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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宁:自己写自己




                选美内幕

  严格些讲,初期的选人还不叫“选美”。叶群明知自己的歪招在林彪那里明讲了肯定通不过,她采取“暗渡陈仓”策略,向林彪建议:“我们的地位接触面小,又不好直接出面,哪去找首长要求的条件,我看还是请一些人帮忙吧。首长有不少老部下,他们有儿女,让人去看看,有合适的就挑一个吧。”林彪说:“儿女的事由孩子们自由恋爱,你不要去麻烦人家。”叶群说:“老虎和豆豆老实害羞,这种事他们从来不主动,人家都抱上孙子啦,等他们自由恋爱我们都老啦!这件事我们不想法,等到人家(指毛)找给你把我们捏在手上呀。”

  林彪终于点头同意。林彪曾在锦州地区打过仗,还有印象,那里的女性模样不错,他的一些部下也留置在那里,就信口说了一句:“锦州的女人长得不错。”这次谈话后,林彪再未过问选人之事,直到叶群发展扩大到全国选美,并有几个女孩带去给林彪看,他还以为是老部下帮忙介绍的。“林办”的人讲起骗林彪的一些事时口气十分随便轻松,在叶群的榜样作用和雌威下,以及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中,秘书们已“磨练”得游刃有余,甚至有恃无恐。在“林办”里,秘书对林彪说谎不构成罪名,相反,谁要违了叶群的意,才是大祸临头。叶群怕秘书们在林彪面前说漏了嘴,又觉得秘书们都是男的,不懂审美,便召见了几位总参谋长、副总参谋长们的夫人,向她们诉苦,第二夫人开口请帮忙的事,谁也不好推却,成人之美,自古有之。几位夫人的丈夫分管海陆空三军,她们又是其夫的办公室主任,过问起这件事,一张网撒下去广及三军,加上亲朋好友老部下,大网拉开撒向京城到二十八个省市自治区。“选美”就此拉开序幕。

  男女人选四面八方一个接一个送往北京。邱会作夫人胡敏从家乡西安市选送了一个省委干部的女儿,赞誉她是“杨贵妃第二”;吴法宪夫人陈绥祺从军队艺术学院选了一个扬州籍女孩,赞誉她是“西施再现”(这个女孩后来分配到我团,确实非常秀气漂亮,我们都叫她小陆子);李作鹏夫人董琪才从哈尔滨选到一个男子,夸他是历史美男潘安。(后来与李作鹏的一个女儿结婚,事件后跟我一起关在劳改农场,是个多才多艺的青年,擅长油画,改革开放以后在哈尔滨开设画店。)

  可这三位人选,到了叶群那里,她只说了句“立衡、立果不同意”便打发掉了。

  那一位“杨贵妃”曾作为重点对象安置在胡敏家,以最好的膳食款待,这又是叶群的馊点子。不到半个月她果然发胖,叶群说:“她这么快就胖得像个冬瓜,到我家来吃我的伙食不得更胖啦。送回去吧!”

  叶群进一步向几位夫人下达了具体的人选标准:

  男性:政治条件好,大学或专科文化程度,身高一米七二至一米七八左右,年龄二十六岁至三十岁左右,英俊有气质。

  女性:政治条件好,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身高一米六o至一米六五左右,年龄十八岁至二十二岁,五官端庄秀丽不能显妖冶之气,皮肤粉白洁亮,体形婀娜,亭亭玉立。

  林立衡和林立果对叶群所为很不满,林立衡自由恋爱的对象也被叶群破坏,男方被遣送到原子弹基地永不许返京。林立衡反抗,遭叶群辱骂毒打,愤恨自杀,幸被抢救过来。林立果自由恋爱的小梅姑娘也中途夭折。林立衡和林立果认为感情要讲缘分,不是完美形象能够代替的,向叶群明确表示过反对,偏偏叶群又想利用这一招控制渐露反意的儿女,她要防的对手太多,连她的儿女也成了对立面。我听“林办”的人说,选人这件事叶群是自作自受,她原想用她选来的人控制立衡、立果,立衡、立果不要,她拼命塞;等到立衡、立果看上了,她又偏偏不给,怕他们自己看上的人成了帮手联合起来反抗她。

  叶群与儿女之间的“拉锯战”产生新的矛盾,人选一批批送来又一批批送走。几位夫人非常为难却又罢不了手。

  胡敏第一次来南京,我在北京出差,胡敏到歌舞团去看了所有未婚女演员,一下看中三个,立即带上照片返京,被叶群以各种理由回掉。

  两个多月后,胡敏第二次到南京,转了几个地方一无所获,临回北京前去南京军区看望一些邱会作的战友,这几个首长问起她来南京的公干,她说了。其中一位首长不相信地问:“到我们歌舞团你还挑不中一个?是不是都看全喽?”

