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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张小禾对我热情依旧,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不敢再提这件事。好多次我都怀着一种悲壮献身的心情去设想在加拿大挣扎下去:就在餐馆打工一辈子吗?找个地方开家理发店吗?真的就去了北方小镇开家小餐馆吗?在那种悲壮心情的推动下,我心中几乎就要转了过来,准备接受这样的现实,最终在细想之下还是否定了。这种种选择与我的内心的要求相距实在太远了。我去唐人街租了《渴望》的录像带来,每天晚上等她写完了作业,就一起看一两个小时。

  我在心中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她家的信早点来,又怕信来得太快。我说:“这时间好折磨人的。也不知道你家里收到信没有,都快十天了。到南京的信可能会快一点。”又说:“你爸爸妈妈是开通的人不呢?”她说:“在别的事情上是够开通的。这件事谁知道呢?”快有两个星期的时候,她情绪突然低沉了,录像也不看了,有一次看见她偷偷地抹眼泪。我问:“是信来了吗?”她说:“这么快,怎么可能?”我想着也不可能,说:“南京的信怎么这么慢呢?”她说:“信你就别问了,不看我也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说:“那我完了。”她说:“完不完要问你自己。”我抓了她的手说:“跟我回去是要你下地狱吗?老子掐死你!”说着用力握她的手,她痛得“哎哟哎哟”地叫,我松了手,她说:“你下毒手,不叫我活了吗?”我揪了她的耳朵说:“冤家,冤家,天下这么大,怎么就碰上了你。”她说:“冤家路窄这话真的没错一点。”我说:“也别等你家的信了,你今天就判了我的死刑吧!你家的信等得我太难受了,还有十二天!”她说:“我倒要问你一句,你的想法改变了没有?”我不做声,她说:“别说这个,说也说不出个结果,挺烦人的。”

  过了两天她的情绪又正常了。我在心里算计着,是不是真的到北方去看看,也许真的就到一个镇上办家餐馆去,先看了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又想起自己到多伦多差不多两年,只去过千岛湖、蒙特利尔和尼亚加拉瀑布,也该去别的地方看看。一动心思就忍不住了,这天早上对张小禾说:“在这里干等着那封信我过不得,我明天去北方玩几天,回来等你的判决。”我没说看看能不能办个餐馆的事,我想真有可能了,回来再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她说:“你也该去看看。”我马上就去灰狗汽车站买了一张通票,一百三十八块钱,十天之内可以在安大略省和魁北克自由地乘车。我把票拿给她看了,她说:“也真该去看看,老是呆在多伦多有什么意思。”我说:“多伦多有意思的地方又不敢去,夜总会几百块钱潇洒一次,只敢蒙在毯子里想一想。”她说:“说不定有一天你可以自由出进,你又不去争取!”我说:“明天我要去了,今天你该给我一个安慰吧。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到时候就钻进来了,我那么老实,总是忍忍忍的吧!”她笑着摇头,撮着舌尖吐出一个长长的“不”字,又说:“谁叫你那么固执?”我故意生气说:“还有条件,还有条件!”她说:“便宜了你,我怎么办?”我笑了说:“反正到时候我不走,一倒下去就睡在那里了。”她撒娇似地说:“知道你不会的。”我说:“我不会,我真的不会,到时候你看我会不会。”

  吃了中饭她背了书包去学校,下午有两节课。我吻了她,放她去了。走到楼梯口她望了我迟疑着想说什么,又一笑,下楼去了。出了门,过几分钟又回来说:“今天我早点回来,你别出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咚咚”地下楼走了。

