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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度年假 初登师门



  科班的生活是紧张的,一天到晚除了学戏,就是唱戏。只有在一年一度的五天年假里,才有自由行动的机会。所以,师兄弟们都很珍惜这几天的时间,尽量使年假过得丰富多彩一些。
  年假里,我回到家中,除去和母亲、哥姊们一起享受骨肉团聚的天伦之乐外,与和尚四大爷欢聚,听他谈论看我演出后的观感,也是我假期生活不可缺少的内容。
  和尚大爷从我演第一出戏开始,只要他庙里的事情能脱身,准会进城听我的戏。科班中的先生、师兄弟都知道我有个和尚大爷,就连华乐园、三庆园、广和楼等戏园的人,也都认识他。但是,科班有“家长不得到后台看望学生”的规定,他不能到后台来,我们爷儿俩只能利用假期会面。
  “……那天,看你演《天水关》的赵云,心里真紧张。你这。赵云没出场,大爷的心就跳开了。戏演完了,手心也攥出了汗,生怕你在台上出差儿!”
  “……你怎么又改了花脸啦?……你的武霸强,嘴一撇,挺有相。就是嗓子细,好在还没倒仓!”
  “《法门寺》刘瑾的念自吐字挺有劲,和谁学的?……好小子!看住了嗓子,错不了……”
  “行啦!你妈有熬头啦!”……
  见了面,和尚大爷总是滔滔不绝地述说那存满了一肚子的“观感”。
  余下的几天时间,我们师兄弟相互串门拜访,去照相馆照戏相。
  师兄弟们相互拜访,彼此间加深了解,增进了感情;与梨园世家的师兄弟们往来,使我结识了不少前辈,也增长了知识。
  有一次,我到李盛泉师兄家串门,正赶上他姐姐在家中练书法。我凑到跟前观看,她的字写得刚劲有力,简直把我给迷住了。她就是我久闻大名的女老生李桂芬,她与时慧宝先生都是宗孙菊仙老前辈的。她在《戏迷传》中当场写字,深受观众的好评。(李桂芬现在住在美国,是业余京剧的权威人土,称卢夫人。)
  盛泉兄的嫂子李慧琴,是名旦角,与高、郝二位先生同班,居孀后还在盛泉家守节,献身于舞台艺术。我能与她们结识,很感荣幸。
  使我难忘的是去盛麟家。他父亲是名须生高庆奎老先生。家中有留声机和许多名演员的唱片。象高老先生的《逍遥津》、《斩黄袍》、《斩子》、《哭秦庭》和串演《掘地见母》中《孝感天》老旦的唱段等;侯喜瑞老先生的《阳平关》、《九龙杯》。汉剧名须生余洪元的《乔府求计》等等。最吸引我的是郝老师的《夜审潘洪》、杨小楼的《连环套》以及《黄金台》中伊立的念白。这几面唱片,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模仿着跟它唱、跟它念,如醉如痴。
  当时,高老先生正赴上海演出,高师娘说孩子们在科班吃苦,特意叫厨师们准备了烙薄饼、炸丸子等丰盛的饭菜款待我们。大家去东厢房吃饭,我还在那里听唱片,直到高师娘亲自来找我,我才随她前去进餐。
  在那个年代,家中能有留声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我这么一个家境困难的孩子哪里能见得着这种洋玩意儿呢?平时我看舞台上的演出,没记住,或是没听准的,只能改日再来看。听唱片这样的学习机会,对我来讲,是多么难得呀!
  我常去的照相馆是大李纱帽胡同客丽照相馆和廊房头条的荣丰照相馆。到那里照相是不需花钱的。他们将我们照的戏装相放大加印后可出售赚钱。在当时东安市场的相片摊上经常出售我们科班学生及一些名角的剧照,所以照相馆对我们很欢迎。我每逢年假,都去将演过的角色照下来作为纪念,将一些喜欢而又没演过的角色也勾上脸,穿好服装,随心所欲地摆个姿势拍下来。我感到这其中有着无限乐趣。
  当年,我还曾和剧作家吴祖光同志在容丽照相馆合拍了几张戏装相呢!