  胡敏说都看过了。那个首长笑说:“那可不一定。有个叫张宁的女孩子,你要是看不上她,就不要再来江苏。她是主要演员,歌舞团一定是怕你挖墙脚,不给你看。”

  胡敏拿到我的照片即刻返京见叶群。叶群下令南京方面送人。

  那是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份,我脚上生个大冻疮,胀肿发炎痛得不便走路,政委找我去布置上北京的外调任务。

  到达北京车站,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站外广场,车边站着一位青年军官,远远地向带我去的老朱招手。老朱也不向我介绍对方身份,让我上车开到东交民巷空军招待所。胡敏在我一进门时,便脸露喜色,与我握手时盯住我看,欣赏赞叹。对于这种神情,我已司空见惯,到哪都会碰到。

  第二天下午,二楼走廊里传来纷杂脚步声,顷刻响声在我门口停止,门外传来窃窃细语。我拉开门,冷不防撞进一位空军,像是被人推进来,差点撞到我身上。我还不及问话,鱼贯地进来五六位男性军人,不请自坐。我心中一阵紧张气恼,站在门边张目望着他们,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军人干咳两声问道:“你是南京来的张宁同志吧?”

  我点点头。他问过以后便没话说了,五六双眼睛像聚光灯一齐射向我,我莫名其妙地问:“你们找我有事吗?”

  “噢,你是友军同志,来我们招待所住,请给我们提宝贵意见。”那个戴眼镜的开口说,其余几个好像强忍住笑。

  瞧这群人海陆空都有,却称我为“友军”,再看他们一个个不好意思的样子,不像歹人的模样,我不由得笑起来,招呼服务员进来倒茶水,并向他们表达谢意:“麻烦你们了,谢谢。”我发现一位青年空军旁若无人地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态气质与众不同。我瞧他一眼,他目光并不回避,愣愣地直视着我,似有所思,又似看入了神。我微微皱眉,心怨:怎么这样看人!我避开他逼人的目光,转身从抽屉里拿出甜桔分送大家,作为惩罚,最后分到他,还是一个最小的。当我递给他时,微愠地斜睇他一眼,这一眼反倒令自己吃惊不小,好面熟啊!那青年接过甜桔,见我蹙眉看他,便低下头剥起桔来,神态腼腆得像个姑娘。所有人都客气地将甜桔放桌上或拿在手上,只他接过来就剥,全无做客应有的客套,给人一种单纯直白的感觉,再配上他那种神情,好似个大孩子,我不由得扭转了初时的印象。

  这群人坐一会,什么也没再说,便离开。原来他们是让叶群逼来看我的。叶群听胡敏汇报情况,不相信真有像胡敏形容的“古典美、现代美、病态美、气质非同一般”集完美于一身的女孩子。叫“林办”几个工作人员以男人的眼光审评一下。

  工作人员回去向叶群交差,都说“不错,挺好”。叶群要他们说具体详细点,这些人不是拿笔就是拿枪,谁也没有专门研究过女人,找不出适当词汇,只好说:“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叶群哭笑不得,跑去问林立果:“你觉得怎么样?”

