。校领导和班主任分别找他们谈话,严肃地指出他们这样下去很危险。张小飞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自认还不是一个“男子汉”,从此偃旗息鼓,又寂寞得像一只驼鸟。
  毕业后,身为一班之长的他却高考落榜,备感惭愧,自然再没有跟蒋金花联系。
  列车咣当咣当地哼着它那老掉牙的歌。窗外的景物扑面而来,又迅疾逝去。
  张小飞把手中的书轻轻合上,从沉思中抬起头来,越来越认定对面戴墨镜的女郎就是蒋金花,盯着她足足有5分钟之久,然后出其不意地说:“小姐,恕我冒昧,你很像我的一个同学。”
  女郎其实跟他一样,也一直在犯前咕,听他这么一说,愣怔了片刻,突然站起来,摘下墨镜,右手食指点了点:“张小飞,你是张小飞?”
  邂逅,经典的邂逅!
  是啊,委实太巧了,你不能要求上帝他老人家做出更好的安排了。
  两人都有许多感受涌上心头,又一时不知具体该用哪句话来表达。张小飞提议到餐车去喝一杯,蒋金花当即响应。
  张小飞吩咐服务员,点最好的东西上。蒋金花笑了那么一笑:“看你穿着简单,却一身名牌。敢情发了吧?”
  张小飞叹了一口气:“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呢?”她反问他。
  “一点也不怎么样。套用一句俗话,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我可能更惨。”她又笑了那么一笑。
  既然大家都不怎么样。难免要互诉衷肠。

  “心灵速递”

  没考上大学,张小飞回到山沟沟里“修理地球”,一“修”就是5年,同时也搞了5年文学创作,结果搞得名声不佳,一事无成,被他那忍无可忍的老爹一棍子打出门,挎着一把黑子早年送给他的破吉他,去了苏州一个远房亲戚家,想到当地富裕的乡镇企业打工。
  亲戚是个很忙的女服装贩子,送给他一件假“金利来”衬衣,外加一根假“金利来”领带,又带他到街头大排档吃饭,使劲催,多吃点、多吃点,未来24小时不管饭了。
  岂止未来24小时,未来24O天,张小飞无人过问。他去了许多家公司和企业毛遂自荐。人家要是不客气的话,连理也不理他;如果客气的话,开日就问他能做什么,他含糊半天,便回答自己能写诗。对方就更客气地要他拿出一个写诗的“文凭”来瞧瞧,让他无地自容,抱头鼠窜。
  这位“诗人”因此睡过马路,替人擦过皮鞋,卖过血,甚至还一度打算用那根假“金利来”领带上吊。
  最终没有干傻事,因为他找不到一棵比较亲切的树。
  认识杨欣是他命运的转折。
  那是199o年,张小飞到苏州快磋跎一个春秋了,已经24岁,好不容易在一家电器厂的流水线上,找到一份打螺丝的固定工作,每天干10个小时以上,报酬却少得可怜。
  为了解闷,他写信到电台征友。20几天时间,收到两封来信,其中之一是杨欣的短笺,聊聊数语,不外乎引用一些名人名言,就像许多杂志上的“心灵速递”之类。
  当天下午,张小飞装病请假,不惜被扣除半个月的奖金,俯身于一张断腿的桌子,在不稳定状态下,充分发挥自己5年练就的文字功夫,洋洋洒洒写了12页,如果不是缺纸的话,他也许会写他妈20页,让对方读个头昏眼花。
  也许那个叫杨欣的女子,真的被他奢侈的文笔吓住了,再没有给他来信。
  转眼到了春节前夕。为了节省开支,他只寄了一点钱回家,自个儿孤零零蜷缩在工厂的宿舍,弹吉他,唱流行歌曲,以及吃那该死的方便面。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淫雨霏霏的傍晚,一个打着“天堂”牌花伞的女人,幽灵一般出现在门口:“我是杨欣。你是张小飞吗?”
  他放下吉他,惊讶得差点从床头滚下。来人风韵不错,穿戴华丽,但看上去至少比他大10岁,几乎人到中年的女人,还有心情写傻不拉叽的交友信,不是一个妖怪才怪呢?
  “你怎么能住这种地方呢?”她提了一个显然多余的问题(打工仔不住这种地方,难道要打工仔的领导来住?)接着又说:“我办事路过这儿,听到有吉他的声音,就猜可能是你。
  你在给我的信里说过,你很喜欢弹吉他。”
  张小飞点点头。
  “不想家吗?”她又问了一句废话。
  “哪能呢?””他搔搔脑袋,掼掼鼻子,手足无措,语无伦次,“请原谅。你瞧,我……我的生活这样狼狈,我甚至无法给你泡一杯热茶。我写信给你……而且写那么长,没别的意思,完全是兴之所至,很不负责任。我一贫如洗,天天吃方便面,感到很惭愧……我在读高中时,就像一只鸵鸟,眼下……你瞧,还像一只鸵鸟。真对不起,对不起……让你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看我……”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让他愣住了,也跟着傻笑了几下。
  突然,她止住笑,盯着他,摇摇头,一副很心疼的样子:“我看了你的信,就感到你很有才华。你没想到过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吗?”
  张小飞一脸无奈:“我认为自己有才华,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我很平常,如今我不崇拜谁,也不嫉妒谁,更不小看谁。
  其实那信,恕我直言,完全是废话连篇。”
  杨欣似乎很失望,笑了那么一笑,即转身离去。
  张小飞伸手拨了拨吉他的一根弦,响声是那样脆弱和伤感。他想他应该有一点脆弱和伤感的权利,所以接着又拨了一下。
  第二天中午,不期然杨欣又来了,带着一个“的士”司机,提着捧着大包小包的食品、大瓶小瓶的酒水,还有一套西装和几本小说,说:“一个人过年也要吃好穿好。请千万别拒绝一个朋友的礼物。”
  张小飞木讷得不知说什么好。
  “好运。明年见。”杨欣走出门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张小飞蹲下身子,不由得抱头痛哭。自从离开家乡,第一次有一个女人这样关心他,而且还是一个陌生女人!她如此关心你,甚至不需要一个借口。无端的女人,无端地来去,像一阵风,既给落魄的男人一种异样的拥有感,也给他一种异样的失去感。你因此也变成了一个无端的男人。
  正月初五,她请他出去吃饭,问他是否愿意去她朋友开的一家公司做事,坐办公室,月薪9OO元。他简直吓了一跳。
  900元,在他那个穷山沟里,差不多可以娶半个老婆了。
  两人交往半年下来,小心翼翼的张小飞渐渐放开了自己的胆子,有一次借酒劲问起了女士最忌讳的年龄。杨欣似乎也毫不介意:“满打满算,35了吧。”
  他赶紧又阿谀奉迎:“35岁,正是少女加少女的年龄埃”她就很高兴。
  接下来一次,两人拿起电话“煲粥”。说到微妙处,杨欣问了一句:“给我说真话,你想我吗?”
  张小飞一时失语,想不想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她追问了两遍之后,他干脆以其轻车熟路的夸张法,做诗一般说:“我睡着的时候,你在我梦里醒着。”
  她非常激动:“我要你放下电话,到我这里来。”
  “可是,”他迟疑地说,“我从没去过你家呀。”
  “对了。我不在市区的家,一个人在我爸的郊外别墅。我打的去接你。”
  放下电话,张小飞的心怦怦直跳,有点后悔自己的信口开河,以致于她突然大来其电,看样子要跟你发生一点事儿。
  把自己的青春轻易拴在一个青春将逝的女人身上,恐怕不大适当吧?顶糟的是,如果她一时心血来潮,而事后翻脸,你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别墅很气派,很豪华,让张小飞看着很不舒服,因为他很贫寒,很卑微。
  张小飞惴惴不安地跟杨欣喝了一点酒,有些脸红,不知不觉,两只手就被她拿去了一只把玩,又不好贸然拿回来,就假装喝酒呛了一口,大声咳嗽起来。
  谁知反而引火烧身。她以为他在暗示着什么,索性抱住他,幽幽一问:“小飞你想要我吗?”
  “……我敢吗?”这是一句大实话。
  “你怕我?”
  他摇摇头,张望四周,心不在焉地咕噜道:“我怕这幢房子。”
  她一把推开他:“你也太没心没肺了。你走吧!”
  他站直身子,迟疑了一下,出了门。一级级下得楼来,他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可能很愚蠢。你还想到车间的流水线上去拧螺丝?你还想吃那该死的方便面?
  他返身回到她面前,只见她一脸冰霜,心里轻轻一顿,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控制她,就去找她那带着深深纹缕的红唇。
  她扭来扭去,偏不让他吻,还打了他一耳光。
  他火了,猛地把她掀翻在地毯上……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穷小子张小飞完全被富家女杨欣迷住了,在他眼里,初看她眼角起了鱼尾纹,可她就像夹心巧克力,其核儿回味无穷。
  而她,仿佛有意要吊他的胃口,一段时间拒不见面,故意冷落他。
  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每天都把她的BP机呼得滚烫。万般无奈,他略施小计,向公司老板(杨欣的女友)提出辞职,说苏州是他的伤心之地,他准备远走珠江三角洲。
  果然,当晚杨欣就露面了,带他到别墅过夜。“性”趣盎然、风雷激战之后,两人静静地躺在席梦思床上,想了许久的心事。杨欣打破了沉默:“小飞,你愿意娶我吗?”
  “当然。”
  “我离过一次婚。”
  “知道。”
  “知道我为什么离婚了吗?”
  “没必要知道。”
  “你必须知道。”杨欣说。“我没有生育能力。”
  张小飞心里“咯噔”了一下,呆了半晌,问了一句:“真是这样?”
  “咱们的关系到这个份上,彼此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为什么看上我呢,你?”他瞧着她,空虚地一笑。
  “你为什么看上我呢?”她也一样。
  谁也没回答,就结了婚。