  祖光的年龄与我相仿,他那时还是个学生,很喜爱京剧,经常看科班的演出,还常到后台与我们闲谈。我们很快就熟识了。那天,我帮他化装、摆姿势,照了一张《柴桑关》的剧照。他饰周瑜,我饰张飞。又选照了一张《两将军》的剧照。他饰马超,我还饰张飞。别看祖光不是演员,化上装满精神,摆的架式神气十足,颇有“将军”的风度。我这个张飞可狼狈得连“鞋”都没穿上呢。我的脚在冬季冻得红肿不堪,只好将薄底靴的后帮踩在脚下趿拉着,好在是照相,看不出来。这几帧照片,原来我一直保存着,可惜现已无存。
  当年的一些照片被戏剧爱好者们保存到五十余年后的今天,又回赠给我。现所刊登的这个时期的照片,基本上都是这样保留下来的。
  最有意义最值得回忆的年假生活,还是我十五岁那一年。
  年假前夕,平安度过封箱算帐一关后,我们百无聊赖地等候着宣布放年假。不知是谁找来了一张《群强报》(当时北京一种专登各戏院上演的剧目、演员介绍的报纸),上面刊登着农历腊月二十七日场郝老师与马德成合演《落马湖》(郝老师饰演李佩、马德成先生饰演黄天霸),压轴是吴钦庵先生主演的《四郎探母。(品艳琴饰公主,芙蓉草饰萧太后,李多奎饰佘太君、美妙香饰杨宗保)。
  这一来,罩棚里又“开锅”了。大家围聚一起,一边争看报纸,一边就高谈阔论起来。这一条普通的剧目消息,怎么受到我们如此的重视呢?
  那时的剧团同科班一样,腊月下旬都要封箱停演。我们年假中虽有几天的自由,却没机会看戏,心里总觉缺点什么似的。这回马、郝二位破例在年底演出,自然引起我们的兴趣。大家相约去看这场精彩的演出。
  二十七这天,我和盛戎、盛麟走进戏园一看,没想到这样的好戏,只有三百多观众,其中还包括近百名富连成的学生。难怪各剧团封箱停演!有钱人家忙着结帐、讨债、置办年货,没工夫看戏;没钱的帐都还不起,就更不用说看戏了。哪象今天节日前后,场场客满哪!
  《探母》中扮演四郎的吴铁庵先生一上场,我就感到他的台步酷似马连良先生,可说是马派老生。后来听说原是马先生借鉴了他的台步等表演风格,适值吴先生离北京到外地演出,久而未归,待再回京,马先生的艺术已被观众熟知,所以吴先生反被不明就里的观众误认为“马派老生”了。
  《探母》演到公主唱“猜一猜”时,我和盛麟、盛戎就按计划直奔后台。
  盛麟带着我和盛戎推门进了郝老师的化装室。
  “二大爷,我们看您来了!”盛麟因有父亲和郝老师合作的关系,亲热、随便地称呼着。
  “好,好!进来,进来!”郝老师正勾着脸,回头用左手招呼我们。
  “我们放年假看您的戏来了。”盛麟指着盛戎介绍说,“他叫裘盛戎——他父亲是裘桂仙老伯——也学铜锤。”盛戎一面脱帽行礼,一面称呼“二叔”。
  “你父亲好哇?”
  “他挺好,让我给您带好呢!”
  “也替我给他带好,说我给他拜年啦!”
  “他叫袁世海,是学架子花的。”盛麟忙又指着我向郝老师介绍。
  “先生!”我照样重新见礼。“噢!你就是袁世海呀!”郝老师点着头答应,还不住地上下反复打量我。
  我认真地看着郝老师勾脸时的下笔、着色,并不断和盛戎、盛麟传递眼色。别看盛麟不喝花脸,却特别爱画脸谱,而且画得相当有水平。不一会儿郝老师要去穿服装,站起身来说:“你们放几天假?有时间到家里去玩吧!”
  “我们是想去给您拜年,不知您哪天在家有功夫?”盛麟在我们的暗示下说。
  “明天……明天下午吧,两点半我在家等你们!”