  林立果有心思,不回答,给叶群吃闷葫芦。林立果情绪反常,众人都说好,到底怎么好法,叶群决定出面看看。

  当晚九点半以后,胡敏请我和老朱上人民大会堂看样板京剧《智取威虎山》。幕间休息十五分钟,胡敏带我去一个大厅。推开门走去里面空无一人,灯光通明,四壁挂着山水画。胡敏引着我沿一条红地毯往前边看边走,前方门打开,一名警卫陪着叶群向我漫步走来。胡敏停步,指着叶群背后墙上一幅画叫我评鉴。我正面朝向叶群,已无心看画,突然出现副统帅夫人,离得如此近,又与我走在同一条地毯上,马上就要临近身旁,我该怎么办?上去问好?太唐突,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或称习惯,因职业关系常见到大首长,有时首长不打招呼,我们不能主动“发癫”,以免首长不高兴。出于礼貌,当叶群走到我身边时,我见胡敏没有任何提示,便低头退后让出走道。叶群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直到走出好远,还不断回头看。

  叶群看过我以后,留下很不好的印象,甚至大发雷霆。以后我才知道她大发脾气的原因:首先,我见到她竟然毫无反应,不恭维问候她,又没有一点其他女孩子的怯懦之态,她认为我目中无人连她也不放在眼里,要是让我进了门,准与她不一条心,一定与林立果联手抗衡她;其二,她一见我,便明白儿子为什么情绪反常,“家里放着个小妖精从此不会安宁”;其三,她与我的身高比差太大,如果带我出场面,媳妇喧宾夺主抢了她的风头。

  叶群回到毛家湾立即传唤见过我的工作人员,训斥他们说:“叫你们去看张宁,是工作,不是玩!你们一个都没看出来吗?张宁是个近视眼!她对我们林家没有感情,目中无人!眼睛看人带勾,个子也太高,退回去吧!”

  叶群又去试探林立果:“你认为张宁怎么样?”

  林立果玩心计,以前不热心,叶群就拼命加温,他以为用老办法能叫叶群入套,便不动声色地说:“无所谓,没兴趣。”叶群马上接口道:“好。把她退回去。她长得是不错,但还不够全面,妈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林立果一急之下,跑去求助于林立衡。姐弟俩商量后,第二天就瞒着叶群到招待所见我,林立衡想见见弟弟中意的女子到底什么样,值不值得弟弟选择。

  下午刚起床,服务员推门进来说有客人找,门外走进两位青年男女空军,那个男的正是昨天下午来过的让我眼熟的人。女的文静清秀,个子不高很苗条,举止文雅,微笑地问我:“你是张宁同志吧?”

  因几次来看我的人都不介绍自己身份,我也懒得问,都礼貌地请他们坐,谁叫我落到空军地盘上,人家来“客气”,我也客气识趣。

  坐下后,男的和女的对望一眼,男的垂下头不吭气,女的问我:“来北京几天了?”“三天。”“来北京做什么?”

  “来北京外调。到北京出差的人很多,住宿不好解决,请胡主任帮忙住到你们空军招待所,打搅了,谢谢你们。”我仍把他们当成空军接待人员。两人相视而笑,我不理解他们笑什么,以为自己说话有什么不妥,羞红了脸。女的又问了我一些出国演出和下农村下部队的事。然后问我:“你读过党史吗?”“党史?没有系统读过,政治学习的时候知道点。”

  “党的第一次会议在什么地方召开的知道吗?”女的又问。“第一次会议呀……”我摸着辫子一时回答不出。不知怎地,脑中突然蹦出个“瓦窑堡”,便不假思索地答道:“是瓦窑堡吧。”“嘻嘻嘻……”女空军笑起来,连一直不开口的男空军也“哈哈哈……”笑出声。

  我心想一定说错了,连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哪开的这么件政治大事都不知道,让人笑话,我窘迫地涨红脸望着他俩。女空军缓和道:“你年纪还轻,多读些政治书籍。你经历见多识广是个优点。”

  他俩在我房间坐了大约半个小时便起身告辞。我想问他们是谁,为什么找我,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女空军把我拦在门里不让送,客气道:“打搅你了,你休息吧。”

  以后听王老太太说:“立果请他姐姐去看你,两人都觉得你对政治不感兴趣,要是弄个有政治野心的人到身边来,他们是不喜欢的。立衡不喜欢政治,也不喜欢立果找个热衷政治的人,叶群有政治野心,再弄个有野心的弟媳妇,林家就没有安静日子过。你符合他们的要求。”第二天,我接到团里来电话通知,要我返宁执行别的任务,当晚胡敏来车接我和老朱去她家吃饭。

