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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寒烟住的那套公寓太挤了,为了省钱,他们情愿挤在一起。假名牌的臭球鞋在门口摆得象洗澡堂子,进屋你得象鸟似的扎着翅膀三级跳。厨房里的灶台上油了麻花,加上国外的锅浅油便宜,烹炒煎炸,满房顶黑古溜秋,除了蟑螂能站住脚,连苍蝇都恨不得能给粘死。
  最怕的就是公寓管理员来收房租,这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只容许住四个人,为了堵住鬼佬管理员,只好让嫣然挡住那鬼子视线,甜言密语一通发嗲。七八个人凑的碎银子,花拉花拉成口袋递过去,满嘴的“骚瑞”。洋鬼子把脑袋往里伸,屁股却留在门外。带着任务的嫣然将胸脯挺得高高的,拿出一副打死也要保卫冬宫的劲头,就是不让那老兄往里插腿。反正西方法律尊重隐私权,不请你楞进,打你成强奸犯你没辙。鬼佬管理的脖子不够长,眼前除了嫣然水汪汪的丹凤眼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吸溜吸溜地用鼻子嗅。“What smell? Why don't you open the windows? "(很怪的味道,为什么不开窗)
  躲在厕所里的寒烟他们都能听到他那大鹰勾鼻子的动静,您闻吧,满屋子臭鞋烂袜子加上大蒜味,熏死你个大鼻子。
  男女合用一个厕所倒没关系,谁解手后都很自觉打扫,但吃成问题。大家合用一个能把口猪赶进去的大冰箱,各人的食品都小心地贴上标签,连土豆和洋葱上都恨不得刻上记号。这没办法,遇到小任那种不自觉的主,偷吃你几个鸡蛋,喝你几口可乐是常有的事。
  北京人透着仗义,开始再穷也撑着脸面,哥几个伙着吃共产主义灶,但努不了一段日子,有人拿出自己的粮食时就会发出“疑”的一声,还伴着倒抽的凉气。不是孟勋“哎,我那根葱怎么短了一股结?”,就是小任:“操,那天我偷的蒜谁丫看见了?”
  再后来就有张三说李四抠,李四骂王二麻子小气的事。既然电话费连一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干脆,分开过日子,谁也别揩谁油。于是,一天做20多顿饭,油烟子愈加蒸蒸日上,楼顶上象火葬场黑烟滚滚。不认识地方的人倒好找了。“你就直杀那冒黑烟、有醋溜土豆丝味的楼就齐了。”
  晚上吃完饭,小任开始学英文。“嘿,哥们,那‘丁勾’念什么来着?”没念几声又“靠,那‘疙瘩包’读什么,不是念‘圈’吧?我这脑子比猪还笨。”寒烟看着他直摇头,心说,要不是念在和他哥哥是老朋友的关系,真没法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
  孟勋生活规律,抽袋洋大炮,打出两个洋葱嗝,抡抡胳膊,到这哥们练太极拳时候了。他对着墙上的24式图,开始摸鱼。两米高的傻大个,伸出胳膊能戳透房顶,眼珠子象被钩子勾住般深沉严肃。就看他划拉划拉地庄重无比地一圈一圈的画,每次一个揽鹊尾后都长吐一口气。“寒烟,你看咱这身手如何?”寒烟嘿嘿一乐,“没问题,你要是再剃个秃瓢,看上去绝对是个大虾,骗老外准一楞一楞的。”
  嫣然和享静埋头读英文。嫣然突然抬头问寒烟:“今天那老师上来就说了句'尿',拖着长音。你知道她什么意思吗?”“哎哟,真拿住我了”。寒烟“尿”了几声,“尿” 不出个所以然,上厕所真的尿了一把,突然恍然大悟。出来大喊:“嫣然,你可真笨。那'尿'就是'now'的意思呀!靠,我还当什么尿呢!”
