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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妹妹雅儿无奈踏上了流浪之路


               (1972年6月)

  初夏潮湿的热风吹着我烦乱的心,在金鸡岭下沉闷贫瘠的斑竹沟简直呆不住了。安家的破木屋低矮阴暗,还连着生产队的磨房,无处不弥漫着面粉包谷和牛屎牛尿混合的熏人气味,蠢动在旮旯角落的蚊虫声更让人不安,一种逃离此地的念头近几天一直纠缠和折磨着我,却又感觉暗地里有无数双明亮的眼睛在监视我,当然其中也不乏担心和同情。大巴山地的农民虽然穷得叮当响,恨不能去做抢人的土匪,却对我们这些由城市漂泊而来的知识青年善良热诚,就是吃一根烧红苕也会分给你一半。那些身板壮皮肉瘦脸蛋俏的妇人,常会用湿淋淋的大眼睛瞅你抚你,忍不住会轻叹,这城里娃儿哟,也弄来跟我们一起熬,造孽哟……照实际情况讲,1970年那个奇寒的元月,我是怀着一种解脱感带来的轻松和欢悦,到山村来插队落户的。我和妹妹雅儿接到下乡通知那天,体弱多病提心吊胆的母亲落了泪,我们兄妹却高高兴兴。自从去年三月父亲病故异乡,一家五口全靠母亲四十元出头的工资维持生计,其艰辛悲凉把几颗年少的心灌得又满又沉,举目四顾茫然不知出路。为帮助母亲支撑这个突然遭打击摇摇欲坠的家,我们几个儿女赶场天上街卖凉水,东求西托去建房工地干力工,头一回把磨破手皮挣来的十几块钱交给母亲的时候,胸膛子里竟鼓胀着小男子汉的自豪感。母亲抚着我的头露出了笑容,但眼眶却涌满了泪水,那带泪的笑给我刺激太深了。上山下乡,对我们兄妹来说简直是种解放,可以走出城市离开母亲,靠挖土种田来养活自己,分担压在一个虚弱女人的肩上的生活重担,我们的高兴是挺现实的。
  到金鸡岭插队落户这两年,我和分在邻队的雅儿真是丢掉了城里人中学生的臭皮囊,和农民们一起在坡地田里摔爬滚打,就连栽秧打谷的苦活重活也拼力干,虽不想练一颗什么红心,艰苦得扎肉敲骨的体力劳动真让人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山民们看着我这个清瘦的白面书生,被年复一年的风吹日晒弄成黑面瘦猴,想笑也笑不起来。如此起早贪黑四季不停地劳动,若没有国家给的那点安置费和定量粮,我靠工分简直无法养活自己。缺少油水挺不住了只好找理由跑回县城,母亲总会想方设法给我们吃点肥肉,但我们口里绝不叫苦,脸上还笑着胡吹乡下农家趣事。其实母亲知道农村的现状,她也从不多问什么,生怕触动那些又担忧又敏感的东西,大家痛苦难过一阵却又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两年多时间我和妹妹雅儿就这样硬硬地撑过了,而一到这个闷热的初夏,忽地都有了撑不住的感觉,就像一支本来强健的木弓硬撑过度就是折断,更莫说要射箭了。我问雅儿,你烦不烦?她张大毛茸茸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我说,烦。我说你想咋办?她说不晓得,哥你咋办我就咋办。雅儿比我还小两岁,在生产队虽不干男人们的重活,而挣妇女工分的农活也够一个十七八岁小女孩受的了。为了妹妹雅儿,也该干点什么了,我不停地对自己说。
  一个过于年轻又体弱心脆的青年,走在过于艰辛的人生道路上实在有些支撑不住的时候,难免胡思乱想四处抓寻一丝哪怕若隐若现的希望,什么脸面什么自尊也顾不上了。可惜父母虽都出身在有黑色背景的家庭,而亲友们大多自身难保许多年绝少往来,临到我们后辈举目四望,要找个能真心关怀你帮助你的人真难啊,那确实是个爱憎和冷暖特别鲜明的时代。母亲是本县大地主的女儿,她那些有头有面的亲友早被强劲有力的文革东风吹做鸟兽散,就是干过地下党当过副县长的本家叔也成了叛徒特务,被整得奄奄一息,谁还敢管别人家知青的麻烦事?父亲出身在铜梁县侣俸乡一个小地主家里,全靠聪敏好学和助学金读完了大学,这些年他虽回过老家两趟,可真正肯和一个在中学教书的旧知识分子往来的亲友实在不多。我利用父亲遗留下来的信件,和母亲勉强留下的记忆,鼓足一个绝望少年的最大勇气,给在辽宁锦西工作的一位堂姐,和一位在更遥远的新疆农业生产建设兵团做医生的堂兄写信求助。大概父亲正值壮年过早病故使远在异乡的亲人很伤痛,他们对田家最有学问的叔叔仍怀有好感和敬意,他们都给我这个从未谋面的弟弟回了信。堂姐说锦西是工业之镇,要找插队的农村相当难,她也没什么能力可把我从大巴山区迁移过去,信里有同情更多是无奈。新疆堂兄倒给了我一线希望,他说边疆辽阔,不少内地知识青年到建设兵团去,有的地方以畜牧业为主,知青还可以养自留马,不过如何能把我们兄妹迁过去,他茫然不知。想着可以骑上骏马在一望无际的牧场狂奔,我年轻的心又热乎又飘然,马上写了封动感情的信给堂兄,表明我和妹妹要去边疆干革命炼红心的决心。信寄出去两个月没有回音,我明白一番想入非非的浪漫青春梦又灰飞烟灭了。堂兄不是被我要去投奔他的热情和执著吓住了,就是祖国边疆严格的政治要求把我们拒之千里之外,一个普通医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像一只断线风筝被狂风卷起吹到半天云空,又重重摔下再没法爬起来了。严峻的现实使我那疯狂想逃离远去的思绪也跌落原地,任何一条稍有希望的路都无法走通,这就是生活给我的无论怎样挣扎也摆脱不了的命运。进工厂吧,没人事关系也不符合进入工人阶级队伍的基本条件。当兵吧,仅政治审查就不合格,何况还是个戴眼镜的深度近视眼。招干招生这些好事更落不到可教育好的子女头上了。人世上条条路道道门,对我和妹妹雅儿轰然关闭,怎么办?
  人心灰暗的时候感觉天日也黑沉得快,斑竹沟一下子黑咕隆略的了,仿佛罩在一口大锅里。尤其让人不安的是山村一片死寂,连猫鸣狗叫的声音也没有。疲惫不堪怕饿睡早的农户人家,已是熄灯灭火少有声息。偏偏这时我的头脑清醒活跃,眼巴巴望着黑乎乎的天空,心绪简直无法安静。我估计此刻才晚上八九点钟,住在邻队农舍的雅儿还没睡觉,于是找根木棍摸索着穿田埂走小道,当看见那点如豆灯光心情也并没多少温暖和宽慰。雅几本和一道下乡的中学朋友同居一屋,女同学回城时候,空荡荡的屋子就留下她孤伶传一个女孩。雅儿人小胆大,经常独自一人走十来里山道往来县城和山村之间,我问她怕不怕,她秀眉一挑用轻柔而坚定的口气说,我一个知青,怕啥?是啊,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知识青年,在那个年月是无需担忧害怕什么的。雅儿在看着一个手抄的歌本,在哼唱一首略带伤感的歌,抬头看我一眼不唱了也不说话,灯光映照着那张年轻得稚气尚存的脸庞,也透出和她年龄极不相衬的忧愁。我压住不断上冒的烦恼,笑着对她说,雅儿,明天我们找个地方去耍,好么?这起早贪黑没完没了的农活要干也干不完啊。雅儿那好看的小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我明白她的心思,怕我们回城去又让体弱多病的母亲担心操劳。我脑子里突然窜出新主意,嘿,我们爬货车去任市,找敖五儿他们要,到中学操场去踢足球也来劲啊。任市是离县城有八十里地的区级小镇,一批擅长踢足球的重庆沙坪坝知青下放在那儿,他们中的几位主力都是我结识的朋友,敖安石是其中具有知名度的一位。这批球友把堪称世界第一的体育运动从山城带人了我们这偏远小县,并使它很快成为全川最为活跃的足球县,连卖葵花子的老太婆也能眉飞色舞地大讲角球点球倒挂金钩,算是严肃得呆板的七十年代的一点精神安慰。哥,雅儿突然说,你晓不晓得艾儿就要走了?艾儿要离开对她冷酷无情的小城,去遥远的西北谋求生路,我是知道的。却没料到她会走得这样快这样坚决。艾儿是妹妹雅儿的好朋友,一个虽然刚满十六岁却长得高挺健美的姑娘,她父亲因政治问题判刑劳改多年音讯了无,把她拉扯大的母亲又受运动冲击不幸逝去,孤苦无助的艾儿只好靠亲友帮助远走他乡。大西北天苍苍路茫茫,艾儿能走出一条生路来吗?朋友们心里都没个底。艾儿俊秀质朴聪敏好学,没有忧烦时的活泼样子,像股和暖的生命春风欢悦人心,我不但对她有好感还有些喜欢她,跟她在一起觉得灰暗压抑的日子也亮朗轻松多了。可我无法走近艾儿,只能远远地关注她欣赏她为她高兴或者叹息。少女之心总是那么敏感,艾儿对我那有点热度的目光也尽可能避开,偶尔四目相对她也满面羞红。这是一轮纯真无瑕的生命太阳,无论是带纯情或者有邪念的小城青年,只能远观无法亲近,况且她还太年轻,简直就像一朵带着露水珠儿的初开花蕾。然而这样娇艳的女孩,却要去西北承受荒原寒风大漠狂沙的磋磨吹蚀,还不能抱怨命运不公,能不叫关怀她的朋友们不痛苦么?大概想着即将远远西去的艾儿,妹妹雅儿那毛茸茸的大眼睛里充满亮晶晶的泪水。我果决地说,走,雅儿,我们回城去!看看艾儿啥时走,想办法送她一程,就是送到重庆也好啊。雅儿倏地起身,呼地一口气吹灭油灯,拉住我的手就往屋外走。此刻的天空依然一派冷黑,却不那么死沉抑郁了,几颗细小的白星星嵌在那黑色深处,奋力闪动细微的白光。我仰望长空举起手臂,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和妹妹雅儿迎着白星星走向县城。
