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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受教诲 语重心长



  将要散戏了,我帮着肖先生穿好大皮袄,搀扶着他一同来到戏院门口。恰好,长安街马路上来了一辆洋车,我向他大声招呼:“喂!到棉花七条,去吗?”肖先生连连向我摇手,制止我喊叫,说:“不,不不,我愿意走回去!”
  “您累了一个晚上,路程又不近,走到家太……”
  “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了。”
  “那么,我陪着您走吧。”我了解肖先生的性格,他生活简朴,多年来安步当车,是他的习惯。
  “也好!咱们爷儿俩好好聊聊,难得有这样的功夫!”
  肖先生甩开我的搀扶,迈开矫健有力的步子。
  “年岁大啦,应该多走走路,活动活动筋骨。”他一边说,一边往回家的路上走。
  借着淡淡的路灯,我久久凝望着我从少年时就无限尊敬的老师。哦,他那平整宽阔的前额和眼角旁,增添了一道道皱纹。转眼间,我二十三岁了,肖先生已经年至花甲。为了我们的成长,他花费了大半生的心血呀!佛殿前打把子,被肖先生看见,找去问我喜欢不喜欢学花脸的情景;初学花脸,打不出“哇呀呀”的情景,一古脑儿地又闪现出来……
  “你什么时候回天津了”
  “明天早上。明天晚上天津还有戏。先生,这三天的戏,您给我再说说。”
  “我是想说呢。这些年,你挺见起色,你心里也有数,甭多说啦!这三天的戏,都挺好。你在外边闯练,长了不少见识。连良也向我夸你,说在《甘露寺》宫里见国太那场戏,最后‘五锤’时你出门斜目瞥一眼乔玄,抓袖子下场,跟他配得挺严。别人演孙权,都没有这一‘着’。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乔玄破坏了‘美人计’,事情要弄假成真。孙权无可奈何辞别母后,回宫另想别计,对乔玄是极为不满的,可当着母后又不能发作,只能出门时狠狠瞪他一眼,泄泄内心的气愤。这一眼正好遇到马先生的目光,他那得意的样子刺激了我,我才一抓袖子,愤愤而下。”
  “你开窍啦:这就是‘戏’呀!”肖先生笑了,接着又说:“还有《佛殿相亲》一场,乔玄夸赞桃园弟兄的每段道白,你配合的神气,层次都很清楚,连良挺满意,还想约你搭他的班呢!”
  “是吗?”我充满希望地又转脸看了一眼肖先生。
  他接着说:“细琢磨,有些地方,你还欠火候。就说严嵩出场前的一声‘嗯哼’吧,你的音调抬得太高了。你想想,我的那句‘有请太师爷’为什么要扯开嗓子把调门定得高高地念呢?”
  “为了给观众引神。”
  “不尽然。还为了把大师爷摆的‘谱儿’托起来。严嵩的‘嗯哼’,就应该沉着气往下压着念。你来来!”
  我四下一看,夜阑人静,顺治门(宣武门)内大街上,没有行人。“嗯哼!”我试着往下压着念了一遍。
  “再往下压一点!”
  “嗯哼!”
  “对了!就这样!别忘记,严嵩是当朝一品,又是(黑参)满(花白胡子),一定要念得有分量!”
  是呀!肖先生“点化”得很有道理,“嗯哼”的调起高了,人物显得轻飘,没分量,与严嵩的身分、年龄不相符合。
  “大班演戏,可不同科班的小孩戏。在科里,你高高的调门,奶声奶气地喊一声‘嗯哼’,跟着出来一个孩子演的老大人。观众听这奶音,又脆又亮,好儿(掌声)就上来啦!大班里可不成,讲的是分量,上得台来,要压得住。要不,唱一辈子戏,也开不了舞台上的‘窍’。”我不住地点头。肖先生又接着说:“今儿个,观众对你那么热,真不易;你的嗓子可大见长进,真不象那年排《横槊赋诗》的时候,让我急不得,恼不得!”说着,我们都笑了。
  “您那时总说我的嗓子是阴晴不定。可是,后来我的嗓子也没正式倒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过来了。”
  “那时你也许是在‘仓’门子上。唉!可惜呀!挺好的一场戏,你没唱了。搭了大班,再想往《群英会》里加这场《横槊赋诗》,就比较难了。不过,有机会,我还是要提倡。”
  随着谈话,我们的步伐早就慢下来了。要走进顺治门门洞时,寒风迎面,只得停止谈话。为了不使风吹嗓子,我用力闭住嘴,将头低下。肖先生的围巾散下来了,我忙给掖好。门洞的大长方砖地,年头太久,高低不平,远不如大街上的土地好走。我扶着肖先生慢慢走出门洞。
  “你要好好看住了嗓子,清食养气,多吃鸡蛋。家里的日子缓过来了吧?”