  大家哄然大笑,嫣然大骂:“讨厌!”。
  孟勋写完家信,准备周日找中国民航的空姐带回国去发。买张邮票的钱能买6个鸡蛋,他从不花那冤枉钱。
  “你说咱能熬出头吗?没身份老当这穷学生也他妈的不是事呀”,二牛又开始发愁。
  “哥们,反正出来了,大不了就黑丫的,等上大赦咱就熬出头了,”小任出来干什么都比在国内倒西瓜强,他想得开。
  “我就羡慕越南难民,人家来这还给笔安家费,没工作吃救济,一月800,靠,加拿大整个一共产主义,他怎不给咱共产共妻一把?”二牛说。
  “没结婚还可以琢磨个假结婚,我算没戏喽,拿不到奖学金就颠家,”寒烟说。
  “灰头土脸的回去还不让人笑死?光看见出来的,没听过回去的。我听说,日本的中国学生更惨,姑娘全当鸡,男的给人背死尸,住的地方小得跟鸽子窝赛的,谁也买不起汽车。他们想来这还来不了呢,知足吧,哥们。”孟勋开始拍他那电视。
  “逼急了我,我就贩丫毒,穷日子饿不死瞎家雀,我跟丫加拿大玩抗战,”小任拍着胸脯说。你还别说,这小子精神上就没苦恼,虽然他那点英文仅限于扑克牌上那几个字母,但什么都敢招呼,还真有股子不怕死的劲。
  “受台山臭农民欺负我最受不了,咱在国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主,”寒烟叹气道。
  “哥们,你这思维不灵。刷盘子怎么了?卖花怎么了?受点苦死不了,你没听人家总统年青时还给人擦皮鞋呢。我算想通了,在这别玩精神贵族,老老实实给人练活打工,这罪是您自己愿来受的,没人逼你来。我现在就是个二等公民,踩乎吧,忍了。”孟勋这番话阴阳怪气,但还真有道。人加拿大没亏待你中国学生什么,有吃有喝,没睡大街上,比咱旧社会老百姓连黄土都吃不上的日子强多了,寒烟承认这个。
  “等拿到身份就齐了,印丫个中加国际贸易总公司董事长,倒丫几颗导弹五六的,弄个金发洋妞,喇丫几个国内小蜜,靠,骗死丫苟的,”小任吐沫星子乱喷,整得享静直皱眉。
  没办法,出国后日子过得太苦,男人都象染上脏口的鸟,不是英文“fuck”“bullshit”,就是国骂和丫的,似乎不这样这日子就没法熬。

  日子糊里糊涂地过,一礼拜一礼拜贼快。有消息传来,说小于回国了,教友会凑了笔钱,他们哥几个每人垫了100,补上了手术费,领馆人连面都没照,说语言生在他们那根本就没备案,因为那些人都是出来挣钱的。靠,加拿大不那人当人,咱亲人也不认自家孩子,他们连他妈的边缘人都不是,全成了野种。寒烟心里又时不时地回荡起洪湖赤卫队韩英凄凉唱腔:“娘啊——呀,儿死后……”
  过些日子又听说有个北京辅外医院的大夫,好不容易靠玩手术刀的绝活竞争上一个切鸡的活,能把鸡片得骨头上闪闪发光,结果挣上了固定的工资,但不知哪个留学生嫉妒他,小报告打给移民局,哗拉一拨人把他抄了,签证那张小纸片当场就给撕了,完蛋,外科大夫成了汉奸的牺牲品,只好愤愤然回国。

  刚出国留学生那种群居生活渐渐地随着大家找到乱七八糟的工作,慢慢解体,异性之间搭帮过日子的风气形成。既然男的有辆破车,女的会做饭,老婆和丈夫都在国内囚着出不来,寂寞的心态和苦熬无忘的痛楚使得不少留学生一对对地过上同居日子。这在国内当然要遭到舆论的谴责,但人是感情动物,患难之中流在一个碗里的眼泪比空洞的礼教温情的多,飘在苦海里的浮蚴先保命吧,没个聊以解愁的贴心知己,那非人的日子一准把人逼成失心疯不可。
  现在,那套公寓里只剩下二牛、寒烟、孟勋和小任,另外三个男的都上了正经大学。嫣然和一个大老黑住到一起,虽然走起路来变成了罗圈腿,但依然嘲笑那些留学生的合作体。也是,人家奔的是今后的绿卡,眼下吃点亏,一闭眼,一咬牙,横竖一块肉,大老黑除了生猛点怎么了?种出个种就是加拿大人,母以子贵,拿下身份,就撒丫子颠,去他个大老黑和小老黑吧。大家听后都对嫣然另眼相看。敢情是出租土地式的把自己租出去,种老玉米还是插水稻无所谓,这投资够惊心动魄的。小任原来和嫣然有一腿,现在才发现自己道行差远了。他立刻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恨劲,当众宣布考虑实施娶残疾弱智老太太的计划:“以后谁发现贫民窟里有孤老寡、盲聋哑、痴呆傻的单身婆娘,想着给咱介绍一把,只要丫有生育能力,我就当丫如意郎君。”
  享静为了安心学习,咬牙租了个一间一套的公寓,她的一个拐了八道弯的表哥,广东的一个移民,给她置办了点家具。但没过一个月,寒烟接到她的一个电话,她那搞房地产的表哥死打她主意,趁她在国内的男朋友和她分手之际,有一晚上赖她房间不走。那小子有家室,寒烟见过他一次,满脸疙瘩包,说话结结巴巴,眼睛里总有股受到惊吓的兔子神色,手里握个大哥大,说话嘴里象含个热茄子。"I gonna go,you gonna go,”一嘴三gonna,寒烟心说:“搞你个头!”