  在胡敏家,我无意中看到了林彪一家的照片,认出了林立衡与林立果。

  一夜的失眠换来许多疑问迷惑。

  第二天上午外出想买点北京特产回去赠送亲友,刚走到大栅栏,背后远远有人高喊:“张宁,请等一下。”扭头看,是位不认识的陆军军官(“林办”秘书老郭),在他后面缓缓行驶一辆黑色伏尔加。那人气喘吁吁跑到面前说:“请你等一等,有人找你。”

  我问谁找我,那人不回答,扭头往后看,我顺他视线望去,心下惊突一跳,见林立果正从车上下来,手扶着车门望着我,好像等待我答复,见我点头,大步向我走来。

  当时我只觉得慌促不安,从不认识他,他干吗老来找我?要是一般男性,我会立即敏感他想追求我,我会立即还以“颜色”对付他。但他的身份不寻常,他父母头上的“光环”令我不敢把他的行为往歪处想,不但不敢,精神上还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林立果陪伴我走出一段路,双方都默默无语。最后林立果开了口,问:“你今天下午要走?”我点点头。

  “这么快就走,不多住几天?”

  我心想走与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心里这么想嘴上又懒得说,便不吭声。“你以后再来北京,欢迎你来玩。”林立果说。我心想,找你玩什么,我又不认识你,还是不作声。林立果问:“你好像很忧郁,怎么了?”

  我内心真有点生气,什么怎么了,你又不介绍自己,又叫我以后来玩,有这么交朋友的嘛,简直莫名其妙,又不出声。林立果见我老是沉默不回答,犹豫一下,停足握住我手说道:“你走,我就不送了。”我点点头仍然无任何言语,林立果很难堪地道声“再见”,匆匆跑向车子走了。我望着车子开走,那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顿时消失了。

  事后知道,林立果此次瞒着叶群,带上最心腹可靠的郭秘书来送行,意思是想与我建立联系。但他是个不擅言辞没有恋爱经验的人,他疏忽了一点,任何人都不会与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交朋友,虽然我知道他身份,但在感情上对他根本“不来电”。我回到南京,向政委做例行汇报,许多不理解的事请他做解释。他听说林彪儿女也来看我,吃惊不小,但他也估摸不透什么意思,嘱我不可“乱说”。我一贯不喜欢多事,犯不着说这些事再让大家议论我。这件事一直没向其他人提起,不久便淡忘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卧病在床,陈副政委突然进门。说:“团里决定派你去执行任务,马上收拾一下走吧。”

  一辆黑色伏尔加停在路边,门打开,从里面走出胡敏的吴秘书,我懵懂地看着他,问:“你怎么来了?”我一时还不能清醒地想到我“执行任务”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吴秘书微笑地朝我点点头,并不回答我,伸手与副政委握手客气道:“请回吧,我送她去。”

  车子驶进南京空军司令部大院,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火车站。车子停在空司招待所门前,吴秘书领我走上二楼,在一间贵宾房里,胡敏正与我团政委聊天。我心中一惊:胡主任怎么也来了?政委怎么跟她在一起?我执行任务与胡敏有关?我的脑子真被高烧烧糊涂了,像一盆浆糊。

  以后我才知道,这次来京是林立果央求胡敏帮忙,瞒着叶群把我从南京“偷”到北京的。自从我回到南京以后,各地送来的姑娘都被林立果拒绝退掉,并计划瞒着叶群独自上南京找我。事不缜密,被叶群知道,说林立果:“张宁这个人你动不得,她家与许世友有关系,她又是个出名的人,动了她,让田普(许夫人)知道,田普正愁抓不住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去,当心许和尚把你扣在南京!”许家有几个女儿,其中一个当飞行员,与林立果熟悉,对林立果印象不错,但各人择偶标准不同,产生一些误解和不愉快。叶群抓住这件事把不了解情况的许世友夫妇抬出来阻吓林立果到南京去。叶群一番话把林立果镇住了。但林立果仍不甘心,跑去求胡敏,胡敏很同情他,觉得应该让孩子们自由恋爱,再挑选下去影响实在不好,但又顾虑叶群知道后一定会怪罪自己,怎么办?两难哪。