  “差不多了。”
  “有了富裕钱,别胡花,学那些坏毛病。要保住身体,保住嗓子,才能保住饭碗!你今年二十……?”
  “二十三。”
  “啊,正是好时候!但愿你能洁身自爱,心思搁在正处。功夫不负有心人,千万别把功夫荒废了。别象你有的师哥那样,不吃‘捧’,一‘捧’就晕,忘乎所以,走了下坡路,歪门斜道的都学会了,年轻轻地把自己给耽误了:断送了!想起来,我真替他们惋惜。唉!你是明白孩子,洁身自爱吧!不用我多说啦!”
  洁身自爱,洁身自爱,我心里反复地默念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肖先生没有转脸看我,我还是郑重地连连点头说:“我记住您的话!”
  “你如今学寿臣,倒是真学出点门径来啦!有条件,应该拜他嘛!”
  “我一直有这个想法,郝老师不会不肯收我吧?”
  “他为人很正直,待人宽厚,我想他会很高兴的!”肖先生这句话,更增强了我的信心。
  “继续求师深造,请明师指点,很要紧。一‘点’就透的地方,靠自己去琢磨,也许要三年五载,也许一辈子都不能解透。这张‘窗户纸’要那么容易捅‘破’,不就全成‘角儿’了吗?你这出《打严嵩》已经不错了,着是让寿臣再给你规整规整,还能更好!”肖先生每一句话都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们慢慢地走着,肖先生滔滔地说着,我静静地听着。
  “我想起来了,《法门寺》你好象有点撒不开呀?”
  “我……我……”我没说出来,只得笑了笑。的确,那天演《法门寺》,有几处使我感到很拘谨。若是肖先生演大太监,我演小太监,就绝不会出现这种现象了。偏偏是我演大太监,小太监总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讨好大太监。肖先生是我极为尊敬的老师,如此这般,我心里很过意不去。那天,戏里有这样一个情节。贾桂念完状纸,刘瑾夸他“真不容易,你会把状子给念下来啦”,贾桂说“本来嘛,人家孩儿才多大呀。”肖先生让我在这后边加念“是啊,你断奶才五十几年!”一句笑料。我很不好意思念出口。所以,类似这些地方,就都有些不太自然。
  “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呀?”肖先生一句话打中我的要害,我只好低头“嗯”了一声。肖先生笑着摇摇头。
  “嗐!傻孩子,这是演戏。在台下,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先生,你得尊敬我。到了台上,贾桂就是刘瑾的奴才,他得处处巴结着主子。刘瑾一叫‘桂儿’,我就得毕恭毕敬地答应‘喳!’忘了那句话了?台上无大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孩子气!咱们师生同台,不算什么。当初,姜六爷(妙香)与(谭)富英呢?你知道吧,姜六爷是富英的岳父。翁婿同台演《珠帘寨》,富英饰李克用,姜六爷饰大太保,要向李克用见礼下拜,参见父王。台下的老岳父在台上管女婿称父王。谁让小生行的角色多数没老生行角色的辈分大呢?这是演戏嘛!谭小培与富英也父子同台,演《群英会》、《借东风》。小培饰诸葛亮,富英饰鲁肃,当鲁肃对诸葛亮念到‘我怎么不替你担忧哇’一句普通的台词时,观众又是笑,又是叫好,说:‘富英真是位孝子,在为老子着急。’你再看咱们这两天的戏,只要咱们爷俩一对话,观众就觉得新鲜,有趣,多‘热’呀:所以说,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不必撒不开,自管大胆地去演。”
  刚拐进裘家街,就从远处传来了又高又脆、似唱似叫的叫卖声:“水萝——卜咧——,赛过——梨——味——!”中断了我们的谈话。虽已到深夜,因是正月年节期间,为了生活,还有串街做生意的。
  “这条嗓子,要是给了我们,可就省大事啦!”肖先生这么一说,我们都笑了,笑着拐进了棉花七条。
  将肖先生送进家门,我继续前行。散戏时的轻松之感,完全消失了。路,对于刚刚起步的我,还是那么漫长,我还得不停地往前走,走……
  弹指间,几十年过去了,我由一个青年变成近七十岁的老叟,肖先生离开我十六年了。回想当年这番教导,对我后来的艺术成长,人生道路,都有着深远的意义。正是因为有这些良师,在我取得一定成绩、沾沾自喜之时,直言不讳地指出我的不足,我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继续奋斗;才有今天的点滴成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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