  留守女士

  与张小飞不同,蒋金花高中毕业,幸运地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英文系,并改名蒋茜。
  由于有一段跟张小飞朦胧而珍贵的初恋体验,蒋茜自然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在爱情问题上轻举妄动。尤其是大部分男生,让她看不惯,他们大大咧咧,一碰见美好的草地,就忍不住要翻两个跟头。
  然而,大三时,她稍不留神,被一个叫弘的男子差点揪住了“爱情辫子”。弘不是她通常看不惯的校园男生,而是一个校领导的儿子,在某部属下的一家公司搞实体。
  两人偶然认识之后,弘就不时来找她。他衣冠楚楚,学识渊博,事业成功,尊重女士,整个儿一副西方的那种现代雅皮士派头,让她心仪不已。
  一个周末,他请她去吃饭蹦迪。一路上,他开着“本田”,说心情郁闷,是个“MBA”。她知道他是个“MBA”(即硕士)。他摇摇头说是“Married But Availablk”(结了婚,但仍算自由身)。妻子在美国读博士后,看样子是要放单飞了,他这个留守男士很大程度上没有什么留守的意义了。他希望能与蒋茜共度一夜良宵,发展一下感情试试,列了几家酒店的名字让她挑。
  蒋茜大吃一惊,既没想到他竟是一个有妇之夫,也没想到他的脸皮如此之厚,像请你喝一杯咖啡似的邀你上床,当即要他停车,让自已下去。
  他嬉皮笑脸的,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
  “听着,如果你还不停车,我冷不了伸脚猛踩一下油门的话,你可别怪我吓着你了!”
  慢慢地,他踩住了刹车板。她打开车门,跳将出去,还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让你的‘MBA’见鬼去吧!”
  大学毕业前夕,为了留在北京市,蒋茜四处奔波,到各用人单位“推销”自己,事不如愿,却把自己“推销”给了一个叫刘林的小伙子。
  两人一见钟情。其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之种种种种,如果落在言情小说家手中,定可大做文章,鉴于本文性质,我们不能不忽略一些铺垫性情节,直取结果。
  一个月后,两人同居。
  又一个月后,刘林得到一位海外亲戚的资助,自费去美国旧金山留学。
  相处的时间太短,分开的日子要有4年,不用什么东西捆捆,总觉不大稳妥。两人就去登了一记。临别时,刘林信誓旦旦,等他在那边一站稳脚根,就立马接她出去,然后在教堂举行正宗的西式婚礼。
  此时,蒋茜已分配到北京郊县一所比较偏僻的中学教书。
  学校不大,6个班。20几位教职员工,大多不住在学校。住校的只有两男两女,被戏称为“四人帮”:男的是传达室老李和体育教师王舍;女的除了蒋茜,就是赵敏。
  刘林走后,蒋茜脑袋里全是他的影子,有时上课都走神。
  有一次,她竟下意识在黑板上写下“I Love You”字样,情不自禁问学生是什么意思。这对初二学年来说太简单了,全班齐声大吼:“我爱你!”
  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三个星期后,她收到刘林写来的第一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字里行间如雾一般弥漫的柔情蜜意。让自己捉到了这一缕,又跑了那一缕。
  经常盼望大洋彼岸的来信,蒋茜跟传达室的老李关系自然就很好。每每瞧见她拆信时双手微微颤抖的样子,老李不免叹息一二。有一次,蒋茜问他:“李帅傅,您叹什么气?”
  老李笑笑:“给你写信的是啥人?是丈夫还是朋友?”
  “丈夫。”
  老李点点头。悄悄塞给她一把钥匙:“蒋老师。校长室有一部市内电话。除了校长,我也有一把钥匙。我偷偷替你配了一把。你可以叫丈夫定时打电话过来聊聊,在信里说总隔了一层。”
  蒋茜非常感激。从此,每半个月,她能听到一回刘林的声音。
  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一过一过就过去了。然而,刘林还没有一点让蒋茜到美国陪读的意思,后者的心情开始有点黯淡。
  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又很无奈,但没有一个人不想去体验那种滋味,尽管体验之后,他们常常会更无奈。对她来说,丈夫好像已有点消失在空气里的感觉,他外面的世界可能很精彩,而你的世界,无论内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邻居赵敏谈恋爱了。对象住在城里,好像挺有钱,每到周末,带着五花八门的礼物来看她,那架式像第一次回大陆探亲的台胞。赵敏很大方,又拿出礼物的一部分送给蒋茜。
  蒋茜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有点别扭。
  更难受的是晚上。
  蒋茜和赵敏住的本来是一间大房子,中间用胶合板隔开,一点风吹草动,彼此都听得清清楚楚。蒋茜孤枕难眠,能从那边传来的声音之变化,猜出他们的“爱情进行曲”到了哪一个乐章。
  英国佬斯宾塞跟马克思唱对台戏,说音乐并不是起源于劳动,而是起源于做爱,因为人被爱情陶醉时就会发出缠绵声。
  这太有道理了。那边的“华彩乐章”,便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哼哼声、偶尔夹杂一些尖厉的滑音,及其它尽管微弱、暖昧却抑扬顿挫的节奏,最后,一对恋人在忘情做爱到极乐时,竟异口同声喃喃自语:“就让咱俩这样死去吧,死去吧……”蒋茜闻讯惊坐起来,一时间产生错觉,真的以为他们已经死去了。好久,那边都没有动静。一丝恐惧袭上心头,蒋茜神经质地敲了敲胶合板,像特务接头似的。那边心领神会,也敲了敲可爱的胶合板,报了一声平安无事。
  蒋茜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躺下,额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用手一摸,又发现手心捏了把汗。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跟刘林做爱时的情景,那惊心动魄的接触,那最真实又最虚无的搏斗,那笨拙的、幸福的哀伤,不也是让你的额头时冷时热吗?
  那边刚才发生的事儿,仿佛在她身上也发生了一次。
  她有一种莫名的缓解,又有一种莫名的羞耻。于是,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衣,走出屋子,到校园散步。
  皓月当空,令人惆怅。
  异国的刘林感受不到这故乡的月白风清。此时此刻,他在干什么?他的信为什么越来越短?他的电话为什么越来越少?
  记得,从前你看过一部好莱坞电影《蝴蝶梦》,年轻单纯的女主人公贸然闯进神秘的曼德利庄园,结果发现自己无所适从,惊慌失措,你是否觉得你也有点像那个女主人公,仓促地打开婚姻之门,却发现里面的月光十分凄凉?
  闲得无聊时,蒋茜学会了打牌。周日牌友自然是赵敏和她的男朋友,还有那个体育教师王舍。
  王舍来自大兴安岭,生得膀大腰圆,又细眉细眼,一副随时准备向人道歉、善解人意的样子。一般的女孩子都认为他空有一个1.80米的个头,却毫无男子汉气派,因此瞧不上他。3O岁了,王舍还是光棍一根。
  快放寒假了,王舍问蒋茜是否回家过年。她先是说回,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家里没装电话,在学校过年,至少可以与“前方”保持联络。
  然而,一直没有刘林的消息。
  除夕之夜,老李、蒋茜和王舍在传达室围桌而坐。不管老李和王舍怎样给她挟菜劝酒,她都懒心无肠吃不下去,只是托着腮帮看他们对饮。跟刘林谈恋爱那阵子,她也常常以这种姿式,看刘林跟他那帮为理想而“患病的哥们,在啤酒馆里如何张牙舞爪。那时的感觉,真的可以代替幸福。”
  想到这儿,她忽然惊觉什么似的,急急切切到了校长办公室。饥寒交迫,枯坐半夜。
  那电话就是不响。
  外面在下雪,风很大,从树枝间掠过,很响。在回宿舍的路上,她哭了。