  小城离达县六十多公里,离万县四十多公里,位于大巴山前麓的浅丘台地上,全靠几个坝子的农田养人活口。它原叫新宁县,因与湖南一个县完全同名就改成开江县了。“平昌不平,开江无江”是大巴山地的一句民谚,小城四周的土地完全是被长江大山硬生生挤在一个偏僻窄缝中的,除了可以产几颗谷子的良田没多少值得骄傲的地方。略为让人值得庆幸和安慰的是,这块土地上的文化传统和根基还比较厚实,少年儿女以读书求学为惟一的出路,近几十年来有成千上万的学子从这里走向全国和世界。一个有文化的故乡,固然贫脊,也有令人留恋的地方。小城从东到西只有一条长三里三的主街有点县城风貌,其它偏街小巷仅是从主街挤出去的一片或一堆房子,不太有街道的架式。这么个小城镇,在七十年代还聚集着一两万居民,并像全国各县城一样拥有电影院剧场体育场百货店中小学校,等等,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小城出生长大的男儿女孩,都似乎比那些生在农村、乡镇的人高一等,毕竟是生活在县级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啊,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差别连政治教科书都承认的。这座小城给我的忧伤多于欢乐,但我恨它的同时也无法不爱它。在被放逐到金鸡岭下当插队知青之后,对它的依恋更多了一些,连酸楚童年那些被以往忽略了的快事乐事,也被一点一点回忆和发掘出来,成为在苦闷漫长乡间生活中的精神滋养品。岁月沧桑人世变迁,小城已无多少文化遗存,文庙、火神庙、天后宫之类在文革前已基本上毁灭得差不多了,新的文化殿堂却因经济状况不好而没建起来。惟一让小城人骄傲的是位于城西的小城中学,这所建于民国九年(1920年)的学校,无论校舍格局和教学质量,在川东一带都是独具风貌受人称道的。可这么一所好学校对我少年的心伤害不轻,父亲是学校的教师却不安排他上课而搞总务,也就是管理学生食堂,我从小学考初中正值文革前夕,被它冷严地拒绝于校门之外。一个教师的儿子居然进不了父亲任职的中学,那处境已不是难堪而是一种羞辱和痛苦,在那宁静优美的校园里我度过了童年,正进入生命勃勃向上的少年时代,我喜欢的学校却轰然一下对我关闭大门,那打击留下的心灵伤痕是可以铭记一生的。
  小城里的家是租借的一位铁路工人的房子,位置靠近城中地带,对面是川剧团,斜对着新华书店。租房原是个理发店,工人的妻子也是靠理发手艺维持生计的。那全木结构的房子虽然歪斜破旧,却是我们一家的寄身之所。两家人一前一后,相处也还不错,但彼此说话和交往并不多。我没下乡之前住在夏热冬冷的阁楼上,有两木箱书陪伴着打发了不少寂寞悠长的日子。妹妹雅儿住在阁楼下阴暗的小屋里,全靠楼梯口透进的一团光,那屋子才有了朦胧光线。所谓堂屋仅放着一张裂缝的木桌和几条粗笨长凳,泥土地面凸凹不平,临街的木壁布满裂口破洞,半年前母亲在学习班熬不过企图自杀,就从破洞口把她舍不得丢掉的手表、电筒丢进来了。后来黄泥乡桐子园的一位农民亲戚制止了母亲伤心欲绝的自毁行动,说她死去倒是一了百了清静得很,丢下的四个儿女就惨了。伟大的母性终于使一个濒临绝境的脆弱女人下了活下去的决心。母亲又走回了对她打骂折磨的学习班,支撑起我们这个在时代风浪中东摇西晃的破家。对一个知青来说,城里的破家也是家啊,回到空荡闷热的小阁楼,往硬梆梆的木床上一躺,竟有种说不出的安适和愉悦。
  住在阁楼里,夏天燠热太阳就像贴在房脊瓦背上烤人蒸人,冬天酷冷寒风在龇牙漏缝的壁板问乱窜,然而那是我在县城里的惟一精神领地,窄小的房间仅摆着一架单人木床,一张权当书桌的破方桌和一把父亲土改时期花五角钱买回的旧藤椅。进入小阁楼我这赤贫的知青便成了精神富翁,可以小心翼翼地打开藏书木箱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部思念多日的书来读,如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三部曲,杰克·伦敦的代表作《马丁·伊登》等等。四方形小窗面临大街,正对面是县川剧团的大门,斜过去一点是我有事无事都要去转几圈的新华书店。县文化馆和灯光球场离家不过两百米远,那是小城少年朋友、知青兄妹们经常碰面的地方,打球斗劲渲泄青春活力也排遣在农村插队的不满和苦闷。好友小安是闻名全城老裁缝的二儿子,他善棋能画天资聪慧,一张嘴如刀尖一样刻薄,尤其对那些虚伪小人。平常我们总在一起打球聊天混日子,可惜他到离县城四五十里外的甘棠落户去了,要运气好才能看到那清瘦闲散的身影。曾和我们相处不错的放娃平常就心性颇高颇强,要下乡便觉故乡山乡容不下他这只展翅欲飞的鸟,跑到西昌投奔一位亲戚去了,大凉山和西昌月下的天地也许要宽阔些吧。位于城中心地带的裁缝铺也是知青们常去耗时光的地方,铺子附近有照相馆、邮电局和买卖农副产品的沿街市场,我总是坐在铺子门口的木凳上呆望街景和人景,心头不时涌起一丝一缕连绵不绝的惆怅。
  母亲是历次政治运动必然光顾的老运动员,那周而复始要迫使她脱离剥削家庭脱胎换骨成为新人的运动和学习,使一个身体不错有知识有修养的女人,变得畏怯胆小衰弱多病,听到一点风声便如焦枯秋叶般瑟瑟发抖。惟有谈到她病逝的丈夫和四个儿女,那本来干涩的双眸里才陡然有了水润的亮光,仔细一看眼眶里多半是泪。她和父亲都毕业于有名的上海辅成学院也就是上海法学院,两人都学经济专业,只不过母亲的学制比父亲还多两年。夫妻俩原在省城工作,上改时因母亲对老家的挂牵回来看看,这一念之差导致他们在故乡小城滞留下去,直到生命的完结和飞逝。父亲在1969年武斗动乱中在异乡仓促病故,母亲就成了为儿女挣扎生存活一天算一天的女人,刚进入中年她生命的亮光几乎褪尽了。我和雅儿突然返城回家,把胆小怕事的母亲吓了一大跳,那灰土脸色上又多了一层慌乱,让人看了心疼。母亲知道农村生活艰苦,儿女往家里跑不是为吃点好的就是劳累过度想歇一歇了,她不愿责备只轻言细语问,雅儿,回城有事么?妹妹说是为艾儿送行,她很快要去挺远的大西北了。母亲这才舒了口气,去屋里柜子隐秘处翻出一张肉票到东街割肉去了。看一看她过早佝楼的背影,我双眼立刻涨满了泪水,而一颗也掉不下来,硬心一忍那石子般的泪珠就咯咯作响地落回心底。
  艾儿所谓的家是城西一条小街上的一堆破木头,屋顶倾斜那些灰黑色瓦片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房间那么窄小简直想象不出他们一家人是怎么挤下去的。艾儿已收拾好简单得可怜的行装,稚气的面庞不兴奋也不哀伤,黑亮亮的大眼睛显得挺平和,见了我和雅儿也平静。她哥哥青娃是个读了许多书肚里有货不爱讲话的人,对我们点点头算是招呼。小屋里只有相依为命的兄妹俩,无处不弥漫着别离前的伤感气氛,谁也不愿多说话或把声调放得太响,沉默里的忧郁往往更加悠长。我看着勉强克制住情绪的艾儿,想不出她像我看过的中外小说中的什么女孩,也不敢去问她如何走进黄沙漫漫朔风萧萧的西北大地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她。然而为了生存为了前途,知青们什么苦头都肯吃什么办法都敢想,艾儿走向西北也许是走向希望吧,但愿如此。前不久,在斑竹沟憋苦了的我,还掰着指头找寻父亲那些分散在全国各地稍有能力的亲人,给远在新疆乌鲁木齐兵团建工师医院工作的堂兄,和在辽宁锦西某单位吃国家饭的表姐写信,想远走高飞去寻一条生路和出路。结果堂兄回信给了我一个又短暂又浪漫的梦,他说辽阔边疆当然需要知识青年,到那儿的农场落户还可以养两匹自留马。于是我赶快回信表示要去,想象中骑着骏马奔驰草原的英姿和感觉太棒了。不知是我太迫切还是堂兄怕添包袱,信去了再没回音,那四蹄生风的快马只有在我梦中咴咴而鸣了。锦西是工业城市,能去那儿参工吃商品粮的机会当然多些,表姐很简单就把我拒绝了,她说那城里的知识青年多是去北大荒,要留在故乡农村都挺不容易呢。如今,命运使艾儿要去大西北,那天高地阔之处,一个年轻活跃的女孩,也许能闯出一条属于她的路来。雅儿妹妹和艾儿是从小一起挺要好的朋友,两人一拉手四目相对就落下泪来,我只有背过脸去看那扇纸糊木窗,头脑中飞快掠过许多带火花带水光的念头,心潮也由此波动和起伏不定。突然,我听见小屋子上空响起自己的声音:雅儿,我也想出去,到哪儿去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就先送艾儿去重庆吧,你去么?妹妹瞪着大眼睛望着我,以为我在胡乱说,身无分文到外头去讨口叫化吗?可就在那一刹那,一股无法形容的豪情猛烈冲击着我,口里叫道:我要出去!不管去哪儿,也要去走一走闯一闯!说话的当儿,可以说我脑壳里一片空白双耳也嗡嗡作响,只有心灵深处有那么一个较为清晰的角落,知道自己在为自己壮胆想用青春做一次冒险。被吓着的雅儿妹妹愣了片刻,轻声说:好嘛,哥哥,我跟你送女儿去重庆!然后就回来,不然要把妈妈急死哟。青娃艾儿兄妹没有表态,而艾儿脸上写满感动的样子更坚定了我的决心。七十年代初几个知青要从小城到几百里外的大城市去,也是桩很了不得的大举动啊,除了钱这道难关,束缚的因素还很多,就连方便沿途通行的公社介绍信也会开不出来。我下了狠心的事就一定去做,了解哥哥秉性的雅儿已是满心欢喜和艾儿商量搭什么车走哪条路了。