  一次,享静又给他打来电话,说:“寒烟,我……你……他……他又……”
  寒烟火了,“那孙子找灭呢,我抽他一顿。”
  “你千万不能那样,他是个好人,他心挺好的……”享静急忙制止。
  “那你让我怎办?嗨,你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咱再穷不受欺负。”
  享静半天不言声,悄悄挂断了电话。

  寒烟把这事和二牛说了,二牛知道他和享静挺默契,说:“干脆,咱两人搬过去,一来给她省点钱,二来那倒霉管理也正赶咱走,你说呢?”
  这话正中寒烟下怀,他踟蹰地说:“那先问问享静再说吧。”

  他两搬进了那套公寓。享静睡屋里,他两睡大厅,还是床垫子,只不过每人都摞起了三层。寒烟也买了车,82年的雪佛莱,跑了11万公里,自动档,跑起来一蹿一蹿的,特牛。加拿大的公路发达得一塌糊涂,但那路不是给人走的,没车就跟没腿一样,而且,这车可以生钱。上保险时,他也和大家一样仅上了每月只能周末开的那种,但谁平时都偷开黑车,见了大侄子就哆嗦。
  二牛送外卖,晚上干活,店里管饭。寒烟和享静系着围裙,天天象小两口似的作饭,倒也不觉寂寞。只是那疙瘩包总没事来泡享静,享静到也不赶他,对他还挺客气,那小子对寒烟也挺殷勤,总给他敬烟,一嘴一许先生;有时还抢着买点肉啊菜的,这家伙在沙锅里炖的猪肝汤那叫一个爽。
  寒烟从来不问疙瘩包的事,吃完饭,就在饭桌上作功课,那两人就进屋把门虚掩上。寒烟发现,享静让他们住进来主要是给自己寻找一种安全感,其实,她对疙瘩包还是满体谅的,看来,只要对方有节制,她愿意和那家伙接触。想通这点时,寒烟心里有种苦涩,但转念一想又特别能理解享静。这日子,谁不得给自己多留条路?谁还有心思玩浪漫?
  享静平时很文静,但心里却很苦闷,尤其是知道男朋友背叛她之后,性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知道自己学医在加拿大没戏,上学拿不到奖学金,毕业后不可能得到行医执照,只好改学护理专业,于是,她开始补习课程。
  疙瘩包走了之后,有时穿着粉色睡衣的享静洗完澡,会和寒烟一起在厅里看看电视,或者站在过道倚着门和他闲聊。半透明的睡衣里,享静的胸部隐隐透出两个小小的暗斑,寒烟每次都将目光移到别处,避免和享静的目光接触。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女性体香,和浴液的清爽味道有时令他神乱。
  “你太太出国的事,办得顺利吗?”享静问。
  “嗨,三叩九拜都过了,就差最后一哆嗦了。签证那关不知会怎样,但我已经给我太太托了加拿大领馆的人,那女的姓张,中方译员,她要是帮谁美言几句,过关的希望就大些。但那人吃贿赂,我已经托人上贡了一台微型的收录机,既然接下了,事情就有门。
  “你们团圆后日子就好过了,你们英文好,不象我,我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好,”享静幽幽地说,用手指在门上画圈。
  “别想以后的事,不然你非跳楼不可。我现在有个招,就对自己说,这五分钟我要高兴,我要唱歌,这五分钟法则挺管用,我试过多次了,”寒烟乐着说。
  享静浅浅一笑,她知道寒烟在安慰她。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其实,他们两人谁也没听到谁哼过歌。
  “你表哥怎么样了,没难为你吧?”