  懒得离婚

  杨欣是独生女,父亲很宠她。做了杨家的乘龙快婿,张小飞跟对他半信半疑的岳父磨合得很到位。后者看这小子成色不错,是块可塑之才,便给了小俩口20万,又为他们搞到一笔低息贷款,以杨欣之名,注册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让他们去鼓捣。
  公司很快兴旺发达。很大程度上,这得益于杨欣父亲的幕后策划和各种关系网的帮衬。杨欣父亲在政府要害部门任职,是个副处长,官虽不大,却能呼风唤雨。
  不出两年,张小飞夫妇不仅还清了贷款,而且还买了一辆“桑塔纳”和一套三居室。杨欣原本反对购房,因为父亲在市内的住宅和在郊外的别墅,归根结底将是他们的。张小飞坚持说要一套真正属于自己劳动所得的房子,不跟老俩口住在一起。两人世界,自得自足。杨欣转而就同意了。
  当张小飞把一套皮尔·卡丹西装漫不经心地穿着,打上一根“金利来”领带(我们已经知道,他曾想用一根假“金利来”领带上吊),他就知道,他会使街头上许多尚未梦想成真的男人感动——他们不正是在追求,有朝一日能漫不经心地穿一套贵西装,而不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当作大礼服来对待吗?
  这不是虚荣,是返朴归真。
  常常,他盘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喝啤酒,把从家乡带来的那把破吉他弹了又弹。一个人当了老板,还有心思弹吉他,这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他却是自然而然。
  久而久之,杨欣略有微辞,认为他还是脱不了打工仔的习气。
  杨欣有一种女人通常有的毛病,就是爱使小性子,以期引起别人的重视。由于她比丈夫大了10岁,一门心思要使自己显得更年轻,除了美容化妆、留青春发型、穿性感衣服,她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即耍点小姐脾气,减少心理年龄,显得天真幼稚。
  她的心理年龄当然不会减少,倒是张小飞的心理年龄一下子增长了不少——在这种女人面前,你只好老气横秋才对得住她。
  典型的证据之一,就是他再也受不了任何年轻的女孩子在他面前任何程度的撒娇——而这恰是年富力强的男人乐于接受的。
  他手下的一个文秘(他曾说她美得令人措手不及),有一次不小心把一个茶杯摔碎,嬉皮笑脸说了一句:“你不会炒我的鱿鱼吧,张总。”
  他就真的炒了她的鱿鱼。
  第二个文秘从不嘻皮笑脸,浑身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孤傲气质。杨欣到公司见了,大夸丈夫有眼光,会用人。
  女人心理上不能太有优势,若心理太有优势,只会把丈夫吓跑。杨欣使张小飞从一个穷小子摇身一变为总经理,怎能不打心眼里自傲,一自傲,又怎能不流露出来?
  有一次,张小飞又在弹他的破吉他。杨欣在卧室喊了一声:“喂。你进来一下。”
  他挨着门边,看着她。她说:
  “我昨天在××商场买了一件毛衣。套头不舒服。你去给我换一件低领的吧。”
  张小飞乖乖地去了。
  从此,只要张小飞一拿起那破吉他,杨欣就会给他分派各种任务,或者让他给她捶背儿说废话,弄得他心烦心躁。
  又有一次,她买了一支口红,回家一涂,不满意,命令他去换。
  一个大男人去换女人的口红,像话吗?他心里不服气,抓起那玩艺就扔出了窗户。
  这下可不得了。杨欣一火,拣起古玩柜上一只明朝官窑古瓷,毫不心疼地从同一扇窗户扔了出去。
  这类把戏上演几回之后,张小飞就觉得很累,寻思着换一种活法。
  在生意场上周旋,随处可见活色生香,许多大小老板因此巧取豪夺,如鱼得水。从不拈花惹草的张小飞,常受到他们的嘲笑。有人甚至给他指点“迷津”:“下海人跟官商不一样,坐在家里就可以赚钱,大家要靠吃饭喝酒、跳舞OK、集体泡妞,获得生意上的信息。香要老烧才旺呐。”
  尽管张小飞不以为然,但心里多少被撩拨得活络起来,连吉他也不敢弹了,生活是枯燥的、压抑的,杨欣的颐指气使、任性乖戾,让他感到窒息。
  于是,他很想知道那个从不嘻皮笑脸的文秘,是真孤傲还是假孤傲,要是真孤傲,就炒了她。家里已有一个自傲的女人,莫非你还没受够?
  文秘叫曾媛,有一张大专函授毕业文凭,来自苏北,初来此间一家乡镇企业打工,不到一个月,跟厂长喝了一杯味儿稍嫌不对的雪碧,就稀里糊涂由少女变成了少妇。她每月工资不高,和其他姐妹差不多,厂长私下给她一些额外奖励,大多是衣服,他说是“工作服”。高档时装和皮鞋,穿在身上,当然不一样,至少能使她紧敛内心,鄙视一部分男人。
  厂长去给别的女孩子买“工作服”时,她便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
  当你的日子,每天都是千篇一律地重复着只有情节——有时连情节也没有——而毫无情怀的连续剧,你就容易见异思迁。第一次,张小飞一面跟曾媛喝酒,一面试探她。
  她当然清楚张小飞心里的谱儿,说:“我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的。如果爱上了他,我就要为他生‘BB’。”
  “BB,是传呼机呐?”他大惑不解。
  她“噗嘿”一笑:“张总您别开玩笑,连‘Baby’都不懂?”
  “你别开口闭口‘张总’好不好。咱们现在是平等的朋友对吗?我真的不知道‘Baby’是什么东西。”
  “孩子。”她说。
  他吃了一惊,发了一呆。你什么都有了,不就是没有一个孩子吗?老天爷,曾媛真是个好女子!
  马上秘密地给她租了一套房子。
  然而,她婉言谢绝了。她的心差不多已被那个厂长掏空了,对跟男人上床倒没有什么好惧怕的,而是不想让张小飞轻易得手,看看他究竟有几分真情。
  张小飞还是拿不准曾媛是真孤傲还是假孤傲,炒她也不是不炒她也不是,就干脆像初出茅庐的愣小子一样去追求她。
  就在他的几分真情快要被曾媛确认时,杨欣得知了丈夫的婚外恋。
  这一回,就不是把一只古玩一砸了事的问题了。杨欣拿出一大摞结婚照,一边哭骂,一边当着张小飞的面,横撕竖扯。他先是愣怔,继而冷笑。她气得不行,抓起一把水果刀就往自己的心窝里扎。幸好他眼疾手快,把刀夺了过来。赶紧打电话向岳父母求援。
  挨了无数训斥,得到无数警告,再三作了检讨,事情好不容易才有个了断。
  曾媛走了,提着她简单的行囊,上了回乡的火车。列车启动时,她无意间瞧见张小飞远远地站在月台那头,像一颗呆瓜。
  有一种现象:凡是在婚前有很多女朋友的男人、婚后大多会洁身自好。一百个女人无非也是一样;往往那些婚前没有在别的女人身上混过,婚后两三年肯定玩女人玩得最欢。他们心有不甘——一辈子就守着这么一个老婆,岂不在这五彩缤纷的世界白走了一趟?
  张小飞自然也不脱俗。他跟曾媛并没有上床,却被杨家人整得低三下四,好没颜面,反而产生一种逆反心理:我他妈偏要荒唐一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他一下子找了两个相好,时不时轮流带她们到原来给曾媛租的房子去销魂。
  东窗事发,他立即被岳父剥夺了总经理的职权。
  杨欣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把他的破吉他砸了十四分五裂。
  她砸什么他都无所谓,但毁了他从家乡带来的旧吉他,就等于毁了他仅存的那点可称之为精神的东西。他顺手给了她一耳光,说要离婚。
  她嚎啕大哭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乡巴佬。离就离。姑奶奶怕你不成!”
  夫妻一方提出离婚,另一方十有八九会赌气答应。可一俟冷静下来,又觉得满不是那么回事,甚至觉得不划算:你说离就离,那我成了什么人?
  尤其是杨欣这种年龄偏大、已是第二次结婚的女人,一想到“离婚”这两个字都不寒而栗;而张小飞正可以另起炉灶,趁风扬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靓女在渴盼他的垂青呢。
  “咱们说得好好的,协议离婚。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他质问她。
  “我喜欢出尔反尔,让你难受。”她挑衅地横了他一眼,“我高兴离就离,今天我不高兴,所以不离了。你是个男子汉,就净身出户吧。我也不勉强。”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赤条条走出这个家,张小飞哪会愿意?
  他准备向法院起诉。
  恰在此时,杨欣父亲出事了,因收受贿赂被检察机关立案侦查。
  案子整了半年。结果,杨欣父亲被判7年徒刑,还被没收了郊外的别墅。杨欣的公司,因表面上看起来与她父亲无关,加上她努力暗中活动,终于躲过了这场风波。
  尘埃落定,杨欣有了与其年龄相称的成熟,在张小飞面前,不再动辄指手划脚,维持某种优势。有一次,她感叹道:“我没花过你一分钱。这是我最自豪、也最可卑的地方。”
  张小飞不免感到内疚和怜悯。杨欣她其实很可怜,只不过想守住女人那一点点可怜的幸福感,如同男人都要追求他的梦想一样。你的梦想是什么?当你一贫如洗时,你的梦想就是能漫不经心地穿上一套贵西装;是谁让你梦想成真的?自然非杨欣莫属。
  夫妇俩终于达成了妥协,不再谈离婚,或者不如说,懒得谈离婚。
  杨欣父亲入狱后,杨欣她妈孤零零,就搬过来跟他们一块住了。杨太很慈祥,常常教导小俩口要恩恩爱爱。张小飞夫妇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感到很好笑。
  老人那种传统上的夫妻恩爱观念,早已陈腐。为什么?恩爱、恩爱,恩在前,爱在后,也就是说在日常生活里,夫妻的相濡以沫、互相支撑才是最重要的,否则就根本谈不上什么爱情。这是因为过去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而现在,男女之间无须互相支撑、互相施恩了,谁离开谁,大家都能活,而且可能活得更好。即使不分手,也各有各的生活方式。
  除了公司业务方面的事儿,两人毫无其它共同语言。杨欣就去参加社交圈各种各样的活动,结识新朋友,去参加健美“训练”,让淋漓大汗洗去时光的乏味;而张小飞,除了跟人打麻将打保龄球,就喜欢满世界溜达。
  一天,他忽然望见一条小巷外面写着四个字:宠物市常不由自主走了进去。瞧着那些逗人喜爱的小猫小狗,亲切感油然而生,不惜一掷千金,买下一条纯种苏格兰牧羊犬和一只波斯猫。
  杨欣见了,怪怪地一笑。
  他也怪怪地一笑,亲了亲手中的波斯猫。