  听说我要带雅儿去重庆,把本来忧心忡忡的母亲着实吓得不轻,而我精心准备的理由相当充分,一是送女儿,人家那么小又是雅儿的好朋友,为珍贵友情送君千里也应该呀。二是在乡下只是劳动没有前途,想去山城找找母亲的亲友谋些法子,总比死守在八里桥黑沉沉的农屋里强。已被运动搞得昏头转向的母亲,对如何为儿女谋前途实在是一派茫然,既然我们要出去闯路子找前程,她又有什么理由阻拦呢?母亲没再说啥,到街上去转了一圈回来,把几张在她掌心捏得又湿又皱的十元票子塞给我说,林娃,妈只有这点钱给你们,出门省着点用。到了重庆切不要伸手找亲戚要钱,他们的日子也难。事情成与不成早点回来,家里是穷,可一碗红苕稀饭还是有的。你妹妹小,要处处护着她,出一点儿事妈都没法活了,你晓得的……接过那卷带有母亲汗水和体温的票子,我难过地垂下了头,雅儿早已泪流满面了。当晚,我在阁楼上毫无睡意,捧着一本德莱赛的小说也读不下去,只听见母亲在楼下床上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把我的心一阵一阵揪紧。静谧的深夜我头脑格外清醒,仰望从玻璃瓦漏出的小片蓝黑夜空,思绪随一颗颗白亮亮的星星飞得老远,我明白这次外出将会是一次冒险,等待我和雅儿的将是莫测的命运,如果是一次没有归程的流浪呢?……我不敢多想。
  去重庆,然后去哪儿?我一点儿不知道。
  拉兹在唱:命运带我奔向何方?到处流浪……
  我不是拉兹,但我羡慕拉兹。他的歌成了知青们的精神粮食,召唤我走向远方,去流浪。

  1972年对我个人来说是有些独特的年头。这一年我并非突发奇想,把自己关在小阁楼上写小说,把关心我的母亲和亲戚惊吓得不轻,接二连三来劝我不要无事生非惹祸添乱,慈爱的母亲总是话没讲几句泪就下来了。偏偏我这人又倔硬又不怕压力,大家都畏怯胆寒的事我干起来有劲,于是两耳灌满了抱怨双眼看够了泪水,上楼照写不误。平常我是最迷足球的,那年月能有省级分区赛在小城举行,简直是百年难逢的快乐事,加上我的几位重庆知青朋友是地区队主力,挺渴望看到他们在赛场上的战绩。而这回我硬是狠下心来闭门写作不去球场,让我那些球迷哥们儿又嘲笑又气恼,以为我得了精神病。那年头一个一贫如洗的穷知青要带妹妹去大城市闯荡或者流浪,简直是异想天开的惊人之举,亲近或者认识你的人除了可惊可气可笑之外几乎无话可说。母亲是善解人意的知识妇女,尤其对她这个不安分的大儿子知之甚深,她晓得我这两年一直在挖空心思绞尽脑子给外地亲友去信,想寻一条出路——说更直截些是——活路。当母亲的无能为力给儿女谋条路子,他们要自己去闯天下找前程,再错也错不到哪儿去啊,所以我和妹妹的外出行动先通过了母亲的心理关口,她也幻想父亲那些在山城重庆的亲友能在困难关头拉扯我们一把,即便能找个下苦力的计时工也其善大焉。
  1972年是一首歌,一首五味俱全的人生之歌。
  去重庆前没有特别的送行仪式,我根本不敢把将要远行的消息告诉关心我的知哥知妹们,只含含混混说,送一送雅儿的朋友艾儿。而艾儿将只身去千里迢迢大西北的事早已传遍小城内外,不少心善的婆婆妈妈为这个小女孩流下了清亮的同情之泪。下了出去闯一闯的决心,我也没敢再回斑竹沟去,朴实的农民们多少还是牵挂我这个眼镜知青的,而为了所谓前程我不得不向外逃避。那么急切地想脱掉才穿在身上两年半的农皮,是太卑鄙太世俗太肤浅,生存之道实如一部太厚太深的大书,我刚开始接触实质地翻阅就想逃之夭夭,可悲可哀之处惟有自知。
  进入六月的川东小镇热意渐浓,街道时常浮着一层闷气。母亲央求一位有脸面的同事从东街到西街找寻两天,才有一位货车司机勉强答应捎带我们三人去重庆,此举能节省二三十元钱,那年头相当一个代课教师一月薪金了。大清早,蛋黄色的太阳刚从东边山头拱出一片刺目亮光,我就带着兴奋无比的雅儿匆匆往东街粮站赶,生怕错过了那辆运粮货车。小跑似地到了粮站大门口,看到那车和已守候旁边的艾儿兄妹,一颗紧张高悬的心才搁下来。车厢里已装满胀鼓鼓的麻布粮袋,那个脸圆圆、矮墩墩的司机唇叼香烟对我们爱理不理,求人家已矮人一等,我见汽车一旁放了散发着木头香气的新床,就招呼艾儿哥哥动手帮忙把木床往车上搬,这样让人出力的事司机早习惯了,木然的脸上仍没表情。木制品在重庆不但昂贵还难买到,在我们地处大巴山前麓的小县城却是寻常货物,有公私兼顾习性的货车司机,每次都会尽可能拉点值钱的东西,为朋友为亲人为自己都算一举多得。1972年的货车司机是社会上人人认可的一流职业,不说投机倒把走私贩私,就顺便捎带点小地方的土产大城市的俏货,也足够他们骄傲的了。那时稍有姿色的姑娘乐于找司机做老公,不但吃穿不愁来去方便,帮亲友一个小忙人家也记你的情啊。司机们是可以藐视什么局长科长的,俗话说:手握方向盘,吃穿要不完。那真是司机们傲视众生的年代,跟今天功成钱就的老板们相差无几。搬床流了一头热汗,没喘过气来就见司机大人把烟头一弹,朝我们做了个上车的手势,我赶快叫雅儿艾儿上车,若碰上个脾气大的司机丢下我们开车就走才倒霉哩。
  几个依偎在墙角的姑娘却没有动,赶来送行的小华为朋友的离别流出了痛苦的眼泪。艾儿紧靠在雅儿妹妹身边,这个倔强的女孩虽然没哭,但那绷得挺开的眼角溢满晶莹的泪水,把那小小心灵的痛苦程度暴露无遗。雅儿拉着小华的手眼不带泪口不说话,她悲伤的时候总是这样。三个好朋友昨夜一直谈到天亮,把小时候摘桑椹捉蝴蝶的趣事也反复说了几遍,笑声里也带点伤感的轻吸,此刻她们的心都像被铅块堵塞了,灰白的面色又难过又难看。离别的滋味年轻的心灵是头一次经历,如果离别能换来朋友的幸福,那就高兴地离别吧。可活生生摆在一个十六岁女孩前面的路,是山重重水复复风萧萧沙漫漫,从小亲密无间的朋友们怎能放心啊?我无法忍受那过于清纯的眼泪的刺激,顽强地把脸转到一边,茫然打量着故乡小镇那破旧不堪的街道。两只皮毛肮脏的小狗相互追逐,卷起一团团灰尘,一个背破竹篓捡煤渣蓬头垢面的老妇人,站得老远淡漠地望着货车和我们这群年轻人。小镇、野狗、贫妇……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我对生我养我的故乡不能说没一点感情,放风筝、吃李子、看龙灯的童年也有过无拘无束的快乐,然而我每长大一年就从内心深处巴望早一点离开它,小镇好像是个狭小、混乱的大笼子,关在里面令我既难受又惊恐,仿佛那是一口巨大坚固的黑箱,一旦盖紧就永无出头之日。我曾捧着一本安徒生童话幻想:有那么一个依山傍水的市镇,房屋并不华丽,街道却很整洁,由朴实的树木们组成的林荫小道美丽安详,市民们为工作辛勤劳动之后,成双结队在林间在河边享受自然、家乡和生活的馈赠,那该多好多美啊。七十年代的少年幻想,纯真中带点可笑,安徒生的童话实在优美而遥远,像不可企及的梦境,带给我喜悦、安慰的同时,是胡思乱想和无尽烦恼。现实世界从来不是童话。
  矮壮司机不耐烦地按响汽车喇叭,女儿的哥哥大声催促她们上车,我们刚刚爬进车厢坐在粮袋上,货车就呼地开动了。雅儿妹妹搂着哭出声来的艾儿,我则勾着头想这次匆忙大胆的旅行,口袋里那点钱简直少得可怜,把艾儿送到重庆就回转吗?那样太不甘心了。飞出笼子的鸟渴望飞向它向往已久的高山、蓝天,岂有再一头栽回笼子的道理?父亲的故乡在离山城不远的铜梁县,那陌生的城镇陌生的山丘,曾鲜活在父亲给我们讲的老家故事里。他曾经有个挺大的愿望:找个机会,把一家六口带回铜梁县侣俸镇石河村去探望亲人,让他的孩子们感受一下浓浓的乡情和亲情。这个在今天看来很平常的愿望,可怜的父亲努力了近二十年也没能实现,结果他自己倒在了异乡的泥土里,年仅四十六岁。他在中学教书的同事,曾撰过一幅墓志联,上联我记不清了,下联是:小小孤峰了却浮生梦,横技是:将就将就。曾有过远大抱负的父亲,就安息在离故乡小镇不远的黄泥乡桐子园的小坡上了,他那年轻时代曾激扬和骚动过的灵魂能安息吗?我一直不太相信,只有为这个慈爱聪慧而又不幸的生命默默祈祷。每年清明一场带着思念的泪雨,滋润那青草萋萋的坟莹。
  坑坑洼洼的省级公路蜿蜒前伸,青得透亮的稻禾已漫出田拢,有黑羽白腹的小鸟在稻田间飞翔,自由自在得让人羡慕。树木荒疏的山岭一座接一座滚动着,蓝天之下,近的远了,远的近了。裸露的车厢被太阳晒得发烫,我不安四望才发现旁边还坐着个陌生男子,看来他也闷得心慌,忙和我攀谈,自称是司机的朋友、重庆一家儿童皮鞋厂的采购员,炎夏临近专程到川东一带购买茶叶,尤其是重庆人喜欢的坨茶。在茶叶也要凭票供应的年代,生活在热似火炉的山城市民简直离不开浓酽解渴的茶水,为了全厂工人和自家亲友,当采购员的只好削尖脑壳到处钻。那人大谈茶叶的贵重和妙处我默不作声,他以为汽车发动机声影响交谈,把身子朝我拉近,得意地指着一个小麻袋说,这些砣茶啊我在万县、开县、梁平转了一大圈,一两也没买到,偏偏在你们县城碰上啦!我怕那个女售货员不肯卖多了,就今天买几个明天买几个,足足干了五六天,害得她都不耐烦冲我吼,你这个人才怪,想买就全部买去嘛,天天来烦人。当时我欢喜得差点儿掉泪,强忍着赶紧掏钱,生怕那一坨坨的宝贝茶叶飞啦!他有点得意地眨巴着眼睛,那睛缝间的湿光让我有些感动。为一小袋消暑的茶叶他奔波了上千里,生活的甘与苦全融在了一碗茶水里,我和他没有喝也滋味绵长啊。