  林立果出主意请胡敏先把我偷偷调来,在总后范围内生活学习,给双方一段培养感情的空间,如果成功了,说起来还是胡敏老部下介绍的,避开讨人嫌的“选美”话题,名正言顺地算个自由恋爱。“选美”这件事在胡敏和林立果思想认识上都是块难以启齿的心病。林立果的一再恳求,胡敏的心软,我就这样被“偷”来北京。可是事情很快泄漏出去,风声传到叶群耳里,胡敏不敢再隐瞒,据实相告,叶群大怒之下责骂林立果:“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妈吗?一个张宁就把你迷得忘了娘!你的翅膀硬啦,敢自己做主叫胡敏替你办事!不把我放眼里啦!”林立果被责骂得羞愤不已,抬出林彪,说:“你不要对着我叫,有本事找首长去,是首长点头同意的。”

  原来,林立果把我弄来北京后,心想叶群迟早会知道,这事是自己求胡敏的,不能让胡敏担责任为自己受过,便采取补救措施,向林彪吐露真情。林彪认为儿子选择到一个理想恋人是件好事,自由恋爱是儿女们自己的事,他却一点不知我第一次来的情况及整件事的背景,表态支持了儿子。

  叶群被林立果一激,盛怒之下不及思索,跑去找林彪算帐。林彪正坐在客厅闭目养神,叶群冲进去指着林彪破口大骂:“你这个摘桃派!我辛辛苦苦一场全没捞个好,你倒取乖讨巧来现成的!”

  林彪愣愣地睁开眼瞪着叶群,问:“你说什么?”他没听明白。叶群见状以为林彪装糊涂,更控制不住地嚷嚷道:“你干的好事!还装不知道,你是个摘桃派!”林彪此刻已清楚,喝问:“什么摘桃派?!”

  “女人!摘女人的摘桃派!”叶群提高嗓门重复道。林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叶群辱骂,怒火中烧,“啪”地一声,叶群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叶群立时撒泼大哭,嘴里不停地骂:“你打我!为了一个女人打我!你欺负我。你这个摘桃派!我辛苦你来拣便宜……”

  林彪气极大骂:“你无理取闹,你这个坏婆娘,我跟你离婚!”气得双手发抖,气喘吁吁。林立果未料到为了我,竟让父母闹到这一步,悄悄地走了。

  叶群见林彪真动了气,自己这把嫉妒之火发错了对象,正哭哭泣泣不知如何收场下台阶,张秘书进门见状上前劝止。岂料叶群这个人见好不说好,事后反忌张秘书见了她的丑,不久便将张秘书调离“林办”。事情既已公开摊牌,叶群知道不好再公开反对,否则林彪面前不好交代,又失去了儿子的心,转而指示胡敏把我留在医院做全面检查,希望从中找出毛病,再作打算。叶群从丈夫和儿子那里受到的气,全集中到我身上,她说过“人长得太美不吉祥”,从此,她由嫌我转为嫉恨我。

  三○一医院曾经收治好几个患无名高烧的病人,病程发展从高烧昏迷直到死亡,而我持续高烧却神志正常,内脏器官完好无损,李医生一时下不了诊断,坦诚地告诉我:“你这病我头一次见到。”李医生为查找病源,停了我近半个多月一直用着的退烧抗菌素药品,改用无副作用的中药,观察病情变化。经过大剂量服食中药,三天后,体温恢复正常。我很想知道自己的病因,李医生很坦白地说:“我们没有找出病因,看来还是病毒感染。”这两次高烧以后,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发过无名高烧,可是我的血型却由“o”型变成了“b”型,这是十年以后才发现的。

  从医院出来令我深感意外地住进了胡敏家,整日好茶好饭地享用,就是没有人搭理我要求执行任务的请求。

  一天晚上,我随胡敏到总后礼堂看杂技团演出,进去时演出已经开始,中间座位留四个空位,胡敏叫我坐进去,当我回头张望她时,发现林立衡和林立果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向我走来,我以为他们碰巧也来看演出。

