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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幽居重庆北温泉



  国民政府教育部在重庆附近的壁山县开办了一所“社会教育学院”,它附设的一所电化教育训练班则办在嘉陵江畔的北温泉,目的在培养电影从业人员。训练班聘请了著名电影导演史东山、郑君里,音乐家盛家伦,画家冯法授和摄影家冯四知为教师,还把戴爱莲从歌剧学校拉到这所训练班教舞蹈。班里分给戴爱莲一间住房,坐落在北温泉后山的松林新村。我从印度回来,就作为戴老师的家属搬进了爱莲的宿舍。这里是嘉陵江畔的一个风景区,山下有温泉寺,寺旁有一处温泉游泳池,冬天可以在室内温泉池中好水。要是不怕劳累,登上山顶,有一座纪云寺,可供游目骋怀,环赏四周山水之胜。三里外有一处澄江镇,是个集市,可以买到鱼肉蔬菜。走出松林几十步,在叫做“三花石”的山坡边,一位原在武汉江轮上工作的西餐厨师,带着家眷在此搭了个草棚,开起饭馆,专供训练班师生解馋,同时给单身汉包伙食,可谓大有利于周围住户的生活需求。

  爱莲离歌校时,带来四个心爱的学生,两男两女,作为训练班的旁听生,条件是生活自理,自付饭费。四个学生中三个是沦陷区的流亡青年,哪有钱付饭费。爱莲专为此进城找朋友,请他们作为学生的保护人,按月供给饭费。记得冯亦代、黄苗子各负担一人,另一人由我负担。冯、黄二人都在机关工作,有固定收入,我则靠卖稿度日,勉强能供给另一个人吃饭。好在艰苦的日夺过惯了,也自有一种乐趣。

  在北温泉的日子,有房住,有饭吃,需要时还可到三花石那家小饭馆吃“煎饼”,到温泉游泳池练练身体;若有朋友来访,则可登山到纪云寺同赏川中大好河山。这一带林木森森,居民极少,但兽类不少。有一次登山,看到一对金钱豹在对面山腰晒太阳,这是非常难得的一次奇观。山居幽静,正好整理我的印度画稿。拿出去年在贵州苗乡画的那批“夹生饭”,反复推敲,准备在印度画稿中提高一步。战时重庆买不到安徽宣纸。便用夹江竹纸和贵州皮纸代替。这两种纸吸墨吸水性能较差,正好符合我的中国画技术水平。花青、藤黄、朱砂等好颜料不易买到,便拿印度带回的英国水彩颜料代替。至于好墨,重庆市上一家笔墨店还能买到。没有画案,借到邻居一扇大门板,铺上军毯,算得称心如意了。工具备齐,就看手上的工夫能不能体现新要求。两种纸试用结果,还是贵州皮纸墨韵好,于是专程跑去重庆大梁子街上找纸店,发现只有一家备有最好质量和最大尺寸的皮纸,赶快买了一大卷回来存着。

  战争期间,大后方什么用品都缺。重庆陆续办起了一批小工厂,日用品最缺的热水瓶胆可以自制了,铁壳无原料,竹工发明了竹壳,解决了大困难。也有人办起文具厂,供应墨水、三角尺、画笔、练习本、试管、试瓶等。电力不足,我们住乡下,只能用油盏,《战时重庆》那套画中,有一幅画了只大油盏,油盏下坐了个叶浅予正在读书,它表达了我对这件古老灯具的感情。北温泉有座小小的发电站,晚上截住流泉,用以发电,可供此处一部分用户。

  幽居几个月,到年底,完成了中美训练营生活报导二十多幅,印度人物画二十多幅。印度人物画以舞蹈形象为主,这是我以后创作舞蹈人物画的开端。训练营的生活报导,仍然带有漫画风格,例如那幅练木马跳过野人山的画,原是加尔各答华文报发表过的一幅漫画,这次把它放大,用中国人物画和山水画结合的方法使它成了漫画和中国画的混血体。又如史迪威日含长烟嘴吸烟,颇具幽默感;另一幅训练营招待蒋纬国的宴会,颇像喜剧电影镜头。这批画被史迪威外联处要了去,说是准备拿到美国去展览,至今无下落。好在我手头还留着几幅废稿,可以作为抗日行踪的纪念品。这两套画于1944年初以“旅印画展”之名在重庆中印学会公开展览过。

  展览期间,有人指出中国人物画形象要完整,不宜像山水花鸟那样截边去角。他的意思是说,中国画内容可变,形式不能变;山水可以有马一角,花卉可以折枝,人物则必须完整无缺,因为他看到有一幅印度舞姬,纱丽裙飞出画外,便认为不妥。当时中国画还没有什么革新画派,人们习惯于欣赏老形式,我的印度人物画已经出奇,衣裙飞出画外,就更加出格了。事隔四十余年,现在绘画新观念风靡一时,几乎把中国画的传统看成历史残渣,我的舞蹈人物画用的是传统线描,反倒成了“保守派”了。

  当时那位美术界的权威人物对我作品的评论,我倒是乐意接受的,因为我对中国画传统标准还是个门外汉。我画的苗区人物本来是夹生饭,尽管印度人物画有了一点改进,在内行人看来仍然不太顺眼。艺术欣赏的标准,各有所好,不能强求一致。在这次展览中,另一位美术界的权威人物徐悲鸿却对印度人物画颇为赞许,不仅买了我两幅,后来还约我参加他的教学班子,到国立北平艺专去当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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