  汽车开得又快又毛,有时连路中大坑也不避闯过去车蹦起老高,挺吓人的。看着紧紧相依蜷缩在车厢一角的两个小女孩,我不由对矮壮司机一肚子火气。那家伙太得意和张狂,只是辆货车的主人就不知天高地厚,而我们这些搭便车的知青更不在他眼里。车东颠西跳向前奔跑,好几次我都想狠擂驾驶台顶棚吼他停车,可下来转乘客车或者步行去重庆又谈何容易。仰望炎炎赤日,一口气不能不咽回肚里。一个又气又热的人,心境不如刚出城那阵好了,我也不想听那个为茶叶唠叨的采购员,那些在大城市当工人的为消暑解渴想方设法,而在农村顶着火热太阳劳作的农民和知青呢?还不是有碗带泥味的凉水咕噜噜喝干了事。仅凭一点饮料待遇,也可看出城乡差别之大。一阵昏想人也昏昏欲睡,那个没了交谈对手的采购员也只好靠着粮袋打盹,忽听雅儿尖声叫道:哥!你看啊,有人在跑,有人在追……哎呀,那个人脸上手上都是血!是不是知青?我看像得很,快叫司机停车救救他嘛……我抓住车厢木杠一跃而起,看见离车不远的公路上有个带伤的单条青年在狂奔,他身后追着几个手持棍棒的黑壮汉子口里骂骂咧咧:贼娃子!打死贼娃子!……我一看就明白那是为饥为馋所迫犯了小错的外地知青,就算偷拿了农家的东西也不该遭此追打啊。于是我狠击车顶叫司机停车,可那家伙对我理也不理一路狂开,我正想恶语骂他,大货车突然急刹差点把我摔下车去,抬眼一看那个满脸是血的青年正在车尾喘气奔跑,我顾不了什么伸手对他大叫:快!快上车啊!青年先是一愣随即咬紧牙关猛跑几步奋力一跃,顺着我的手劲扑入了车厢,与此同时货车又飞速向前开动,气愤不已的黑汉们把石块泥巴猛扔过来,幸好汽车速度很快没砸伤人。青年抹去脸上的血水,操着重庆口音喃喃地对我说:谢了,哥子。此刻我还沉浸在对看似寡情的货车司机仗义之举的感动之中,轻声说:要谢就谢司机吧,是他停车救你的。这时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从驾驶室扔上来,打开一看是纱布和治疗伤口的药水,我的心头一热双眼顿时湿潮潮的。见这情形,妹妹雅儿和艾儿便爬过来给受伤青年上药包扎,采购员忍不住说了一句:崽儿,你命大运气好哦。青年躺在粮袋上任两个姑娘帮忙,口里一声不吭眼中却噙满泪花。此刻我心绪少有的激动,心想,如果司机找个地方停下来,我肯定冲他叫声:哥子,好汉哩!
  单条青年肯定是从山城下放到小城后乡插队落户的知青,他带血痕的脸上写着哀伤。是为一饱口福去农家偷鸡?还是为了生计侵犯了农人利益?我们都不好询问。这个运气不错的重庆崽儿,遭人追打时居然爬上了一辆去山城的货车,已让我很宽慰了。两个帮他包好伤口的姑娘也没说什么,回到车厢角落轻声哼起了一首知青们熟悉的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汽车进入梁平地界顺着越来越平坦的公路急驶,风儿柔和地抚弄着衣襟,我的心情轻松多了,站起来向车外望去。梁平一带是川东富庶之乡,一个个院落被树木竹林簇拥着,木板瓦房或竹墙茅舍若隐若现,透迄的远山像一道巨大的齿形墙垣环绕平地边缘。田地间有农人在挥锄劳动,令我想起百里外的八里桥斑竹沟,那些忠厚的老人、纯朴的乡情、忧郁的清晨和难捱的长夜……亲切中有一丝怎么也抚之不去的伤感。
  前方一团灰黑色参差不齐的房顶,沉浸在黄昏桔红色霞光中,见过世面的采购员说,那是垫江,天色不早恐怕我们要在这儿过夜呢。他话音刚落,疲惫不堪的货车吐口长气趴在一家简陋旅店前,矮壮司机跳出车门就嚷:下车下车,各人找饭吃找店住,明天大早开路开路的有!他那日本鬼子腔把我和妹妹逗笑了。我灵活地跳下车,想起搭便车人的老规矩走近他说:师傅,我们请你吃晚饭吧。他挥手道:不啦!知青的饭不好吃哦。我有地方吃喝睡觉,莫管莫管。
  垫江是座比故乡小城稍大的县城,新楼房少旧建筑多,十字街口竖着挺大的画技拙劣的宣传画,却把文化革命的政治气氛渲染得很浓烈。到了个新地方,雅儿和艾儿脸上露出了笑容,她们看新鲜的街景,到小摊买那些可以编织鱼虾虫鸟的彩色空心胶线。刚走一会儿就觉饥肠咕噜直叫,赶紧带妹妹她们进馆子,让米饭菜汤塞满了肚子。这时我猛想起那个受伤知青没下车,不知他有没有钱买东西充饥,就掏钱和粮票买了几个咸菜包子回去找他。青年仍躺在粮袋上,见我送去包子也不讲话,抓过去就狼吞虎咽,有一下把眼泪都哽出来了。我说,你没钱往旅店晚上跟我住一个房好啦。他摇摇头,车上蛮好的,热天了晚间不冷。多谢啦,朋友。我没劝他,大概他是中途爬车的,怕明天清早车开走了难回山城老家吧。
  艰难得来的旅行生活,第一夜总是心绪难以安静,千头万绪在心灵交织,各种画面在眼际浮现,它们忽儿形成忽儿消失,每一次都毫无相似之处。雅儿和艾儿在隔壁房间叽喳说话,掩不住出远门的兴奋。我则孤单地仰躺在旅店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浮想联翩。一个读过海涅游记和普希金诗歌的青年,还读过邹韬奋《萍踪游记》的青年,不要说旅行列国就是在内地走一走也是最大梦想了。在1966年那个奇寒的冬天,我和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学生娃娃,打着一面由父亲亲笔书写的长征串连队的红旗,唱着音调高亢意气风发的革命战歌,从小城翻山越岭走向万州走向长江,一路上感觉自己像块毛铁投入了烈火熊熊的革命大熔炉里,要在捍卫伟大领袖的战火硝烟中去百炼成钢。在湖北当阳,我们曾冒冒失失充当一次造反先锋,差点如被困长坂坡的赵子龙无法脱身……几经曲折到达武汉,又受一伙首都来煽风点火的大学红卫兵的蛊惑和操纵,在首义路一座招待所内胡乱折腾,要不是找到扒火车去北京的机会,也许变成百万雄师的小俘虏了。……进北京就给军人们开车拉到香山,然后组织去北大、清华学习并抄大字报听小道消息,虽然按捺不住少年调皮之心在堂堂市委大楼割皮沙发做弹弓,冷人骨髓的京城的确使我们难以久呆……接着换火车来到上海,住入设在四川中路高大洋楼里的接待站,所谓革命意志也随之衰退,开始逛外滩和南京路,而催促我们返回家乡就地闹革命的喇叭天天响在耳边……终于有一天,我们这群戴着红袖套的游荡少年,被表情冷峻的造反派们赶人了直驶山城的列车,经过几天几夜不许开窗不能下车间罐似的苦熬,我们回到了放痛快川腔的重庆,解放碑前革与保“格老子、龟儿子”的对吼对骂,又让有些冷却的少年血沸腾了起来……三个多月的大串连,是一次又新鲜又振奋又狂野的大旅行,以至跌入了大巴山贫脊的小山村里,偶尔想起来也心潮波动久久回味。几年辛苦劳作,我成了滚一身泥巴却未炼就一颗红心的落魄知青,只为一种朦胧的冲动和向往,就昏沉沉迷茫茫地上路了,全无当年举红旗大串连的狂喜和自信。吃几年米粮人大了几岁,反而成了个不知前程在何方的迷途者。一路上我不停问自己,这次要上哪儿去?知道的路到长江边的山城就断了,再向前就一片迷茫,只有遍布荆棘的小路时隐时现,令人望而生畏。无情的生活之风,会把我和雅儿妹妹吹向何方?我失眠了,呆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空白的脑际蹦跳着黑色鬼魅的影子,虽然一点儿也不害怕,莫名的苦恼却揪心扯肠通宵不散。

  从小对山城重庆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觉得它时而很近时而遥远,那举世闻名的浓雾和灯海,像童话世界中的奇境对我有太大的吸引力,就连抑扬顿挫的方音听来也爽快人耳。父亲的老家钢梁离重庆不远,这座曾统领西南的大都会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驿站,虽然他只是四十年代为了求学在那儿有过短暂停留,可提起来仍眉飞色舞。青春的回忆总是那么亮丽,而父亲是个从未好好享受青春的人,我想起就有些伤感。我和雅儿走向重庆,也是走向父亲年轻梦境里比较美好的那一部分,在1972年夏季阳光的强烈照射下,内心的欢悦与激动不免有些干涩,还有一丝看似柔淡其实坚韧的苦味在底层漾开,缓慢却持久地浸透在热血里,于是对山城的感情多了几分复杂。
  川东山地清晨的薄雾很快被六月那过分明亮的太阳一扫而光,货车在一片艳丽得眩目的朝霞中急驶,微凉的风迎面掠过让人一阵兴奋。今天就要到达思念已久的山城,一种都市的诱惑和刺激慢慢掩盖了久久回旋于胸的忧郁,我、雅儿、艾儿都情不自禁地伏在车头,心情迫切地望着道路前方,目光越过白云萦绕的黛青群山,重庆就在山的那边。大串连从上海乘火车返回四川,我们住在长江南岸海棠溪一所聋哑学校,第一次在陡峭石梯边小饭店吃到后来风靡全国的重庆火锅,麻辣的滋味热腾的气氛实在令人怀念。一群在大江南北漂游了三个月的懵懂少年,怀着大串连带给的激情和躁动,从朝天门向山城告别乘上了驶向川东门户万县的驳船,那杂乱无绪的心境简直无法形容,直到渐次朦胧慢慢隐去的都市变成了无穷无尽的山山水水,我整个人也随之空虚起来,似乎本来无限广阔的世界开始一点点缩小,要把我缩进几百里外那个平庸无奇的小城,两眼不由涌满了少年热泪,然而一滴也没掉下来。……
  “哥哥,你看!——”雅儿脆亮惊喜的喊声打断了我的遐思。
