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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返北平 处境凄凉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在芦沟桥点燃了大规模侵略中国的战火,铁路交通受阻,平汉线、平通线均已停车,平沪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我们所乘的是沪——平最后一次列车。软卧车厢内,唯有我和李宝魁两位旅客。异乎寻常的安静,使我们原就紧张的心理又添一层恐惧。时间是那样的难熬……
  误点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终于驶进北平前门火车站,结束了这次使我们心惊肉跳的旅程。
  走出车站,惊魂未定的我们,未曾来得及庆幸自己的平安到达,立时又被强烈的战争气氛所包围,倒吸了一口凉气。变了,眼前的一切都变了,以往被称为北平最喧闹、繁华的前门大街变得死气沉沉,一片萧条。各家商店收起了五颜六色的招牌,严上门板,紧关店门。无数菜摊、高声叫喊的小商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胆大些的小铺面,半掩店门维持营业。路上行人稀少。举目所及的是一袋袋堆在路口准备巷战的沙包、歪歪斜斜贴在玻璃上的防震纸条和三三两两来往巡逻的警察。这一切使巍巍的前门城楼显得越发陈旧、暗淡无光。家中又是什么景象呢?我俩匆匆分手,急奔各自的家中。
  我走进院里,母亲正在屋门前做饭。
  “妈!”母亲闻声回首,看见了我,立即放下手中菜铲。
  “哎呀,可回来啦!谢天谢地!听说火车线上不安定,盼着你回来吧,又怕路上出事。”母亲说着眼圈红了。
  “我也着急!芦沟桥离北平太近,怕家里出……。”
  “唉!别提啦!那天早上四点半,天将蒙蒙亮,轰、轰的大炮声把我们都震醒了。弄不清是哪打仗,听炮声高咱们不远,你哥哥说,跑吧!我想着,往哪儿跑哇?听天由命吧!八点多钟,炮声算是停了,西屋你虾米海大哥也拉不了洋车啦!说是日本兵炮轰芦沟桥。十一点多,炮又响起来啦,你哥哥跑回来说,看见别人家将棉被堵在窗户上挡子弹,我和你二姐赶紧缝布袢,将被子也挂在窗上。这几天都乱乱哄哄,我担心着,真若打起仗来,你被截在外面,咱们一家子是不是还能见……面……呀!”妈妈哽咽着,流下眼泪。
  “我已经回来啦,您就别……”
  “是啊!”妈妈撩起衣襟,擦干眼边泪痕,破涕为笑地说:“总算平安回来啦!”
  正说着,一股糊焦味冲进我们的鼻子,“锅!”一旁听得入神的二姐喊了一声,跑过去一看,还用说,锅里的菜烧糊了。
  “几天都没吃到菜,今儿你哥哥好容易抢着买了点,又烧糊了,真是……”母亲一边端锅,用莱铲不住地翻搅那发黑的豆角,一边可惜地感叹,既舍不得将它倒掉,又不肯让我吃糊菜。
  “糊就糊着吃吧;回到家啦,吃什么都是香的。”我高兴地说着,顺手捏了一小块豆角放在嘴里。“真香!妈做的菜就是好吃!”
  “那就凑合著吃吧,这一斤三角的价钱比平时涨出好几倍,倒掉太可惜。唉,米也涨价,面也涨价。仗打起来,就更不知会怎么难啦!”
  七月底,北平沦陷。侵华战争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无数颠沛流离的难民,露宿在北平的街头巷尾。日本兵把守着四面城门,天一擦黑,城门紧闭,市民们不敢上街,不敢出城,家家户户人心惶惶。不久,华北政务委员会在日军操纵下成立了,为了给日军主子的侵华罪行涂脂抹粉,出告示让商店开门、剧场恢复日场戏。于是,庆乐戏园约请文杏社演出。这些日子以来,城内货源缺少,投机商乘机诈骗钱财,高抬物价。我们每日维持着低水平生活,钱也仍象水一样地流出。不唱戏,就没钱,特别是一般演员,生活困难就更大,对演出的要求是迫切的。我们也预料到,这样的战乱之年,有多少人能有闲心看戏呢?所以,为了叫座,准备第一场演《群英会》,第二场演《四进士》,第三场演《青梅煮酒论英雄》。这几场戏,日常演出不论在北平,还是到外埠,都是逢贴必满的。尤其是《群英会》,盛藻哥饰演鲁肃、孔明、特约李洪春先生扮演关羽,吸引力很强。虽是如此,结果,仍不出所料,第一天只卖了三百张票,勉强地开了广告费,和基层底包的戏份,我和盛藻等分文未领。第二天更惨,连底包钱也开不出了,只得被迫停演。其他恢复演出的班社也相继全停演了。
  我只能终日困守家中,长吁短叹。为了不使岁月蹉跎而过,每天清晨去坛根喊嗓,在院里练练功。下午,到离我家一箭之地的西口库堆胡同盛藻哥家中。我们哀叹之余,将全本《三国志》——从桃园三结义起到诸葛亮七星灯借寿斩魏廷止,如何分段演出,如何搭配人员等,一一进行酝酿。这些想法在以后的时间里陆续得以实现,排演出二十余出三国戏。如:《桃园三结义》、《打督邮》、《孟德献刀》、《温酒斩华雄》、《许田射鹿》、《论英雄》、《斩车胄》、全本《弥正平》、《马跳檀溪》、《火烧博望坡》、《汉阳院》、《长扳坡》、《汉津口》、《舌战群儒》、《激权激瑜》、《临江会》、《群借华》、《六出歧山》(包括《雍凉关》、《天水关》、《骂王朗》)等。
  数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看看时近腊月,生活用费有出无入,去南京等地的余款已用尽,全家人暗暗焦急。
  一天,盛荫哥兴冲冲来到我家,他进门就喊:“三弟,号外!号外!”惹得西屋李大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到我们屋里来听号外消息。
  “哈尔滨、沈阳两地戏院联合约咱们去一部分人演出一个月,包银一万元,吃住、路费在内。你的包银还是七百五十元,怎么样?”这消息称得起头条号外,我高兴地追问:“什么时候去?”