  无法伤感

  过了年,蒋茜想到美国去看看刘林,通过关系,终于在暑假期间拿到了旅游签证。
  当梦绕魂牵的地方,突然出现在你眼前,你就会觉得它理所当然是为你准备着的。在旧金山机场,在来接她的刘林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
  刘林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房东,中文名字叫杜玉梅,听说他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硬要亲自到机场来迎接她。蒋茜激动不已,跟杜玉梅说了不少在中国人听来很正常、而在美国人听来就很夸张的话儿。
  杜玉梅祖藉石家庄,1949年随父(国民党少将师长)到了旧金山,再也没有回过中国大陆,对唐宋文学情有独钟,大学毕业后到台湾专攻了两年的李清照。在那里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一位工商界巨头的儿子,过了近10年的甜蜜日子。
  红颜渐老,已不能讨夫君的欢心,住在他在旧金山给她买的一套高级别墅里。丈夫在世界各地有生意,有生意处,就有“红粉知己”。她只好“人比黄花瘦”了。
  杜玉梅有一子一女。儿子在普林斯顿大学念二年级,很少回家;女儿叫安妮,才12岁,跟她住在一起。
  刘林和杜玉梅的相识,纯属巧合。
  那天,刘林刚给蒋茜挂了电话,钱包就被两个黑人少年抢了去。说是少年,个头却比他还高,不仅把他打翻在地,还捅了他两刀。恰在这时,一辆轿车嘎地停在他身边,从中走出一位典雅的太太,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征得他的同意后,把他扶上车,送去医院包扎。
  这位太太就是杜玉梅。
  听说他是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杜玉梅很高兴,邀请他到家里吃了一顿饭。又听说他经济拮据,身体如此虚弱,还要到处打工挣钱,就请他做安妮的家庭教师,每周授课5个小时,周薪400美元,食宿全免。
  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个留学生打灯笼也难找呐。
  天有不测风云。刘林寄宿到杜玉梅的别墅不久,又患了肝炎。女房东不仅为他支付了全部医疗费,还临时请了一个越南保姆照拂他,使之很快恢复健康。
  听了这一切,蒋茜自然感激不尽,把从国内带来的土特产一古脑儿送给了杜玉梅。
  当蒋茜全面了解了刘林的学习、工作和生活情况,她才觉得丈夫很不容易,在国内时,对他为什么写信越来越短、电话为什么越来越少,这样的疑问和担忧,尽皆冰释。
  在杜玉梅的张罗下,刘林夫妇还真的到教堂举行了西式婚礼。
  相处恨短。蒋茜依依不舍地回国之后,旧金山之行,就像首饰盒一样把她的记忆珍藏在里面。
  此行还使夫妇俩有了爱情的结晶。
  怀胎十月,蒋前产下一可爱的男婴。
  还有一年,丈夫就要学成归来。蒋茜已在一天天进行倒计时了。
  那是非常艰难的一年。在偏僻的学校,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孩子,要多苦有多苦。孩子半岁后,蒋茜开始上课,上课时,就请赵敏帮忙带孩子;要是两人同时上课,只好请王舍照看一下小家伙,常常把他一个大男人弄得手忙脚乱、洋相百出。
  一天深夜,孩子发高烧。蒋茜用一块长毛巾,把孩子扎在怀里,摸黑骑了20几里路的自行车,又急又怕,到达医院时一脸的汗水和泪水,连对病人容易麻木不仁的医生都非常感动。孩子的病好了,她自己又患了重感冒,在床上躺了几天,多亏“四人帮”同伙的帮助,她才挺了过来。尤其是王舍,衣不解带伺候了她两个通宵。
  学校里渐渐谣传她跟王舍关系暧昧。蒋茜一笑了之,仍然大大方方跟王舍交往,还先后从同学和朋友中物色两个女孩,介绍给王舍认识。遗憾的是,无论她怎么撮合,他们总是搭不上线。蒋茜这才突然发现,王舍确实暗恋上了自己,开始有点惊慌失措。
  她一惊慌失措,王舍就小心避开她了。这样一来,两人的心里都有了不同程度的障碍。当她以关切偷窥他时,他总是把脸转向别处;而她进一步想跟他说些什么时,他就会含含糊糊地答曰天气不错,去年的奖金可能快要落实了等等。蒋茜私下感慨万端,有点黯然神伤。
  终于熬到丈夫回国了,蒋茜松了一口气。如果刘林还在外面滞留一下,她拿不准自己会不会跟王舍,从一种心态卷进一种事态更深一层的因果关系中去。
  刘林马上买了一套房子。
  接着又劝蒋茜辞职,一心一意带孩子,做家庭“煮”妇,并当即递给她一张2万美元的存折。
  “你哪有这么多钱?”她心生疑窦。
  他自信地一笑:“在美国,挣这点钱算什么?”
  她没有深究,也没有要存折,更没有辞职。
  不知为什么,夫妻远隔重洋,剪不断理还乱的相思是那样撩人,而一旦朝夕相处,蒋茜的感觉就日益变得迟钝,觉得团团圆圆的生活不过尔尔。直到学期结束,当她得知王舍已办好调回大兴安岭的手续时,才恍然大悟自己有着怎样深刻的失落。
  一段时间,她常常端起饭碗,不知滋味。瞧她越来越不对劲的样子,有一次,刘林冷不丁淡淡地问了一句:“想什么呢,你?”
  “王舍。”她脱口而出,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笑了那么一笑,也没有深究。
  一琢磨,她隐隐感到他比自己更不对劲。
  一次意外的发现使真相大白。
  那天,她从刘林换洗的外套口袋里发现一片钥匙,不禁联想到他一个神秘的小箱子——她曾无意间碰到他匆忙打开过一回,瞥见里面只有几本英文原版书,当时就有点蹊跷。用钥匙一试,果真打开了那东西,从里面赫然找出3份存折,总金额达10万美元之巨。她傻了眼。
  丈夫回来,她就此事“咨询”于他。他先敷衍了一阵,后经不起诘问,不得不承认是杜玉梅几年来付给他的“服务费”。
  “我对不起你。”他一副内疚、腼腆的样子,想解释什么,“我是个窝囊废,总是走投无路,无法找一份严肃的工作……”“够了。”蒋茜大喝一声,“啪”地甩给他一个铿锵的耳光,冲了出去。
  想起“服务费”那三个字,就恶心。一切都不必说了。
  她以为自己会躲到什么地方去大哭一场,大哭一场之后会无限伤感,然而,当她踩着自行车,在公路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一番,拐进学校的大门时,甚至还冲传达室的老李笑了那么一笑。
  你无法哭泣,无法伤感。你如果为这样可耻的丈夫哭泣和伤感,你就比他更可耻。
  她想。
  当晚,蒋茜凛然提出离婚。
  刘林把自己那副内疚、腼腆的样子,换成一种半卑躬半冷嘲的神情,不答应。
  只好上法院。
  第一次开庭审理,蒋茜顾及刘林的面子,没有提起美国的那位年近五旬的妇人,只强调夫妻长时间天各一方,感情日益淡漠之类。这显然没有多少说服力,因为刘林出示了4年内蒋茜写给他的100余封炽热的情书。法庭因此支持被告、不予判决离婚。
  蒋茜气不过,回家便把刘林写给她的大摞书信付之一炬,扔给对方一句话:“半年后,咱们老地方见!”
  说完,收拾她的东西,又搬回学校那间用胶合板隔开的陋室去了。
  刘林还是一种半卑躬半冷嘲的神情。
  其后,他几次请了双方单位的领导去劝说蒋茜。蒋茜不耐烦,就说:“我是跟刘林离婚,又不是跟组织离婚。你们这是操哪门子心呀!”
  弄得领导们好不尴尬。
  她放着一个从国外镀金回来的有钱的丈夫不要,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人私下议论说她八成是想嫁给那个大兴安岭的王舍。什么叫吃错了药?这就是。
  赵敏不知道蒋茜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习惯地估摸大概发生了什么事,安慰蒋茜时,不免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拈花惹草是男人的天性,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男人玩女人,就像第一次喝醉了酒找不到路回家,醉多几次,他就知道怎样回家了。我那位不正是这样吗?前些年我管得紧。他常到外面打野食;最近。我放宽政策,懒得管了,他反而回心转意了,反过来巴结我。你瞧。”
  蒋茜听了,哭笑不得。
  老李也在一旁打边鼓:“男人一辈了为名利奔波,很累啦,干点错事在所难免,还不是为了女人的虚荣才这么折腾自己的?你瞧我这个人不犯错误对吧,因为我很淡泊,一淡泊就不能满足女人的虚荣,不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就只好一辈子打光棍呐。”
  蒋茜摇摇头,还是哭笑不得。她不是一个喜好虚荣的女人,她不需要丈夫为了她、为了家庭不顾廉耻、不择手段。偶尔,她也站在中间立场看问题,意识到刘林不隐瞒真相比矢口否定它来得诚实,可谁能接受这种诚实呢?她宁可他撒谎。
  离婚之事暂时搁浅下来,蒋茜整天闷闷不乐。赵敏不时带她出去散心。
  有一回,她们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Party,蒋茜认识了一个男子。
  Party很热闹。跳假面舞时,落落寡合的蒋茜拿了一个黑熊面罩正站在一旁把玩着,一个戴小猪面罩的男子过来邀她。
  乍听男子的声音。她怔了一下,因为他的声音很像王舍!跳着,跳着,她忍不住开口问他是不是王舍。男子说:“你认为我是谁,我敢不是谁吗?”
  “天啦。你真是王舍?”
  “跳完这个舞,你就知道了。”
  蒋茜一下子心跳加速。也许是落寞久了的人,接受不了突然如其来的激动吧,舞还没跳完,她就差点虚脱过去。男子赶紧扶她到场边休息,取下面罩,歉意地一笑:“对不起。我叫施建平。”
  如同他的声音因为像王舍,一下子让她心跳加速一样,他那迥异于王舍、有点忧郁却又不失男子汉气质的面容,也一下子感动了蒋茜。
  不知不觉,她把施建平的面容依稀带进了自己很不踏实的梦中。
  不久,施建平大胆到学校来找她了。她颇为不安:自己正在闹离婚,跟异性交往要慎之又慎。不然,不知背后人家会怎么说你呢?但是,施建平第一次到这儿来,你总不能叫他下回不要来了吧,那样不是显得太神经兮兮了?
  不出所料,施建平第二次来拜访她时,学校已是一片风言风语。恼火的蒋茜产生了逆反心理,仿佛向大家示威似的,干脆挽起施建平的胳膊,大大咧咧在校园里散了一圈步。
  施建平第三次来,她就留他过了夜。
  就在他们两情相悦、难舍难分时,赵敏提醒蒋茜:施建平是有妇之夫。
  蒋茜也知道施建平是有妇之夫,然而局外人一提醒,她始觉一惊,扪心自问:作为一个已经受伤的女人,你不能去伤害另一个女人。决心慧剑斩情丝。
  谁知有一天,施建平忽然拿来一本离婚证让她过目。她目瞪日呆,半晌才喃喃道:“你怎么……怎么这么快就办了呢?为了我吗?”
  “废话。不为了你,亲爱的,我还能为谁呢?”
  蒋茜热泪盈眶,紧紧抱住施建平,把他吻了个一塌糊涂。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找刘林:“我已经跟别人同居。你离我吧。财产我不要,只要孩子。”
  刘林正在刮脸,半扭着身子,还是那种半卑躬半冷嘲的神情:“老婆跟别人偷情,丈夫总是最后一个知道。谢谢你给我通报情况。我个人意见,孩子也不能给你。”
  她一咬牙:“行。我不要孩子。”
  刘林笑笑,慢条斯理说:“天要下雨,人要离婚。去办手续吧。送你一句可能不大中听的话,你这样子下去,在生活中,总是要吃亏的。”
  一路清凉