  啊,长江!一道灰蓝色巨大江水正浩浩荡荡奔腾着穿过群山万壑,所到之处卷起层层叠叠的水雾,山川为之苍茫,长空为之壮阔。一望见那滔滔东去的滚滚浊流,人像被一股巨力猛掀而起,心潮随之翻腾不息。我是个特别喜欢大江大水的人,小时候每到故乡新宁河暴涨洪水的时节,都会邀约一伙朋友下水斗浪,一是好玩一是跟水有种天生的亲近。眼前是经过长寿县城之后翻山时看到的长江侧影,雅儿和艾儿对它的出现又惊又喜,直到那条闪着异样光彩的水流完全消失,她们才轻嘘了口气,低下头脸颊还残留着大激动过后的红晕。
  翻山了,笨重的货车喘着粗气,沿着盘山公路艰难爬行。罩在山顶的一大片灰云陡然变脸,先是把明朗朗的太阳遮去,紧接着由疏而密的大雨发出哗哗的脆响包围了我们。这种夏季阵雨在农村见过不少,大家毫不惊慌,起初还扯起油布遮挡一下,觉得别扭干脆顶着雨谈笑风生。清纯的山雨为远行人洗尘,我们振作精神观山望景,几道岩缝中涌出银白色的潺潺溪水,一丛丛紫红色野花在雨水冲洗下更加鲜艳夺目,松涛声湿润柔和,此起彼伏,从山谷涌出馒进车厢来了。山道坑洼不平汽车东颠西抖,一股浓白色水雾迷茫茫一大片,车前十米远的道路已无法分辨了,它只好慢下来小心翼翼前行,路边悬崖深不可测,这危险天气再胆大的司机也望而生畏。天真的雅儿却毫不觉险,嘻笑着跳起来想摘下一片从车顶飞过的雾纱。这样又密又浓的白雾在大巴山里常有的,妹妹却从没领略过这种虚幻的美景,居然被它迷惑住了。货车越爬越高,终于把大雾抛在山岭之腰,我们在雨后透明的青光中纵目远眺,白雾托起的翠碧山野令人心旷神恰。大山主峰挺立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有种雄伟和威严,给人力量和鼓舞。
  翻山越岭再翻山越岭,货车总算开上了江北至重庆的柏油大道。山城就在不远的前方,梦境即将成为现实,三颗年轻的心被激情溢满,相互望着笑着差点放声欢呼。不料汽车突然一个急刹,巨大的惯力把我们几个重重摔在车厢前面挡板上,好疼!老练的采购员揉着胳膊,压低嗓门焦急道:快,快下车!前头有检查站,客货混装套购物资都要惹大麻烦,龟儿子那些家伙歪得很。我们一听慌了神纷纷跳下车,用手帕三五两下抹去满面灰尘,跟着久经世面的采购员背后,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心头却忐忑不安。这时雅儿轻叫道:哎呀,那个知青……我扭头一看,受了伤的知青依然站在车上,用一种奇怪神情望着检查站。
  公路中央摆着栅栏组成的障碍物,几个佩戴红底黄字袖套的壮汉,嘴角叼烟耳背夹烟,威风凛凛地对过往车辆虎视眈眈,重点检查从各县来的货车客车,凡有非法或可疑货物一律扣留。路边已排了一溜车,几个心头发虚的司机,正把名牌香烟往重权在握的汉子们口袋里塞,满脸堆笑大套近乎,执法者口里哼哼哈哈,装模作样车上车下检查,然后高抬贵手挥旗过关。我们手里提着司机套购的东西,那采购员更吭嗤吭嗤背了个大包袱,走到栅栏前想蒙混过关,一个黑脸汉子手臂一拦:站住!你们从那辆车溜下来的,当老子眼睛瞎么?这一喝吼,我心房怦怦直跳,雅儿和艾儿直往采购员身后躲。采购员只好硬着头皮陪笑:嘿嘿,哥子,发啥火嘛,把、把烟点起啥。汉子斜脱着他递去的香烟,冷笑道:一包黄金叶也想哄老子嗦,爬哟!看他箭拔弩张,我心提上喉以为采购员躲不过这一劫。曾精神得很的采购员,此刻面若白纸挺吓人的。在这为难僵持的刹那,货车开到我们跟前,一路上都萎靡不振的受伤知青猛跃下车,冲那汉子叫道:也哥子,要硬上嗦?给小弟一口面子嘛。正要动手盘查的黑汉突受一惊,退后两步摆开打人架式:格老子,你崽儿想犯法坐牢么?知青身板干瘦却显得精悍,面部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有点高深莫测。另外几个检查大员见有情况,也操起木棍朝他围了过来。知青冷哼一声:你大爷就想进班房吃八两呢,来啊!说时迟那时快,他哗地撕开衣襟露出满身伤痕,嗖地抽出一把雪亮锋利的杀猪刀,一个分外灵巧的动作就把黑脸汉子制住了。见要出人命案,一个头儿模样的检查官笑道:知青,莫开玩笑,车走人走你我两便,好不好?知青也笑了:乡里乡亲的,是莫开玩笑,嘿嘿,道谢哥子,明天到上清寺茶馆请茶,一定来哟。话音落地,一个短暂的冷场,采购员很快反应过来,招呼我们上车,那群道貌岸然的执法者气得面色铁青。
  货车一声吼叫猛地冲过打开的栅栏,我们乐得哈哈大笑,那露了一手的受伤知青又高兴又得意索性唱起歌来,随着欢快的旋律大家齐声应和。一大群在市郊公共汽车站候车的人,不由抬头望着这辆满载歌声风尘仆仆的货车,不知车上人乐些什么。一个受伤不轻的知青,用他的英雄之举赢得了我们的几分喜爱和敬重,回到故乡之城令他精神焕发,一种喜悦充满他的身心。我也怀着一个流浪者经过一番艰难曲折,就要到达一个安身之地的宽慰心情,轻轻地长长地舒了口气。高大的烟囱、红色的房屋在汽车左右不停闪动后退,人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和车子一起飞快扑人了山城母亲宽厚的怀抱。

  重庆是我少年时代的向往之地,它不但是父亲的求学之地和人生驿站,更是我众多知青朋友的家乡,在大巴山的茅屋草舍里他们一提起重庆、嘉陵江、沙坪坝……这些地名,往往便会热泪盈眶,令我这个跟这座山城关系不大的青年也激动不已。一座城市也像一座山岭一样,不仅生养了一大群人,还是这一大群人的精神支柱。我从来相信,每座城市也和每座山岭一样,拥有只属于它的灵魂。山城重庆的灵魂是——火热和硬朗,焕发着阳刚的雄风。几年前我在大串连归来时曾路经重庆,真切地感受了那种革命造反的蛮横与火爆,没敢卷入其中。搭一艘顺江而下的驳船到万县上岸,再找汽车回家。然而山城那股强劲风暴,仍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们心头刮了许久。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重返山城的机会,也曾在山村那些辗转反侧之夜构想过好多精彩方式和漂亮片断,却完全跟方才受伤知青用刀威逼拦路检查者没一丝一毫相同之处。人生若梦,我就是在一种不太清晰的梦境中懵懵懂懂再进重庆的,内心有欢悦也有痛苦,给单纯的青春添了复杂的一笔。
  圆圆的精心整理过的凸形街心花园是上清寺一景,只可惜那些红红绿绿的枝叶花瓣上,都被川流不息匆匆来去的汽车扑了一层灰尘,整片色彩一下子没有了生气。越往前行,城市的特有气息就越加浓郁,嘈杂的市声使我们这些从山地小县来的青年不由自主感到紧张和压抑。早在车过嘉陵江大桥的时候,我就看见山城的街市魔术般地从嘉陵江边陡然升到白云缥缈的空中,房屋上压着房屋,房屋上还是房屋,仿佛是哪位摩天巨人亲手垒砌的一座庞大的屋山。只有那些熟悉山城的人,才能从万千房屋杂乱交错的痕迹中找出他们的街道和家。可以说,在人创造的奇迹中,山城重庆应是挺特殊的一例。
  我自幼是喜山乐水之人,尤其对水有一种格外亲近之情。长江和它的支流嘉陵江的汇合之处那每团浪花,都让我亢奋和激动。然而江上岸边那些耸着高高桅杆围着蔑篷勉强张着灰色补疤布帆的木船,却给了我莫名的伤感,眼眶也潮湿了。想象中,长河大江浮载的应是高楼大厦般的巨轮,它鸣着响亮的汽笛,以一种不凡的气势滚滚向前……现实和想象距离太大,而我们小城仅有两条浅浅的沙河环绕,除了山洪暴涨的雨季,可怜的河水只能在河床中心挣扎……经这么一对比,心情才好些了。
  雅儿和艾儿则已完全被房屋楼宇漫山遍岭的巨大城市迷惑,睁大稚气水灵的眸子四处惊喜地张望,红润潮湿的双唇不时发出啧啧的轻叹。和那横呈于大巴山前麓被浅丘包围在平坦坝子中央的小城相比,拥有市中区、沙坪坝、江北、南岸以及郊县矿区的重庆显然是座庞然巨城。由于长江、嘉陵江的滋养这也是座很母性的都市,难怪她生育的儿女上山下乡走到全国各地总对她格外思念,有些知青甚至犯罪就为要回到她的怀抱寻求一次短暂的温暖。然而美丽的山城并非我们美丽的家园,它仅仅是几个前途茫然生活困苦精神惶乱的流浪知青的人生驿站。走近它的最初兴奋很快被江风卷走,两个天真单纯的少女同时垂下眼睑,双颊的红光也暗自熄灭。沉重年代里的片刻轻松与激动,往往引发更长久的沉重,连与世无争的小女孩也不能例外。
  货车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在牛角沦一块空地停下,司机如释重负地招呼我们下车,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已把车飞快开走了,倒是那个我一直保持距离的有些野气的受伤知青和我拉了拉手,扬着沾了一层灰尘的脸孔朗声说,眼镜、小妹儿,后会有期。在一句很江湖的世俗白话里,他空着两手潇洒而去,目送那飘逸身姿觉得他像某部武侠小说里仗义的独行侠。
