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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解危难 时逢转机



  这个阶段,我常去前门附近张云溪家消愁解闷。有时我和张小杰、张世相在一起打打牌,云溪在一旁撕腿练腿功(将两腿横向撕开,成一条直线,拿着书看)。更多的时候是在这里无拘无束地批掌而谈,诉诉生活上的愁肠苦水。云溪家的日子比我强些,但他也有苦衷。云溪在重庆社演的是三排武生的活,并没挣到三排武生的钱。难兄难弟们同病相怜,互相劝慰。云溪的母亲是个热心肠的老太太。她同情我的境遇,经常开导我说,慢慢就会好的,让我们多练本事等机会。
  一天下午,我到云溪家玩,云溪告诉我,老太太到章遏云家去了,让我先别走,等她回来,说有要紧的事跟我谈。张老太太与章遏云的母亲是亲姊妹,两家来往很近,云溪母子经常去章家吃晚饭。
  “章遏云要到南京演出,约你同去与她合演《霸王别姬》等戏,时间一个月,包银(以月计算的戏份钱)七百五十元,不知你……”没想到张老太太竟给我带来这样意外的好消息!真是久旱逢甘雨,我大喜过望。
  如果我能随章遏云去南京,挣来七百五十元,起码年关的“经济危机”可以缓和一步。这样求之不得的机会,怎能不答应呢?可是,我真发怵向重庆社请假。我去南京一个月,会耽误他们演出。又是春节期间,各班社都要加演,重庆社怎能愿意放我走呢?前次马连良先生为了让我陪他演《失空斩》,盛藻哥让我与他合演《青梅煮酒论英雄》,都亲到尚先生家,趁尚先生高兴时提出来,才得允许。按说,那时演员在各班社赶包演出是正常现象,尤其中、下层演员,不如此就不能糊口,为何我就这样难呢?我几次下决心要去找尚先生面谈,讲清楚我目前的处境,以求得同情。然而,当我走到他家的门口,就踌躇不前了,转了几圈,又转回家中。
  几天后,章遏云让李华亭前来催问,并送来半月的包银三百七十五元。我必须下决心了。事情很清楚,如果我去了南京,就有被重庆社辞退的可能。去南京只是一个月的短期演出,重庆社是我比较长远的依靠。但是,我若不接受章遏云的约请,年关怎么度过呢?还让要债的踢破门坎吗?谁能帮我的忙呢?不能依靠任何人,只能自救!
  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先解燃眉之急。哥哥帮我出了个主意:给重庆社写信说明情况,来个“边斩边奏”,免得节外生枝。我一听有道理,就让哥哥代笔。我随即拿了一百五十元到“久春戏衣庄”赎回黑蟒等部分霸王所用的服装道具。又与母亲商议,要哥哥跟我一起去南京,互相有个照应,免得家中不放心,还省了一份负担。哥哥在外闯练闯练,日后也好找个工作。此事向章一提,她满口答应。于是,我们高高兴兴准备行装,在腊月底登程了。

  继“四大名旦”之后,还有四大坤旦之称。章遏云就是“四大坤旦”之一。另三位是雪艳琴(黄咏霓)、新艳秋、陆素娟(也有说是胡碧兰的)。章遏云曾从张长海、王雨生学老生,后改旦行。章认为自己学程派适宜,便以每月三百元的固定包银请来了第一个与程砚秋先生合作创程派唱腔的琴师穆铁芬先生,章得穆先生的教益极多。除此,章遏云也擅演其它各流派的剧目。如梅派戏《霸王别姬》、荀派戏《得意缘》和《钦头风》、尚派戏《福寿镜》、王瑶卿先生杰作《十三妹》等,均得好评。解放前她曾去香港,后到台湾,近闻1980年时,她还粉墨登场演了一次《四郎探母》中的萧太后。
  这次她组班南下,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除约贯盛吉、李宝魁、高维廉,我们几个年轻人外,为了壮其声势,以每月七千二百元的包银聘请王又宸先生挂二牌与她合演《四郎探母》、《王宝钏》等,用二千四百元包银请芙蓉草先生为她演《梅玉配》中的少夫人和《福寿镜》中的夫人。王又宸先生嗓音圆亮高昂,在其成为谭鑫培先生的女婿后,继承了谭派艺术,拿手戏为《四郎探母》、《失空斩》、《盗魂铃》、《连营寨》等。芙蓉草先生原名赵桐栅,他与尚小云、荀慧生同出于“三乐社”科班。工梆子花旦兼刀马旦,以做戏细腻著名。当时四大名旦,名望已定,他看清旦角的形势趋向,甘居二路旦角的行列,给尚、荀、程等人配戏,所以,是二路旦角中的魁首。享受的待遇也远远超过一般二路。有时他在一个晚间不卸装,坐在带篷的洋车里从华乐园赶到中和园,又到哈尔飞,分别给程、尚、荀等人配戏。由此可见有多少班社需要他。演戏不一定非得是主演,如果能演好配角,同样会受到观众的欢迎,被赞为好演员。有了这么二位较有名声的演员,确实给这个临时组成的班子增添了光彩。
  在开往南京的火车上,我首次乘坐了软席卧铺,与老生李宝魁、小生高维廉、小花脸贯盛吉(贯盛习之兄)四人一个房间。两天后,车到南京。