  五点钟她回来了,买了肉肠和草莓酱,还有烤得很好的面包。她笑吟吟地说:“今天你跟我走,出去玩去。”说着进了厨房,拿了几听可口可乐和几个苹果。我问:“到哪里去?”她说:“只管走就是,这么好的天气。”把东西塞在我手里,又去房里收拾几分钟,挎了个包出来。我听她的吩咐,单车载了她到学院街地铁站。我问:“往南往北?”她说:“往北,把单车也带上。”我也不问,推了单车下了往北的入站口。坐在车上她口里不停哼哼地在唱,我说:“欢什么欢,死活还不知道呢。”她瞟我一眼,哼得更欢快些。我说:“你还小吧。”她笑而不语。到了最北边的芬治站下了车,我扶着单车上了电动楼梯,她一手提着食品,一手扶在单车后面。出了站又沿着央街一直往北,又骑了好久,转了几个弯,我说:“出城了。”她说:“出城才好。”我说:“回来的路也记不得了。”她说:“到晚上一片灯火那边就是多伦多,丢不了你。”再往前骑,没有了房子,到处都是大片的玉米地,几台不知名的农业机器停在那里,看不见人。我说:“都到乡下了,还到哪里去呢?”她说:“到去的地方去,没人就好。”我说:“没人好,没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的我忍不住要做那见不得人的事了。”她问:“那你想干什么?”我说:“你自己心里知道,就是那些你也想的事。”她一根指头在我腰上戳了一下。

  路边有家小餐馆,我说:“看看乡下餐馆是什么样子。”我们停下来进去了,正是晚餐的时候,里面有几个人在喝啤酒。应侍小姐甩着金发走过来想招呼我们入座,她连忙一捏我的手,退了出去。又骑了车,我说:“不要说到北方去,在这里也会寂寞,都被世界忘记了,人总要有个文化背景。”她说:“在多伦多谁又记得你,回国去谁又记得你?”再往前去,张小禾指着前面远远的一座山说:“到山脚下去。”我说:“你就不怕强盗,天一黑,袜子套在脸上都从山里跳出来了。”她说:“你在说《水浒》吧,这里没有强盗,强盗都在城里。他们和你一样怕寂寞,哪怕是个强盗,他也要文化背景。”她说着又要我停了车,跳下来,把袋子塞到我手里,也不说话,钻到玉米地里去了。一会听到一种轻微的响声。我知道她在干什么,弯了腰斜着头去看,也看不见什么。我大叫一声:“我来了,我真的跳进来了!”她钻了出来,我说:“捉蚱蜢子呢。”她只管笑。我说:“哦,是浇地,浇地。”她说:“就想撕了你这张嘴,好痞的。没有几个人是你这样痞的,还算个知识分子。”我说:“也没有几个是我这样不痞的,凭良心说!”

  再往前骑,野旷天低,四下无人,鸟儿虫儿发出极和谐的鸣奏。微风吹过,无边的绿浪从远处一波一波传过来,又一波一波传往远处。在玉米地中穿行,我觉得自己是浮在绿色的波涛之上。我知道自己是在时间里行驶,它正迅速地离我而去。到了山脚下,张小禾要我沿着环山的小路一直往前。我说:“离多伦多有几十里了。”她说:“找个好地方!”我说:“找个好地方干什么,办什么好事吗?”她在后面不做声,我自言自语说:“又假装听不懂。”她使劲捅我腰一下,车子一晃,差点把她摔了下来。找到一大片草地,我们停了下来。草地边上有三几座农民的房子,一道溪水从草地中间蜿蜒过来。张小禾从包里抖出一床毛巾毯,铺在地上,两人坐了。我说:“坐在草地上还舒服些。”她说:“那你坐到草上去。”张小禾掏了溪水去喝,我说:“别喝那水,有可乐呢。”她喝了水,又洗了脸说:“好舒服。加拿大的水,放心喝就是,随手捧一捧也抵得国内的矿泉水。”我说:“饿死了!”抓了袋子打开,掏出面包想往口里塞。她说:“像个饿牢里放出来的!”我说:“哦,哦,还要来点诗意。你看这山这水这云这夕阳这草地,可是我还是饿了。”忽然又省悟了,把面包放回去,搂了她说:“最浓的一点诗意还在这里,你是眼前这首诗的诗眼。”她顺势倒在我怀里,一把搂紧了我的脖子,动作中有一种狠劲,使我吃了一惊。我说:“轻点。”她却搂得更紧。她吊在我脖子上,两人接吻。她特别投入,好大的力气,闭了眼啧啧有声,把我都咬痛了。我说:“脖子酸了。”她松开手,躺在我怀中,有点急促地说:“孟浪,孟浪!”我低头望了她,问:“怎么呢?”她却转了眼去望天。我说:“天老看有什么好看的,飘来飘去还是那几片云,也不望我一眼。”她仍望着天,说:“云其实挺近的。”我说:“远的是人?”她说:“也说不清楚。”

