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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钱埋葬初恋 红从痛苦中解脱


           (1973年10月——1999年3月)

  博物馆和体育馆遥遥相对,中间横着一条车来车往的人民南路,两条以水杉为主的绿化带使这一片街区景象生动,使省城之南富有一种现代都市的魅力。博物馆是六七十年代的老式建筑,里面的各种展览却极有吸引力,已是这座名冠西南的城市不可缺少的文化窗口。馆外绿化地带的空地中,办了一家名叫苗溪的露天茶坊,是附近玉林、棕北几个小区的茶客茶友们爱去的地方。春天到来,阳光温和,成都任何一家露天茶坊都是客人云集,稍稍去迟的人还没有座位。茶文化如同春雨春阳,无时无刻不滋润着天府之国的每个角落。
  我早早去苗溪茶坊占了位置,一边饮茶一边翻报,这城市的几份报纸也办得有声有色,加上彼此竞争各显神勇,给市民们已经不太平淡的日子又添了不少滋味。一份或者几份好报纸,对一个已具规模发展良好的都会来说相当重要,无法想象上海人少了《新民晚报》,广州人缺了《羊城晚报》那生活该是多么乏味。读着读着报上的字慢慢飘浮起来,自由组合成一排排一行行新的文字,仔细一看那是红讲的故事中的一段,不由笑了起来。
  田先生,你笑啥?报上有什么精彩文章啊?红走到我面前,好奇地问道,随手抓起报纸急忙寻找她问题的答案。我说为等你来就看报,不料你在那一大堆文字里出现了,你说好不好笑。红叫了杯茶,把一盒圣罗兰女士烟丢在桌上,坐下来朝我笑道,看来我的故事还很吸引你嘛,可我自己受苦了,讲出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过于激动,这几天晚上都失眠,本来戒掉的烟又抽上了。你放心,我抽得很少,有时只是闻一间调整一下神经和思绪。
  茶坊很快客满,谈生意的、摆龙门阵的、打扑克麻将的、无所事事混时间的都有,在成都的休闲文化中这算一大特色,不少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总是羡慕这儿的人们太轻松太悠闲了,时间稍长自己也成为茶客中的一员例又觉得挺自然挺舒适的。
  红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夹在纤细的指间把玩着,略显疲惫的眼睛望着不远的绿树,许久没有说话。我知道下面一段人生经历对她来说太伤感和痛苦了,一个漂亮女子的青春浸泡在泪水之中,一面是爱情幌子的欺骗和背叛,一面是邪欲煽动下的威胁和恐怖。红不是走向绝路就是跳出陷坑,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她宁死也不走第三条路。红仍在沉思,那保持很好的颜面在春光里也有一层难以遣散的忧伤,她是那种在一大堆都市丽人中能显出独特气质的女人,温柔俊雅又不乏刚毅坚韧,当年她能趟过那片人生的泥泞沼泽也真是极不容易啊。

  刚去省城念大学的最初一段时间,我是靠他每周一封或长或短的来信支撑精神才没垮下去,他在信里总是重复那些干巴巴的誓言,对我关心的学习和生活谈得极少,就是这样的书信对一个困在闭塞山村的女知青也挺珍贵啊。大概刚行前对石老六有过严厉警告,他没敢来冒犯我,我对他随时警惕和防备,喂了条叫麻豹的狗,还从水库工地偷回一捆雷管,只要他敢再来纠缠我就敢炸人。然而日子一长,改不了兽性的色狼又蠢蠢欲动了。一天我在茅屋门口看书,麻豹忽地狂叫着往院坝扑去,见是石老六来了我进屋砰地关上门,一股包含羞辱的愤怒使我浑身发颤,把雷管和火柴抓在手里,他稍有不轨之举我就要拼命。那家伙没敢轻举妄动,避开不停攻击他的麻豹,走到窗前讪笑道,知青,我是好心好意来讲句话的,明年公社还有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我已经给哥讲了,无论如何给你一个。嘿嘿,你对我老石好一点点,要到省城跟相好的一起享福,就包在我手上。我知道他那狼肺里包藏的什么歹心,以为用上大学为诱饵我这个孤孤单单走投无路的女知青,会乖乖就范受他摆布。姓石的根本不了解像我这样的女人,为自己真心所爱的男人可以付出一切以致为他忍辱负重,但为自己她就苛严得多了,即使一次轻浮放任能获得终身利益,她也不肯背叛纯真的爱情。这世上好多女人是为追求一份真情而生的,也正是这份真情使她们的一生充满艰辛和痛苦,我不幸的根子也就在这里。见我没作声石老六以为我动心了,用手使劲推房门,弄得本来不太牢固的木板吱嘎作响,这时麻豹叫得更厉害,但没有任何人来理会这僻静山沟里发生了啥事。石老六错误估计我遭过他暗算又没张扬,软的哄骗不了就来硬的,只要再得手一次便可为所欲为了。
  我被邪火上身猖狂狰狞的恶狼逼得没了退路,横下心来以命相搏,哗地拉开房门,一手握着雷管一手举着冒烟的火绳,冲他吼道,姓石的,你敢过来一步,我就点火啦!石老六僵在门外一动不动,麻豹趁机去咬他腿杆,那五大三粗的汉子骇得一脸死白,突然抱头鼠窜,那样子狼狈之极。赶走了可怕色狼我软在了门坎上,手里还紧紧抓住雷管和火绳,强忍许久的泪水哗哗直流。懂事的麻豹过来舔我面颊,依偎在我的脚边,丢下手里的东西我抱起它哭出了声。
  我知道今后在黑松梁的生活会愈来越难,那个曾利用醉酒玷污过我身子的赖皮恶棍,肯定会千方百计寻机找隙来为非作歹满足邪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光靠一只半大狗儿怎能长久抵挡一头狂兽无处不在的攻击和侵犯?哪次稍有疏忽便会惨遭摧残跌入万劫不回的深渊。我想过去县里告状,把强奸犯送上审判台,可一转念又犹豫了,那家伙真的认罪伏法也只能判几年刑,而最终吃亏受损的还是女知青自己。再说如果牵连到在省城读书的刚,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上学机会就要中途断送,我含苦忍泪为爱情做的牺牲就白做了。石老六外憨内诈,对我为了刚的前途不愿揭露他的丑行这点看得还准,于是按捺不住兽性想对我再次下手。为躲避石老六的侵扰,我跑回小城家里好几次,每次不但得不到父亲继母的安慰和帮助,反要受一肚子气。当后娘的女人挺起了大肚皮,天天炫耀似地跟我谈她的孩子这样那样,无事可做就拿本《新华字典》东翻西翻,给她还没出世的心肝宝贝起名字。更可恶的是,她竟敢当着父亲和我的面,说我不幸早逝亲生母亲的坏话,我那已经完全遭她俘虏的父亲却一句责怪驳斥她的话都没有。家里住不下去,我便到下河坝刚的家里避难,刚的父母对我这个未过门的儿媳挺好的,每次都做好吃的给我,临走还要炒带肉粒的咸菜,怕我在乡下累着苦着,刚母还要悄悄塞十元二十元钱在我衣袋里,千叮万嘱有困难就去找她。每到这种时刻,我便要噙着泪安慰自己,为刚不得不做出的牺牲还是值得的。
  那两三个月是我这辈子最艰难困苦的日子,每时每刻都担心有可怕的事在自己身上发生,一下子瘦得相当厉害,连镜子也不敢照了。恶梦断断续续没完没了地纠缠着,那种精神折磨简直要把人摧垮。如果不是一桩我一直担心终于爆发的事件,我不得精神病就会逃离黑松梁到外面去流浪漂泊。
  不说你也猜得到,我怀孕了。那个深秋的清晨我忽地被一股冷风吹醒,望着从牛肋巴窗子透进来的淡白亮光,猛然间我心慌口酸,还没挣扎起身便趴在床头哇哇大呕,真是差点把五脏六腑也吐出来。被吓坏了的麻豹,两只前爪趴在床沿上,口里发出呜呜的轻叫,眼眶湿汪汪的。我边吐边哭,还挥动拳头狠擂自己的腹部,气血攻心昏了过去。是麻豹把我舔醒的,它的叫声格外凄哀。我把小狗紧紧搂在怀里,泪水长流再也哭不出声了。慢慢冷静下来的头脑里飞旋着各种思绪,要不要给刚打个电报让他赶回来帮我处理这棘手之事?要不要给父亲说明真相求他利用医生的职务之便去掉我腹中的孽肉?要不要到县上状告强奸犯石老六,让那恶徒判刑劳改才解我心头之恨?