  夜幕悄然降临,我们的身边头顶突然浮出一片一片白色星群,闪闪烁烁让人宛若置身无边无际的灯海光浪之中,再胡思乱想自己就成了童话人物。山城的雾与灯是世界闻名的,而我却没一点心思去欣赏,自从双足踏上这陌生冷硬的街道,我脑壳就乱糟糟的不知所措。一路上只知道朝重庆奔,似乎到了这里什么都会好的,可真的到了它的跟前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流浪者,在哪儿吃饭哪儿住宿心头一点没底。如果不是带着两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我就去菜园坝火车站在候车厅混一夜了。我紧张盘算着怎样找到住宿处,去旅馆吧房费给不起,找父亲或者母亲的亲戚吧,他们不会欢迎我们这些穷愁潦倒的不速之客。猛然间我想起了一个可去的地方——九龙坡机务段。去年春节我们房东的侄女从遥远的西藏四川探亲,经重庆坐轮船到万县,意外碰到一位在火车上当司机的同乡老阮,像遇到亲人一样结伴交谈。到了县城老阮自然要到同路朋友家坐一坐,正好我从乡下回城过节,也就和豪爽的工人阶级老大哥认识了,他家是农村人,对知青倒挺同情,不止一次拍着胸脯说,你往后去重庆一定到我那儿玩,吃住我都包了还带你小子坐火车头过把瘾哩。
  坐火车头兜风我倒不感兴趣,能找间安顿雅儿艾儿的屋子已是当务之急。于是决定去九龙坡,作出很有把握的样子对妹妹说,我们去九龙坡,雅儿你还记得开火车那个老阮阮大哥吗?找到他就等于找到家了,走啊。雅儿疑惑地看着我,犹豫片刻还是拉起艾儿的手跟在我身后。
  凭着几年前步行串连积累的旅行经验,我不至于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迷路。1967年2月底我们一群扛红旗搞所谓新长征大串连的革命小将,从上海爬火车回到重庆曾在这儿呆了十天左右,它的街道布局在心头有个模糊印象,向行人打听到牛角沦离两路口不远,就步行去两路口,到了那儿就好办了。
  两路口是重庆市的第二中心,虽没有高大出奇的楼房,矗立交通要道前的宽银幕电影也算一道都市风景了。这儿的公共汽车站特别拥挤,吵吵嚷嚷的人们排得很长的队,骂车骂人的脏话硬朗火爆。据说电车司机们在闹事,很久才有一辆车开来,那些从下班就等车挤车的人骂够骂累了还是挤不上车。总算慢慢悠悠来了一辆破车,它的玻璃车窗全打烂了,车尾涂着一层厚厚的柏油,还是阻止不了急于乘车回家的人们一边咒天咒地一边你争我抢不顾死活往车上挤。那骇人场面我们只有远远观看,没车也上不了车,雅儿和艾儿索性跑到路边俯看停在菜园坝的火车了。借着初夏之夜朦胧的星辉,还可以看到滚滚东逝的长江和一块位于江心的狭长沙洲,那洲上不但有绿色稻田居然还有两条飞机跑道。菜园坝永远是忙碌的,火车站简易的候车棚挤满了逃难似的人群,嘈杂人声中不时会窜出一声火车汽笛的吼叫,两路口的夜晚从不安宁。去杨家坪方向的车更拥挤,我只好坐在街基上观察七十年代初期山城的夜生活。一位身板粗壮提着鼓鼓大包的解放军军官,身边跟着一个刻意打扮过的挎有“上海”字样新式皮包的漂亮少妇,他们不去挤车表情轻松高兴,唇角还不由自主地露出得意满足的微笑。对这种时代和生活的宠儿来说,早上车晚上车已没多大关系了,何况他们已收获了不少羡慕的眼光。几个穿工厂制服却看不出是工人还是干部的男子,把双臂抱在胸前观看那些拥上挤下的人群,小声议论着自己的不满。一群扛着不大麻袋的农民,不时问旁人,几时还有车来呀!那焦急的声音让人心痛,显然他们极不适应这种混乱的城市生活,极想马上离开这闹哄哄的地方,回到他们虽然贫穷却宁静的乡村。这时一个衣着朴素面带腼腆的少女,怯怯地在人群里兜售用塑料彩线编织的花鸟鱼虫。她很单薄,一条长长的黑辫子垂在苗条的腰间,微微鼓起的小胸脯不敢挺起来。不少等车的人默默看着她,没一个掏钱出来,她只好强作笑颜在人群中慢慢游荡。啊呀!流氓!——她突然惊叫出声用手护着那尚未发育成熟的双乳,逃命似地朝马路对面狂奔。一个蓄菊花头的青年还冲她背影调笑道,妹儿,跑啥呀,让哥子摸一把就买你一朵花……周围人的眼里燃着愤怒,却也没人挺身出来教训放肆的小坏蛋。
  又一阵剧烈骚动,一辆破烂不堪的电车进站了,我指挥着雅儿艾儿不顾一切往车上挤和爬,像经历一场冒着生命危险的殊死肉搏,我们三个总算在车厢里抱成一团,在充满汗臭屁臭油臭的恶劣空气中整车人像一罐胡乱塞满的沙丁鱼,车里不时传出痛苦不堪的呻吟,幸好我们都青春年少,熬挺得住胸贴胸背靠背的挤压,当电车终于开动的刹那心底里竟有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在杨家坪转车去九龙坡情形就好多了,当年的小城是一片又一片热闹街区组成的,而街区之间的景象则完全是都市村野那种样子,要不是一盏盏桔黄色路灯照亮路面,你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置身在一座拥有数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从杨家坪坐车经黄桶坪去九龙坡的路上,这种印象相当深刻以致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记忆犹新。
  三个无家可归的流浪青年站在九龙坡车站前面,惶惶不安地四下张望。一片大沙滩的尽头就是浪涛泛着暗蓝光亮的长江,渡口船坞的灯光在江面上起起伏伏,随波逐浪一闪一闪。夜更深了更静了,长江南岸的灯火却越来越明亮,简直像一条辉煌的星河。
  九龙坡机务段在哪儿?冷冷的江风使我们的困倦不翼而飞,又是一阵紧张和不安。要是在这偏远的城市一角也找不到安身之地,怎么办啊?不能再让两个女孩担忧害怕了,我作出老练的样子背过身去苦思冥想,如何闯过流浪生活的第一道关口。
  两条闪着金属光泽的铁轨就横列在不远的地方,我双眼吐光心头激动,沿着铁路轨道走,就一定找到机务段了。这个念头重新燃起我的热情和希望,扛起艾儿的行李卷,我们踏着枕木兴奋地朝前走。这条通向市区的铁路铺在人工开凿的山沟里,两旁长着夹竹桃一类茂盛的植物。大家早已没了观望沿路风景的心情,埋头向前只想早些找到机务段。呜,我隐约听到一声汽笛,立刻把行李丢在道俯身下去把耳朵贴在钢轨上倾听,立刻辨出有辆列车正朝我们快速驶来。雅儿!艾儿!火车来了,快跳!一一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强烈的白光把黑色夜幕呼啦撕开,一辆喷气吐烟的火车巨兽般地狂冲过来,卷起的碎石和纸屑四处飞散。我们三个紧抱成团才没被气浪刮倒,过了好一阵雅儿才说,火车的威力好大呀。我则暗自庆幸躲过一次危险,尽管知青的生命不值多少钱,可我们还年轻还没活够啊。
  前面的灯光逐渐稠密些了,长长的铁轨被分成几段整齐地排列着,黄色红色绿色的信号灯在铁道中警惕地闪动着,从高音喇叭中传出的机车调度的声音头一次听到居然那么熟悉和亲切。道路两旁是一排排低矮木棚,那是养路工人居住的地方,每个向外开着的窗户透出一小束黄亮灯光。工人们早已习惯了在从不平静的铁道边生活,连机车的吼鸣也无法把他们从沉重的睡梦中惊醒,白日的辛勤劳作换来的休息时间弥足珍贵,我听到了粗重的鼾声时高时低传得老远。
  铁路道旁的叉道上有几辆火车头还喘着粗气,不时冒出“丝!——丝!——”的白色蒸气,一群穿着满是油渍工作服的男人走过来,正是一组刚下班的机车师傅。当他们走到明亮的路灯下,那一张张被煤屑布满乌黑的面孔,就像才从煤窑钻出来的挖煤工。
  九龙坡机务段!这正是我们要投宿的地方,像溺水者捞到一捆稻草,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亮灯的门房去打听,大伯,请问有个开火车的老阮师傅住在哪儿?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头眼光从老花镜上方探出来望望我,自言自语道:老阮,哪个老阮,这儿都是开火车的……我赶紧补了一句,他是从小城来的,家在农村。老头喃喃道,农村来的?这儿的人好多都是农村来的,他显出爱莫能助的样子,知道我很失望表情尽量温和。
  深夜碰壁令我非常难过,天已经黑深黑透,初夏从长江吹来的夜风仍有些清凉,难道就这样在机务段大门外蹲一晚上吗?我倒不要紧,1968年那个武斗战火纷飞的炎夏,我曾在广福镇附近山寨上的红苕地里倒身便睡,任凭蚊子、蚂蚁乱爬乱咬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第二天早上挣扎起来,满脸浑身都是红肿的小疙瘩,两双脚板也肿起老厚,那难受得要命的滋味也挺过来了,在铁道边露宿一夜也算不了啥。可那两个初次长途旅行的小姑娘,哪怕受一点委屈我心头也不好受啊。
  怀着一线希望我固执地站在门房外面,值班老头好几次不安地看我欲言又止。这时一个提着铝制饭盒的工人师傅走过来,老头赶快喊住他,喂,张大,有个小城来的老阮你认识么?老阮,是开火车的吗?他伸出一只手搔搔头皮,好像努力要从记忆中搜寻出我要找的人。我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这个素不相识的汉子是我的全部希望。嗨,想去想来就是他嘛。那不是,老阮过来了。顺着张大的手望过去,一个跟他同样装束手提铝盒的男人正越过路基朝这边走来。