  “他……”享静的表情有了变化,手指头不动了。寒烟果断地和她道了晚安。

  享静和疙瘩包有时候一起出去吃饭,但临走前总不忘给他留个条,说汤在锅里,电饭煲里有饭之类的。疙瘩包似乎一点也不吃醋,大概他觉得只要享静不赶他走,享静有没有其他男朋友他一点不在乎。
  寒烟已经感到自己处在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他说不清自己起着什么作用,也不去想自己和享静到底有什么关系。出国这段日子,他知道只有将自己的情感打磨得钝钝的,什么事情都别深入地想,心情才能免受折磨和煎熬。所有的留学生临时夫妻也都不提从前,不想今后,不过问对方的老婆丈夫,谁也别烦谁,谁也别婆婆妈妈,小时候玩过家家,玩的就是那感觉。由于没有感情羁绊,人就不太累,精神上已经阳痿得象个蔫萝卜,谁都象个木头人活着。情呀爱的过于奢侈,黄蚂蚁能爬来爬去的有口气你就感谢上帝吧。
  这种不亲不近,不入不出的方式寒烟觉得挺好,西方就是这点好,男女之间的事简简单单,好合好离,经济上谁也不占谁便宜,感情谁也不欠谁债。疙瘩包就从不问寒烟的私事,有时享静提到谁的事,疙瘩包还制止她,说: “那是人家的privacy。”隐私权,那可是神圣不容侵犯的。所以,有疙瘩包在的时候,寒烟不觉得难受,这人性情挺温和,不太爱讲话。享静读书时,他就傻坐一旁,或者独自看电视。
  疙瘩包出来十几年了,自己有个建筑公司,雇了几个洋人给他打工,手里大概有5、6栋正在盖的房子,还了贷款,大概也趁百十来万。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混到这地步已经不赖。他给享静买了辆白色的Honda车,把钥匙强塞在享静手里,自己还开那辆破面包车。
  一天黄昏,外面下着小雨。享静说疙瘩包请她去家里作客,她想让寒烟陪她同去。他明白,这一去等于是给疙瘩包当托儿,打掩护。嗨,也就是为了享静吧,换了别人,休想!
  两人同撑一把伞,过马路时,他下意识地拉住享静的手。这是他第二次握享静的手,这次他没有异样感觉。在国内,他老婆过马路时总是哆哆嗦嗦,享静亦如此,所以,他自然地做了那个动作。
  享静小鸟伊人,乖乖的样子,她的手不但没缩回去,还反过来主动握住他的手不放。疙瘩包家离他们仅隔了三个街区。快走到的时候,他们看到疙瘩包家房子的窗帘敞着,里面有个女人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享静的手开始发潮。“别害怕,有我呢,看我怎么对付这黄脸婆”。
  疙瘩包居然在暗影里站着,他早已看到他们。享静的手有一个急促的回缩动作,但半截停住了。寒烟主动抽回手,大方地“嗨”了过去。
  进屋后,疙瘩包殷勤地给他们端水果,菜已经摆在桌上,丰盛得很。那黄脸婆并不凶悍,相反倒象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手忙脚乱中把一盘橘子碰到地上,一边撅屁股捡,一边脸红着用鸟语说:“骚瑞骚瑞”。两个小男孩,一个五岁,一个七岁,坐在桌子上,脚乱踢着,手上却很规矩。
  疙瘩包在家也不爱说话,对孩子挺和蔼。介绍寒烟给他那黄脸婆时用的是鸟语,寒烟怀疑他用了“男朋友”的词。因为,那女人偷偷而迅速地扫了他和享静一眼。从那女人的局促和慌乱的动作上,寒烟感到她一定听到了自己的男人和这个大陆的远亲表妹有点那个。女人的直觉在这方面非常奇特,能象雷达般侦破自己男人身上任何细小的动静,寒烟的老婆便是如此。
  享静显得沉稳大方,主动给那两个孩子夹菜,和黄脸婆寒暄,但她越这样,那女人似乎越不安。她一定明显地感到自己处于下风位置。一个三十多岁的柴禾妞出身的娘们,怎能比得上如花似玉的享静?不过,看到这婆娘和那两个孩子,寒烟又觉得他一定劝享静悠着点,千万别破坏了这个家庭。

  从那以后,疙瘩包来得更勤了,享静似乎也不再安心学英语,两人有时在房间里拌嘴的声音传出来。一次,享静还愤怒地摔了疙瘩包的大哥大。寒烟埋头做功课,但耳朵却常支棱着,这使他觉得自己有点傻。
  寒烟找到了一个周末在加油站工作的活,值大夜班。夜里把铝合金格子间的玻璃窗锁上,仅留个能交递钱的小缝。谁在外面加油,里间电脑显示仪上就嘀嘀的亮起红灯,在键盘上轻轻一摁,就打开了油路开关,全自动化管理,一点不累。这工作好在没人时候不耽误看书,下半夜还能趴在桌上打瞌睡,另外,还能用油票免费换油。