  这次我没有犹豫,行动也干脆迅速,豁出去要干一桩为众多受欺辱的女知青复仇吐气的大事,使那些横行农村的丑恶势力遭受沉重一击。同时我也异常清楚,凭我对刚的深刻了解,即使狗急跳墙的石老六要把祸事往他身上推,我一口咬定和他只有普通朋友关系,正在大学求取前程的则也会坚决否认跟我的亲密关系,那作奸犯科的石老六就挨定了。
  拿定主意我就下床洗脸漱口,找出刚的信一一烧掉,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就离开茅屋去县城。麻豹跟在我身后追了好几里山路,这有灵性的小狗似乎预感到我跨出这一步就很难再回黑松梁,那哀哀的叫唤真是揪心动肠。我没料到大事来临,自己能这么冷静镇定。走到金鸡岭最后一个小山头,看得见刚刚在晨曦中苏醒过来的小城,我心里回荡着的是一股少有的豪情。
  走进县委大院的时候,知青办公室的门刚刚打开,我认识的李干事正收拾桌子,见我笑道,小红,这么早来有啥事?我一点不羞羞怯怯也不转弯抹角,一五一十把生产队长石老六强奸我的经过讲了出来,要求县上严惩恶徒。李干事对这类女知青受欺受辱的案件知道不少,但我的不幸遭遇还是激起了这位正直干部的无比气愤。他一边宽慰我,一边让我写简洁明了的申诉材料,并给公安部门挂了电话,要他们立刻行动按照中央最新精神,从重从快惩治欺辱女知青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罪犯。很快来了一位女公安,她对我作了详细的问讯笔录,事件前因后果每个细节都一一问到。合上问讯本的时候她轻叹了口气对我说,红,我同情你也钦佩你,如果你遮遮掩掩不肯讲出事情真相,我们很可能无法将罪犯绳之以法。过去我也办过几次女知青遭奸污的案子,全是当事人讲到关键细节就闭口不言了,结果让那些歹徒从轻处理。女公安带我去县医院作妇科检查,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把不幸告诉父亲,怕他受不了打击又担心后母知道会幸灾乐祸。走进医院大门的刹那,我对自己说这件事很快全县人都知道了,让父亲早点知道还好一些。我问女公安,你认不认识我爸?她点了点头,我平静地说,请你把我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说女儿没给他争气实在对不起。女公安答应了,她眼睛里有了一层晶莹的泪光。
  为配合案件的审讯和处理,知青办安排我住进县招待所,怕出意外,那位关心和同情我的女公安守护在我身边。父亲得到消息急忙来看我,进门还没说话就哭了,红啊,是我这当爹的没把你照看好啊,让你在乡下受这么大苦和罪,还、还碰上那么一个丧尽天良的恶人……要是你亲娘在天之灵晓得了,她宁愿再死三回也不让宝贝女儿受人欺辱啊。红,为你的事我今天第一次出手打了你后娘,全是她插在中间把我们感情极好的父女俩分生了。我除了打她两巴掌还有啥办法,她已怀了身孕过几月就要生了……看那么大个男人伤心哭诉的样子,也觉得他好艰难好可怜,奇怪的是当着父亲的面我眼里一滴泪水也没有。后母惠一次也没来看我,听说别人问她关于我的事,她摇头表示一无所知。对父亲她则更好了,那重重两巴掌把她心底里对老公的感情也打了出来。女人就是这样,只要她把一个男人视为她生命的全部,就连他的打骂也会视做一种强烈的爱意。
  强奸案很快传遍小城,县医院名医生的漂亮女儿成了街谈巷议的人物,人们想方设法在知青办、公安局打听每一个细节,并添油加醋使之成为茶余饭后的龙门阵。那些骇人听闻香艳火爆的情节被一段一段编造出来,有好事之徒绘声绘色讲述,好像曾亲眼目睹了整个案件的发生经过。在文化生活极为单调,样板戏也好久看不上一场的年月,一个姿色不凡的女知青遭到粗鲁不堪农二哥强暴的的案情,无疑让那些闲极无聊寻事生非的人们找到了最刺激最开心的消遣话料。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知青办配合公安部门对案子处理很快。经不住严厉审讯的石老六没支吾几下就痛哭流涕招出了实情,为减轻罪责把刚供了出来,说他早就与我关系不正常,他只不过喝醉了酒一时犯错。为弄清案件真相,公安局和知青办派了两人去省城调查,陪护我的女公安再次严肃地问讯我并做笔录。我一口咬定跟刚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同住一个茅屋是生产队安排的,我还多次向大队提过男女同居一屋虽然各有门户也不方便,和刚家的往来也平常,小城的知青们相互串串门不足为怪。到省城调查的人不久回来,女公安向我透露,在大学已是学习委员、预备党员的刚,矢口否认他跟我有过超出同学、知青关系的任何行为,连写过热辣辣情书的事也瞒下来了。刚似乎对我的了解更深刻,从一开始便清楚我会对我们的亲密关系守口如瓶。有一点他肯定毫无所知,烧毁那些曾给我支撑给我安慰的信件时,我对刚的一腔真情也在一片一片燃烧,连同那些虚情假意的文字一起烧成了灰烬。
  案情大白,痛哭认罪的石老六被关进了县看守所。判决的日期却一拖再拖,听人说石老六那当公社副主任的亲哥四处奔走求情,认为他的党员弟弟只是多喝了酒一时糊涂,充其量判个劳动教养也到顶了。而石老六的老婆根本不认为他老公犯了啥罪,反污我年轻美貌勾引她丈夫,肚里揣了野种才咬人一口。那泼妇跑到县委大闹知青办,李干事找来女公安要抓她,才吓得尿了裤裆溜回了黑松梁。石家三亲六戚也放出话来,只要石老六判了刑,他们就要进城找我兴师问罪,有凶人还扬言要再强奸我一次。
  主办此案的女公安和李干事,也没料到处理一个证据确凿的刑事案件如此阻力重重,县上主持政法工作的领导迟迟不决。那年头一个公社副主任的活动能量实在不小,居然有县革委领导出来说把个农村基层干部弄成了强奸犯对全县声誉影响不好,是不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受了点委屈的女知青安排个工作,事情也就摆平了。在小城北大操场召开的公审大会已开过几次,姓石的还关押在看守所,抽着他亲哥送去的好烟混日子,还放出话来最多再坐半个月就要出去逍遥了。
  世上还是好人多。女公安在部队服役的丈夫回小城探亲,听妻子讲述了我的不幸遭遇和地方恶势力的猖撅,不由义愤填膺,当即认真看了有关案情的文字材料,并抽时间在小城以及我插队落户的黑松梁作了社会调查,提前回到省城向上级领导汇报。结果一个解放军教导员的调查报告,引起了省革委主管知青工作领导的高度重视,迅速派了工作组赴小城,三天之后政法部门对石老六作出了判处八年有期徒刑的判决,他那当公社副主任的亲哥也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公职遣回原籍。
  在困居了几个月的招待所小房间里,女公安和李干事带来有关文件激动地宣读,我喜极而泣,扑在女公安怀里不知说什么好。在我不长的人生经历中,再没有比正义压倒邪恶更扬眉吐气的事了。
  红的语调又轻又缓,好像每个字都是从她内心深处发出来的。那有好看长睫的眸子湿湿漉漉,眼白上的淡红血丝仍记载着昔年伤痛的残痕,她的手抖着划燃火柴点着一支香烟,却没有吸,只呆看那灰白色缕缕烟气袅袅飘散。
  我完全理解红此刻的心情,在她有点仓促地讲述知青年代的悲愤遭遇的同时,我记起了自己当年在县知青办当文字打杂工时的一段见闻。
  那是一个春雷隆隆的下午,已在落雨点的小城天地昏黑一片,四处传来孩子们欢呼下雨的叫声。春早已久的川东,实在需要下一场透雨了。我在知青办外面办公室整理一位扎根派先进典型的事迹材料,一位副主任在里间准备去地区开会的发言稿。大雨来临前的县委大院静得出奇,顽童们的闹声也被响雷盖去,雷后的沉寂使那些胆小鬼大气都不敢出。忽地,我听见一个极其微弱饱含凄哀的话声,你过来嘛,悖时的女子,你没遭那些家伙搞死算是命长,还不知活得下去,当娘的也不晓得……过来啊,砍脑壳的女子……不知出了啥事,我放下材料抬头一看,一个干枯瘦小的妇人站在门口,正伸手去拉一个头发泛黄骨瘦如柴的小女子,她们看来是母女俩。在我发愣间,只听通通两声闷响那两个女人已经跪在了我跟前,中年妇人抽泣着叫道,领导呀,快给我女儿作主哦,她这条小命要丢在那些恶霸坏蛋手里哟!……我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凭在知青办工作的经验省悟那瘦弱得像个小学生的女知青遭遇了不幸,赶快起身去扶她们,大娘,同学……快起来吧,有啥情况尽管反映……我话音未落,那位副主任从里间探出半截身子,冲我道,快去叫老李,又是那一摊子事……他没把很烦的话讲出来,可把两个鼓了好大勇气才到知青办来诉苦申冤的女人脸都吓白了。老李正好来上班,见状忙向我使个眼色,压低嗓门说,走,我们到隔壁小会议室去谈问题。哎呀,你们母女硬是急得很,打大雷下大雨的天气还往县城跑,我讲过材料已报给公安局了,很快会有结果,在家里头等消息嘛。