  “后来呢?”张小飞问蒋金花(他们老同学相聚,笔者以为还是使用蒋茜稍嫌不雅的原名更适当),“你跟那个施建平怎么样了?”
  “还真让那刘林说准了,我吃了亏……”蒋金花的声音一阵嘶哑。沉默片刻,才接着往下讲:“我至今也不怀疑施建平真心爱过我,尽管他骨子里很自私。他说我的微笑非常明亮,能给男人一种非常成功的感觉。”
  我刚离婚那阵子,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他有点忧郁,也不乏幽默,总之十分生活化。
  “那年圣诞节,他送给我一份精致的礼物时,我半开玩笑问他,什么时候送给我结婚戒指?他说等你长大以后再说吧。”
  我说我都30了,你要娶一个老太婆吗?他就拿住我的一只手,意味深长的样子,那意思是,即使你变成一个老太婆,也是一个可爱的老太婆。
  “那段时间,我的心里充满难以言传的幸福感。”
  “后来我认真地跟他说,我想早一点结婚。他说你累不累啊,才离婚多久,就急着结婚?总得有个‘哀悼期’吧。瞧我不大高兴,他赶紧答应来年‘五·一’去拿结婚PASS。”
  “然而,过了中秋,他还在找借口往后推。我很不耐烦,跟他闹了一段时间的别扭。有一句名言:情人的争吵,是爱情的复兴。这下,他变得更呵护我了,主动提出在春节期间,跟我回娘家见我的双亲。
  “但就在农历二十七那天,他说他有点不舒服,让我陪他到医院体检,一检竟检出心脏有问题。那个跟他相识的大夫一脸的严峻。我忐忑不安,生怕大夫说他随时有瘫痪、猝死的可能。幸好大夫只是说情况还不算太糟,要我们先治病,后办婚事。”
  “于是,我不仅陪施建平四处寻医问药,还弄来一本本的医书死啃。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施建平怎样,我会始终守候在他身边。
  “不料,有一天,我陪他赶往崇文区一家医院看专科门诊,斜刺里突然杀出一个女人,挡在我们面前。施建平大惊失色,溜之大吉。女人似笑非笑,说你让他骗了,骗得这样死心塌地,可悲。我也不想跟你过不去,只希望你以后跟男人交往多个心眼儿。”
  “后来,我才知道,那女人是施建平的老婆,他们压根儿没离婚。他跟老婆没多少感情是真的,老婆死活不肯离,他也毫无办法。他当然不想放弃我,就用假离婚证稳住我。他的心脏只是有点小毛病,跟那个大夫串通一气,借口病情较重拖延,好让我一直做他的情人。
  “我被施建平骗了整整两年。等刘林回国等了4年。加起来是6年。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就这样落花流水了。儿子在刘林的教唆下,也不认我这个妈。想起这一切,我就揪心。
  “北京我是不想继续呆了,整理了一段心情,果断辞了职,到了上海浦东开发区,在一家外资企业找到一份翻译的活,就一直这么干了下来。”
  说完,蒋金花叹了一口气,摘下墨镜。张小飞发现她眼里有一种雾一样的东西,递给她一杯酒:“你失去了很多。我想我也是。来。咱们为往事干一杯。”
  列车咣当咣当地哼着它那老掉牙的歌。窗外的景物扑面而来,又迅疾逝去。列车可以在一条路线上反复来回,但人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只能经过一次。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点不可思议?”她问。他说:“大家都差不离儿吧。这么大老远跑去参加同学聚会,我敢打赌,这在咱们县二中,不说绝后,也是空前的。”
  “咱们拉过钩的十几个同学,你估计都会来吗?”
  “我估计除了咱俩有点无聊,可能谁都不会来。”
  “我看郑爱琼会来。听黑子说她丈夫当了邻县的县长,肯定要到大家面前抖擞精神。”她说。
  “我看第一个到的应该是杨斌,这小子最喜欢凑热闹,哪儿人多他往哪儿扎。”他说。
  “还有陆听,在县剧团唱花旦。你曾说她柔弱得让人心疼。”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动感情的话儿?”
  “说过。”她说。
  “没说。”他说。
  两人像孩子似的争执不已,又像孩子似的大笑起来……列车到达S市,张小飞与蒋金花下了车。从S市到R县,还有50公里,要换乘汽车。这时已是晚上8点多,连夜赶往R县已经不可能了。张小飞问一个的佬,S市最高级的宾馆在哪儿,的佬赶紧把他往车里攥。蒋金花拉过张小飞:“这家伙看起来就不地道。我想起一个地方了。咱们去翠华旅社。”
  翠华旅社位于火车站附近一条幽深的巷子里。张小飞跟着蒋金花转弯抹角,看见一个小院子,一栋灰头土脑的两层楼房,嘀嘀咕咕;“你搞没搞错呀?”
  她推了他一把:“进去吧,张总经理。没人害你。这是咱们一位同学开的店子。聚聚旧嘛。”
  “谁呢?”
  “侯海涛,‘猴子’,还记得吗,瘦得像一弯月亮的那个?”
  “你怎么知道?”
  “去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在街上碰到‘猴子’。他邀我上这儿来坐了坐。”
  走进大门,两人就与侯海涛碰上了。张小飞有点不敢相认。侯海涛更瘦了,哪里还像一弯月亮,简直就是一条被拎起来的旧床单。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柜台里堆着一个胖女人,有一床大棉絮那么厚,全身没有一丝皱褶。无疑是他老婆了。
  侯海涛夫妇对远道而来的客人殷情备至,尤其是老板娘,气喘吁吁地忙上忙下,张罗饭菜茶水,替换干净被褥。吃喝间,张小飞问侯海涛是否知道老同学聚会之事,后者摆摆手,颇为不屑:“莫非二位千里迢迢从苏州、从上海来,只是为这等鸟事?
  你们吃饱了撑的吧。我可没有这份闲心思。”
  说得张小飞和蒋金花无地自容,赶紧打哈哈岔开话题。
  两人准备上楼就寝时,候海涛特意把张小飞拉到一边,挤眉弄眼:“哥们。这里很安全。要是你想跟蒋金花鸳梦重温的话,不妨……”“你他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张小飞笑了笑,往侯海涛肩膀捶了一拳,“敢情你小子经常鼓励住店的男女偷鸡摸狗吧,看我不到公安局去举报你?”
  房间相当闷热。直至半夜,张小飞还在烙床板,于是干脆下楼,到院子里散步。没过多久,隔壁的蒋金花也下来了,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袍。两人对视一眼,并未开口说话。
  巨大的月亮像一个乳白色的球在粼光闪闪的天空中飘浮,而一阵阵清凉的风,已卸下白天它饱含的那种人间操劳的气息,沁人心脾,撩人心弦。张小飞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伸手把蒋金花揽进怀抱。后者也心有灵犀一点通,在期待着什么。事实上,他的手已伸了出去,又停了停,最终却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两人各自回房,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早晨,两人起床,睡眼惺松,在走廊上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那么一笑,便下楼去向侯海涛辞行。
  侯海涛执意要留两人吃了中饭再走。张小飞说回头再来叨扰,并拿出两张“老人头”。侯海涛哪里肯接?张小飞把钱塞给侯海涛老婆。后者也不要。侯海涛不懂事的小儿子见状,大声说:“我要,我要。”
  才使大家免于尴尬。
  在公共汽车上,张小飞与蒋金花,彼此仍然没有开口说话。不是有一句“沉默如金”的俗语吗?把金子扔了,多可惜啊!
  R县城关镇不大,早先只有一条通衢大道,如今把两条小街拓宽了、抻长了,这3条主街,如同3条橡皮筋,把整个小镇松松垮垮地绾祝街道两边的房屋,纷然杂陈,有的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婆,有的像十七八岁的小闺女,给人一种零乱不堪的印象。
  黑子的家在城关镇东头。张小飞与蒋金花按图索骥,找到上游街25号。看到门前一个小女孩伏在凳子上画画儿,蒋金花问她:“小朋友,你爸爸叫黑子吗?”
  小女孩抬头打量一下来访者:“我爸爸不叫黑子,叫周大阳。”
  周大阳即黑子。不仅因为人皮肤黑糙,且因为“大阳”多一点,即“太阳”,其绰号还有“太阳黑子”之意。
  “我们是你爸爸的同学。他在家吗?”
  小女孩煞有介事地说:“阿姨您说话语句不通。我爸爸从不上学,没有同学。”
  蒋金花与张小飞不禁开怀大笑。黑子听到笑声,从里间出来。三人一见面,都高兴得差点拥抱起来,热烈握手、寒暄。蒋金花伸手摩挲小女孩的头,对黑子说:“你女儿真可爱。学习成绩一定不错。”
  黑子自豪地点点头。
  张小飞问:“嫂夫人呢,她不在家?”
  黑子苦笑一下,没有吭声。
  吃过中饭,三人租了一辆面的,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下午3点左右,黑子腰间的BP机便陆续响个不停,都是来聚会的老同学Call的。黑子回话一一告之:5时,大家在“蓝天”宴宾楼会合。他早已在那里预订了一个可容纳20人的大包厢。
  张小飞跟蒋金花在火车上提到过的人,都来了:郑爱琼、杨斌、陆听,然而,没提到过的人只来了一个南昌的钱恰,加上他们自己和黑子,才7个老同学,比12年前在操场上认真拉过钩的人数,几乎少了一半。
  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笑着闹着,唱着跳着,大家都有点得意忘形。自然而然,相互之间,就问起了各自家庭、配偶和孩子的情况,大家渐渐又静下来,凝神细听,又欲说还休。不到10分钟,彼此就弄清楚了,聚会者之中,除了张小飞,都是离异之人。杨斌就说:“看起来,没来的人还没离婚,没离婚的人不守信用。为什么?因为婚姻总是让人变得越来越虚伪、而不是越来越诚实。”
  “那么,我呢?”张小飞傻乎乎地问。
  “蒋金花,你说他是虚伪还是诚实?”杨斌虚晃一枪,惹得众人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竞相挤兑张小飞和蒋金花,仿佛他们是一对新郎新娘似的,要两人谈谈曲径通幽的情感经历。
  “事实上,”张小飞摊摊手说,“我们只是昨天在火车上才偶然重逢的,这12年来,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故事。”
  “12年一个轮回,正好可以从头再来是不是?”郑爱琼这么一说,得到了大家的附和。已经离婚的人,不管是主动离婚者,还是被动离婚者,也不管其动机如何,多少都有点撺掇别人离婚的倾向。
  张小飞瞅了瞅蒋金花,后者正不胜羞赧地低着头。他像平时打领带一般,心头一抻,在大家面前,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在眼下咱们这个圈子,婚姻已把你我的身心,搞得像一地鸡毛。我想我也该打扫打扫自己的生活了。各位老同学,我提议,在这个本来就是为了叙旧而举行的聚会上,每个人讲讲自己失败的婚姻,把心中的那点苦水一吐为快,可供大家玩味,甚至还可供大家将来再婚时参考、借鉴。对吗?”
  众人齐声叫好。
  黑子是聚会召集人,自然由他带个头。

  传销惊变

  黑子的老婆叫仝巧云,长得溜溜的好,嫁给黑子,是给了他一点面子的。
  那时,黑子还是一个街头混混儿,曾因打架斗殴被判劳教一年半,回到上游街,人人敬而远之。
  母亲管不住他,就想给他成个家,拴住那颗玩野了的心,托人四处撮合,城里没门,结果在乡下娘家找到远房侄女仝巧云。
  结婚后,黑子果然变了,不再出外惹是生非。媳妇水灵灵的,让黑子疼都疼不过来呢,还哪敢让她伤心?
  他被招工进了一家铸造厂,当翻砂工,别人都视为畏途,他反而沾沾自喜:不仅因为翻砂车间的奖金比其它车间要高,更主要的是黑子有了解释自己一身黑糙的理由——整天跟黑乎乎的砂子打交道,你能不黑吗?
  黑子每月拿的奖金,3O%用来给妻子买黄瓜洗面奶、丽花丝宝之类。原先那些瞧不上他的女人一个个眼看成了黄脸婆,而仝巧云还是那样光鲜亮丽,就令黑子特自豪。
  黑子夫妇很磁实地过了5年甜蜜的日子。女儿周小蓝满4岁时,铸造厂发不出工资了。黑子无奈,女儿每天喝的牛奶,首先成为“下马项目”,其后就是黄瓜洗面奶了。
  1995年初,黑子服刑期间的一位“牢友”途经R县,特意来黑子家聊天,见后者家徒四壁的窘态,立马拉他搞传销。
  听“牢友”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黑子怦然心动,拿出仅有的2000元积蓄,买了一台有氧摇摆器,混入传销群伍。
  从此,黑子整日在亲戚朋友处游说,但无人买帐。原因之一是黑子蹲过大牢,原因之二是小城人孤陋寡闻,还很少有人知道传销为何物。
  原因之二正是希望所在,R县这块传销处女地,亟待开垦,大有潜力可挖。然则凭一己之力,一时难以兴风作浪,就寻思跟谁联手出击才好。
  有一天吃中饭,仝巧云见丈夫神思恍惚,问他哪儿不舒服,把一小碟红烧肉全倒进他碗里。黑子眼睛一亮,站起来,把仝巧云拉到梳妆台前:“老婆,你看着镜子,大声说三遍‘我能成功’!”
  “什么意思,你?”
  “如果说三遍还不行,那就说三十遍、三百遍,直到你自己相信为止。”
  “周大阳,你是不是疯了!”
  “跟老公一块搞传销吧,老婆。”
  “你被别人骗去2000块钱,难道还要牵着自己的鼻子不放?”
  黑子笑了笑,拿出几本影印资料,耐心解释传销组织形式、利润提成方法,对事业发展前景,作了几何级数的设想,打动了妻子的芳心。
  仝巧云比黑子有能耐,一出马,才半个月,就替黑子搞掂了第一批下线。两个月后,以他们夫妇为龙头,R县已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摇摆器传销网络。
  事情真是邪乎,小城居民从对传销漠不关心,到大家摇摆得不亦乐乎,让你深切地感到:在这人心涣散的年头,只有传销才能把大家团结在一起了。每当周末集会,“亲爱的阶级兄弟姐妹”,相互拥抱,振臂高呼,发表激情演说,齐唱《真心英雄》。一次,一个耳不聪目不明的离休老干,路过传销会堂,探头往里面瞧了瞧,不禁嘀咕:“奇怪。今天怎么有这么多人入党呢?”
  仝巧云趁热打铁,向S市拓展传销网点,四处串联中,认识了一个叫桑廷荣的男子。
  桑廷荣本是无业游民,凭着三寸如簧之舌,在S市传销界有“教授”之称,第一次见到仝巧云,即被她的白皮嫩肤所吸引,奉劝她发挥自己的优势,传销化妆品系列,并主动要求做她的第一个下线。仝巧云听他说得在理,又有他的帮衬,便依计而行。
  上线和下线经常在一块厮混,仝巧云稍不留神,桑廷荣就混上了她的床,还稀里糊涂让她拍了几张裸照。
  桑廷荣手中有了仝巧云的“把柄”之后,即面露狰狞,疯狂地敲诈她。
  女人的清白就像武器,没有它便无以防身。仝巧云后悔啊,简直是悔青了肠子,忍气吞声回到R县,整日在家呆着,不敢出门。黑子见她情绪有异,行为反常,以为她在S市出了什么乱子,再三追问。仝巧云三缄其口,最后只是说在S市碰到另一伙搞传销的流氓,不好纠缠,自己败下阵来,心有不甘而已。
  黑子安慰她,别把摊子铺得太宽,在R县做做摇摆器传销,也就算了。
  一个周日下午,桑廷荣以下线之名,径直来仝巧云家要钱。幸好黑子不在家。仝巧云索性来个转守为攻,劈面一把攥住他,厉声说:“你狗日的来得正好。我把你糟踏我、敲诈我的事儿早一古脑儿告诉了老公。他正要找你算帐!”
  说罢,抬头向楼上大喊:“小蓝,小蓝,快Call你爸,叫他马上回来!”
  其实,周小蓝在外面玩着呢。
  对她的话,桑廷荣不完全相信,更不敢不信,使劲挣脱她,溜之大吉。
  惴惴不安地,仝巧云过了两个月平安的日子,直到周小蓝神秘失踪的那天,惊恐不已的她直觉上就怀疑是桑廷荣这个无赖干起了绑架女儿的勾当,又没有勇气跟黑子直言。
  第二天,心急如焚的黑子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要他准备8万元为孩子赎身,否则……后面的话儿,令人魂飞魄散。
  闻讯,仝巧云再也憋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把自己如何上了桑廷荣的当,以及他敲诈勒索的丑恶行径,等等,和盘托出。
  黑子目瞪口呆,继而大怒,一脚端翻她,赶紧到公安局报案。
  刑侦火速研究方案,布置行动,不到20个小时,就将桑廷荣抓获,解救出人质周小蓝。
  接下来,黑子提出离婚。
  仝巧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请求宽恕,尽管仝巧云一失足失去了“纯洁”,且差点把女儿的性命都搭上,让黑子大感丢脸,恨意难平,但他依然打心眼里喜欢妻子。没有她,也没有他如今在R县首屈一指的传销业绩。
  所以,他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却再也没有好脸色给她瞧了,甚至明确地对她讲:“今后,我找什么女人玩,你他妈就要识点时务,乐于接受。”
  很显然,这是一句气话,黑子只是为了男人的面子才这么飞扬跋扈的。在男人堆里,他比较粗糙,而在形形色色的女人跟前,他甚至是一个相当腆腼的人,从不说出格的话、做越轨的事。
  当然,平静的湖面也会泛起涟漪。不久,风来了,他的一个下线的下线,一个娇柔的女人。一个整天喊累的女人,一个需要很多爱的女人,一个跟丈夫关系淡漠的女人,不时向黑子眉目传情,把黑子的心搅得七上八下。每每跟传销人谈起她,他眼里竟有了一片柔光;几天不见她,他就坐立不安,手足无措。少年般的冲动重现在他身上。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某一天,当他在一家酒楼,看到那个女人跟一位男士有一些亲昵动作时,幻想才破灭。他有一股无名火,于是气冲冲回家,鸡蛋里挑骨头,跟仝巧云大吵一尝把她打了个鼻青脸肿……仝巧云心想这日子不能过下去了,丈夫打心底不会宽恕她,与其两人别别扭扭地凑合在一起,不如趁早分手。
  黑子也想这老婆已不是从前的老婆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同意了仝巧云的离婚请求。作为对她的某种补偿,他从自己名下划出20条直接下线给她,而他总共才有35条直接下线。
  你瞧黑子多大方。