  林立衡与一位英俊挺拔的青年军官由王老太太陪同,走向前排落座,后来知道那位军官姓王,是叶群为林立衡指定的,据说叶群特别喜欢他,但他在下部队体验生活时感染上肝炎,落选退回去了。正当我观望林立衡时,身旁空位上有人落座,侧脸一看,顿时紧张起来,林立果不但紧挨着我入座,手臂还有意与我胳膊紧挨一起,正歪着头含蓄地望着我微笑。

  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就浑身不自在。那时的教育正儿八经,虽搞文艺工作,性格上并不活泼,有人评价我“光有漂亮不风流”,更有许多异性觉得我身上有一种缄静的气质不可冒犯。在我心目中,从一开始就把林立果当成一个神圣家庭里的一员,除了令人崇拜的光环以外,再没想到其他方面,男女嫁娶之事是民间俗事,他们只代表极权和政治。还有一个我当时并未意识到的潜意识,那就是他的形象并不足够吸引我,虽然他的相貌并不丑,身材也很魁梧,但以我训练有素的文艺眼光看上去,他离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形象还相差得远。所以,林立果对我的感情流露,我一直搁浅不入“港”。

  看演出时,眼角余光见林立果根本不看舞台上,一直侧脸望着我,回望他一眼,他的表情很温和,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不回避灼人的目光。我俩都不说话,也不相互问好,他大概还认为自己的身分保密,而我因为他一直不主动介绍自己,让我感到他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犯不着我去问候他。沉默了很久,他忍不住借题轻声说话了,问我:“你看字幕上写的什么,念给我听听。”

  字幕上正打出一行字:“请×××到后台找我”。

  我瞄了一眼就念道:“请×××到后台找找。”没看清“我”字头上那一撇。林立果笑道:“你戴上眼镜再看看。”

  掏出眼镜戴上再看,才明白林立果为什么笑,忍不住也低头笑起来。他见我笑,高兴地说:“你戴眼镜也很好看。”我一听到年轻异性赞美我的容貌,就会产生戒防心理,忙低下头。

  幕间休息十五分钟,胡敏来请我们到休息室喝茶。林立衡与胡敏聊天,林立果坐我身旁目不斜视再不看我。我松了口气,抬起头来仰一仰酸了的脖子,见正前上方有大方镜,林立果和我都映在镜子里,林立果直视镜中的我,怪不得他不再扭头看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我顾不得脖子酸,忙又垂下头。林立果动了动身子,显然是不好意思。林立衡笑着替弟弟解围:“胡主任,时候不早了,我们走了。”我随胡敏送他们到礼堂门口,看着他们上车离开。

  看完演出,胡敏不提刚才的事;我也不问。胡敏以为我缄默有心计,其实我根本没往心里去,我认为他们是来看演出的,巧遇而已。我团很多演员了解我的性格,待人接物单纯不存杂念,所以尽管有少数演员出于嫉妒想各种歪点子整我,却没有市场达不到目的,因为同辈和老辈的多数演员们都很关爱呵护我。

  我来北京的事既已在林彪面前公开,叶群不好再阻拦不让林彪见,林彪也想看看老虎看中的对象到底是啥样,为什么叶群要极力反对。林彪开了口,叶群立即布置。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胡敏进来推醒我,要带我和她女儿小京京上首长俱乐部去玩。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毛家湾。

  当天夜里我走进一个大厅以后,几扇窗户外面站满了林家和“林办”的人,叶群个头矮,踮着脚很吃力,命人搬来一张小凳垫在脚下,聚精会神之中忘了脚下是只凳子,移脚踏空从凳上摔下,幸有工作人员扶住才没跌地上,忙乱中发出一阵响动,叶群怕我听见急制止人们出声,又嫌灯光不够亮,命李秘书充当“灯柱”。林彪一直隐在门口黑影里。以往林彪和叶群曾公开见过几个女孩子,此次看我搞得这样神秘,是因为叶群顾虑我与许世友家的关系,担心我知情后惹出节外生枝的事,所以对待我不同于其他女孩,安排上格外小心。林彪看过后连说:“不错、不错、很好。”他一表态,我便成了林家内定的对象。