  看来李干事是清楚全部内情的,颤颤抖抖的母女俩见他就像见了救星一样,不敢哭也不敢说啥,用四只肿得老大的眼睛乞求般地望着他,我立刻感到几股透背的冷气包围过来。到了小会议室,李干事把门一关,叹口气温和道,又碰到啥麻烦了么?这一问妇人包在眼眶里的泪水长流而下,她哽咽道,大队书记的人闯到我家来,要把女子弄到山上去,我不带她进城求你们保护,那些家伙不光要糟蹋她还会谋害她哩……我这才仔细看了那畏怯地躲在母亲身后,几乎被可怕厄运整得有点痴呆的女知青,她瘦瘦小小干干扁扁没有半点女孩的魅力,像这样一个弱不经风的小女孩在她落户的山地,也要遭到一伙兽性强徒的凌辱和摧残,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没一点公道可言啊。轰地一声雷响,把我们几个都吓出一身冷汗。那些为非作歹之徒,真该天打五雷轰,个个烧成黑炭也不解气啊。
  我很快弄清了事件原委,那个叫春的从乡镇下到边远山村落户的女子,去没多久就被生产队的保管员奸污了,她又羞又怕不敢声张,只有躲在屋里悄悄流泪。保管员酒后吹牛说她尝了女知青的鲜,会计暗暗动了欲火,晚上摸去用刀剥开房门,软弱可欺的女子又遭一场强暴。以后是生产队长。大队书记,只要哪个想发泄一通就找上门去,稍有不从或反抗就拳打脚踢直到乖乖听任摆布为止。如此令人发指的兽行居然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可怜的女知青被弄得完全丧失了反抗,连遭那伙坏蛋施暴了多少次也说不清楚。直到她下身的伤口溃烂,大队书记们怕她死在山里,才送她回镇上治病。当娘的这才了解到女儿遭受的奇耻大辱,母女俩抱头痛哭一场,一起进城治病和报案。
  后来那个大队书记和保管员被判处死刑,会计和生产队长各判十年徒刑,而那乡镇女知青的一生也给彻底毁掉了。
  我不愿再想下去,和红的复杂人生故事相比,我在知青办打杂那几年了解到的各种知青遭遇,也是五花八门触目惊心,多年来一直想忘记可总是不能。
  一个看过太多不幸的人,更对不幸无法漠然置之,这大概也是我乐意倾听红的漫长叙述的原因之一吧。

  女知青状告强奸犯,把生产队长送上法庭判了重刑的前台故事和幕后新闻,在小城闹得沸沸扬扬,到招待所来“参观”我的人也不少。当街头贴出司法部门对一批罪犯判处徒刑的公告之后,那议论余波还在街头巷尾回荡,而我才发觉自己陷入了可怕的生存困境之中。回家吗?有负疚感的父亲和即将临产的后娘都会把我当做包袱,生怕我的污点会给知识分子家庭带来麻烦;审案期间刚的父母虽然悄悄来看过我,言谈中听得出他们更担心的是已经出人头地的儿子会不会受影响,对我的不幸遭遇他们又同情又惋惜,明显看得出两个老实人还对刚和我的亲密关系担忧了;我插队落户的黑松梁肯定不能回去了,石老六判刑,当了公社副书记的石老大开除公职回乡务农,就是对我恨得咬牙切齿的石氏家族几十号人的冷嘲热讽寻衅挑事我也招架不住。县知青办的李干事对处理此类事件的善后工作有经验,他说服金鸡公社把我迁到小城另一方向的黄泥公社,插队还是插队,落户还是落户,也没违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任何政策。新的生产队的干部社员,口里说服从组织安排,心头对我充满敌意,红颜祸水让一个党员队长犯罪判刑,他们不得不从一开始就怀有戒心。
  我成了一片浮萍,常在风吹雨打之中,却不知要漂泊到何方去。其实案件了结之前我已下了决心,要去省城大学看看刚,就算他不再像信里那样山盟海誓,能对我有一个简单庄重的承诺,这辈子我也就跟定了他。女人走到这一步,忽地觉得所爱的男人口头承诺特别重要,未免有点可笑,男人的承诺从来是真的少假的多。而那时的我偏偏把刚的承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好像它能决定我将来命运似的。这事我没同任何人商量,刚的父母已在跟我拉开距离了,去县医院找父亲也只是厚着脸皮要一点钱。父亲好像知道我要出远门,结结巴巴地暗示我也许只有用婚姻为筹码生活才有转机了,他给了钱还有一封给在省城工作的姑姑的信,不用看也是请她替我介绍对象的。父亲的头脑出奇地清晰,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人生出路在婚姻,尽管后来证明这是错误的预感和分析,但当时我除了年轻貌美之外的确一无所有啊。父亲在艰难岁月对女儿的爱护和希望,我深受感动至今不忘。
  从小城到州城的公路崎岖颠簸,几十公里路程一辆破旧客车开了四五个小时,车上旅客不时抱怨争吵,我的心情却出奇地好。第一次独自离开故土去遥远的省城,尽管所抱的希望时而很大时而渺茫,我毕竟走出了远离知青生活逃避报复灾难的第一步。初冬的淡淡阳光照耀着我少血的面颊,渐渐地浮起了一层暖色,那是一种容易让男人动心的忧伤的美丽。州城我曾随父亲去过两三次,一条源自巴山深处的大河,和两道叫做凤凰、翠屏的青碧山峦,环绕拱卫着一座拥有一二十万人口的城市。那依江而筑傍山而建的街道房屋颇有特色,如果站在离它十多公里之外的雷音山顶望去,州城,像一艘大船永久静泊在一派苍绿的海水里。在这城里有我的几家亲戚,小时候去作客的时候他们都喜欢我,现在却不想去见任何人,每个亲友的关心猜疑都让我受不了。我径直去了火车站,虽然孤单的伤感包裹着我多愁的心,还是有解脱的欣慰伴着我的旅程。
  列车抵达省城火车站已是早晨,一层薄纱似的乳白色雾气时隐时现,使我一下车就感受到川西平原的清冷。行前父亲给他当中学教师的姐姐拍去了电报,可大姑并没到车站来接我,也许她要上课或者有其它重要事情来不了吧,初出远门的我已学会了宽慰自己。由于做了流产手术我的身子虚弱,这次只带了一点大姑爱吃的小城特产豆笋做礼物。当我东打听西询问总算在一条僻静小街找到大姑任教的学校,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她家门,那个表情严肃的女人还是表示了高兴和欢迎。
  大站的一对儿女去了西昌当知青,姑父在市郊一家化工厂当技师周末才回家,两小间住房显得简朴安静。红儿,大姑端详我一阵柔声说,你把你爸爸妈妈的好处全占去了,当然长得很漂亮。我拿他们当学生时候的照片给你看,也真是一对让人羡慕的俊男美女啊。我含羞地笑笑没说什么,大姑取出的老相册也没心思翻,心头盘算着怎样早点和刚见面。看来父亲的信使大姑非常当真,很有要为我找对象大干一场的样子,人还没坐稳就要领我去什么“留真”照相馆拍几张近照。她热忱地说,红儿,大姑虽然很少给人介绍对象,但我这些年教过的学生不少,自己能干工作挺好家境不错的男生也有一些。你样儿这么乖,又知书识礼,还愁啥找不到好对象哟。我想了想涨红着脸说,大姑,谢谢你的关心和好意,先别忙去找什么人,我、我有个男朋友在省城大学读书,想先见见他再说。大姑一听用手指轻戳了一下我的前额笑道,看不出你是机灵鬼呢,瞒着你爸早就恋爱了吧?唉,你爸和你妈也是早恋分子,要不是为漂亮的妻子,我那弟弟也不会到川东小城去工作喽。红儿,你妈跟我很有感情的,只可惜红颜命薄她走得太早啦。听说你那后娘不咋样,这两年我也懒得写信,也晓得你夹在中间不大好受……大姑,我眼圈一红差点落泪。
  省城大学在一条叫做锦江的河边,是座颇有历史的学校了,如今它被许多红色标语口号包围着,一看就是座充满革命精神的新型大学。我的理想曾是进入著名的华西医学院读书,将来成为一名父亲那样的好医生,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把理想横扫一空,能回城当个工人也是天大的幸运了。刚现在就在眼前这所名牌大学读书,从第一眼我便喜欢上它,那些刺目的大幅标语也不觉得讨厌了。
  刚读的哲学系,实际上是专门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父亲曾说这个专业的毕业生,将来从事党政工作的机会比较多,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进了大学校门找到哲学系的教学楼,看那一幅幅政治性极强的语录,我蓦地感到和刚的距离又拉远了一截。我去的时候是下午,想刚上完课才好见面谈一谈。
  踏进教学大楼我的心情便有些激动,上中学不久文化大革命来了,我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的美梦也随之飘散。看见教室里的桌凳黑板,想着自己不过是怀着某种世俗希望来省城的知青,和那些坐在里面读书的时代骄子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打听到刚的教室,一看只有三五个学生在读读写写,听我说是刚的老乡,几个男生女生一齐用探究的目光盯着我看。一位戴眼镜的同学站起来说,班长在打篮球,我领你去吧。原来刚是这个班的班长了,看来他真是抓住机会就绝不放过的人,进步不小哩。我没流露越来越多的不安,避开同学们的视线,跟在眼镜后面去运动场找刚。