  现场逃逸

  黑子侃完了,喝了一大杯啤酒润喉,问了一声:“下一个该谁说了?”
  钱恰答道:“我来聊聊吧。”
  我跟前夫梁作明是6年前在一次采访中认识的。
  那时,我已在南昌××电视台当了3年记者,采访的对象大都是一些青年才竣社会名流。梁作明是我采访的第一位个体户,开了一家酒店。我原以为这种人没什么文化,可一交谈下来,自己就有点兜不住底儿了。他读的书比我要多,知识面广,东扯西拉,时有独特见解。
  而且——请允许我夸夸他——而且,他长得蛮英俊,有点像大牌男星汤姆·汉克斯。
  当然,也有点张狂,甚至有点孩子气。
  他已经32岁了,还没有结婚,在工厂开过磨床,当过厨师,做过宣传干事。1987年辞职出来搞个体。
  他开始追求我时,我若无其事,以为他只是好玩,我也乐得跟一帮朋友常到他的酒店去打秋风。突然有一天,他说要娶我,我不免惊慌失措,因为本小姐从未想到要跟一个比自己大9岁的男人牵手。
  “吃人家的东西嘴软呐。你想想你吃了多少我亲自做的饭菜,还好意思不嫁给我?”他笑嘻嘻说。
  “你用饭菜贿赂一个女孩子的芳心,未免太没想象力了吧?”我也笑嘻嘻的,但心里一下子感觉不对:我这样说,实际上已打算嫁给他了。原来,我的心早浑然不觉被他夺去。
  婚后,他待我很好。为了各自的事业,我提议两三年内暂不要孩子。他也答应了。
  1992年,他看准快餐业能赚大钱,投资10几万,把效益差强人意的酒店改成一家快餐店,又买了两台二手面包车专门送盒饭。当时送快餐的服务比较少见,他很快收回了投资,一年下来,赚了近30万。
  他是那种有了几把钱撑腰、就容易头脑发热的男人,不听我的劝告,贷款70万,以某公司的名义,拿100万承包了一家豪华歌舞厅,而把蒸蒸日上的快餐店让给一位亲戚管理。
  当他不得不承认歌舞厅并不怎么赚钱这个事实时,快餐店由于经营不力、亲戚中饱私囊等诸多因素,出现了严重的亏损。他只好忍痛转让。
  但他并未吸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去生意场上冒险,把有限的资金撒向保健品、服装等行业,结果总是赚少亏多。
  更令人不安的是,这些钱大多是从朋友处借贷或抵押贷款来的,为了不失信于人,他常常东拆西补,不惜把我的4万元积蓄也搭上了。
  我跟他吵呀闹呀,他就是接受不了我的意见。我越来越看清了他性格中刚腹自用、极端偏执的一面,我开始担心自己再跟着他不会有好果子吃。
  还有一个女孩跟我一样,对他的事业前景也忧心忡仲。
  这个女孩叫尹雪梅,来自郊区,在梁作明创业最艰难的时候就跟着他,起初涮盘子擦桌子拖地板,后来在歌舞厅做领班。她比我漂亮多了,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梁作明跟我说过一件事:他做生意赚了一些钱的时候,为了奖励忠心耿耿且善解人意的尹雪梅,他领她到时装店,指着一排排高档衣裙,请她别考虑价格,挑喜欢的拿几件。可尹雪梅却把他拉到地摊上,只买了一条58元的粉底红花的连衣裙。梁作明非常感动,当即认她做了小妹。
  梁作明常在各种场合称赞尹雪梅,当着我的面,也不避讳。而且,他常待在歌舞厅很晚才回家。女人对男人又像敬仰又似理解,很容易发展为什么都不像的微妙情感。十有八九,她对他会有一种远则怨近则骄的东西,他对她也会有一副惜玉怜香的情怀。我拿不准他们会不会乱来,免不了心生疑云,暗暗吃醋。
  有一天,我跟梁作明赌气说:“干脆咱俩离了算了。你娶尹雪梅吧。”
  他不吭声,一个劲地抽烟。
  我本想让他给我说几句好话,不料他竟像默认自己跟尹雪梅不正常的关系似的,连一个面子上的台阶也不给我下。我火了,把一纸离婚诉状送到了法院。
  然而,开庭那天,他借口有事不去法院,还懒洋洋地说:“要离,你一个人去离吧。”
  我只好一个人去了。
  在法院门口,我碰到尹雪梅。
  她说:“我劝你不要跟梁大哥离婚。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也不是。”
  说罢,塞给我一封辞职信,不亢不卑地走了。
  我当即撤诉了。心里过意不去,叫梁作明派人去找她。她暂时寄宿在一个亲戚家里,不肯回来。还是我亲自光临,才让她回心转意。其实我很清楚她不可能离开梁作明,只不过想在我面前证明什么而已。
  梁作明的生意每况愈下,他想到了一个挣歪钱的门道。由于国内银根紧缩,许多企业资金短缺,梁作明利用他在银行的关系,进行非法融资活动。起初他瞒着我,后来差点被抓起来,我才知道详情。
  我再三警告他不要铤而走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以为然地一笑:“我已走到绝路上,没有法子了。刀山火海,我也得闯一闯。”
  不可否认,作为一个男人,他有令我佩服之处:那时,他已背负了300多万沉重的债务,但毫不气馁,在下属面前显得非常乐观自信;作为一个丈夫,他也有令我感念的地方:常常在打发一批债主之后,又要去找新的可以成为他债主的人,他实际上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却依然能记挂着找,每晚,都不会忘了给我带一份宵夜回家。
  我想他完全够资格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可惜他一错再错,终于濒临破产。
  这回是他主动要跟我离婚。
  我没有答应。首先,我不能乘人之危离开他,我的人格不允许我这么做;其次,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我没告诉他,是不想增加他精神上的压力。
  “你向法院递过一回‘申请书’,我也去递一回吧。”他说。
  “你看着办吧。”半晌,我嗒然若失地应了一句。
  开庭那天,尹雪梅又在法院门口等我。我问她来干什么。
  她还是那副不亢不卑的样子:
  “你跟梁大哥离了吧。”
  “为什么?”
  “我要嫁给他。”
  “有意思。”我说,而心里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如果尹雪梅不跟我说她要嫁给梁作明,说不定我会顺水推舟同意离婚。他们之间,仿佛有一朵灰白色的火焰,时隐时亮,让人琢磨不透他们真正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我因此在法庭上拒绝离婚,一则强调我的自主性,不是别人想把我怎么样就可以随便把我怎么样的人,二则不想在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糊里糊涂地结束它。
  从法院回到家里,我跟梁作明说:“咱们开诚布公谈谈好不好。你干吗要跟我离婚,我对不住你吗?”
  “哪里?恰恰相反,是我对不住你。实话告诉你吧,我迟早会完蛋,不想连累你。”
  “那么,你想连累人家尹雪梅是不是?”
  “她很爱我。”
  “你爱她吗?”
  “没仔细想过。也许爱吧。”
  “你们是不是……?”我想问他跟尹雪梅是不是早就上过床,却不知下面用一个什么词儿适当,停了停,笑了那么一笑,“我不会介意的。”
  他相当严肃地瞧着我,说;“没有。”
  我猜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他说“没有”这两个字时,尽管嗓音较轻,但他的声带好像承受了较重的发音负荷。一般来说,不诚实的人由于随时准备撒谎,尽管嗓音较大,相应的发音负荷往往较校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梁作明又上了法庭。一家国营中型企业起诉他拖欠巨款。他的公司早已资不抵债,第二天即被法院查封。
  梁作明走投无路,一推六二五,扔下手头的烂摊子,带着尹雪梅远走高飞了。
  债主们开始蝗虫一般来我的住处“狂轰滥炸”,我百口莫辩,难以招架;不少人还常常半夜三更打来恐吓电话,我担惊受怕,彻夜不眠,几乎得了神经官能症。
  渐渐地,我的肚子显形了。债主们大概认为跟一个孕妇过不去,实在没劲,对我的骚扰才慢慢变得越来越少。
  过了七八个月,我生下了儿子,给他取名钱程,指望小家伙将来能有一个绵绣前程,别像他爸这么混帐。
  我出了月子不久的一天凌晨,有人在室外急急敲门。莫非又是债主上门?我蟋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屏息凝神,听得一声声低唤:“钱恰,钱冶。”
  我才知道是梁作明这鸟人回来了,“啪”地揪亮台灯,跳下床,赤脚跑去开门,刚想挥拳捶打他一阵,发泄一下内心所受的委屈。墓地瞥见他身后的尹雪梅,顿时觉得自己很好笑很没意思,于是虎着脸说:“出去,都给我出去。”
  边说边把他们往外推,但由于产后虚弱,哪推得动梁作明?他嬉皮笑脸的挤进门,一下子就看到了床上的小家伙,像窃喜的贼一般低嚷着:“儿子,我的儿子?!”
  伸手便要去抱。
  我插身阻止他,说:“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姓钱,不姓梁。天一亮,咱们就去领那个蓝皮本儿。”
  “要离婚了,我更应该亲亲自己的儿子嘛是不是。”说罢,他先把我抱到沙发上放好,然后折回去,小心翼翼捧起儿子,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逗弄着小家伙。
  好久,我乜着眼,发现他眼中倏然有泪光闪烁。
  早晨8点多,我们到街道办事处去办离婚手续。走在路上,东张西望的尹雪梅不时提醒梁作明多个心眼:“刘胖子和赵‘国太’心狠手辣,都扬言要放你的血,万一给他们看到了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怕他个鸟!”仿佛要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他并不是一个逃债的胆小鬼,梁作明昂首挺胸,大步流星。
  不料,办完手续刚出门,我们便碰到了梁作明的一位债主。还没等后者走近来,梁作明就一招手,跳上一辆迎面驶来的的士,指着我对债主说:“找她要。她是我老婆。”
  我心里骂了一句:梁作明你他妈缺德,欠了人家的钱,还要消遣人家。
  债主真的追问我要钱。我没吭声。他一直跟了我200米。
  我烦了,扬了扬手中刚领到的小蓝皮本儿,对他说:“他又骗了你。我已经不是他老婆了。你瞧。”
  他“呸”地往离婚证上啐了一口。他啐得很有气势,我没有责怪他。