  之后,我们看着郝老师穿上大红平金蟒,戴上嵌有鹅黄色蓝圈绒球的扎布额子(那时绒球一般只有红、白、黑、蓝、黄色,没见过这么鲜艳的颜色),真漂亮。
  郝老师在《落马湖》中饰演万君兆的岳父李佩。这个角色郝老师平常不演,在他和杨小楼合作时,每遇此戏,皆请钱金福老先生演,郝老师在前边加演另一出戏。这次与马德成先生合作,因马老宗黄月山老前辈,《独木关》、《连环套》、《落马湖》等为黄派拿手戏,所以郝老师挑选了这个不常演的剧目。李佩出场了,我从台下看那件平金绣大红蟒,比在后台看更显得醒目、提神、有气派。他的演出与我们所学的有些地方也不一样:
  万君兆带领改扮成家人的黄天霸等到落马湖看望岳父李佩。万等佯装酒醉后,按我们的演法,李佩有一段念白:“看万君兆带来的家下人等,一个个贼头贼脑,定不是好人。喽罗们!今夜巡更要多加小心!”郝老师在此处仅念了一句“小心防守”,就下场了。而在李佩发现万等乘机将囚禁在落马湖中的施公救走后,与万交锋对阵骂万君儿时加了很长的一段念白:“……老夫将你当成我的亲骨肉,谁想你勾结黄天霸,救走赃官施不全,似你这样不仁不义的不肖之子,今日有何面目来见为父……为父确有翁婿之情,难道你这小富生就无有翁婿之义吗?”郝老师吐字清晰,这段念白念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节奏逐渐加快,将感情推到顶点,台下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这段念白的加强,我似乎还是理解其意的,删去那段念白的道理何在呢?这个问号我左思右想没想通。
  第二天,我提前来到奋章大院东口的会齐地点,两点半钟已过,还没见盛戎、盛麟的影子。他们也许因别的事情耽搁了。可是,昨天与郝老师约好了,我想他一定会在家等着我们,我怎能失约呢!我改学花脸后,就苦心孤诣地模仿郝老师的表演,肖先生等人又都屡屡说我长得很象他,心中对郝老师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为了拜访郝老师,昨晚觉都没睡踏实。一哪能因他们不来,我就轻易地放弃这次机会呢:想到这儿,我毅然地朝郝老师家走去。
  当我抬手按响郝老师家的门铃时,心就伴随那清脆的铃声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后来,我也不清楚是怎样回答了开门人的问话,和怎样被他带到一间客厅里。郝老师坐在沙发上,看我来了,笑着站起,迎我走过来。我恭敬地行过礼,就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了。
  来到我一向钦敬的郝老师家中,并且是单独地和他坐在一起谈话,我恨不能将几年来对郝老师艺术上的渴慕心情都说出来给他听听,可就是口不从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连手和脚也不知怎样放才好了。
  郝老师看到我局促不安的神态,就对我说:
  “我午睡刚起,正等着你们。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啦?”
  “我没见着他们,时间已到,怕您久等,就先来这里。他俩也许因别的事情耽搁了。”
  “外边很冷,你喝口热茶暖和暖和。”我用冻得发僵的手机械地端起茶怀喝茶,一股热流直入腹中。
  “你入科几年啦?”
  “四年了,改花脸快三年了。”
  郝老师温和的话语使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在舞台前后,我与郝老师见面的次数很多。可是他往往都勾着脸,此时才容我把他的真面目看个仔细。郝老师四十多岁了,浓浓的眉毛下一对炯炯有神的细眼与长方形的面庞配得很匀称。他身穿咖啡色长袍,外罩黑坎肩,头戴黑色棉瓜皮帽,帽上镶着红球。脚上穿着白底黑缎面鱼形千层底棉鞋,显得十分精神。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放在扶手上的两只手还是挑着拇指,半握着拳,那姿势仍象在舞台上的花脸。
  “你是后改花脸的,喜欢这一行吗?”
  “喜欢。入科前我就时常看您的戏,象您和马连良先生合演的《化外奇缘》、《群、借、华》等,可多啦!有一次在后台,看您化装李七时打裹腿挺有意思,回家也学着绑,就是绑不上……”我的舌头灵敏了,一口气连说带比划地向郝老师述说着。
  郝老师笑了,他说:“这件事我没注意。不过,我倒常听焦六爷提起你。”
  焦六爷是精忠庙的庙主,他和京剧界名宿无一不熟;与郝老师吃喝不分,无话不谈。我刚改花脸时,一次在开明戏院演《独占花魁》,我饰武霸强。最后大轴子是郝老师和王少楼先生串演《捉曹、放曹》。焦六爷给郝老师当管事。他先到剧场无事做,与肖先生闲谈,顺便随肖先生来看我们化装。肖先生指着我对他说:“你看这孩子象谁?”又回过头来对我说:
  “过来见见,这是焦六爷。”
  我赶忙走过去。焦六爷看了看我说:
  “嘿嘿!有点象郝爷!”
  “对了,开始他唱老生,我瞧他象寿臣,就给他改花脸了”……
  没想到连自己都没留意的这件小事,焦六爷却不止一次地对郝老师提起过,难怪昨天在后台郝老师仔细打量我呢!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涌上心头,我从心里感激这位好心的焦六爷。
  郝老师问了问我的家庭情况,我简单地做了介绍后,郝老师点着头说:“外行干这一行是要难些的,不过俗话说,‘功到自然成’,不受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呢?我也是外行,还当过木匠。你看,我家中的房子样式也是我自己想的,可是我酷爱演戏,就一头钻进去。虽说遇到很多难处,咬咬牙也都闯过来啦!你也是一样,要记住‘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道理呀!”
