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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奉命调驻香港



  这时叶浅予奉三厅之命,调去香港为第七处筹备出版一个对外宣传画刊。因为我曾在上海主编过《时代画报》,熟悉业务,8 月间又到过香港督印《日寇暴行实录》,是个老手,所以全权交给我独自出发。漫宣队内部研究之后,决定桂林本队领队一职,交给特伟负责,由他带去重庆。在桂林期间,新加入一个队员廖未林,广西人,是全队最年轻的队员。

  敌占广州之后,后方对外通道只剩广州湾赤坎一号出口可通香港,可是最近消息,为保卫广西,通广州湾的公路已经破坏,不通汽车,只能步行。此外另有一条通路,须绕道越南海防港,乘船直达香港。研究结果,考虑到这次还有一个任务是护送两位女客去香港,为安全起见,最可靠的路是走越南。出发前曾试了一下欧亚航空公司的渝港航班,想趁该航班在桂林暂停之际技上飞机去,结果失败,于是决定搭乘广西部队的军车,经柳州、南宁到龙州,再由龙州搭班车经凭祥、镇南关,进入越南的同登,然后乘火车取道琼山到河内,由河内转海防,搭海轮去香港。

  同行的两位女客,一位是中国旅行剧团的唐若青,一位是中央电影制片厂的演员。唐去香港归国,那演员去香港会亲。唐在桂林时间较久,为广西的国防剧团演过话剧,和广西地方关系较密,我们能够搭上班车,是唐之功劳。

  出发之期已靠近农历年关。第一站宿柳州,第二站宿南宁,第三站宿龙州。龙州是广西紧靠越南的要塞,驻有大部队,还有外交办事处。我们在龙州稍事停留,部队为我们办好出国手续,兑换了越币,买好客车票,我们顺利地到达越南境内第一关同登。在同登遇到一件麻烦事。我的衣箱里装有七八张抗日宣传画,是对外刊物要用的资料。越南海关检查行李的官员是法国人,他翻出这些画,通过翻译人员问我这些画是商品吗?我说不是;又问是你自己画的吗?我说是,他说要上税。我说既不是商品,为什么要上税?他说法国法律,凡是美术品都得上税;考虑到是你自己的作品,税可以减轻些。到底交了多少税,我现在已记不清了,反正不太重,身上带的越币足够付税。后来在越港海轮上,这几幅画几乎又使我出一身冷汗。原来船过广西北海口,一艘日本军舰拦住去路,派兵登船搜查有无军用物资。我怕搜出这几幅抗日宣传画会惹出麻烦,急忙把画取出塞到船舱角落里。手脚刚做完,敌舰的汽艇已经驶离我们的海船,我们的船继续破浪向香港前进,一场虚惊到此结束。

  1939年的越南还是法国的殖民地。自从日寇占领广州之后,我国抗战大后方的外来供应,全靠越南这个通道进出。日寇对越南的压力很大,日舰停在北部湾,主要目的是监视战争物资的出入。通道经过缅甸的仰光。两年以后,1941年初日寇发动太平洋战争,越南和缅甸都被日寇占领,我们对外的海路也就都被截断了。

  且说我们一行在同登上了火车,顺利到达河内,休息了两天。这个法国总督所在地,正沉浸于中国农历新年的气氛之中。我们由一位四川商人作向导,观光市容,发现这儿华侨甚多,而且由于历史的原因,越南人的风俗习惯大多反映出中国的影响,过农历年就是明显的例子。

  武汉、广州相继沦陷,香港成为孤岛,漫画界的朋友陆续来到香港。张光宇、张正宇兄弟和丁聪从上海来;鲁少飞、黄苗子从广州来;我到香港时,鲁少飞带了家眷正准备随同《新疆日报》新班子出发,绕道越南长征新疆,这是个伟大的计划。据了解,新疆的统治者盛世才雄心勃勃,正利用中苏之间这片土地大展宏图。他在蒋介石和斯大林之间拥兵自重,而且利用中共的势力,在政治上另搞一套,这个政治谋略,由盛世才的同乡杜重远为之策划。《新疆日报》招兵买马,邀请大作家茅盾担任主编,在香港置办器材,组织班子,浩浩荡荡开往新疆。鲁少飞一家五日,将在大卡车上颠簸几个星期,我既为他们的安危捏一把汗,又对少飞的雄心壮志表示钦佩。要不是为了拯救祖国,建设新疆,谁愿意抛弃上海那个安乐窝,拖儿带女,餐风宿露,奔往大西北?

  我到香港次日,即鲁家出发之时。我赶到码头送别,向少飞传授走这条路的经验,祝他一路平安。事后知道,盛世才的文化班子,除《新疆日报》一行,还有作家、演员、艺术家。到了1944年,盛世才这个军阀忽然变卦,从极左变到极右,从反蒋变到拥蒋,新班子中重要人物大都遭到厄运,被关进监狱,有的甚至被处死,其中就有中共代表毛泽民。著名演员赵丹在盛世才的监狱里蹲了好几年,直到张治中带兵进驻新疆,盛世才交出军政两权,才把一批吃冤枉官司的爱国志士释放出来。鲁少飞为《新疆日报》工作了几年,因为没有列入盛世才的黑名单,还算平安无事,趁着张治中放人的机会,离开新疆,转到了兰州。