  阮大哥!——我大叫一声惊喜地迎过去,像绝境中盼到了救星一样,激动得声音也有些颤抖。老阮先是一愣接着笑起来,是你哟,小老弟。哦,还有两个女老乡,没想到,嘿嘿,欢迎欢迎。半夜投靠目的自明,我也不讲啥客套话了,带着妹妹他们跟在老阮身后。
  机务段宿舍前有个小烟铺,严格的来客登记处也设在这儿。大半夜了,里面还坐了一圈抽烟喝茶的人,在不知疲倦地开着玩笑。老阮让我拿出公社开具的外出介绍信,由一个矮胖子姓名、年龄之类的一项一项询问,他写字又很慢,一对不安分的眼睛老往雅儿艾儿脸上瞄。好不容易登记完毕,矮胖子又讲了几条治安条例才放我们走。刚出铺子门口,我仿佛听见后面飘来一句很轻的话,姓阮的又从老家弄了两个乖妹儿来啦……我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单身汉的老阮自然只能住单身宿舍,不大的房间放了四张木床。经老阮介绍,靠门边的小伙子姓周,从技校毕业后在修理厂当车工,他个子瘦长对人亲近。另两个小伙子一个是司炉一个是打铁匠。司炉出车正在跑重庆至永川一段铁道上,照小周的说法,打铁匠打扮得周周正正到江北相亲找女人去了。我们三个坐了一天车又找了许久才到这里,已经困倦已极,老阮把我托给小周,就带雅儿艾儿去刚联系好的熟人家休息。等老阮一走,小周就一本正经问我是老阮什么人,还准备到哪儿去?对老阮那人到底了不了解?几句话问得我一头雾水。听他口气没一点恶意,倒是充满关心,可他话里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等老阮回来告诉我妹妹他们已安排妥当,我稍许放下心来,这时才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软。悬在屋顶中央的电灯一直明晃晃地亮着,山城的躁热和一股莫名其妙的担心和恐怖使我无法安睡,头像枕在铁轨上,耳边除了不时轰隆作响的火车声就是调度员干巴巴的叫唤,不长的夜一下子变得老长,忍不住扭头看窗外,天空竟然一团漆黑。

  像几朵命中注定要漂泊的浮萍,被卷入生活的无情水流之中身不由己只好随波逐流。我们虽然滞留在闷热的九龙坡机务段,内心却清晰地知道流浪汉拉兹的歌声在召唤和诱惑,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啊,到处流浪……在工作劳累却还富足的工人们的眼里,我们是几个可怜巴巴的下乡知青,如果雅儿和艾儿不是两个年轻鲜丽的女孩,他们什么粗野玩笑都会开出来。虽然老阮是小城同乡,毕竟非亲非故能留我们住宿已是很大的关照了。这个文化不高的火车司机,处处显示他的生活地位要高我们一大截,嘲笑我穿的布鞋老土,买回一只半生不熟的西瓜硬要女孩们尝鲜说是解暑良药。还有那些带火的目光,从各个角落往雅儿她们身上撩来扫去,令人不安和担忧。以九龙坡车站为中心的街区还算热闹,不时传来铁道工作人员追逐打骂逃票者的凶吼,站住!狗日的,火车压死你……站旁一座百货商店被尽可能地打扮着,而货柜上的日用商品却非常缺乏,几乎每一种稍有用处的物品都必须用仅供本城居民使用的票证购买,外地人只有隔着玻璃看的份儿。车站边的小饭店拥挤而又肮脏,由于肉类供应紧张,各家饭店最多卖半个小时带肉炒菜,就宣告只有素菜和咸菜吃不吃由你。一天我们想改善一下生活,背着老阮跑到一家小店,好不容易买到几碗带肉馅的包面,吃着格外鲜美,又有电扇吹去浑身躁热,就在店里多坐一会儿,孰料服务员一边用一条油腻黑脏的毛巾在我面前乱抹,一边凶巴巴地说,吃饱喝足就快走,这儿又不是动物园。我本想回他一句,可抬眼一看有个穿绸衣的胖子已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有妹妹他们在一起,惹出事来麻烦,就把一口气忍了往外走。胖子抢到板凳扬声便叫,包面两碗!我看见又有个瘦精精的家伙等在他身后,候着那根板凳了。人为灌饱肚子什么体面也不顾了,真跟为了求生不惜和同类拼斗的动物差不了多少,偌大中国诸多人群,在政治躁热物资贫乏的年代,尊严和斯文扫地的事是常有的。
  艾儿要去西北边地谋求一条生路,迟早要同我和雅儿分手。机务段那些单身男人们热辣挑逗的目光,促使她下了尽早离去的决心,其实我也在暗地盘算如何早点离开山城,到哪儿去又四顾茫然。终于在一个清晨我从妹妹含泪的眼里读出了艾儿要西去的消息,尽管艾儿那漂亮的脸蛋上努力露着青春的笑容,可她眸子深处的忧伤还在压抑不住流淌了出来。照正常生活程序,一个花季少女正值求知求学的好年月,有了欢喜受了委屈还会在父母怀里撒娇呢。如今小小年纪的艾儿,却要独自走向遥远莫测的西北,实在让关心她的人心头有一种难言的痛楚。艾儿是个刚强懂事的女孩儿,她在我和雅儿跟前尽可能表现得轻松自如,好像她将去一个山灵水秀的鱼米之乡,而不是沙漠荒原的贫脊之地。其实我和雅儿都明白,这个十六岁姑娘的前方充满了艰辛,从今天起她只有独自去面对了。她的母亲猝然辞世,哥哥又去了川北山地的穷困村庄,那崎岖的山道细细长长,似乎没个尽头。相依为命的少年兄妹,被冷酷强劲的命运之风,吹得各自东西。茫茫戈壁,漠漠荒原,会有艾儿一心寻找的幸福之花吗?她不会知道,我和雅儿只有默默为她祈祷和祝福。不公正的命运已对艾儿非常无情了,西北的淡淡阳光哪怕能给她些许温暖也好啊。
  两个好朋友为即将来临的分别和不知何时才能重聚流下了伤心之泪,那无声之泪在她们稚嫩的面颊上流淌闪烁。我站在离他们不远之处,咬紧牙关强忍眼泪,尽可能表现出男子汉的坚强。当雅儿把我们好不容易拼凑的一点旅费塞到艾儿手里,她坚定地拒绝,因为她知道我们兄妹前路未卜命运难测。雅儿好说歹说,直到哭出声来,懂事的艾儿才勉强收下一点,把剩下的坚决留给了雅儿。
  九龙坡是重庆火车站出来的第一个小站,火车的汽笛简直像是冲着我们的胸口而来,气浪几乎要把我们扑倒在地。停车时间太短,赶车人多,艾儿提着她的行李在我和雅儿的奋力护送下,总算爬上了车厢。当她抓牢车门扶手,最后用异常复杂的眼光看着我们,轻轻地说,雅儿,以后多给我……写信……写信啊,……这哪儿是诉说心头之情,简直是肺腑深处发出的凄伤呜咽。艾儿……艾儿……我和妹妹喊着她的名字,却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车站的值班员一本正经地挥动了小绿旗,庞大的列车突然开动了,那一瞬间艾儿从车门边消失了,像被一股绿色的旋风卷走了一般。艾儿!——我们追着列车狂喊着她,没有任何回声。
  西去的列车,扑进了一团血红色的晚霞里。

  火红热辣的太阳到了山城上空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九个,无处不显示它巨大无比的威力,所有裸露的地面上都蒸腾着一层几乎看得见的热气,它们不顾一切地朝人的身上脸上扑来,令你躲避不及焦躁不安。1972年初夏山城的太阳为什么如此灼热?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也像一道烤人的白光弄得我头昏脑胀。自从艾儿乘车西去,妹妹雅儿像朵被晒蔫的花儿怎么也打不起精神,那白亮如水的眼波总是那么静静地愁愁地轻动,把我本不平静的心绪搅得挺乱。滞留在火炉样的山城实属迫不得已,就在这座城里也有父母的亲戚朋友,有的家境还相当可以,但我从没想过带着妹妹去找他们帮助甚至施合同情。父亲突然病逝母亲屡遭厄运的日子里,我曾给那些天南地北的亲戚们长辈们写过信,如实地讲了家中遭遇的不幸和困难,回信者寥寥无几,那薄薄的信纸中除了血缘之亲的一点不得不履行的义务之外,干巴、闪烁、无奈的话语里不但找不到什么安慰反而会增添一些担忧和气恼。其实从小我就明白,无论父辈还是母辈两个家族中的人,虽多有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却没几个活得轻松安适的,倒常有不好的消息从各地悄然传来,把父母心头的忧愁拉扯得更长更远。
  来了两个白吃白住的知青,同乡老阮最初的那点高兴消失得很快,虽然还没露出赶我们走的意思,可脸色、眼光。口气都有明显变冷的迹象,只有喝了几杯酒再盯着雅儿鲜艳若花的面庞,他一下子又热情得可怕,敢拍胸脯说他就是我们的亲人,就算去天涯海角他也会支持到底。男人在欲望驱使下为女人所发的誓言大多不可靠,何况那三十出头模样像条老干鱼的男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我纯真可爱的妹妹联在一起。我警觉而又气愤,身边有个心怀叵测的朋友真是危机四伏,稍有风吹草动就惊出一头冷汗。我暗自盘算如何早点逃离山城,只是东南西北朝何方而去还拿不定主意。流浪者的第一步总是挺难跨出的,只要跨了出去也就四处流浪四海为家了。
  为避开那淫邪的骚扰目光,我带着雅儿妹妹到机务段宿舍外面去游荡,常常晚上才悄悄回来,多数时候老阮和他的伙伴们已到火车头上干活去了。那时两路口的宽银幕电影院正放映《劳动家庭》、《鲜花盛开的村庄》一类朝鲜革命影片,大门的台阶或空地上聚满了趿拖鞋裸上身的年轻小伙子,他们嘻哈打笑,碰上稍许人眼的女孩动不动就喊小妹儿,耍个朋友啥……五角钱一张的票价不是很贵,可不能不捏紧每个铜板的我也舍不得花钱去看。隐约记得在我看不懂电影的小时候,倒有不少精彩迷人的影片在小城那种闭塞地方上映,有些片断还给了我难忘的印象。反而到了六七十年代,那些好看的有趣的电影一下子消失掉了,连简单无趣的朝鲜影片也被人们抢着观看。一个文化生活极度单调的年代,岁月的流逝似乎也极度缓慢,漫长无聊的时光里人们焦躁不安,往往无事也会生出事来。