  这所大学的环境实在太好了,虽经过一场大革命的冲击,它的楼舍、园林、操场,依旧让我这个渴望读书的小城姑娘大开了眼界。校园里的学生不多,运动场倒很热闹,老远传来叫喊和喝采声。幸好眼镜同学好奇心不重,一路上没问这问那,不然我的心情会更乱的。刚正在参加篮球比赛,他穿着火红的运动衫在场内奔跑跳跃,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不知为啥一见他我就双眼泛泪,僵在离球场还有二十多米的地方挪不动脚了。眼镜看出点问题,赶紧跑去叫人了。不一会儿,一道红色亮光冲过来,我立刻闻到那股熟悉的汗味。红,刚急切地问,啥时来的?咋不打个招呼?我扭头抹去泪水,正要回答,忽听一个尖锐的女声传来,刚!——你还上不上场啊?人家又进球啦!刚朝球场那边摆摆手,压低嗓门说,走,我们找个地方说话。我和他没走几步,又听那个女声在喊,刚!——衣服我给你带回教室啊!——那热辣关切的声音,像冷水一样泼了我满头满身,原先的不祥预感似乎在刹那间变成了严酷的现实。不知为什么,我满眼的泪突然落回心里,并把方才还在波动的忧伤和失望冲卷到心底去了。
  望江公园以临江的古楼、薛涛的古井和品种繁多茂盛青翠的竹子闻名于世,眼前的景象却有些败落,如果不是初冬时节依然夺目的一团团绿色,偌大园林真是有些萧瑟和肃杀了。微冷的轻风,不时卷起几片淡黄竹叶,飘动在我们身前脚后。好像那尖锐的女声把刚的思路割断了,从学校到公园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冷风一吹,我头脑倒清醒些了,平静下来仔细端详这个曾令我深爱的男子。他年轻英俊漾溢着男性的阳刚之气,红色运动衫上有几个毛泽东手书的金黄色的校名,一个青年能在这样的城市这样的环境学习和生活,真该既骄傲又满足了。
  我强忍住内心深处的痛,轻声对他说,刚,我在小城的事,你都知道了么?他点点头口气沉重地说,早知道了,红。最先是我妈拍电报来说你出了事,要我留意小心。后来县里来学校调查,我当然明白事因和严重性。对不起,我否认了我们的朋友关系,红,这年头能上大学实在不容易啊,我……刚的表情又痛苦又懊悔,我不感动也不生气,没什么,刚,我也希望你那样做。你想,我忍受那样大的羞辱,就为你能上大学啊。不知为什么,不争气的我有点哽咽,刚伸出一只手搂着我的肩头,颇动感情地说,红,你真为我受苦啦,这辈子我都忘不了。在我们那座保守得固执的小城,一个姑娘要状告一个十恶不赦的强奸犯,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啊,你就算告赢了,在某些人眼里也成伤风败俗的坏女子了。我好钦佩你的勇敢和坚强,收到我妈那封告之详情的信,我忍不住流下热泪,从心里呼喊你的名字,红!……刚的样子也感人,我差点压抑不住心里不停涌荡的柔情和激情,扑过去搂住他把脸紧贴在那宽厚坚实的胸脯上。可我还是顽强地忍住了,关键的那一刹那身子禁不住猛烈一颤,幸好刚的心思并不全在我这儿,也没观察到我身心的巨大变化。我从川东山地坐汽车乘火车奔走上千里来到川西平原,并非要自己的初恋情人重复那些山盟海誓。时间可以使一切誓言变得苍白直至化为灰烬。一颗满布伤痕的心,只需要相爱的人一个简单庄重的承诺,就足可慰藉一生。我试探地说,刚,我闹出那么大一场事,在小城没法呆下去了。你看,我们该怎么办?刚那因冲动而泛红的脸一下子变白泛冷,他紧张地思索片刻,吞吞吐吐道,红,你在家乡处境艰难,我比谁、谁都清楚。听我妈说,县知青办怕你在黑松梁受打击报复,把你迁到了别的公社,这样也好。红,我目前还是个学生,现在学校对大学生管得特别严,工宣队的人也格外敏感和敏锐,前不久一个部队学员的未婚妻来看望他,在这公园里玩得晚一点回校,就被定为违反革命纪律作出了留校察看的严重处分。红,请相信我,对你的感情一如既往丝毫没变,只是我需要时间,你需要等待,还有两年多我就毕业了,那时看我分配在什么地方什么单位,再回小城去。去接你。刚的声调有点异样,那些话好像不是从内心而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表情更不自然竭力表现出非常真诚的样子,可面部线条又那么僵硬呆板。人的语气神色往往泄露心底的隐秘,我虽然印证了一些猜想,但还是不甘心,火热初恋残存的力量促使我不放过一丝希望。我镇定心给朝他微微一笑,刚,我不要你说那么远,只想知道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各有各的难处,到底是好下去还是到此为止做个普通朋友,你给个简单明了的答复,也不枉我走这么远来找你……我的这点要求好像给了刚重重一击,他呆立着沉默许久,才说,红,你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只是我目前的身份和处境不允许我跟你结婚,否则我……唉,红,还是那句话,求你给我两年多时间,大学一毕业什么都好办了。他言不由衷神志恍惚,我非常明白,想起运动场那个令他不安的尖锐女声,我隐约悟出点他的隐情了,决定不再逼他。一个人就算面临人生的重大抉择,只要想通了抉择也就轻松容易了,我没料到自己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它在刚眼里一定挺好看的,他受到感染表情也松弛了许多。我说,刚,你说得对,我需要等待,你需要时间,人生大事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决定的。好与不好,暂不谈了吧。我在省城还要住几天,大姑上课也忙,你能不能抽空陪我走走看看。话题一转刚立刻来了情绪,口气也热忱多了,当然要陪,红,这座大西南首府文化遗迹很多,像武侯祠、杜甫草堂,眼前这座望江楼都是全国有名的,我一定陪你好好玩一玩,啊。说着他看了两次手表,我理解他心里的焦急,也没说什么主动朝公园大门走去,刚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面色又红润生动了。
  在回大姑家的路上,我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默默思索!一个人说爱真不容易,而要变心为啥又那么易如反掌?他真的变了吗?为什么?是那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女声吗?大姑见我情绪低落,关心地问这问那,我费了很大劲克制自己,笑着对她说,没啥,可能长途旅行患了感冒精神欠佳吧。刚我见到啦,他正在准备一篇大批判文章太忙,约我过两天去草堂玩呢。大姑放下心来,为我找来感冒药亲自倒杯开水,关心地说,红,吃点药吧。如今的青年读大学太不容易了,你男朋友能把握机会肯刻苦努力,将来一定有出息。我不得不拿起药片往嘴里放,刚喝口开水那药片就卡在喉咙口,把眼泪都卡了出来。大姑一看心疼地为我轻轻捶背,我则趁机让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流了下来。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去省城大学找刚,走之前对大姑撒了个谎说是去春熙路看看百货大楼,好像小县城的女子对大城市的一切都感兴趣。走到大学门前看那进进出出春风得意的工农兵大学生们,真想掉头回去再也不来。然而女人的好奇心迫使我收不回脚步,像鬼使神差我沿着仅走过一次并不熟悉的校园小道,走向造型独特的哲学系的大楼。也许我也像个正在这儿读书的学生,来来往往的男女青年没大注意我,只有几个大胆放肆的男生盯着我放出热辣辣的目光,羞得我低头快步而行。我不想去教室找刚,而是想在他学习生活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如能和他不期而遇也是件高兴的事。在心灵深处还是对那令刚不安的尖锐女声有种莫名其妙的敏感和好奇,想知道她到底是谁,也许是个比我更美丽的女孩吧?我恍恍惚惚地走着,也不知自己到了校园何处。突然,一片枝叶繁茂的水杉林里边,传来了我非常熟悉的男声和并不熟悉却印象深刻的女声。
  男声:……华,你听我解释,她确实是从老家来的表妹,到省城亲戚家来玩顺便来学校找我。这事你都盘问第三次了,难道还不相信我?
  女声:哼,大白天讲谎话不怕脸红。我有同学看见你们在望江公园勾肩搭背的,表哥表妹那样亲热,又不是贾宝玉和林黛玉!
  男声:你看你气成那样,身体要紧哟。华,表妹家里出了大事,我安慰一下又有啥嘛?我们从相好到现在,彼此的了解很深了,何必还这样东猜西疑,要我把心掏给你看吗?
  女声:刚,你晓得我这人的脾气,眼睛里容不得半粒砂子。爱情是绝对自私的。你若原来有女朋友,坦白告诉我,和她一刀两断,我一点也不怪你。如果你胆敢脚踩两只船欺骗我,就算我爱你心软,我爸爸也会找你算账,哼!