  章家在南京平江府胡同内租赁一所楼房,全楼十余间,我们一些二路角色、乐队、跟包的都分别住在楼内。王又宸、穆铁芬二位先生与章遏云住在中央饭店。那时,按惯例,演员、乐队、检场人员都不准留胡子,而穆铁芬先生才五十岁上下,却破例留着八字胡,足见不是一般。芙蓉草先生住在我的楼上,他抽足大烟后很健谈,经常找我聊天,使我增长了不少知识。
  这期间,我除和章遏云合演《霸王别姬》外,又与王又宸先生合作,演了《捉放曹》、《击鼓骂曹》里的曹操、《碰碑》里的杨六郎、《失空斩》的马谡、《法门寺》的刘瑾,还有《棋盘山》的窦一虎、《刺巴杰》的鲍子安、《坐寨、盗马》的窦尔墩等角色。
  一次,章遏云要上演《梅玉配》,正在为无人扮演郎中杨先生而着急。“我来!”我毫不含糊地接下演这个小花脸的应工角色。杨先生的戏不多,倒是个风趣人物,此角色身穿袍子、马褂,头戴小帽头,脑后拖着一条苍白的长小辫,脸上挂着一副垂到鼻尖上的眼镜,嘴上粘着两撇八字胡。我在科班时刘盛莲、叶盛兰、陈盛荪演这出戏时,叶盛章扮演这位杨先生,由肖长华先生亲授,从排戏到演出我都经常看,会个八九不离十。这次和章遏云、荚蓉草稍加排练就演出了。他们特意叫人到挂货屋子(相当现在的信托商店)买了一件獐绒紫袍子、黑马褂,让我穿上别提多象了。演出中,观众极为欢迎。过后章遏云说:“没想到你这个架子花脸还能演杨先生,看来坐过科班的就是不同。”芙蓉草也夸我:“你完全走的是肖先生的路子,不错,是个将才呀!”
  紧接着,又要上演《盗魂铃》。王又宸先生主演猪八戒,借剧情反串花脸、旦角、小花脸等角色。章遏云若扮演剧中的女妖,戏不重;另演一出,只能加在《盗魂铃》的前边。都不太满意。我就出主意让她丰富女妖的戏,增添一场《女妖坐洞》,“扯四门”唱一段“慢板”,加些“红线盗盒”的舞蹈动作,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她很高兴地采纳了我的建议。可是,剧中的孙悟空也无人扮演,章又动员我助一臂之力。我想,这出戏中孙悟空的戏不吃重,就欣然答应,要她给我找一根亮相,使孙悟空在“棍下场”中耍皮猴、背面花时好看。正好章遏云反串“白水滩”的十一郎时有一根,我用着略短些,也凑合了。演出中,我这个悟空耍棍下场,飞脚、旋子都用上了,再加摆出的一副猴相,也同样受到观众欢迎。尤其我设计孙悟空和女妖的一套从大刀、双刀变化而来的双剑对棍,也收到极好的效果。现在想来,这两个反串角色的演出,倒很是有趣。也体会到“艺术储蓄”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当时,周信芳先生和奚啸伯先生都在南京。周先生在开明戏院演全本《封神榜》,奚啸伯在明星戏院演《失街亭》,我都去观摩了。
  在夫子庙内,我看见歌女王熙春清唱京剧,还看了著名相声演员张寿臣表演的《文章会》。这位老先生是著名相声演员小蘑菇(常宝囗烈士)的老师。他的表演相当有水平,“包袱”垫得好,抖得也好,可谓雅俗共赏。
  从正月初一到初五在南京演出,营业还可以。初六开市以后,营业逐渐下降,章家决定改变原来演一个月的计划,由正月十八就到杭州去演。临行前,官方集中所有在南京的京剧演员义演一场,实际上就是官方找借口敲竹杠。周信芳先生演《追韩信》一折,章遏云和王又宸合演《武家坡》、李桂春(艺名小达子、李少春之父)先生演《狸猫换太子》中《拷打寇承玉》一折。我没戏,却得以在台下认真学习。
  在杭州的营业,尚能维持开支。春节前后是上海、杭州一带最冷的季节,我们住的旅馆很干净,只是房间里阴冷至极,屋里放的取暖炭盆非常呛人。我宁肯再冷些,也不愿把嗓子呛了,坚决将炭盆端出不要。
  每天清晨,我和哥哥就走到西湖边,花两角钱包租一条小船,置身平湖碧波之中,眺望远处亭台楼阁,西湖名胜。中午到湖边“楼外楼”吃饭,那里活鱼、活虾味道鲜美,价钱便宜。饭后,我们往往还到四处游览。
  杭州也有一座与上海相仿的“大世界”,我在报上看到王少楼先生在那里唱《霸王别姬》,就赶去看。王少楼是江南的青年武生,《别姬》一剧,他按武戏演。但他在念到“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了”一句时,念法很不同于杨小楼先生。他在“分别”的后面增加“崩、登、仓”的鼓点,将全句切开,又将“日”字的音往下沉,并延长其发音,揉进“啊”音,比杨先生的念法更凄惨,我很受启发。干是,在我与章遏云演《别姬》一剧时,此句也处理成“分别”后面加“崩、登、仓”的锣鼓;同时,随节奏采用杨先生双手捧髯口,双手拍掌、双摊手亮相的动作,接念“之日了”,“日”字也按王少楼那样处理,念“了”字时再加用颤音延长,气氛更浓了。直到今天,此句还保持着这样的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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