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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派的“诞生”,在以往描写反右题材的文艺作品中,不外乎是两种情况:一是坏人整好人,如舒芜在《历史需要我们作证》一文中归纳的,“左”氏之徒或品质恶劣的单位领导整正直之士;一是好人整好人,也如舒芜在同一篇文章中所举的王任叔(巴人)的事例。这后一种似乎更普遍,更典型一些。写好这类题材,对揭露中国何以会出现反右扩大化这样的悲剧,将会更有意义。但是,这两种情况,似乎还不能包括中国所有的右派;至少我认识的几个右派,就既不属于坏人整好人这类,也不属于好人整好人那类。究竟属于哪一类,还请读者读完这篇文章后,认真思考一下,切不可像有的领导人那样,板起面孔说“当初划你右派是正确的,现在给你改正也是正确的”那样简单化。 李君某某,共产党员。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在东江纵队某文工团工作。抗美援朝时加入了志愿军,因带病上前线慰劳战士,荣立过三等功。后来转业到县文化局工作。在文化局工作积极,事事带头,连续四年被评为先进分子。帮助党整风时,他没提什么意见,相反,出于对党的朴素的阶级感情,对报纸上出现的某些对党不满的言论还愤愤然,更别说他会有什么“猖狂进攻”了。再说文化局长就是他的本家叔叔,也谈不上得罪领导。反右开始后,上级布置任务,要文化局评一个右派,可是评来评去,总评不出来。因为大家觉得谁都差不多,都够不上右派的标准。但是,上面定的指标却是死的,非完成不可。没办法,他那当局长的本家叔叔只好对他说:“德仔(他的小名),你什么工作都带头,是个老先进,这次评右派,你也带个头吧,要不,向上汇报时我脸上不好看。”他一听,低头一想,觉得也没什么,反正中央说过,这右派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当一当也无所谓;既然党组织要自己当右派,就带这个头吧。于是,就点头答应了。这样,他就成了右派。后来右派问题越来越严重,大有升格为敌我矛盾之势,他才慌起来,但生米已成熟饭,后悔也没用。他的本家叔叔也很内疚,所以以后形势一好转时,就给他摘掉了右派帽子。可是,有一顶帽子他永生永世也摘不掉,这就是“脱帽右派”。 黄君某某,基本群众,某县电影公司的售票员。此君平时与世无争,既不得罪群众,也不得罪领导,按理说,这种人是很难成为右派的。反右开始后,电影公司也分到了一个右派名额,但公司评来评去,总评不出结果来。这也难怪,一个电影公司只有九个人,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贝的,谁好意思提别人的名呢?正为难,有人提出用抓阄的办法,谁抓到谁就是右派。公司领导虽然觉得这过于荒唐,但除此之外,也别无妙法,只好抓阄了。于是裁了九张小纸条,一张写个“是”字,其余八张是白纸,然后将纸条捏成小纸团,让大家自己抓。抓阄之时,黄君战战兢兢,总怕抓到那个“是”字,不敢先抓。后来,当他看到前面几个都抓了白纸,也赶忙上前抓了一个。抓到后,他双手抖着,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团,一看,中间赫然一个“是”字。这样,他就成了右派。 周君某某,共产党员,某中学地理教师。此人其貌不扬,又不修边幅,所以刚给学生上课时,学生都瞧不起他。班长喊“起立”后,许多人半站半坐的,屁股不愿离座。他好像没看见似的,站在讲台上,拿起粉笔,反手往黑板上一画,一个地球就出现了,别人用圆规也画不了那么圆。学生这才大为叹服,觉得人不可貌相。反右开始时,他所在的学校分到两个右派名额。其中一个已有所属,是初三语文教师,有海外关系,帮助党整风时提了两条很尖锐的意见,尤其是跟校长的关系很不好,校长就内定这语文教师是右派了。但还有一个名额没有着落,没办法,只好召集全校教师开会讨论。由于知识分子爱面子的坏习惯,不敢当面得罪人,所以讨论来讨论去,整整一个上午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地理教师早饭多喝了点面汤,膀胱胀得难受,便想上厕所方便方便。他想,反正自己政治上进步,业务精通,在同行中又有一定威信,说什么这右派的帽子也戴不到自己头上,因此就放心大胆地上厕所方便去了。谁知他刚一走,一个老师灵机一动,提了他的名,其他老师也立即同声附和,举手赞成。等他一泡尿撒完回来时,已经当成了右派。事后,他逢人就说,他这右派,是一泡尿带来的。 一般说来,能“有幸”评上右派的,多半是被领导者,但有一般就有特殊,也有领导干部,甚至是一把手被评为右派的。M县卫生局原局长黄某某就是一个。 黄某某是中医世家,从他曾祖父起,他家每一代都出一个名中医。在M县的小县城里,提起中医黄家,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黄某某幼承家训,笃志好学,年轻时又在著名的协和医学院念了几年书,喝过不少洋墨水。他不囿于门户之见,能兼收并蓄,以中医的经验参证西医的理论,医术竟有超过乃父乃祖之势。由于他在解放战争时期,在我军的战地医院里抢救了不少伤员,又在火线入了党,所以M县一解放,他便被任命为县人民医院院长,后来又升任县卫生局局长。 反右开始后,十来人的县卫生局机关也分到一个右派指标。县科教办主任在分配指标的会上说明这指标是非完成不可的,不能打任何折扣。要是换了别的领导,随便找一个倒霉蛋报上去就算了,但这个黄局长却有“臭”知识分子的倔强劲,当场就表示异议,说:“反右派又不是工农业生产,怎么也要规定指标呢?”差点和科教办主任顶起牛来。回到卫生局后,也不好发动群众,而是随便召开了一次小会敷衍了事。他想:没有右派,总不能硬抓一个出来吧?后来汇报战果时,教育局、文化局等领导都把右派名单报了上去,他却直截了当地汇报说卫生局没有右派。科教办主任一听,火了,说:“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三种人,难道你卫生局就独独没有?我看哪,你身为领导干部,这种对反右斗争的消极抵触情绪,就说明你是个右派!”一语定终身,黄局长就被划为右派。 以上是四个右派的来历,或者叫“诞生”过程。这四个人,除了最后那个黄局长“文革”时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医霸世家,最后受不了折磨,切开自己的静脉自杀而死外,其余三人都还健在,能为本文所述之事作证。只有这些人对自己何以会成为右派,至今仍莫名其妙。我想,这也难怪,要是能想清楚这小问题,那么,对中国何以会出现反右扩大化的悲剧这个大问题,也许就可以明白大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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