  “正月初一,在哈尔滨华乐舞台打泡!”
  “太好了!”
  “且慢高兴!愚兄还有下情回禀!”
  我用手将桌子一拍,伸出食指、中指,指着他说:“慢慢地讲来!”我们心里一时兴奋,竟将台词搬出来,李大妈、妈妈也被逗得跟着我们笑了。
  “哈尔滨、沈阳属‘满洲国’。听说,那里市面很乱,便衣、警察动不动就打人。饭馆、戏院前后台都混着便衣,不认识的人,不能多说话……简单地说,传闻到东北见了电线杆子都得鞠躬!”他皱起双眉,笑容也被驱赶得无影无踪。沉默片刻后,我说:“咱们唱咱们的戏,少说话,别招惹是非……”
  “对,只要咱们诸事谨慎,就不会捅漏子。我还要到世玉等几个人家里送信呢,明儿个咱们再碰面。”盛荫哥说完告辞而去。
  “这地方可是不能去,谁都知道出关不是好事。这年月,穷,不怕;求得人平安,就是福!”母亲等我送走盛荫回屋,连连摇头地劝我。
  “是啊,照我看,听你妈的话吧,在外边出点事,得把你妈急坏喽!连我这坐在家里不出门的老婆子都听说过,去闯关东的十个有九个回不来!”李大妈也在旁搭腔,极力反对。
  “你们太年轻,脑子热,不知深浅,这是蜜饯石头子儿,好吃难克化。”母亲说。
  “这年月,没咱们的路可走哇!什么世道……”李大妈叨叨着回到自己屋里。
  我和母亲相对沉默了许久,当然,想的都是去,还是不去。
  “妈,我想还是去吧!”我先开口了,“打七月里我从上海回来,到现在五个多月了,就演了那两场戏,还没拿戏份。眼下物价涨得厉害,去南京、济南积余的钱全花完了,眼看年关又到,甭提过年,就是要帐的,咱们也没法子对付。要是有了这七百五,还些急帐,剩下的也够维持一阵子!……”
  母亲坐在我那张绿床上,没有说话,提起衣角擦了擦流下来的眼泪。母亲为难极了,让我去演出吧,家里日子能缓口气,但又怕兵荒马乱之年,我在外遭到不幸;不让去吧,家中的困境实在难以解脱。
  “听说,南边的仗打得很厉害,日本人把南京也占了……”
  母亲听了此话连忙抬头向我示意:别说!我醒悟到妈妈是怕二姐听了着急,二姐夫被截在浦口,不知去向,已经几个月没音信了。
  “唉!这年月,还有谁能来过角儿唱戏呀!”我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上。
  “还有……还有,重庆社我辞了,文杏社没听别人的挑唆,一直与我合作。这几个月,我和盛藻哥琢磨了许多三国戏,想排,想演,就是在北平没办法开锣。好容易,哈尔滨约了我们,我不去,您想,成吗?于情于理,不去不成。妈,我唱我的戏,谁能把我怎样:您尽管放心,我也不是惹事的人……”
  母亲听我说得很有道理,勉强同意了,但是,她不放心我一人前去,意欲让哥哥同行,文杏社满口应承,此事总算敲定。
  行期定在腊月二十一。清晨,盛荫雇来一辆马车,接我们上路。母亲帮哥哥穿外衣时,还不停地嘱咐:“你要多照顾他,你是哥哥。有事哥俩多商量!”“没事就在旅馆内呆着,别惹事!早点写封家信!”这些话,母亲近日来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为了图吉利,她努力控制着,没让泪珠掉下来。
  她又转过身来帮我掖好围巾、扯正帽子。
  “到那里就赶紧来信!随时来信!”
  “知道啦。”
  “少说话,少管事,少出门。”
  “嗳!”
  “有事跟你哥哥多商量。”
  “好!您放心!”为了减轻母亲的担优,我尽量地放松语调,装作毫不在乎。
  她一边嘱咐,一边将我的大衣扣扣好。霎时,母亲送我去富连成科班的情景,又依稀出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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