  男声:华,你真越说越远了,我若对你有半点欺心,要遭老天爷放炸雷劈……
  女声:你!……又赌吓人的死咒了,我不依你,我不依你……
  女声娇嗔起来像扑在了男人身上在用拳头轻轻擂他,男声格格笑着像把撒娇的女人搂在了怀里,不一会儿树丛那边很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听得全身的血流都凝固了,呆在离树丛很近的地方挪不动脚步。我已不知道什么是后悔了,只悔恨自己怎么眼睁睁爱上了这么一个卑鄙之人,还为他付出了一个女子最宝贵和最耻辱的……我真想发出一声能惊动全校的尖叫,可我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我僵立在那里,如同一块毫无知觉的石头。
  突然,一道穿透力很强的亮光震动了我,看见刚和一个留短发很精神的女生手牵手出现在我面前,刚大吃一惊松开她,愣愣地瞪着我,叫了一声,红!……那女生脸上露着灿烂的笑容,用脆朗的声音对我说,哦,你是刚的表妹吧,长得比刚还漂亮呢。你们谈吧,我要到系党支部汇报去了,再见。
  红!刚等那个叫华的女生没了人影,冲过来握住我冰冷的手,含着两眼泪水低声道,你听见我跟她说啥了吧?红,我是没办法呀,不得不成了她猛烈爱情攻势的俘虏呀,虽然没有爱可我一时难以挣脱她的爱情罗网呀,……实话对你说吧,华的爸爸是省城驻军的政委,兼任我们学校的军代表,我今后的政治前途可以凭他一句话……红,你千万要相信我,从懂事到现在我真正爱过的女孩,只有你啊……
  此刻只要我回应一声,刚什么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誓言都会说出来。
  我猛地转身,迈着稳稳的步子走向校门,而且越走越快。我没回头,也不想再看虚伪者表情真诚一口谎话的样子。
  女人的爱心,滋生、成长、开花、结果都非常缓慢,一旦失去真诚遭受欺骗,死亡起来格外迅速。刚,死在了我心里,他倒下去的最后一声脆响,我自己也没听见。
  冬日的太阳,悬在灰白的空中,像一片软软的银箔,轻风都可以吹动。
  我匆匆行走在锦江边,全身轻飘飘的,像要被风卷起来。一团银箔似的光在前面晃动,那光里像有闪闪的泪珠,任凭风吹风卷怎么也掉不下来。
  那真是泪么?谁的泪呢?我看得明白,却说不清楚。

  露天茶庄很安静,来这儿的茶客们大多注意风度,说话的姿态和声调尽可能温文尔雅。有人说某个环境就有某种气场,是可以形成一种文化影响众人的。这也是我比较喜欢这个苗溪的露天茶庄的原因之一。明丽的春阳照在新绿的树叶上,那一团团合光带玉的天然之色,浸染于心感觉很舒服。可听了红的一段故事,我的心情也湿湿的郁郁的,几乎不敢正眼看她那张有泪有悲的脸。红站起来长吁一口气,想平息起伏很大的心绪,似乎挺难做到,伤感的往事一旦从心底沉渣泛起,真是五味俱全悲愤交集。她面颊上的两片红晕不褪也不涨,那过于激动的表情让我暗暗担心,遭受过多打击的红以后讲不好她经历的复杂故事。我求助似地望向天空,忽然看见毗邻的省博物馆大门上方有醒目的广告:世纪回首(1896——1904)一百年前中国巨幅老照片隆重展出。哦,我想起来,1896年的一天,法国人方苏雅怀着殖民梦想,登上了驶往中国内陆的小帆船,成为法国驻滇总领事,并拍下了纪录西南地区历史的上千张内容丰富的照片。1997年,两个爱国的云南人,几经周折才让国人能亲眼一睹这批沉睡百年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于是我说:红,去看看展览咋样?她点了点头拿起手袋就走,看来这女子也很想从那难受失望的心境里挣脱出来。昔年的恶梦太沉太深,要彻底忘却真不容易啊。
  博物馆老旧的楼厅里,聚满了参观老照片的人们。这批百年前中国西南部的旧照片,数量之多内容之广保存之好,实在罕见。红一幅幅看得认真而仔细,一种少有的吸引和感动使她很快沉浸在百年前的人世沧桑之中,眼眶里又有了银箔似的水光,内容却和先前大不相同了。最后,她停在一幅方苏雅摄于1896年题为《新娘》的大幅照片上,久久不肯离去。我不想惊扰她,走向大厅另一侧,去欣赏数目不小的少数民族系列,尤其是拍于1903年的《白彝》,简直比许多著名油画家笔下的杰作还要生动和深刻,那震撼人心的历史真实和艺术力量,使我感受到难能可贵的淳朴之美和骠悍之气。
  我买了一本《世纪回首》的纪念册,走到展馆外面的空地里,仰望有薄云和春光的天空,思绪慢慢从百年前的西南边地回到车龙水马的世纪末省城,满怀感慨难以诉说。红也抱一本纪念册出来了,她脸上闪动着柔和的光亮,看见我就大声说,田先生,不管怎样我们还得回到现实来。现实,不面对不行啊,你说呢?我理解地望着她,微微一笑。
  柔和春色里的红呈现女人的成熟之美,招来许多人关注和欣赏的目光,大凡这种女人身上的故事一定不少,值得我们这些写书人去接近和了解。
  忽地,一个闪念从我心头掠过:红和刚的故事还没完吧?正这么想,红那气色很好的脸转向我,大声说,走,再去喝茶,我还有故事给你讲呢。

  听我说话的声调看我面颊的颜色,聪敏的大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即把我搂人怀里,抚着我的长发轻声道,红儿,像你这么好看灵气的女子不愁找不到好对象的,只是世风太俗听说知青就担忧这样那样。唉,我托朋友物色了个钢管厂的工人,靠体力吃饭工资有保障,人也老实巴交的,见见咋样?当时我心情极乱只想早些逃离对我说来凶多吉少的省城,大姑说什么听得迷糊,随便点了头。第二天上午我稍作打扮就跟大姑去了人民公园,在水塘边一棵老柳下见到了身穿劳保工装壮实憨厚的大郭,他一看到我就两眼发直话也说不出来了。大姑温和得体地介绍了几句,要我们单独谈谈她去旁边茶铺等候消息。我虽明白找个像大郭这样有固定工资收入又忠耿可靠的男人做丈夫,也许是处境艰难的我目前最好的选择了,可刚受到严重挫折的我偏偏心有不甘,看任何男人都不顺眼。大郭是那种木讷寡言的人,见我神色不好便焦急不安满头冒汗,求救似地四处张望,样子挺可笑但我笑不出来。两人沉默好一阵,实在憋不住的大郭猛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件用白手巾紧紧包裹的东西,双手捧在我面前,结巴道:小、红,如果你肯答应,这、这是我、我给你、你的见面礼。……我瞥他一眼人没动也毫无表情,心急的男人伸出粗壮手指笨拙地解开手巾,一只亮锃锃崭新新的上海牌女表闪着惑人的光泽。当年的不锈钢手表是非常贵重的礼物了,我虽然有所感动还是礼貌地微笑道:大郭,头一次相见,这礼太重了吧。往后我们成了朋友,再说好吗?他满面通红赶紧把表塞进衣袋里,头埋在胸前不吭声了。凭心而论大郭是个好人,做他的老婆肯定会受他小心呵护的,但他与我心目中的男人差距实在太大,别说接受就是短暂相处也难啊。回到学校宿舍,大姑知道我的心情,拉着我的手怜爱地看着我叹气道,唉,红儿,把你交给大郭那样的大老粗,大姑不是不心痛。可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知青回省城找对象的太多啦,她们的条件都简单,找个可靠男人能调回来就行。你是小城的知青,跟他们比条件好像又差一些,幸喜你生得如花似玉,不然大郭那样的男人也不好找呢。别不高兴,下次再去大郭厂里看看,也许感觉会好一点。大站的语气很温和,而我的自尊心又受了一次伤害,心没流血却好长时间隐隐作疼。已够小心的大姑,陪我一起流出了难过之泪。
  大郭的工厂在省城东郊,成片的厂房颇有气派,像我这种从农村小县来的女孩子真有点又惊喜又羡慕。早得到消息的大郭特意请了假,先领我和大姑在厂里转转,介绍时口气里充满了国营大厂工人的自豪。随后去他的宿舍,有几个大嫂式的女人已等在那里,还有一群穿工装的青年散在四周观望事态发展,那阵势让我有点心慌,抓住大姑的手紧紧不放。也许我的模样身段大大出乎他们的意外,本来七嘴八舌谈论不休的人们嘎然而止,都瞪大眼睛盯着我看,有几道热辣目光放肆地扫来扫去,我不由面红耳赤。大郭住的集体宿舍,拥挤不堪的房间里有张小桌子,桌上摆了当时挺难买到的香蕉鸭梨之类,一切都表现出这是一次既特殊又隆重的招待。进房后大郭尴尬地笑笑,小红,地方小,让你委屈了。大姑刚要开腔,一位把守房门的大嫂大声说,小妹儿,只要你和大郭扯了结婚证,厂里会马上分个单独房间给你们呢。话音未落,一个挤进来的圆脸大嫂说,你做了钢管厂的家属,就可以在厂里做临时工,每月挣个二三十块钱不成问题。大嫂们叽叽喳喳好像看穿我除了嫁人,再也走投无路了。而那些像是大郭朋友的青年表情复杂一声不吭,有几个眼底里流露出了一些同情。本来准备了些话的大姑见这场面,也不知说啥好了,频频向我示意,要我多少表个态。大郭以为我主动进厂房看来这门婚事大概十拿九稳了,他一个劲地憨笑一个劲地劝吃,一大盘水果很快到了大嫂和青年们手里,有的简直双手不空。不知为什么,我被人们簇拥着进房的那一刻,就决定无论他们怎么诱劝逼迫,一句话也不说,还要尽可能做到面带笑容。于是,一场人们期待已久的相亲戏很平淡,还没结束已有人散去了,几个满怀热望的大嫂脸色很不好看。大郭还是那么憨厚老实,送我和大姑走到工厂大门外,还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我没回头,怕这一回头为某种东西感动,做出一辈子后悔的傻事来。大姑一路上紧握我的手,似乎怕我像只蝶或一只鸟突然飞走一样,直到回了她的家,我噜咽着轻声道,大姑,我想回小城……她才双手抱着我伤心地哭了。
  小城对我相当冷漠,父亲和继母有了宝贝儿子对我的归来视而不见,大概那桩强奸案带来的流言恶语也伤透了他们的心吧。农村是不敢去的了,不管我出现在哪里就有不少男人用异样眼光盯着看,那色迷迷厚颜无耻的样子实在让人恶心。我只好寄身在小学同学英的家里,她妈妈开了个小杂货店,靠在食盐、煤油、糖果里抠点秤来养活几口人。大姑给的一点钱我省着用也一天比一天少,想着前途没前途后路没后路便心神不安担惊受怕。刚的家我一次也没去过,有天在菜市场躲闪不及和刚妈面对面撞个正着,她愣了片刻嘴唇翕动几下还是扭身走了。我当时出奇地冷静,也许唇角还挂着微笑呢,可走到菜市旁边的小巷子里泪水怎么也忍不住了。见我呆在家里很少出门,英妈暗暗着急,这个又胆小又吝啬的女人真怕我把他们靠小本生意支起的家扯垮了。一天,英妈一本正经对我说,红呀,你闹起不是个办法,该找件事做才好哩。仙人岩的梨子熟了,你去园里买些进城来卖,肯定能赚些钱呢。仙人岩在小城以西十多里外,以盛产香甜化渣的莱阳梨闻名全县,那种从外省引进的梨种,经过数十年的栽种已经本土化了,也就成为小城特产之一。小时候我随父亲去过仙人岩,早春时节遍坡遍岩开放的雪白的梨花,真是美极了。我二话没说就去仙人岩贩梨,嘿嗤嘿嗤背一篓带叶的鲜梨回城,英妈直夸我能干。不知为什么,我卖梨挺容易的,几十斤梨叫价也是市场最高的,一会儿就被人买光。当然买主多是男人,他们不讲价也不看秤,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胸上看,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就掏钱。