  我要她站起来,她说:“让我再躺一下。”脸贴了我的胸,闭了眼不做声。这样沉默了一会,我说:“站起来有个节目。”她说:“别做声,最后一下。”一会她睁开眼说:“听见水响,还听见你的心跳。”又站起来说:“干什么?”我走到她身后说:“两腿分开,不准往后看。”她迟疑着照办了,我突然蹲下,伸了头把她扛了起来。她吓得要命,说:“会要倒了,会要倒了。”双腿夹紧了我的脖子,伸了手要抓我的手,我偏不让她抓,双手抓了她的腿扛了她在草地上疯跑,一颠一颠地,嚷着:“骑高马,骑高马。”一边左右晃动。她伸了两只手在空中乱抓,把身子曲下来贴着我的头。我还是疯跑着乱晃,她急了说:“抓你的头发了!”就抓了我的头发,得意地说:“你再乱动,只要你不怕痛。”我一晃身子,头发就扯着痛,于是不再晃,手伸上去让她抓了,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夕阳西斜,花香鸟语,清风徐来,薰人欲醉。她右手一挥一挥的,神气地直着身子吆喝着:“驾,驾!”她吆喝一声,我就快跑几步。她又嚷着:“喝,骑大马,喝,骑大马。”我说:“你高些,太阳落到山那边看见没有?”她说:“看见了,一个红太阳又大又圆。”我说:“山里面住着神仙看见没有?”她说:“看见了,一个红胡子,一个白胡子。都拄了杖,在走呢。”我说:“穿了西装吗?”她说:“还打了领带。”我说:“吵起来没有?”她说:“打起来了。”我说:“到底谁抢到了那支宝剑?”她说:“红胡子。”

  我放她下来,她说:“开饭!”她把草莓酱涂在面包上,厚厚的一层,又把肉肠拿出来,吃一片,切一片。我就着可乐,囫囵吞了一个面包,又抓一根肉肠往嘴里塞。她说:“看你吃东西哪里就像个文人,额头上筋暴暴的。”一时吃完了,我又拿了苹果到溪边去洗。她说:“别洗,那水里污染了,有毒。”我说:“加拿大的水随手捧一捧都抵得矿泉水。”我吃着苹果又说:“这蛇果苹果艺术品一样的,我刚来都不忍心吃,这里一块钱就四个,前几天《星岛》上登了,深圳十五块钱一个,算超级享受。”她说:“知道自己的钱是多少了吧,你还以为几万块钱回去了是笔巨款,几个苹果就买完了。”我说:“十五块钱一个苹果,他是拿刀杀我,我不吃他就杀不成了。在这里多吃几个,记得蛇果是怎么个意思就行。”这时天色开始昏暗下来,我说:“这水边生蚊子,天黑了会有蚊子咬人的。”她说:“加拿大没有蚊子。”我说:“没有蚊子?在纽芬兰看见好大一粒的,都带了骨头。”她说:“又造谣了,加拿大得罪了你吗?”我说:“造谣我也是王八,不信到纽芬兰去,抓几只给你看看。不过那蚊子不咬人倒是真的。”她说:“加拿大蚊子也好腼腆,在家里小蚊子从纱窗外面透过来,咬得人直跳!”我一只手在自己胳膊上慢慢地搓,搓下一粒灰疙瘩。又抓了她的胳膊搓着,说:“有灰了。”悄悄把那粒疙瘩搁上去,又搓几下,把灰疙瘩示给她说:“看,搓出这么大一颗灰粒子。”她吓一跳说:“怎么会呢,从来没有的事。”我在夜色中忍不住偷笑着,说:“你自己摸,这么大一颗,是假的吗?你该洗澡了。”她手摸到了,受了电击似的马上又扔开说:“啊呀,啊呀!”我抿了嘴窃笑。