  一天,享静深更半夜的开车来看望他,给他带来了夜宵,这令他很感动。大概享静觉得寒烟找这份工是想给她和疙瘩包点自由空间,所以,心里有些不忍。寒烟也说不上来他是否有那种心理,见到享静和疙瘩包的交往越来越密,寒烟不想夹在中间,所以,出来躲个清净。享静偶尔提到疙瘩包时总是撇着嘴损他,但寒烟总是宽容地一笑,不说什么。这其实本身就有些不正常,但他能说什么呢?他的偏激性格最近改变了不少,谁都有难处,谁都不是坏人。享静和疙瘩包之间的事既不高尚,也不丢人。他和享静彼此互相心仪已久,两人都心有灵犀,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什么事都无需点破,他觉得享静理解这点。
  享静进入他那办公室后,东看西看挺好奇。“你还卖烟呀?咦?这还有巧克力。嘻嘻,你还打领带,穿制服,这算蓝领还是白领呀?”
  “嘿嘿,咱是绝对的工人阶级。告你吧,上周我还被站上评为先进工作者那。你看墙上那镜框,HANYANXU,ADVANCED EMPLOYEE OF THE WEEK”(寒烟许,本周模范职工)。
  “嘻嘻,真逗,表扬你没做花账吧。”
  “嘿嘿,恰恰相反。告你说,洋人都是大傻子,别看他们电脑玩的溜,找钱时不会2。4。6的算,非要一个便士、二个便士,掰不开镊子。点钞票时更笨,非得一张张扯着数。我找工时,我老板问有经验吗?我说,‘Sure’他当时正算帐,我说,这样吧,我给你Count money。我把那钞票点得整个一秋风扫落叶。老头眼都直了,连声赞叹说'Unbelievable,incredible,fabulous,'他整个把我当成爱因斯坦了,哈哈。”
  这当口,进来两加拿大痞子,典型的彭克。一个脑袋周围刮得铁青,头顶上却支棱起一个鸡冠发型的壮汉;另一个剃着大秃瓢,满胳膊满手刺着骷髅头,胸毛两尺多长。
  “Hi,fucking man,two fucking player light."(嘿,操你丫的,两包操他妈的选手香烟)洋流氓骂英语的“操”比咱中国人说“操”溜多了,他听过一流氓讲过一句俚语,30多个字里铆进20多个英文"操"。
  胸毛朝小缝里塞一团皱巴巴的钞票,缝小碍事,便一掌击在玻璃上。"Fucking thing!Why fucking you shut up this fucking shit window!”(这句翻译成汉语有些困难,直译就是:找X的东西!X你直娘贼,你关这找X的屎窗户想挨X!X代表操)
  鸡冠子拎个酒瓶子,眯缝起眼睛认真地研究窗户的构造,然后向收款间里探头探脑。
  享静吓得直哆嗦,缩在一个角落里,幸亏单间门锁上了。寒烟心里也犯怵,但脸上不动生色。他知道这一带地痞流氓不少,除了加油不给钱外,有时还持枪抢钱,因为加油站和SevenEleven店是唯一夜里能打劫到现金的地方。
  "没关系,那窗户是防弹的,别怕,”寒烟把香烟和零钱从缝里塞出去,胸毛抓起烟,一把将零钱扫到地上,“Fucking shit money.”(操你丫的狗屎钱)
  那两家伙出去加油。一辆八缸的福特大破车停在门外,音响喧天,轰轰隆隆的霹雳乐能传出10里地。车前盖上喷了个鬼头,青面獠牙,令人恐怖。寒烟注意到车头前没有牌照。
  鸡冠子飞脚踢翻了水桶,胸毛凄厉地狂叫,一边加油一边竖起中指骂着寒烟他们。显示盘上的红色数字飞快地转动,那破车喝起油来象只河马,转眼就40加仑。寒烟小声说:“享静,你帮我抄下他们车后的牌照号码,两小子可能会不给钱。”
  加油站有时会遇到偷油的贼,遇到这情况你必须要记下车号,但即便这样,老板也会从你工资里扣。
  那两人加完油,突然吵起架来。在寒烟什么还没看明白的时候,两人已经钻进车。鬼头车爆吼着飞快开走,夹杂着野兽般的狂笑。寒烟和享静都看清了,屁股后面根本就没有牌照。
  “Son of dbitch! ”寒烟追出去,跳脚大骂。周末这两天等于白干了。享静吓傻了,一通劝寒烟别干这工作了。“不行,我得弄把枪。甭看他们骚壮骚壮的,玩枪还是咱唐人威风,”寒烟不象在开玩笑。
  “你别胡闹了,你别再干了,”享静都快哭出声来。
  那天,他把享静送回家,回到加油站,开始练李小龙的飞脚。

  从那以后,享静睡觉前必给他打个电话,大有怕他牺牲在革命岗位上的担心。老板那次没商量地扣了他工资,嘱咐他说:“遇到拿枪抢钱的坏蛋时,不要反抗,服从他,但每收足100元后,必须要捆成小卷,塞进地下的保险洞里。”
  “那钱抢走算谁的?”