第二次我又去仙人岩贩梨,有个开货车的小伙子把车开到梨园边帮我拉回几大筐鲜梨,我明白他这样做是想取悦和接近我,可除了真诚谢他之外我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卖梨的生意不错,把赚的钱分出一些交给英妈做伙食费,她就喜笑颜开的了。仙人岩的梨子在那年月真是最好的水果了,常有人把它作为礼品捎到州城和省城以至北京城哩。那个赶场天,我去北门河坝洗衣服耽误了一会儿,把梨子背到农贸市场已人流熙攘难找立足之地了。我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找到个空隙,刚放下背篓就有人围过来抓梨子了,哎呀,这梨又鲜又好,我们多买几斤,让她便宜一点嘛。那娇嘀嘀的声音我似乎在哪儿听见过,抬头一看不由浑身一震,是刚和他的大学女友华站在我面前!与此同时刚也看见了我,惊愕中不由有些慌张,嗫嚅道,华,我们不买了吧……这时那个高干女儿也认出了我是谁,骄劲傲劲一下起来了,冷哼道,原来是你的初恋情人啊!哼,多少钱,我全买了。那一刹那我头空脚轻简直想入土遁去,只要不再见刚那副讨好她的丑脸,和华那张得意嚣张的俏脸。但我并没退缩,冲着那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女大学生说,我这梨不卖,多少钱也不卖!你!——华的脸由红转白再转青色,近乎咆哮地叫道,我今天非买不可!刚,给我把这一篓梨子弄走,不弄走有你好看的。这时有不少人在围观,几个有点面熟的人在指指点点说什么。面如土色的刚和我对视片刻,突然拉起华就大步离去,那娇生惯养的女子也许从小长大也没受过这种气,和他吵闹扭打招引一群小孩追着看稀奇。我并不去想他们两个会怎么样,原本好好的心情一下子坏极了,匆匆卖掉那篓梨子就回英家,愣愣坐了许久眼里一滴泪也没有,英不知发生了啥事一个劲地刨根问底。我也忍不住把刚带女朋友回小城的事说了,泼辣的英没听完就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敢骂出来,她对刚这号男人恨之人骨。不知刚从那儿打听到我借住英家,天黑以后居然来找我说有要紧的话谈。英把他堵在门口,用最刻薄的话嘲讽挖苦他,刚似乎也不在意,只求她让他跟我见上一面,并又老实又可怜地说他的女友又凶悍又嫉妒又多疑,他没太多时间回去晚了恐怕要惹大祸。英一阵开心爽气地大笑,不知为什么她笑出我一脸泪来。刚见英不但无动于衷,还幸灾乐祸,也就失望地离去,最后还很不甘心地冲熄灯瞎火的英家叫了一声,红!……其实我就站在英的背后,呆望着那个负心男人,想跟着英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几天后一个清早我去北门河坝洗衣服,刚出老城门口经过一片树林子,就与刚“不期而遇”。我心头格登狂跳想转身回走脚却僵住不动,刚是有意守候我的。他跨前几步急切地说,红,我在这儿等你几天了,就想见见你讲几句话。我漠然地站着,昔日的浓烈温情此刻竟荡然无存,心底里想无论他怎么表白都与我无关,同一出活生生的悲剧反复上演就与欺骗有关了。早上的河滩空荡少人,稀疏的树林流动着凉爽的小风,如果一对真诚相爱的男女此时此地约会,真还有些诗意呢。然而一颗饱受创伤的心,这种时候更觉悲凉。见我默然不语,刚像受到某种鼓舞热忱地说,红,我不爱华,一点儿也不爱。只不过我的毕业分配,留在省城以及将来的前途,都得靠她和她爸……红,你等我两年,最多三年,我无论如何要回到你身边,把你为我吃的苦受的伤通通补偿过来。红,相信我,我们的初恋是最美好的,为了我们的爱情,等着我,啊?……我很想冲他大吼一句:你这种人,也配说“爱情”这两个美好纯洁的字吗?可我觉得对他吐一个字,就是太抬举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这时有挑水洗衣的人过路,我端着洗衣盆迎着刚走过去,他苦笑着为我让道,直走到河边我也没回头,只能感觉到他还在岸上心情复杂地注视我。
  田先生,人世间的俗情孽缘真是说不清楚,有些事也应了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的老话。这些年我一直回避跟刚见面,好几次都听见他声音了我掉头就走,离得越远越好。关于刚的任何消息我也不想知道,他好他歹全是他自己的事,和我有啥干系?一个在女人心头彻底死去的男人,要活过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可将近二十年之后和刚在省城相遇,虽出乎我的意外,冷静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命运这东西常常要作弄人的。
  我这辈子命运坎坷,为找个可靠男人安个温暖小家,四处碰壁上当受骗真是带血带泪啊!那些故事以后讲吧,还是先把我和刚的纠葛讲完。国家改革开放对我来说的确是次难得机遇,考大学文化底子浅了点,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些时代骄子远走高飞。幸好当年英妈鼓励我卖水果,有了些做生意的经验,于是向朋友们借了一笔钱,在小城十字街口办了“红红服装店”。我每周不辞辛苦往返坐二十个小时的班车,到重庆解放碑附近的批发市场去拿新货,有时碰上公路塌方或堵车,在停在荒山野岭的汽车上过夜也是常有的事。这样往返奔波进货销货,再凭我对中低档服装的鉴赏力,我很快成了县城小有名气的女老板。做了几年之后,我手上有了些资金,又觉小城太小,人们对服装需求的档次很难提上去,一套千元以上的新装没人预订的话我根本不敢进。这时有人建议我到省城寻求发展,已从学校退休的大姑也多次写信来让我去作伴。在一个春天的黄昏,我带着数目不菲的存款和一只衣箱,坐上了去省城的卧铺客车,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经商生活。
  一旦时来运转挡也挡不住,到省城不久我就成了一个叫“海雅”的时装品牌特约经销商,并在有名的时装一条街草市街有了面积不小的门市部。“海雅”是广东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对准大陆城市市场生产中档男女系列时装,每季的新货不但气派高雅紧跟国际潮流,在价格上也有优势,所以穿“海雅”很快成为省城男女的流行时尚。经商发财靠机会和运气,这两样我都抓住了。为“海雅”时装在人口众多的西南大都会名声大扬,我功不可没,生产厂商的老总们也格外看重我。经过一番创业的艰辛之后,我才明白成为百万富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有了钱为报答关心我的大姑,我特意在棕北小区买了一套公寓,还购了一辆乳白色欧宝轿车,生活变得优裕而充实了。惟独男女感情上还是个空白,大姑时常叹气。她为我迷上了晚报上的征婚栏,总想为我找个如意郎君,其实善良的大姑对我了解不多,也不知道一个女人在经历那么多创痛之后,对男人很难有青春时期的激情了。而大姑还是那么热忱地给我报告某个出色男人的信息,我只淡然一笑,又忙生意去了。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的店刚进了一批“海雅”冬装新货,尤以男人的双排扣厚花呢休闲西装最招徕顾客,不足千元的价格更使它成了抢手货。我坐在经理室里一边品茶一边打电话调货,要厂家尽快空运一批新装来。这时我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家乡口音在同营业员讨价还价,那男人说他很喜欢这件休闲西装,只嫌贵了他的工资收入买来作难。我亲手调教的营业员有礼貌也理解人,当即表示给他打折,那男人还是说贵,人却舍不得离开。那家乡话引动我的好奇心,刚走出经理室我就愣住了,后悔自己居然没听出是昔年男友的声音。手拿西装的刚也愣在那儿,不知说啥才好。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身子有点发福了,脸上带着倦色,眼光也灰淡少神,比我想象的不知差了多少。小芹,我用略带激动的口气对营业员说,这位先生是我的老乡,西装就按进货价给他吧。小芹心领神会立刻找出包装袋弄好,恭敬地交给刚,我们老板半价给你,该满意了吧?刚的面庞掠过一丝慌乱,赶快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塞给小芹,口里说着“谢谢”,逃似地出了大门,那寒伧的背影让我莫名其妙地有点心酸。
  回到办公室我的情绪失去了平静,不由自主地要去想刚的事。像刚那样的工农兵学员,又有政治背景很硬的老婆做后盾,他本人又聪敏好学,在正常情况下也该有个掌握实权的职位了。不知为啥刚混得那么差,不但没了男子气概,连买件中档价格的衣服也囊中羞涩,其中肯定有原因的。然而这些原因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在刚和他女人那儿我得到的嘲讽、羞辱还少吗?偏偏冤家路窄,刚跑到我的店里来买衣服,把几乎遗忘的陈年旧事又拉上心头,令人伤感和叹息。
  下午我开车回棕北公寓,没把见到刚的事告诉大姑,心想那也只是一次极其偶然的相遇,像刚那样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的男人,不会来找我的了。再说他肯定是个怕老婆的软耳朵,要是让那女人知道我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而且活得相当不错,不打翻醋坛子才怪呢。大姑见我情绪不佳,哄小孩似的要我喝了清火养脾的老鸭虫草汤,又带我去牡丹阁吃海鲜,讲些从报上看来的都市男女趣闻笑话给我听,渐渐地重新出现在我眼前的刚的影子也淡了。晚上我们去锦江宾馆卢浮宫喝茶听音乐,享受初秋之夜的清爽和悠闲。大姑常夸我会生活有品味,就是不会找男人。没男人的家不是真正的家。对她的唠叨我报之微笑,她想生气也生不起来。
  和前度男友偶然相遇引起的那点涟漪,很快平息得没了任何印痕。我在省城经营的“海雅专卖店”已开到第五家了,虽然管理上了轨道不必事事操心了,但新货看样订数之类决策性大事我必须亲自抓。等我去广州开了几天厂商主办的时装发布兼供货会议回到省城,走进草市街总店的大门,小芹又高兴又神秘地说,哎呀,红姐,你总算回来啦。有位先生天天送礼物来,我全放在你办公室桌上啦。我一头雾水瞪她道,小妖精,少拿大姐开心。说着推开办公室房门,赫然看见宽大豪华的桌上放了好几支包装讲究的红玫瑰,有的已枯萎了。送花人是谁?不容我多想马上悟出是刚,看来那家伙一厢情愿地旧情复发了。我觉得好笑又有些生气,叫来小芹冷严道,你怎么随便把这些花往我办公桌上放?有这种情况为啥不给我打电话报告一下?真是胡来!小芹吓得双颊泛白,小声道,我、我看他是你的老乡,对你蛮热心蛮诚恳的……再说,红玫瑰那么鲜艳好看,人家好心送来,我把它往垃圾堆丢呀……小姑娘是好心和无辜的,可我还是板着脸孔说,下回他再送,你就往垃圾堆丢!