  情归何处

  钱怡结尾的一句话惹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陆昕讲述了她的故事。
  我跟马元亮结婚时,他只是一个乡邮员,整天吭哧吭哧蹬着一架破自行车,甚至还需要推着它在山路上跳舞,平平仄仄的,让人瞧着挺难为情。
  他家跟我家是世交,他爷爷跟我爷爷曾是生死与共的游击队员,他爸跟我爸在一块住过牛棚,他妈跟我妈都是居委会的“大妈”,小时候我们常在一块玩,到了青春期,就谁也不理谁了。
  我高中毕业后,他又开始到我家来走动。过了3年,他正式托人向我妈提亲。我妈征求我的意见,我想也没想,一口就回绝了。他不仅人长得像个店小二,还有点木呐。跟他走在一块你都觉得没面子,更别说嫁给他了。况且当时我的心完全被另一个人占据了,哪里还有他的位置?
  那个人是刚分配到县财政局的大学生,我们偶然认识后,约了3次会,接了6个吻,见面时一个,分别时一个,很严谨,类似现在的上班打卡。
  然而,当我们的感情有了几分成色时,他突然调走了。原来他早在大三时就谈了一个女朋友,是地区林业局业的女儿。
  他不辞而别,到那边给我写来一封信,一往情深地祝福友谊地久天长,叫人一读就反胃。
  3天3夜,我把自己埋在剧团的蜗居里一粒米未进。不知怎么马元亮知道了,他从家里煲了鸡汤送来给我喝。我一点也不领情,喝斥他出去。即使这样,他还一股劲地哄着我吃点东西。我觉得这样的男人贼没劲,撒气把床上桌上的小玩艺儿,一古脑儿全扔在地上,然后蒙头大睡。
  等我探出头来,发现他还赖着不走,地上的东西也被他收拾好了,始觉此人有一种你无可奈何的可爱。
  你爱的男人,让你无可奈何;爱你的男人,也让你无可奈何。你嫁不了前者,当然就只能嫁给后者了。
  新的生活开始了。马元亮知冷加热,如同爱护一幅名画似的爱护我,堪称模范丈夫中的模范丈夫。
  “马元亮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把她像菩萨那般供奉起来了,好没出息……”“怕老婆”的风言风语常常搅得马元亮心烦心躁。他听到更多的是某某打服了老婆,某某是家里的绝对权威……不知不觉,他对我变了,从开始的骂,到后来的打。他骂,我沉默;他打,我也沉默。谁叫你自己选择无可奈何的婚姻呢?
  尽管他骂了我打了我,事后都有不同程度的悔意,向我道歉,他越是这样,反而越让我瞧不起他,我越瞧他不起,又越让他心理不平衡,就越想骂我揍我……我怀孕后,他收敛了一段时间。孩子生下来,一看是个女儿,他对我又是老一套,甚至变本加厉。
  28岁那年,我认识了县文化馆的画家秦万里。他不但画儿出色,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一次,剧团请他鼓捣一幅布景,我们一块吃了顿饭,多喝了几杯酒,大家怂恿他跟我对唱一个段子。我们就这样熟悉了。
  从此,他常来看我的戏;奇怪的是,找一上台,就能从观众席里辨认出他在哪个位置坐着。
  在台上我从来没有不自在过,但只要想到他在某处瞧着我,就要出点小错误。觉察到这一点,他便不来剧院了。
  他不来看戏,我在台下就更心神不定了。我不得不来点“自我保护意识”:小心,你别像个傻气直冒的女中学生!
  可结果,唉,还是像个女中学生似的去拜访他了。开始,他对我不冷不热,让我很有点自作多情的惭愧,回家面对丈夫也不免有点内疚。后来有一晚,大约8点左右,我在紧邻县城的一个乡镇演出,5分钟内,收到两个同样的传呼,回机才知道是秦万里。他说:“我一个人在‘银苑’喝闷酒。你能来陪陪我吗?”
  “我不在城关镇。”我说。
  “对不起。那就算了。”他搁了电话。
  我很纳闷他这是怎么啦,神经兮兮的?犹豫片刻,向领队撒了一谎,说孩子发高烧,我必须赶回去,让B角凑合一常尽管领队不同意,我还是租了一辆面的,风风火火赶去“银苑”酒家。
  一路上,我暗暗自嘲:你才是个“发烧友”呢。
  见我跑这么远来赴约,秦万里既高兴又不安,把手掌握了又搓,吩咐女侍添酒加菜之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的伶牙俐齿也一时钝然。我们都在搜寻对方目光里的“信息”,小心翼翼一对视,又赶紧闪避开去,好像害怕自己的存在似的。
  店主放了一支什么曲子,才让我们打破沉默,从谈那支曲子开始,谈到一些彼此都熟知的人与事,再谈到各自的家庭,谈到一种感觉,也许是每一对大妻都要面对的感觉——疲惫。他跟妻子的关系很糟,事实上,他之所以来这里喝酒销愁,是因为两小时前两人大吵一场,且没有任何理由,莫名其妙地,就吵了个乱云飞度。
  “所以,”他苦笑一下,“我也莫名其妙地Call你了。”
  “我电莫名其妙地来了。”我说。
  当晚,我们进一步莫名其妙地到一家宾馆开了一间房。
  事情就这么直接了当。
  他还特意送给了我一幅《梨园学艺图》,图中的女子都有点像我,又都有点不像我。
  见我疑惑的样子,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俏皮地说:“我画的是你的魂。你的魂在我这儿寄存,你付给我多少寄存费?”

  这样的情话,感觉好爽埃

  频频幽会,如火如荼。然而痛苦也渐渐蛇一般缠绕着我——无论如何,偷情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贬抑感。
  于是,我对秦万里提出:“我要正大光明地爱你。咱们结婚吧。”
  秦万里面露难色:“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但离婚是一群人的事。先要折散两个家庭,容易吗?”
  我不快地说:“那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搞婚外恋。”
  我的话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拂袖而去。
  我的一位女友,在地税局工作,还是个股长,离婚之后,像一只不懂得安静的花蝴蝶,成天在男人之间穿梭。当我跟她谈自己的苦恼时,她当即批评了我迂腐:“喜欢一个男人,有好心情就行。你一旦嫁给他,原来的感觉就全没了。何必呢?天下丈夫一般黑。”
  “而且,我告诉你吧,男人都很自私。如果说80年代的男人,有了婚外恋,主观上更希望重组家庭,那么眼下90年代,这个观念发生了变化,主观上不破坏家庭的婚外恋现象逐渐增多,将社会责任与个人情感截然分开。
  “他们对情人,土气一点的说法是:开垦情感的‘自留地’,时髦一点的说法是:‘只要控股,不要全资’;而对老婆,绝不提出离婚。”
  “为什么,你丈夫离了你?”我问她。
  “正因为他没有婚外恋,看不惯我的风花雪月,才离了我的呀;假如他有‘外线’的话,情况就不同了,对吧?”
  我把女友的一番话转述给了秦万里,问他是不是那类“只要控股,不要全资”的男人。他当然一口否定了,并信誓旦旦:“你先离吧。你一离我就行动。”
  我相信了秦万里,立马将一纸离婚协议交到马元亮手上。
  他不屑一顾,将离婚协议撕了个“天女散花”,还三拳两脚把我打翻在地。
  第二天,我把第二份离婚协议又递过去。他没接,也没打我,如同一头狂暴的狮子在家里转圈,然后摔门而出,但不到一个小时,又像一只温顺的绵羊似的回来了,一下跪在我面前,可怜巴巴地说:“老婆。以前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原谅;以后,我要好好待你,改掉我粗暴的脾气……”我冷冷一笑:“你少来这一套。你肯定已经知道,我跟秦万里早好上了,为什么装聋卖傻?你是个懦夫,不敢面对现实!”
  他“霍”地跳将起来,又打算要揍我。我蓦地为他感到悲哀,一丝怜悯之情涌上心头,又是一笑,真诚地说:“不是你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起你。真的。咱俩没缘份,强扭的瓜不甜是不是。”
  他有些猝不及防,怔愣一下,瞧着我一脸歉意,彬彬有礼,心里还真没有什么底,反正感到受了极大的伤害,却哭也不得,笑也不得,那就离婚吧——我离了你还能不活啊?
  女儿归我,家庭财产归他。我们两讫了。
  天高云淡。我静静地等待着秦万里那边的消息。
  秦万里请了R县最著名的律师,精心做了准备,要赢得离婚官司。然而,他老婆处之泰然,既没有请律师,也没有做准备,天天打麻将,上法庭那天,只说了一句话:“谁判我们离婚,我就死在这儿!”
  法官火了:“被告,请不要威胁法庭。”
  秦万里老婆一听,二话不说,一头就往墙壁撞去,幸好秦万里的律师反应迅速,一把攥住了她。法官惊得把眼镜扶了又扶,说了一些不痒不痛的话,匆匆把这个送到他面前来“会诊”的家,量了一下“体温”,认为只有点小毛病,无须“开刀”,即完壁归赵,打发了秦万里。
  秦万里把这一切告诉我时,我很失望。尽管因为有了他,我才有了勇气冲出死亡婚姻的牢笼,然而得到自由之后,又恰似一片浮萍,情感还是没有归宿。一如既往地跟他偷情,我的心理负担越来越重,背后指指戳戳的人越来越多,你能满不在乎吗?
  去年秋天,跟我一样失望的秦万里,实在无法忍受他那令人窒息的家了,停薪留职,背起画架,去了北京,行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无话可说,也没去车站送他。