  胡敏老是不提执行任务的事,对我的催促也尽量回避,我莫名其妙地住在邱家,心里越来越不安。一天夜里,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那是邱会作的警卫参谋江水,他随邱会作的作息时间,晚上工作白天休息,平时很少看到他们,今夜回来得早些,老在我门口走动,好像有什么事。随着日子延长我心中疑问越来越大,邱家工作人员都回避我,今夜江水出现反常,我忍不住穿衣起床开门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江水停步望向我踌躇不前,我更确信他有话想对我说,便请他进屋来。他走进屋审视我好一会儿,我很焦急,因为深夜一个男性进屋,被人撞见说不清楚,催他有话快说。

  他问我:“你好像不大愉快。”我不置一辞,心想我愉不愉快干你什么事。

  他问:“你知道你来北京是干什么的吗?”我摇头问道:“你能告诉我吗?”他没头没脑地说:“老虎会吃人的。”

  我大吃一惊,“老虎”是林立果乳名,我早知道。他指的“老虎”显然是指林立果。霎时间,前前后后的一切“谜”全部明白了,原来林立果正打我的主意。心里震动,又感到江水动机不可捉摸,便问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江水说:“过去邱家也住过几个女孩子,但她们不像你,她们很高兴,我看你不太愉快。你要是不想住下去,得赶快想办法离开。千万不可让胡主任知道是我告诉你的。”说罢匆匆离去。

  这一夜我失眠了,想了很多。当时中国很多女孩(包括我)如果能与林家结为亲家,那是很荣耀光彩的事,不只是地位上的一步登天,政治上的荣誉才是头等大事,谁不羡慕?

  震惊与激动过去后,考虑到许多问题:中央首长都有女儿,林立果为什么不求门当户对的姻缘?林立果毫不掩饰夸我好看,以美色选择妻子?思路顿时清楚了,所有的疑问困惑迎刃而解。

  心凉了,眼前浮现小时候常见一些阿姨在妈妈面前哭诉丈夫薄情遗弃她们另寻新欢的情景,自古以来红颜薄命,不就是“好花能有几日红”嘛,现在凭借美貌讨得林立果欢心,虚荣能有几年?人老珠黄被遗弃时,遭人耻笑还在其次,嫁给这种地位的人,一日失宠,连自由和生命都保不住,我深知自己性格,将来准是一场悲剧。

  思路越来越明确坚定:我家庭出身好,社会政治地位也不低;专业条件好,今后凭自己力量立足社会的资本也不薄,总较那没有基础的依附权势自寻烦恼的生活为好。

  下一步该怎么办,林家可是统治中华大地的第二号家族,得罪了他家,灭顶之灾是逃不掉的,我一家老小还得在这土地上生存。既要脱身又不落罪名,办法不太好想。

  有了!借着他们不愿暴露身份这一点,我正好装糊涂到底,回旋余地可能会大点。策略想定了,办法呢?想起胡敏三番五次劝我多吃养胖些,可能林家嫌我瘦,干脆闹绝食吧。从第二天开始,我每餐只两口,好菜根本不动筷子,一连几天,胡敏是聪明人,几次“递话”暗示我,我都打岔或不搭理,她很快就明白了。可是林立果要我的决心不变,林彪和叶群为我又撕破脸吵架,不容易统一了,林彪又看过点了头,现在闹出我不情愿,她不好向林家交代啊!

  对于我催请执行任务或要求回南京,上面迟迟不做答复。后来,不知是胡敏做林立果的工作还是林立果自己想通了,事情有一点转机。当时我并不知道林家不敢向我挑明这层关系是忌惮许世友,他们怕我不情愿,跑去向许世友诉说,一旦许世友袒护我,林立果的希望就泡汤了。许世友拥重兵驻守东南,叶群为拉拢他的势力不肯轻易得罪他。

  一天晚饭后,林立果突然来了,他想亲眼见见我的情绪是否真像胡敏说的那样。他和我玩牌,为这场牌局吴秘书凑了不少趣,因为我一见林立果进客厅就想往卧室退避,胡敏拉住我叫我陪林立果坐着聊聊天,我说头痛想休息,吴秘书赶紧从桌上拿起扑克牌,先就摆好位置,催请大家入座。林立果很主动地拿起牌,一边出牌一边观察我脸色,说我脸色苍白得很,是不是不舒服。我顺着他的话再次说自己头痛想休息,林立果听后不作声继续出牌。谁也不说话,无情无绪。林立果终于忍不住了,将手中牌向桌子上一丢站起身望住我。他盯视我,面无表情。我低头垂目不再看他。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胡敏和吴秘书送他到车旁,林立果声调干巴巴地对胡敏说:“哦,别送了。按原计划执行吧。”

