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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我心里经常疑惑着,红尘俗世中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神秘力量早已作了既定的安排,不然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我从来不信上帝神仙之类的话,可有时还是忍不住这样想。有时候一念之差对一个人命运的意义,要大于他多少年改变命运的艰苦努力。那种超然的力量有时真的使人们感到了生命挣扎的徒劳无益。

  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天,我清早起来去华语学校给那些小孩上课。走的时候思文还睡着。我怕浇豆芽有淋水的响声惊醒了她,就给她留了一张条子,写了“浇豆芽”三个字。上完课联谊会主席老宋开了车来接他的女儿,跟我讲起圣诞节准备组织一次活动,问我愿不愿参加筹备。我毫无兴趣,为了礼貌我跟他讨论了一个小时,最后又告诉他我想退学了。他见我不断看表,说:“你该回去了,林思文等你呢。那天一定来啊。”回到家里思文喜气洋洋地说:“豆芽已经洗了。”还表功地伸了漂得红红的手指给我看。我说:“怎么就洗了,到晚上明天早上才发好呢!”她说:“你自己留条子要我洗的!”我说:“我要你浇豆芽。”她从垃圾袋中把那张条子翻找出来,说:“哦,真的是个‘浇’字。”我说:“本来要到晚上,你提前了质量会受影响。”她不高兴说:“我刚洗的,你自己又不早点回来。我还累得腰酸背痛呢。”我说:“你现在是孕妇呢,也不小心一点。”她笑笑说:“没事,医生说了要多活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平时一样。”既然洋医生都说了,那一定是对的,反正我也不懂。

  第二天早上,思文一起来就说肚子痛,去了水房,回来神色大变,说:“有血。”我大吃一惊问:“多不?”她脸色苍白,说:“好多。”我从床上跳起来抓过电话想打给医院,又不知道号码。我急急地翻着电话号码簿,想叫一辆出租车。思文伏在桌子上捂了肚子脸色煞白冒着汗珠说:“我来。”我在一旁说:“救护车!”这提醒了她,她指指床上的外衣,说:“号码本!”我从衣服里摸出电话号码本给她。她伏在桌子上给医生打了电话,说:“救护车就来。”我扶了她到楼下去等,心里想着:“流产了。”不敢说出来。

  外面很快响起喇叭,一辆白色救护车停在门口。我扶着思文到门口。车上跳下几个穿白衣的人,迅速从车中拉出一副担架放在雪地上,扶着思文躺下去。担架把我吓坏了,腿子直发抖。她躺下去的时候我发现她裤子上有血浸出来。在车上我拉着她的手,冰冷冰冷的。

  思文被推进手术室去,我在外面坐着,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我的脑海象一片辽阔苍白的天空,各种念头象一只只大翅膀的鸟飞越而过。当我想盯住一只鸟仔细观察,它却振翅遥遥远去。终于我在心中确定了流产是已经无可挽回,可不知会有什么后遗症没有?接受了这一事实之后,我想到了它的意义。把我和思文联在一起的链条,现在已经断了。这种阴暗的想法使我全身发冷,那念头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潜藏在心底的思想又开始活动,我竭力想避开不去细想,但越是想避开就被自我提醒着避不开。我想象着许多神色阴沉的人在微雨的街道上走着,一张张苍白潮湿的面孔高低起伏,忽隐忽现,其中一个似乎就是自己。想看清楚时忽又闪到人群中不见了。坐在我对面的两个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语。墙上的挂钟在他们头顶滴答响着,越过沉默的时光,那均匀的不动声色的声音应合着我心跳的节奏,把时间切成细碎的残片。我忽然想着人是一种很不安全的动物,不然自己并不是个狠心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产生这样的念头。这时我对世界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觉得对世人世事要重新理解。强烈的怀疑和灰心情绪在心中弥散开来。

  正默想着,有一个声音在我旁边说什么,我听不懂也没有注意。有人轻轻触我一下,我一看是个女护士,我呆望着她,她把手中一张表格放在矮桌上要我签字,并做了一个签字的手势,我才明白她是找我。我很快地在她手指着的地方签了名,她面无表情说声Thank you一声,跨出几步,声音滚在喉咙里,又停下来,看着女护士拐了进去。

  思文终于被推出来了,眼睛睁大着毫无表情。我跟了担架车走,一边问她“怎么样”,她眼睛眨一下算是回答了我。我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说不出,沉默着随推车进了电梯到三楼病房。医生吩咐几句,又拿来一些药和手纸离去了。我坐在床边望了她,她也望了我,都没有话。我想着实在应该说几句什么了,却说不出,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一只手露在毯子外面,我抓住了说:“冰凉的。”她轻轻挣开缩了进去,双眼毫无表情望着我,象要把我的脸看穿似的,我没有勇气迎接她的凝视,把目光转向邻床,那个女人正在看床头小电视,对了电视自己嘻嘻的笑。思文的目光追随着我,我倒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鬼被她看透了,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不自然起来,好象都是故意做出来给她看的。我问:“还痛不痛?”她轻轻摇头。在难堪中,护士送来了三明治和牛奶,我接了盘子说:“吃点东西。”她又摇摇头。我得救似地问:“我回去给你做点中国饭菜来好不?”她点点头。我马上跑下楼,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跑,一路上张开嘴喘着,在冷空气中吐着白气。