  一个玩笑

  黑子、钱怡和陆昕之后,蒋金花轻音低诉了一番,张小飞“大鸣大放”了一阵,只有杨斌和郑爱琼三缄其口。大家齐声谴责,定要他们说出个子丑寅卯,否则割袍断义。
  杨斌狡辩道:“各位知道,我最喜欢瞧别人的热闹,最讨区别人瞧我的热闹。哥们姐们放杨某一马吧。我那点不尴不尬的事儿,说出来大没面子。”
  谁也不肯饶他,黑子跟张小飞扬言要往他的裤裆灌两扎生疲眼看席间就要推搡打闹起来,郑爱琼长叹一声:“恭敬不如从命。我先扯扯吧。”
  场面重归安静,良久,只见郑爱琼低眉敛气,调整情绪,以为她即将莺声出谷,孰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眼里竟悄然滑出两行清泪来。
  这太感人了,也太糟糕了。郑爱琼的脸上本来浮着一层厚厚的脂粉,风一吹都要扑楞扑楞往下掉,何况被情感浓度极高的泪水一浸泡洗刷,顿时成了一片冲积平原,惨不忍睹。
  众人心下恻然,悔不该把她“逼上梁山”。谁知转眼间,郑爱琼又气短干瘪地“嘎哒、嘎哒”笑了两声,类似一辆老爷车,怎么也打不上火的咳嗽,令大家毛骨悚然。
  这当儿,她才启朱唇吐圆齿,细诉幽怨。老同学们原以为她的故事非常精彩,听来听去不过是她丈夫如何仕途得意、如何另觅新欢、如何将她扫地出门,比较滥俗,从地摊文学到传媒报道,比比皆是。
  末了,她反省自己的一段话,倒是让在座诸位感慨不已。
  她说:
  “我这种女人也是活该。当我发现他变心时,并没有做到自尊、自强,这边厢咬牙切齿要跟忘恩负义的丈夫一刀两断,重新做人,那边厢却又娇情地以搂着丈夫出人头地为荣。所以,他更瞧不起我,略施小计就‘政变’成功了。”
  “各位姐妹,要牢记郑爱琼的教训。日后再婚,千万不要跟官人拍拖呐,”黑子一笑,“最好来找咱们传销界的精英。”
  他显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没有谁附和,也没有谁反对,大家重又把焦点对准杨斌,想知道他是如何没面子的。
  张小飞撩拨了一句:“莫非你小子被前妻扫地出门的时候,还被鸡毛掸子敲了一敲?”
  杨斌眼睛一瞪:“她敢?其实,我前妻她一直待我很好,离婚后还给我介绍对象呢!不信?好好听我说吧……”我前妻,哎哟,“前妻”这词儿说起来总是他妈的挺别扭,还是称呼“老婆”好。我老婆叫周青青,在婚介所工作,也就是所谓的红娘。她这人有一副该死的热心肠,乐于助人。
  有个离婚男人到婚介所找对象。我老婆给他介绍了半打女人,他都不满意。当她准备要给他介绍第7个时,他说算了,不可能再找得到了。我老婆问他为什么?他大言不惭说他想找个像我老婆这样的女人,什么时候有像我老婆这样的女人,请我老婆打电话通知他。
  我老婆就觉得这人蛮好玩,回来跟我说起了他。我开玩笑说:“人家看上你呐,你嫁给人家吧。我没意见。”
  我老婆很不高兴,咬牙切齿骂了我一句:“狗东西。”
  哪知半年后,我老婆突然对我说她爱上了别人,问我怎么办?我依旧开玩笑说:“你爱上别人是你的事儿,我怎么知道你该怎么办呢?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咱们离婚吧。”她说。
  我压根儿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儿。她是婚介所的,况且那个婚介所在S巾最有名,她怎么好随便离婚呢是不是?你都离了婚,谁还进婚介所的门?总该讲点职业道德吧?
  想不到她说的完全是真话,像二减一等于一那样真。她把一支相当漂亮的钢笔压在协议离婚书上,轻轻松松从桌子那头推到我眼前,仿佛请我签名领工资:“杨斌,帮个忙吧。我爱他爱得不行了。咱们好合好散,将来还是好朋友。”
  “咱们暂时把将来放到一边吧。”我说,“眼下,我建议你到精神病医院去看个门诊什么的。”
  “如果你还油嘴滑舌的话,”她说,“我建议你到法院去学会一点严肃。”
  她这么一说,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有点胆怯地咕噜了一句:“他是谁?”
  “什么他是谁?”她反问一句。我请她是故意要把我引人某种尴尬的境地。我因此非常恼火,一恼火,就更容易上她的圈套,结结巴巴地说:“就是你的那个……那个……是不是埃……他是谁,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但听我说起过他。”她说。
  “我听你说起过的光棍,在S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碰上。”
  我说的基本上是事实。
  “就是上次我跟你讲的那个人,还记得吗,他让我替他物色一个像我这样的对象?”
  “于是,你就把自己推荐给了他?”我恍然大悟,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星,一把揪住她,“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
  “要文斗,不要武斗。”她倔强地伸直美丽的脖子,那样子好像随时准备让我把她的脑袋拧转180度。
  我松开她,我的肺快要气炸了,不得不用哈哈大笑来缓解自己,冷不了抓起那支漂亮的钢笔,在协议离婚书上签字画押,随即就他妈的昏倒在桌子上。
  就这样,我的婚离得不明不白。我他妈的心有不甘,也厚着脸皮到前妻周青青她那家婚介所去征婚,而且也横挑鼻子竖挑眼,让她给我介绍了半打女人,都不满意。当她准备要给我介绍第7个时,我也要求她替我物色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什么时候有像她那样的女人,劳驾她打电话通知我。
  听了杨斌这段疯疯癫癫的独白,大家都止不住开怀大笑,特别是女士们,一个个笑得姹紫嫣红。杨斌一副很迷惘的样子,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得不到别人的同情。
  众人还没笑够,忽然闯进来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急急地问:“你们是老同学聚会吗?”
  张小飞说:“是的。你找谁?”
  来人答道:“我找杨斌。”
  “请问你是谁?”众人异口同声。
  “我是他老婆,叫周青青。”
  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都恨不得拿眼珠子去唾杨斌,唾得他眼屎巴巴。可他一下子不见了。
  “这小子消遣咱们。必须揍他。”黑子把拳头攥得虎虎生风。
  “原来他也没离婚,难怪他这么虚伪。”张小飞愤愤不平。
  “你们到底怎么了?杨斌他哪去了?”周青青气喘喘吁吁地说,“他母亲突然中了风。我刚从S市赶过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
  这时,杨斌哭丧着脸,掀开桌布,从桌底下钻出来,拉起他老婆的手,吼了一声:“还不快走!”
  说罢,两人如飞而去。

  星光依旧

  这场老同学聚会,真诚倾诉,让无聊的杨斌一揽和,大家意兴索然。
  聚会召集人黑子,又坦言其初衷是想在老同学们中间发展下线,并即席发表滔滔不绝的传销演讲。大家更是厌倦不已,纷纷表示不愿意“入党”。
  张小飞取笑他:“你小子把老婆都给‘传销’出去了。谁还敢上你的贼船?”
  蒋金花提议老同学们到母校看看:“今夜月光如水,星光灿烂。咱们大老远回来,总该找点感觉才对。”
  除了张小飞,竟无人响应。
  钱怡说她要去某亲戚家拜访,明天大清早得赴乡下去探望儿子(小家伙满周岁后,一直由外婆带着);接着郑爱琼也走了,娘家有一桌麻将在等着她,三缺一,不去不行的。
  剩下黑子和陆昕,聊景地主”之谊吧,陪同蒋金花和张小飞前往。刚到校门口,黑子的BP机又响了,几个下线正等着他商量什么事儿,黑子抱歉一声,跨上一辆出租摩托车的后座,绝尘而去。
  学校面目全非,老操场也荡然无存,挤满了一幢幢宿舍楼。张小飞和蒋金花怅然若失,逝去的好年华永不复返。这里瞧瞧,那里走走,他们大声说笑,以填补怀旧的空虚,还可以向臆想中宿舍楼里的怀疑者证明,他们绝不是小偷。
  没滋没味离开学校,三人在街上漫步。路过文化馆,蒋会花问陆昕:“你和秦万里,后来没一点戏了?”
  “爱总是一段残缺的体验。他去北京一年后,从那里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把他老婆气得半死,住了几天院。出院后,那女人好像也想通了,带着孩子跟他离了婚。”
  第二天上午,张小飞和蒋金花各自回了老家,第三天傍晚又在县城会合,赶上了R县开往S市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
  买了翌日北归的火车票,回头又住进翠华旅社。
  跟上回一样,夜很深很深了,张小飞睡不着,下楼到院子里踱步。月光还是那样沁人心脾。他就想蒋金花是否察觉了他的动静,是否会下楼?如果她来到他身边,这次,他一定要吻她。上回是一个侯海涛给他挤眉弄眼,这次是无数的星星在给他挤眉弄眼。
  遗憾的是,他徘徊了半个小时,却不见蒋金花的倩影闪现。
  悻悻回房,和衣而卧,胡思乱想一阵,朦朦胧胧听见有人敲门。
  “谁?”他猜是蒋金花,但顺口问了一句。
  “除了我,还能是谁呢?”
  “噢。”他的口气故作随便,内心却“咋嚓”了一声,好像一个男人在黑暗中点烟,用了一下他的打火机。
  一打开门,一个温软如玉的身体伴随一缕清风,扑进他的怀抱。
  (附记:张小飞回到苏州不久,跟杨欣和平分手,之后赴上海,跟蒋金花在六国饭店举行了婚礼。本故事素材由张小飞先生提供。笔者在此谨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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