  有时我带雅儿到外面散问,从黄桷坪到九龙坡机务段是一条狭长的石板小道,一层层石梯或缓或陡地连接着它。从这儿眺望长江南岸,那清秀的山峰和苍翠的树木,还有隐约露出的楼房街道,自然构成一幅风景画图,几只飞翔的沙鸥和一艘逆流而上的汽船,使整个画面活泛灵动。太阳渐渐西沉,一片紫色暮霭给远山近水抹上一层瑰丽的油画色彩,只是随着江风的吹拂,那色与光愈来愈暗,最后山水屋宇都模糊起来,浑然一片青黑浸满天地之间,直到电灯如星星般闪动而出,闻名于世的山城夜景又在眼前铺展开来。扑面而来的晚风里有一股花香,雅儿妹妹不知从哪儿采来很大一束野花,她含笑的眼睛我虽看不清楚,口气却比较轻快,哥哥,你看这花好看吗?从她手里接过一朵黄色的小菊花,我闻着那带点苦味的清香没有吭声。雅儿靠我坐下,轻轻地说,你又在想我们该去哪儿的事吧?哥哥,我们什么地方都别去了,就到爸爸的铜梁老家看一看,然后回小城去,不知妈妈怎样想念我们呢。她那身体好弱,经不住什么折腾啦……一颗雪亮的流星在墨黑色夜空划出一道耀眼白光,那并不强烈的光线竟把远山的轮廓猛地村了出来,就在这一刹那,我看清了流星坠落的方向,一个决心就下定了。我倏地站起来,拉着雅儿的手指向南方,兴奋地说,我们去贵州,就去贵州!雅儿晶莹的眸子里有两片南方的星空,也有两团明亮的星光在柔柔闪动。贵州?就是有贵阳的贵州吗?那么远,我们去干什么呀?妈妈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我并非一时冲动选择去贵州,但也真是没有要去那儿的充足理由。此刻我想起了大串连结束的时候,我们一伙戴红袖章的学生崽儿在上海爬上火车回重庆,列车经过云贵高原之时,只见铁道两旁尽是碧峰秀挺的山峰,透迄连绵奇丽壮观,和山峰俊秀的广西景色有异曲同工之妙。列车飞驰,思家心切,高原深处的苗山却给我留下一个纪念。车过有名的独山站时,我看见一些着苗装的妇女在卖一种装在瓦坛里的咸菜,听知情的旅客讲这是独山特产,辣中带甜带酸别有滋味。我想到了爱吃咸菜的母亲,冲下车去在拥挤的人群中买到一坛。这一瓦坛独山咸菜,我提到重庆又乘船东下,从万县码头上岸,又取山道回小城,路经两县交界的夹马石的时候,只见白雪铺道山风呼号,就在踏入小城乡土的瞬间,我脚下踩滑把瓦坛摔个粉碎,把那制作和滋味都独具特色的苗家咸菜留在了高高的山野,同时也把独山这个地名牢牢记在了心头。就去贵州吧!像有人在召唤我诱惑我,我肯定地对妹妹说。可什么时候走我还拿不定主意,雅儿把她手中的花抛向墨色夜空,我又闻到了那股带苦味的清香。
  当夜我一直犹豫如何向老阮辞行,他老兄最近几天对我们兄妹热情得有点古怪,尤其盯着雅儿看的时候显得神经兮兮的。深夜了简易的宿舍还很热,几个干了一天重活的年轻人回屋后草草洗洗就上床睡觉,挺响的鼾声在窄小空间此起彼伏。我躺在床上假寝,等上班的老阮回来简单干脆地告个别,闲话说多了毫无用处。等了好久才听到了他那哼小调的熟悉乡音,老阮每次开了机车回来都是先到机务段公用澡堂大洗一番,用他的话讲是把个煤黑子一样的人从头到脚洗个干净,不然哪儿也没法去了。开老式的烧煤的蒸汽机车的确是件苦活脏活,长久跟煤灰烟雾打交道又老是开着列车在呆板单调的铁路轨道上跑去跑来,工资较高的火车司机们有不少性情孤傲,就在铁道部们也是独特的一群。从农村参军再转业干上这行,是当时非常不错的职业,老阮内心总有一种带虚荣的骄傲,对我们这样前途未卜的知青他是瞧不起的,我猜测那古怪热情的背后有让人担心的东西,若不早点离开此地会惹下大麻烦的。雅儿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从小受到全家人的关爱与呵护,只是在父亲突然病逝之后她才突然变大了懂事了。爱护和保护妹妹,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责任。我轻轻撑起身子,在没开灯的寝室里寻找老阮的身影,盘算着如何向他开口。他平常回来倒头便睡鼾声也格外粗重,今晚上有点奇怪。他丢下工作包点燃一支烟就蹑手蹑脚开门出去,我心头格登一跳,以往的不祥的预感正在演化为现实,不由血冲脑顶门飞快下床跟踪而去。天上星辰依稀,机务段宿舍区光线一派迷蒙,只见老阮大步朝雅儿寄宿的那幢楼房走去,如同一只在黑夜出动的野兽。山城夏季炎热得如同一只巨大火炉,即便到了晚上那股闷热也久久难以消散,所以不少人家的窗户房门大多敞开通风透气,有人甚至把凉床竹椅摆在露天坝里以求睡场安稳好觉。少数有电风扇的家庭当然令人羡慕,那呼呼的扇风声似乎是一种美妙的音乐。我屏息静气跟在离老阮十米之外的阴暗处,看这个夜不安眠的光棍汉搞啥鬼名堂。老阮好像没觉察有人跟踪,他猫腰跑到一道大大打开的窗户前,放肆地朝里面张望,接着伸手在裤裆处玩起自慰的丑恶把戏,他没哼没叫整个身子却冲动扭曲得异常难看,渲泄的刹那他竟像条野狗一样嚎叫了一声,紧接着就逃窜而去。我不再去追他,轻轻走到那窗外。不但立刻闻到了一股野物猛兽交配后留下的浓烈腥膻气味,且骇然发现窗口正对着妹妹雅儿的床铺,她穿着粉红内衣裤白色亵衣正香香甜甜地睡着,投进去的一片星光把那正发育的身体线条勾勒得凸凹分明。这一发现令我又惊又怕,明白如果再在这儿呆下肯定有祸事发生的,原来姓阮的是条包藏淫心的大色浪啊。我好不容易才使自己镇定一卜来,回到寝室见到老阮正坐在床头大口大口抽烟,瞄我一眼冷冷道,一泡屎后那么久哇?我把心头怒火压了又压,不动声色道,水土不服肚子不好,老阮,我明天带妹妹回铜梁老家一趟。老阮一听大不高兴,咋个说走就走,当哥子这儿是栈房啊?我不再吭声上床躺着两只眼却睁得老大,很少有泪的眼睛忽地潮湿,几滴又冷又硬的泪珠虫子似地爬出来掉在床上,发出了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的巨大响声。
  第二天老阮不知哪儿胡混去了,我和雅儿几乎是不辞而别,提着我们简陋的行李走出机务段宿舍区的大门,沿着铁道去九龙坡火车站。钢蓝色的铁轨在火辣辣太阳的照射下,闪动着蓝色的光焰伸向远方。我心事重重,不知昨晚发生过什么丑恶事的雅儿天真无邪地哼歌采花,因为有哥哥可以依靠,她对前面流浪之路的艰辛也没太多的思想准备。面对险恶的人生旅途,我不得不在为自己鼓足勇气的同时又小心警觉,裤袋里那把削水果的并不锋利的小刀也算是自卫武器。我曾担心老阮会节外生枝阻挡我们离去,看来那个靠手淫来发泄欲火的家伙,一时还不敢向老乡伸出邪恶之手,再不趁机逃离山城恐怕会大祸临头。
  九龙坡车站人多杂乱,进城卖菜卖果的农民背篓挑担争先恐后往车厢里挤,列车乘务员和穿蓝色制服的警察又气又凶地维持秩序,什么脏话都骂了也无济于事。我紧紧拉着雅儿的手,生怕在拥挤中兄妹散失。凭大串连积累下的爬车经验,我用几块钱收买了一个临窗而坐的小伙子,把雅儿从窗口推了上去,她两只脚还露在窗外,一个脸青面黑的警察冲了过来厉声大吼,爬什么爬,快给老子下来!他伸手去抓雅儿的脚,我侧身一挡,他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啃屎,这位受到冒犯的强权人物怒火三丈,你小子敢搞破坏老子抓你坐班房!我不和他斗劲,赶快溜人人群往车门边挤,那家伙在不断涌去涌来的人堆外只好干瞪眼。幸好我在小城抢购牙膏肥皂的时候饱受疯狂拥挤锻炼,只要找到一点缝隙就能逃向生天,于是我贴着车厢斜插进去很快登上了列车,又边求边挤过去找到了惊恐未定的雅儿,只想火车马上开动就好。由于人太多又争抢上车,刚从重庆开出的列车就受阻无法正点开出,我们提心吊胆呆在车上,幸好那位警察没有上车来抓人,大概这种爬车场面他也见多了,只是吓唬一下人吧。那被我收买的农村小伙还给雅儿挪出一点座位,我感激地朝他笑笑。这时,雅儿指着窗外站台说,哥哥,你看呀,那也是个知青吧?我看到了一个感人的场景,一对母子站在拥挤的人群之外完全沉浸在别离的痛苦之中,穿简朴工作服的母亲看来是位女工,她才四十多岁头发也有些许花白,被她紧拉着的是个身材魁伟剑眉中藏着虎气的十七八岁的青年,他提着一个装有各种廉价日用品的网兜,身上的海魂衫的破洞已被巧手细心的母亲缝补好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忧郁。我听见一声清晰的抽泣,慈爱之光从母亲眸子里涌出来从头到脚抚摸青春年少的儿子,她干瘪的唇角轻轻地蠕动,泪珠在眼眶转来转去也没流下来。儿子对母亲轻轻说了一句告别的话,就冲向仍在拥挤的人群,那位坚强的母亲朝着儿子的背影挥手,晶莹的眼泪化做一道温柔祥和的光芒久久不息。这无声的告别场面使我大为感动,看呆了的雅儿已经泪流满面了。
  列车终于开动,先向西再向南直奔云贵高原。那是一块对我们兄妹来说几乎完全陌生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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