  天渐渐黑了,农家房子的灯远远地亮着。草丛中的虫儿在不知疲倦地鸣唱,溪水的轻响在夜中听得分明,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发出几声酷似人声的悲怆的鸣叫。月亮在云中轻盈地飘荡,星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抛洒出来,瞬间便布满了天空。我抬头望着月亮在疏淡的云中穿行,忽然跳起来说:“给你表演一个月亮的节目。”说着摆手摆脚,笨拙地走着同边步,一边唱:“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走,我也走。”她笑着跳起来,把我推在草地上,双手在我肩上扑打。又抓紧我的双肩,冲动地叫我:“孟浪,孟浪!”我们并肩躺在毛巾毯上,她枕着我的胳膊,两人望着星空,久久的都不做声。我说:“人这一生不能细想,细想就太可悲了,就灰心了。星星这样都几万年了,人还活不了一百年呢。”她说:“谁能想那么多,不是自寻烦恼?烦恼还不够多似的!完了就完了,什么了不起呢。没有完还是要好好活一活。想太多是傻瓜。”我说:“太对了太对了,现在才明白了人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以外的什么活着。我想得太多,自以为高人一等,心里还暗笑别人懵懵懂懂过了一生呢,其实再一深想,对的是他们,傻的是自己。可又不能不想!”她说:“想得多的人做得少,脑细胞都想去了。”我说:“人想多了就觉得没什么事值得去做了,都太渺小了。”又望了天,觉得心中有无限涌动,又说不出来。

  我牵了她的手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她说:“都不知道自己活在哪年哪月了,脑子里像洗了一样,烦恼都洗干净了。其实心里知道烦恼还放在那里,没有动呢。”我说:“别说那些,好不容易出来玩一天。”她说:“不知道以后还有机会没有。”我说:“机会多的是,天上明天会扔个炸弹下来把我们炸了吗?”又说:“我去七八天就回来。”她说:“给你买了薰肠、苹果,路上小心点。”我把她抱起来说:“你这么好。路上我可真得小心点,家里还有人等我回来呢,是不?”她说:“谁知道呢?”我说:“我知道呢。”说着俯了身子吻她。她急促地说:“孟浪,孟浪!”双手搂了我的脖子,脸贴紧了我。我左手托着她的腿,隔着裙子也感到了一种滑腻,一幅幅图画在我脑中飘来飘去,却捉不住。我冲动着,在她耳后跟吻了一下,她身子在我怀中一颤,说:“痒。”我头脑热了说:“今天在路上你骂我什么?”她说:“谁骂你了!”我说:“又不承认,又想不承认!你骂我的嘴。”她说:“你的嘴好痞的,早就该撕掉。”我说:“要说痞我到处都痞,比起来嘴还算最文明的。”说着左手动了动。她沉默了一会,说:“放我下来。”我把她放在毛巾毯上,她抱着膝不做声,抬头看月亮。我也抱了膝不做声,抬头看月亮。月亮在云中走得飞快,云层轻薄,波浪似的被月光照得分明,也挡不住月光,只在月亮上留下一点淡淡的阴影。在月光中我感到了一种气氛,含糊着询问似地说:“嗯?”她也含糊地回问一声:“嗯?”我握了她的手紧一把,再一次“嗯”了一声。她把手收回去,抱了双膝呆呆地盯着月亮,双手慢慢摸索下去,拔了几棵草在手上搓揉,揉碎了又丢下,又摸索下去拔了几棵,在手中搓揉,呼吸越来越急促。我说:“月亮也回答不了你心里的问题,再说月亮也批准了。”张小禾也不看我,发抖似地说:“我的心跳得好快。”我把她搂过来说:“真的吗?看看!”说着攀了她的肩手一点点移下去,触着那柔软的一团,“真的跳得好快!”就捏住了。她忽然一头撞过来,顶着我的胸,把我推倒,身子顺势倒在我身上,急促地说:“孟浪,孟浪!”我手扯一扯她的裙子说:“不要了好吗?”她说:“都这样了你认为要不要还有什么区别吗?”我翻身过去,她喘息着说:“我还是投降了,我还是投降了。”我贴在她耳边说:“我不是好人,今天我已经在心里演习过多少遍了,我不等了,我等不了了。”喘着气不再说话。

  月亮静静地窥视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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