  在东南亚颇有影响的《良友》画报准备在香港复刊,老编辑班子马国亮和丁聪从上海来到香港,在中环一家电影院楼上租到一间大写字间。我就在《良友》编辑部放了一张写字台,组织我的《今日中国》编辑班子。第一个坐上写字台的当然是我;第二个是特伟的弟弟盛舜,此人去过一趟延安,不知什么原因又退回到澳门,由特伟介绍给我,迁来香港作我的助手。他是广东人,能说广东话,主要任务是跑印刷厂,兼管钱财;第三个是刘邦保,原在上海沪江大学上学,日寇占领上海,大学停办,刘来到香港,由同学冯亦代介绍给我。刘的父亲是陕西人,母亲是英国人,混血,能说英语,帮我处理有关外文的事务,主要是和《今日中国》第四个成员、外语编辑爱泼斯坦之间联络。爱泼斯坦是宋庆龄“保卫中国同盟”的成员,原在上海给外国通讯社和外文报刊写稿,经朋友介绍,特约他为《今日中国》的图片写英文、俄文说明;第五个是位广东的年轻人,由朋友介绍来当学徒,专任跑腿打杂,人很聪明,与我相处两年,学会了画漫画。

  经过一个月筹备,第一期《今日中国》于1939年上半年出版。承担印刷的是原承印《日寇暴行实录》的商务印书馆香港印刷厂,是香港唯一的一家拥有新式凹版印刷机的厂家。画刊印出后怎么发行?第一批对象是本港和东南亚各地的书店;第二批对象是美洲和欧洲可能联系上的大书商;第三批对象是大后方的书店;第四批对象是政治部的部与厅;第五批对象是赠阅者,包括我国驻外使领馆、各国元首、各国外交机构等。记得各国元首名单中有德国的希特勒、意大利的墨索里尼、苏联的斯大林和英国的邱吉尔。至于这些大人物能否收到《今日中国》那就不得而知了。从1939年到1940年,每月一期,总共出了十二期。画刊的印刷和编辑开支,每月向重庆政治部驻香港的代表“设计委员”成舍我领取。每当领经费时,成舍我总有些政治部的指示传达给我;加上成本人对画刊的内容表示一点意见。综合起来,记得有以下几条:

  一、某期画刊封面印了重要抗日将领的头像,其中有冯玉祥、李宗仁、陈诚……诸人,成表示陈诚应占突出地位。
  二、某期介绍延安木刻艺术,认为不妥。
  三、某期介绍八路军战绩,认为不妥。
  四、某期发表游击战士形象,认为不妥。
  五、某期发表宋氏姐妹在重庆的活动,表示满意。
  六、要多宣传蒋介石。

  这些意见使我明白,成舍我是陈诚所信赖的人。他本来在上海办小型日报《立报》,主编为萨空了。萨于1939年初随《新疆日报》长征团到了新疆,帮助茅盾主持该报的编务。《立报》在香港复刊,看来其政治后台是蒋介石最亲信的将领陈诚。成舍我于抗日胜利后随陈诚去了台湾。

  1939年到1940年在香港两年,政治部通过成舍我对我控制,我感到不是滋味;同时我在三厅的代理人和供稿人席与群,有时也来信转达三厅的意见,大致和成舍我的意见相似,不过加了点“作料”,就是说还得为三厅本身做点宣传。我感到我这个《时代画报》老编辑的头脑已不能适应官场需要,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而每次去见成舍我老板,总觉得有点不舒服,因而在编完十二期后,我特意到重庆去看看,是否还能把《今日中国》编下去。

  1940年夏,我取道广州湾,经广西玉林,在资县和桂平搭拖渡到柳州,然后乘湘桂路火车在桂林打了一转,经贵阳到达重庆。一路上遇到不少从重庆出来的朋友,说局势变了,新四军在安徽被蒋介石包围,损失很大,国共合作被老蒋破坏了,你还会重庆干什么?我明知重庆情况不妙,但总得亲眼看看,辨辨滋味,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关于在重庆的情况,我下一节再写,这里还要说一说在香港办画展的事。

  1939年我初到香港时,由于和漫画界老朋友会合,又结识了几位原在香港的漫画家李凡夫、余所亚、郑家镇,大家常在一起饮茶,谈到漫画宣传队在大后方的活动,挑起了在香港组织一次漫画展的想法。我把随身带的几幅宣传布画给大家看,当即一致决定按照这种形式画一批新作,找个人多热闹的地方,以“中国漫画家协会香港分会”的名义举办一次抗战漫画展览会。一言为定,每人回去动手就画,不到两星期,作品已陆续交到《今日中国》编辑部,展览地点就定在编辑部楼下电影院大厅里。这次画展规模虽不及1937年南京电影院那次大,参观的人数却多得多。在此期间,适逢《西行漫记》作者斯诺第二次访问延安路过香港,经爱泼斯坦邀请,他与宋庆龄一起参观了我们的画展。

  香港在抗日战争爆发前,纯粹是个工商城市,文化生活单调,除了电影院,就是广东戏,报刊没几家。这个英国人统治的殖民地,其经济活动和中国大陆有密切关系。日寇侵华战争爆发后,特别是上海、武汉、广州沦陷后,香港人口骤然膨胀起来。金山、王莹带领的剧团来这儿演过话剧,其中有名的抗日剧目《放下你的鞭子》和反法西斯剧目《马门教授》一新香港人的耳目。中共在这儿办了个《华商报》,总编是笔名“乔木”的乔冠华;廖承志是延安派在这儿的总头头。国民党的海外部长吴铁城也坐镇香港,代表蒋介石办理对外、对侨事务,黄苗子在他的办事处做秘书工作;《今日中国》能在香港立足,有时也得向他请教。国民党除了这个部门,也还有其他部门和派别的人物在此活动。陈诚的《立报》,老板成舍我是《今日中国》的顶头上司,我得每月和他打交道。此外,戴笠的特务机关也派了人在这儿活动,此人叫王新衡,因偶然的机会,在港九轮渡上,由一个中央信托局的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他。那朋友事后说,认得此人,在某种场合会有作用。此话在此五方杂处的地方也许有一定意义。三年以后此人在重庆起了非常特殊的作用,后面我还要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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