  “算谁的?算人家的!有政府背着你怕什么?”

  寒烟从朋友家借了把玩具枪,上岗时就揣兜里,他知道早晚那两家伙还会来这占便宜。虽然抢的是“大家拿”的银子,但那两流氓以为中国人好欺负,算他们瞎了狗眼。
  平安无事过了两周。一天,才晚上10点多,寒烟正埋头看书,突然听到门铃的晃荡声。一抬头,一个戴着大墨镜、头上围块布的大汉推门进来。有些面熟,是鸡冠子!寒烟一机灵,他乜斜了窗户一眼,刚才埋头看书,居然忘关玻璃窗了。鸡冠子脸上浮上一丝狞笑,“Hi,fucking Ching,How are you doing?"(嘿,操你妈的满清辫子,你丫干什么呢?)
  寒烟脑子里呼啸着上百个念头,跟丫磕不磕?丫要是抢钱或再偷油怎办?突然,他眼前一亮,朝门口高喊:“嗨,二牛!”鸡冠子立即回头,就在这瞬间,寒烟抢上一步,飞快地把上下拉的玻璃轰地锁死。
  “You fucking dirty pig!”鸡冠子爆怒,嗖的拔出一把勃朗宁。“Give methe fucking money,I gonna blow off your fucking head."(给我挨操的钱,我他妈的轰掉你挨操的脑袋!)
  寒烟得意地嘿嘿笑着,他抄起了电话。鸡冠子玩命地拍玻璃,拿枪对着他乱骂。寒烟放下电话,脸上笑容渐渐收敛,眼中凝聚起一股杀气,他把脸扭曲成狰狞形状,慢慢地从兜里掏出手枪,对准玻璃上那张臭嘴。他那枪口比鸡冠子的大出三号,枪管长出一倍。鸡冠子眼中闪过惊恐的神色,手里的枪垂下来,一副孬种样。这使寒烟大受鼓舞,一冲动,便野兽般大吼:”八格牙路呀呀呀!“轰地一声打开窗子。
  鸡冠子枪一扔,蓦头就逃,寒烟跳窗追出门,在原地跺脚”Fuck fuck fuck地爆骂。鸡冠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蹿进黑胡同消失了。
  警车很快就来了,捕获了鸡冠子停在一个街区外的鬼头车。老板也来了,寒烟隐瞒了有关枪的情节,编了套自己用中国功夫吓走鸡冠子的故事。没想到老板大怒,“你被开除了!你为什么不关窗!你以为你英雄,以后倒霉的是我的油站。”
  “OK,OK,Man,Don't be mad. fucking your gasstation,I am gone! ”(好吧,哥们,别生气。去你大爷的油站吧,老子不伺候了!)寒烟笑着一挥手,和老头道了拜拜,临走前,他没忘把墙上自己的奖状摘下来。“靠,被老外评回先进不容易,咱当回中国的白求恩得留个纪念。”老头眨巴眨巴眼,想说什么,叹口气回屋了。
  钻进车,寒烟偷偷从车座椅下摸出鸡冠子的那把勃朗宁,瓦篮色的枪体幽幽发亮,枪膛里压着三颗子弹。他双手持枪平端,坐了几个标准的警探动作,嘿嘿一笑,“以后看谁还敢再欺负老子!Blow off your fucking h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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