  这一席话,给了我很大鼓舞,我心里热乎乎的。
  这时,郝老师被家里人请了出去。我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本翻开的《三国演义》,发现字里行间画了许多整齐的红道道。我顺着红道道翻看了几页,原来画的都是曹操、张飞等人物的对话,莫怪郝老师的谈吐与一般梨园前辈不同,原来他是这样爱看书哇!
  “你爱看书吗?”我正专心致志地看书,未发觉郝老师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有时也看。我看过《封神演义》和《水浒》,就是字认得太少,只能看上句,猜下句。”
  郝老师笑了。
  “科班里不读书是个缺点,演员应该有点书底子,演戏不从书本上体会人物的心情,就不好做戏。最近,我和庆奎演《胭粉计》,你看了没有?诸葛亮火烧葫芦峪以后,司马懿不敢再战,以守为攻。诸葛亮差人给司马懿送去妇女的裙钗脂粉,井修书讥讽,说是司马再若不战,就穿上裙钗,前来相见,以此来羞辱司马,激他出战。老本子中,司马懿看信起‘三枪’(牌子名)示意观信。司马懿看信的情感变化全然没有,是做戏的地方一点戏也没做。我演司马懿就将《三国演义》中信的原文都念了出来、最后配合感情又加上了蔑视地一笑,观众很欢迎,同行们也一致赞同。你也要多看书哇:从书中求知识,揣情度理,找你所扮演的角色,体会他的性情,能帮助你在舞台上做戏。”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将昨天看《落马湖》为何要删去李佩那段念白的疑问提了出来。
  “你问得好!说明你看戏不是看热闹,有些开窍了。倒是个有心的孩子,应该这样!”郝老师点点头,又喝了口水,接着说:“我认为李佩的那段台词不合理。你想,虽然李佩一心要为徒弟报仇杀施公,但他是个刚直、忠厚、行侠仗义的绿林英雄。他和女婿万君兆的关系很好,对万是很信任的,哪有女婿远道来看他,刚见面就起疑心,觉得万所带的‘家下人等,一个个贼头贼脑,定不是好人’的道理呢?若如此处理,一者有失李佩刚直、忠厚的性格;再者如果李佩认识到其中有名堂,必会对万等严加防范,对施公也要采取‘紧急措施’,万君兆等绝不可能轻而易举救出施公。删去这段台词才能表现李佩的轻信、麻痹大意,才有戏可演。所以后来在对阵时,李佩才咬牙切齿,愤然怒斥万君兆。为此,这里的一段念白我又在原来基础上加以丰富。它符合人物情感,剧中情理,再有一定技巧,观众就会欢迎。你不是看见了吗?”
  原来如此。我自从科班学艺以来,不论是学戏还是看前辈们演戏,都只是处于单纯模仿的阶段,只知哪里表演得好,观众鼓掌欢迎,我就偷偷地学过来,找机会使用。但为什么这里演得好,为什么观众欢迎,我知道的就太少了,也从未仔细地想过。听了郝老师这番话,我顿开茅塞,明白了原来词句的增删、艺术手段的处理,是从剧情出发,从刻画人物性格、思想感情的需要着手的。
  郝老师说着又将我带到正厅,这所房子的结构很巧妙,除了北房以外,其它三面房都是相通的。墙壁四周挂着几块二米高的大镜子。
  “墙壁上的镜子,是为自己排练方便,”郝老师说着拿起了桌上李佩戴的那顶扎巾额子,爱惜地用手抚摸着额子上的绒球、珠子,接着说:“《落马湖》这出戏,原来在东北和李吉瑞、马德成二位演过,后来和杨老板(小楼)在一起,李佩这角色是钱先生(金福)的专工,我不能乱唱。此戏我多年不演,这次与德成合作,几天前我就化好装在这里对镜子彩唱,有了把握才上台。”
  现在我终于明了为什么李佩这个角色郝老师不常演,却能演得那么纯熟。郝老师在艺术上取得了如此的成就,获得了这么大的威望,却依然怀着对艺术极端认真的态度在苦求、苦学、苦练。
  时钟敲响了,已经四点半钟,还不见盛戎、盛麟来,我不得不起身告辞。
  “你认识了我的家,以后有时间常来玩。需要什么东西,尽管来拿去用好了!”郝老师爽朗地说着话将我送到院子里。
  这宽绰、洁净的院落给我以清新、恬适的感觉,我依依不舍地迈出大门,几步一回首。郝老师的音容、笑貌、言谈话语,一举一动,以及这宅院里的一切一切都长久地萦回在我的脑海里。我心中的楷模变得清晰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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