  思文在医院只住了一晚就被催着出了院。我只签了个字就算结了帐。签完字我问那个人,如果要自己出钱得付多少钱,他说:“May be three thousand。”我吓了一跳。思文出院这天我给威尔逊教授打了电话,告诉他家中有了麻烦,问考试能不能推迟几天,到圣诞节前两天再考。他说圣诞节要回纽约,机票已经订好,能不能推迟到下个学期,还要请示一下逊克利尔。不知为什么,我没有经过细想,心里一冲动,就告诉教授说,我想放弃学习去找工作了。他问我是不是最后的决定,我说是的。思文在床上听了,急得直摇手掀开毯子就下床来阻止,想抢我手中的话筒。我用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她,又匆匆和教授说了几句,道了歉也致了谢,放下话筒。

  思文脸上阴沉沉的,我只做个不懂。她终于忍不住说:“这么哈一口气就决定了,也不商量一下!”我说:“心里早就决定了,就凭我读这个书还不是坐精神监狱?”她说:“你逃避困难,你没有勇气接受挑战。”我说:“谢谢你理解了我,好同志,能不能握一握你的手表示感谢?”说着强拉了她的手握了。她甩开说:“这样难得的机会,你就这样放弃了。国内的人都知道你读研究生了,看你回去怎么交待,我真的为你着急。”我说:“我欠了谁的,我要交待!我的面子观念可没有那些人重,为了一瞬间的光彩付出那么多,再说是不是真那么光彩还没讨论呢。”她说:“只有你对,别人都是傻瓜瓜?你不为了面子也要想想在加拿大呆下去不拿个学位怎么行?”我说:“又说到这个地方来了。我这样无能的人在加拿大呆下去?我也配吗?你干脆拿把刀杀我一刀算了。”她说:“加拿大是地狱!打个电话救护车几分钟就来了,别的地方可能吗?人家都想移民,是有道理的。”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我不勉强别人,别人也别勉强我。我不说别人错了,别人也别说我错了。就算错了,也就错了,我错有错的道理,世界上的事也不见得一定要对才是对的。”

  思文回到床上躺下去,说:“固执又来了。答应改百分之五十,一点都不改。我病了,我懒得生气,我刚才怎么这么蠢。”说着自嘲地摇摇头,表示不理解自己怎么又跟我认真了。我说:“对不起了,你丈夫没法给你挣脸。退学的事,借你一句话说,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不要商量了。”她躺在那里撅嘴冷笑一声,说:“随你,莫把我自己气病了,我的病还没好呢。”我说:“还是要谢谢你让我过了一回留学生的瘾。”她说:“早知道呢,又何必呢。”我说:“早知道他这么没出息没志气呢,又何必嫁给他呢。”她赌了气说:“那也可以是这个意思,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我没想到思文这么重视这件事。女人有虚荣心,希望丈夫强大,这不奇怪,没有才怪呢。这个我懂。可是懂也没有用,越是懂了我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心中好象有鬼一般。

  我在心里反复体会自己的感情,有时在寂静中闭了眼潜心去思索,觉得对思文再也难得再有那种热情,我现在是机械地扮演着丈夫的角色。我说不出更多的理由,但心中就是被什么追着缠着似的丢不开那种念头。圣诞节前最后一次去学校我收到了舒明明的回信,她的热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说自己等我到明年十月一日。我竭力回想自己给她的信并没有什么特别暗示,值得她给我这样一个承诺。我心中突突跳着,把信叠好了放在衬衣口袋里。我担心自己对思文的感觉是一种自我误导,悄悄在心里将她和舒明明作了比较。

  有一天思文不在家,我拿信纸列了表,把两人去作对比。思文虽然更聪明更能干有更高的学历,甚至身材更好更漂亮,而舒明明唯一的好处便是性格温和,我的感情本能的倾向于这一边。连我自己也不理解,一个好处便压倒了那么多好处么?但我还是不能用思文的优势从理论上说服了自己。我疑神疑鬼地怀疑自己有点心理变态,不然怎么会呢?我记得朋友曾说过,一个男人心中有两个女人,他想念的肯定是不在眼前的那一个,恐怕这就是最后的解释。沉思之间,思文开了门进来,我竟没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急切之间我把那叠信纸翻个边,在上面乱涂乱画。思文凑过来看一眼说:“写什么?”我一边画个人头像淡然说:“鬼画符呢。”显然她对我在信纸的反面画写有一点疑心,以为我是不是给家里写信说她的不是,很自然地伸手把那叠信纸翻过来,看见有两行字,却不是信,没有细看也就算了。我紧张得心直跳,幸而她并没在意。又一想自己是用A和B代替的名字,她看了也看不出什么。趁她去了水房,我把那张信纸撕下来,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冷空气进来吹得信纸哗哗的响,我把信纸从缝中塞出去,看它飘啊飘,飘过屋后的小坪院,挂到街道对面冰裹着的无叶的树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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