  刚又到草市街总店去过没有,我不知道,小芹也绝口不提。自从有了“红玫瑰”事件,我很少去办公室,不想再和刚碰面,过去的事就让它永远过去,如要重提的话,满腔悲愤倾泻而出也够那负心人受的了。我一点不知刚的家况处境怎样,都是进入中年的过来人了,还做那种献上“爱情玫瑰”的俗事,可见这人毛病不轻哩。人就是这样,想抛在脑后忘个干净的事,偏偏时昏时清地纠缠着你,把本来好不容易得到的安静与平和搅乱,让你既生气又无奈。见我心绪不宁,大站以为我有了为之动心的男人,悄声对我说,红儿,把他请到家里来吃餐饭,大姑看人一眼一个准呢。我只好闭嘴不语,任何解释都会使过度关心我婚事的老女人唠叨许久,把家里的那点平静也弄跑了。
  这世上有些事你一心想避也避不开,我隐约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天小芹打电话给我,急呼呼地叫道,红姐,快过来,你老乡和他女人在店里吵闹,劝也劝不住,好多人围观哟!生意咋做嘛。到这一步,我不得不去“面对现实”了,边开车边想:刚这些年咋混的?怎么会窝囊到那地步?为解开这个谜,我也得去见见他和他那曾经非常骄横跋扈的女人。
  总店门口围了一些人,里面的闹声已经小了,小芹站在门口等候我,不安地轻声说:红姐,对不起,没想到会惹这种麻烦。你那老乡也真是的,天天往这儿送啥花嘛,弄得他老婆疑神疑鬼的,跑来抓第三者呢。我好不容易把他们劝进了办公室,你来就好了。我镇定地说,小芹,店里的事你关照好,做生意比管闲事要紧。聪明的姑娘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带几个营业员忙碌去了。我跨进办公室,就看到一脸通红的刚坐在沙发上,一副倔犟恼怒的神情。他的女人华则气乎乎地站在屋中,那样于还有一肚皮气没发泄出来。华已发福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妇人了,青春时期那点姿色早已荡然无存,衣著老旧普通简直像街道居委会的大嫂大妈。一个女人的变化如此之大,的确使我吃惊不小。华看了我片刻,叽咕道,真是你的老同学呢,我还以为哪个小狐狸精勾得你魂不守舍,家里呆不住要往这草市街跑呢。哦,我记得她叫……红,是刚在家乡的好朋友,对不起,方才我闹了误会,给你的店招惹是非了。这事刚还得负主要责任,谁叫他神神鬼鬼的,要和老同学见面,给我讲一下也行啊。刚余怒未平一声不吭,我想想说,华姐,我这样叫你可以吧。刚是我过去的朋友,这是你很清楚,可我们断绝往来后有二十年毫无往来。前次偶然碰到,一句话还没讲过。如你有什么误会的话,大家可以当面讲明白。华姐,有件事我可以绝对保证,刚跟我只是老乡而已,其它什么一点不存在,你尽可放心。红,……华眼里忽地有了莹莹的泪水,哽咽道,我、我相信你的话。跟你讲句丢丑的话,这些年我跟刚的矛盾也不是因你而起的,日子越来越没法过了,我不知该咋办。心里总有恨气和不平,老想找他吵找他闹。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哟……红,我真想哭一场……哦,得去单位上班了,靠工资生活的人就要受人管。有空想找你说说话,如果你不记恨当年我对你那么刻薄的话……她在多脂肪的圆脸上抹了一把泪,镇静一下情绪,没瞅刚一眼,走了。华前脚出门,刚就冲她背影丢去一句:精神病!
  刚有满肚子话要对我说,不面对也不行了,于是我主动邀他到附近茶楼坐一坐,品茶交谈气氛也好一些。刚是成熟过早衰老过快的那种男人,前额以上的头发稀疏已显出秃顶之相。按常理来推测,他娶了有政治靠山的女人做老婆,又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就算不做多少努力仕途也一派光明啊。眼前的刚已露出些落魄影痕,有些让我搞不懂。我要了两杯碧潭飘雪,刚呷了一口道,好香啊,就是太贵。我只好把想过的话讲出来,刚,你应该各方面都不错吧,至少有了一官半职,据我所知你们那几届的大学毕业生,当到副省长的人也有哩。刚叹口长气,望着我许久不说话,伸手在衣袋里掏像是找烟,我又叫服务员送来一包中华香烟,他也不客气点燃就开抽。一支烟抽完又取出一支,刚打开话匣子:红,真不知该怎样对你讲,我这辈子千错万错,最大的错是找了华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原以为她父亲是高干,在省城各方面都吃得开,我的政治前途工作单位什么都迎刃而解。开初的确是那样,华父一句话我就分配到了市委一个要害部门工作,办完手续单位领导对我大为欣赏,公开说我只要好好干肯定前途无量。第一次提升也很容易,组织上还把我列入第三梯队重要人选。正在我磨拳擦拳努力大干的时候,没想到的事出来了。好嫉妒心眼窄的华突然向我发难,说我刚当个小官就不顾她和家了,又说我们处里某某年轻漂亮的女孩跟我打得火热,甚至造谣我和小情人在某次去外地开会时上床了……她这一问,我的麻烦事便接连而来,什么第三梯队培养对象吹了,部里考察几年要提我为正处长也烟消云散了,连市委送我去省党校学习的通知已发到单位又收回去了……唉,小孩已经读高中了,华还是三天两头找我闹,每次全是疑神疑鬼捕风捉影那些事,弄得你又气又恼精疲力竭。她这辈子的主要精力都花在监视我控制我上,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闹得满天风雨,直到我求她才暂且罢休,没过几天又来了,还一次凶过一次,似乎不把我当泥团一样捏在她手板心里就过不得。红,没想到吧?我几个最笨的大学同学,如今都已是部长局长了,而我这个有大靠山的能干人,还是个有职无权看报喝茶的副处级干部,实在无颜见家乡父老啊。满四十之后,华更加变态,不让我穿得太好,怕有姿色的年轻女孩喜欢上我。又不许我身上有太多余钱,怕我去夜总会找小姐。她处处防范,还口口声声说为我的前途着想。我几次提出跟华离婚,话才出口就招来一连串的指责,妇联的领导单位头头纷纷找我谈心,当了“陈世美”还是离不成婚,我真他妈的太窝囊啦!红,我最后悔的是当年没珍惜你那份真情,为了虚荣和私心而攀龙附凤,结果掉进个刺芭笼里上下不得。奇怪的是,我每次和华闹过之后,都要梦见你,梦见我们在黑松梁当知青时那艰辛却又甜蜜的日子,你永远那么青春美丽富有爱心……红,简直没想到我们会在省城重逢,当时我像被一棒打懵了一样,一路上回到家满脑子全是你……红,我、我太激动了,不晓得讲些啥才好……
  刚的滔滔倾诉虽给我一些感叹,产生一点怜悯,却不能打动我的心。一个人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也有重新选择的权利。刚是心甘情愿落入世俗生活泥潭之中的,他陷在里面无力自拔,那也只是一个男人的悲剧,他为自己选择了那种生活,又没有重新选择的勇气,说一大通抱怨别人的话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不说。我只有用含笑的沉默来对待他,因为我的话解决不了他的任何问题,反会增添他的幻想和烦恼。有一点他应清楚,我早已不是二十年前深爱他的那个纯真幼稚的红了。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我成了一对遭遇婚姻困境男女迫不及待倾诉隐秘曝光内情的对象,他们居然天真地以为我这个局外人有帮助解脱或挽救什么的能力,也许两个冤家心头的怨气怨火都憋得太久,要找个略知他们过去的人发泄一通吧。我对刚的冷处理,大概挫伤了他对旧情的那份眷恋和期望,再也不来草市街送玫瑰花了。华主动上门找我交谈,还是有点出乎意外,这个曾经高高在上不屑正眼看我的女人,也有屈尊俯首低眉柔语的时候,由此可见人世沧桑变幻无穷,难以把握的命运往往于人是冷峻而严酷的,昨夜还醉繁花梦,今朝醒来万事空,等你明白过来追悔莫及又太晚了。
  我还是在那家茶楼和华见面,耐心听她抱怨和诉说。华已是那种姿容褪尽庸俗平常的中年妇人,尽管穿了自以为得体的衣服,还是难掩那种与当代都市格格不人的土气。她的眼光还有点明亮锐气,并暗藏着一丝阴冷和敌意,无论怎么面带笑容也让我一目了然。华表情呆板木油,却有省城女人的共同特点:能说会道,打开话题叽叽呱呱,你想插嘴也插不上。
  她没有开场白,出口就说了跟刚一样的话:万没料到,我这辈子会海在婚姻上,而且是自作自受好心不得好报。当初爸爸妈妈告诫我的话,不但一句听不进,还说他们有封建思想根本不懂爱情。红,说实话刚一进大学我就对他一见钟情,那时他年轻英俊学习优异还有组织才能,连学校最挑剔的女同学也认定他将来前途无量。大学四年我一颗心扑在他身上,还和父母以及关心我的叔叔阿姨作解释作斗争,谁看不起我的男朋友就跟他们争吵斗气。刚是我们那一届哲学系最出色的学生,这一点连总是拿有色眼镜看人的我妈也承认。毕业后靠我爸一句话,刚分到最好的单位,并从一开始就成了组织的培养对象。我们结婚在军区大院里,有人说是七十年代来省城最风光的婚礼,来祝贺的省市领导络绎不绝,刚感动不已我幸福不已。开头两年我们的生活和谐快乐,在公共场合出双人对常招来人们羡慕的目光,刚经常拥着我动情地说,华,是老天爷把你恩赐给了我,有你才有我的一切,我爱你也胜过爱自己。他的甜言蜜语我深信不疑,自以为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后来他提升了,坐上了一个市委机关年轻干部人人羡慕的位置,这时我们的宝贝女儿出生了。在双喜临门的日子里,我突然发现他有些变了,对我和女儿的关心虚假应付,有时借口开会起草文件夜不归家。你想,我是生在啥家庭的女人,虽不是帝王公主也是红色千金,眼里岂能容忍半粒沙子。从有疑心那天起,我就暗暗观察他甚至不惜把吃奶的女儿丢在家里去跟踪他,终于有一天把他和那个风骚的打字员堵在办公室里了。一场大闹,他跪下给我求饶保证不再重犯,我想到过去的情份和女儿,原谅了他并求父亲说情只给了他记过处分。偷过荤的男人任何赌咒发誓都不可信,他闻到一点腥味又会旧病重发以至变本加厉。后来他利用外出开会跟当地女人勾搭,在省城又和不三不四的女人交往,我和他暗地问明里闹,组织派人调解的时候,那卑鄙家伙居然说当年并不爱我,只是迫于无奈才与我结婚的,真把人都气得死。你比我还清楚,刚是啥东西嘛,一个挖煤工的儿子,在小城那个家跟贫民窟一样又脏又破,我昏头昏脑实在不晓得看上他哪一点了。所谓爱情,有时候也真他妈的害人,开头给你点真的假象迷惑人,到头来全是假的。我这一生毁在刚的手里,完全是上了爱情的当,如果听我父母的话,今天早已是将军夫人啦。从女儿出生后的十多年,我跟刚是打打闹闹过日子,他说我疑心病、精神病,咒我不得好死,夫妻反目简直比仇敌还仇敌。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拖着不跟他离婚,他想的就是丢开我这黄脸婆去找个嫩婆娘潇洒开心,老娘偏不让他得逞!唉,话又说回来,我看着刚那副死眉死眼的样子心就烦,到底该咋办心里也无数,拖他一天是一天哟……红,幸好你看穿他早,醒悟得早,不然你受的欺骗和羞辱比我还多哟,女人啊,真还是命苦……
  华满眼是泪,一滴也没流出来。她滔滔不绝吐出那么多话,人像轻松些了。我又当了一回听众,想说几句同情的话也说不出口。坦白而讲,华有今天给我一种报复的愉快,但那也只是短暂的一瞬,更多则是对反复无常命运的感叹。华达到了倾诉内心积愤的目的,似乎也不需要我能说些什么,她礼貌地道别。送走那臃肥的背影,“买单时我才发觉她一口茶水也没喝。伤心女人伤心事,满世界都有,我不想知道太多,偏偏举目便是,而且还跟自己有些瓜葛躲不开也避不脱,看来人生的天下还是太小。
  冷静下来我越想越是气,我四十出头还没结婚成家全是跟刚那场恋爱种下的祸根,年轻时的一次次流浪遭受的悲痛羞辱本在一点点淡忘,不料伤疤又遭撕疼痛钻心刺骨。在许多人看来,我是漂亮高雅的女富商,开名车住豪宅,日子过得优裕快乐人人羡慕。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孤独和凄苦,有时夜深人静一片淡白月光从窗户照进卧房,失眠的我会悄然落泪。一个女人,连最普通最平常的家庭温暖也得不到,再有钱又有什么用?
  为排解烦恼,我把公司业务交给小芹他们,自己随一个旅行团去了云南。这次我不在城市停留,专去有民族特色原始风情的山区,最让我留连忘返的是有香格里拉之称的中甸、德钦一带,梅里雪山之下简直是世外桃源,凡是去过的中外游客无不称那儿为人间仙境。我当时真想在那里买块地修幢房,和纯朴勤劳的藏族、纳西、傈僳山民生活在一起,那才是与世无争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哩。
  整个云南之行像次美丽的梦游,我变成了一只披着彩翎的孔雀,在神山圣水雪峰花地之间悠然漫步,把那些烦恼怨愤通通抛向九霄云外。然而梦境是梦境,现实依然是现实,一个月之后我还是不得不搭乘返回的班机,在省城日益现代化的国际机场,我一点没有归家的喜悦。寂寞的大姑当然高兴得很,见我出现在她面前像个小孩似地手舞足蹈,笑嚷道,红儿,你走这些天啊,我像个老尼守座古庵,每天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慌哟。我不吭声,把从云南带回的工艺品送她,老人笑逐颜开又忙着摆弄那些精美的新玩意儿去了。
  小芹到公寓来找我,看她脸色就明白有事。她悄声说,红姐,这些天你手机不通信息没有,真把人给急死了。告诉你吧,前些天你那老乡又到总店找你,讲明你外出旅行了他不信,天天来转悠守候,有时一转就几个小时,不知他有啥事,我问几次也不说。看来刚真成了我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了,一旦我下定决心要逐散它,昔年旧梦非用狂风方能吹个一干二净。
  再见到刚是在经理室里,他头发蓬乱衣服皱巴一副丢魂落魄的样子。我冷严地望着他,不客气地说,刚,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日子,三番五次往我这儿跑,是啥意思啊?刚双眼泛潮,动感情地说,红,我跟华离婚了!我想你知道这个消息。我淡然道,你们离婚,和我有什么关系?刚,有一点对你说清楚,你我之间早在二十年前都一刀两断了。刚垂头道,红,怪我一时糊涂,私心太重,辜负了你一片真情,求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补过?我说,别再到这儿来,就是最好的补过了。刚,你是精明过人的人,这件事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刚说,我是明白,可知道你还没成家,又不甘心。我不再说啥,收拾东西要走。扑通,两声闷响惊我一跳,抬眼一看堂堂男子汉的刚跪在办公室中央,一颗硕大头颅埋在胸前。我内心涌起一股恼怨和厌恶,但尽力克制住,冷静道,刚,你这样像啥话嘛,快起来,不然我叫人请你走了。红!刚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孔,轻叫道,我已经被华整得无家可归了,你能不能借给我几万块钱,让我去租套房子有个立足之地啊?红,你是个好心人,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就最后帮我一回吧!求求你啦。
  钱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早已不重要了,刚要的几万块钱我随便也能拿出,为摆脱他的纠缠,我叫小芹拿来三万元营业款,放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刚,这些钱你拿去,也不用打什么借条,我要你从此不再来这里,不必用什么人格保证,再来我就只有报警了。刚愣愣地盯着那小堆钱,突然伸出双手把它们捧人怀里,霍地起身逃似地跑出房门。小芹不满地说,你这个老乡,咋是这么个窝囊男人?一见我板着脸不说话,她吓得伸伸舌头溜了出去。
  第二天我刚进办公室,就接到华的电话,鬼知道她咋打听到号码的。她声调复杂地说,红,你咋那么傻哟?给刚那么大一笔钱,他正好去养小情妇。上次我没好给你讲,他勾搭一个三陪女都好几年了,这回我们离了婚,他就搬到那小骚货的租屋住去啦!像刚这号男人,虽不是什么社会渣滓,也够差够坏的了……红啊,啥时到我家来耍,我把刚的丑事通通抖出来……我搁了话筒,脑壳里仍是那女人虚假亲热的声音,真不知该恼恨她还是可怜她,只希望她从此别来打扰我。
  花三万元去埋葬一段早已死去的旧情,这是我从没料到的事。但做了我也就很坦然,不再去想它了。
  刚在我心头的彻底死去,毕竟是我生活中的一桩大事。
  初恋。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大事。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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