  第二天上午我被叫到胡敏办公室去。她的情绪比昨晚好多了,笑呵呵地,她向我布置任务:“我们总后勤部要成立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借你来北京执行任务就是帮助我们挑选演员。前些时候你身体不好没跟你说,现在身体好啦,就开始工作吧。”

  我听她这么一说,顿时高兴起来,心里想:“错怪她了,自己疑心到哪去了,幸亏没任性讲出口,真羞死人!”

  直到“九·一三事件”后,我被关进中央专案组,从秘书们的揭发中才知道这次所谓的执行任务是鉴于我流露出反抗情绪,林立果特意安排我参加选美任务,一方面想在行动中摸清我的真实态度,另方面也想以我的样子实地对比重新物色驯服的女孩子。后来找到一个小冉,才放我回南京。

  秘书们已说明这个情况,专案组仍然把我定性为“参与选美活动,为林家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服务”,算是我“犯政治错误”的依据。

             动乱年代的恋情

  我回到歌舞团,团里成了夺权的天下,除了闲置的旧领导班子以外,人人都参加了组织,连出身不好的一些老演员也组织了战斗队,以期表明政治态度,我好像“星外来人”显得特别起眼。一位出身地主家庭的老演员对我说:“我们都是没人要的人,你参加我们的组织吧。”这个战斗队名叫“红旗”,意思是虽然出身黑,还要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就这样,我总算是政治上有了个家。成员出身都不好,就我出身革命家庭,大家开玩笑说这个阵容是“群黑之中一点红”。因为背景不好,我们从不主动去跟别的战斗队争什么,倒也相安无事,闲着打扑克下象棋,织毛衣聊天,上街收集造反小报看新闻。

  好不容易“安身立命”了,麻烦接踵而来。身边出现了追求者,不是一个,是一群,我又陷入谣言诽谤者和追求者的围困。

  我的家教很传统,避开麻烦的最简单办法是尽快确定男朋友。我对乐队的小李一直有好感,虽然在一个团工作,因为不是一个队,平时既不讲话也不接触,没有沟通。我主动与小李确定恋爱关系,将之公开化,竟引起舆论哗然。我母亲大受震动,未料到在众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宝贝女儿就这么轻易地决定了终身大事。她动用社会老辈们希望挽回我的决定。她失败了,小李家世虽然清贫却很清白。母亲要求见见小李。小李很惶恐地到我家来拜见母亲,母亲像政审干部一样把小李查了个祖宗八代,小李的言谈举止让母亲放心,认为是个诚实的小伙子,只好妥协,但她提醒我们:“你们还年轻,只能交朋友,不能发展关系。党委虽然不管事了,今后还是会恢复党委领导的,别人不把组织放眼里,你们可不能学,到‘秋后算帐’的时候,别怨我没有提醒你们,千万不能乱世下胡闹。如果不听我的话,你们现在就分开,连朋友也不要做。”我与小李频频点头,母亲这一关总算通过。小李的性格直率正直,为人热忱,从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系毕业分配到我团,一直是乐队的业务骨干,他吹西洋乐欧勃(双簧管),音色悠扬美妙,每天清晨他总是站在草场边缘面向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吹奏练习曲。我有练晨功的习惯,每天凌晨四点到六点的晨功一结束,就能听见远处传来悠扬的欧勃乐曲。

  突然到来的幸福令小李头晕目眩,我选择他并不轻率,虽然当务之急他是我的安全保障,在我心理上,认为像他这样的家世背景,会懂得珍惜,不会因岁月的逝去而变心,我期盼的是稳定安宁的家庭生活,我不想将婚姻提高到烦恼纷呈的程度。我与小李谈恋爱的消息迅速传遍我涉足的社会圈子。许世友的夫人田阿姨听到风声,打电话叫我去见她。见面就问:“你谈恋爱了?是个吹小号的?你怎么搞的,不事先听听叔叔阿姨们意见,你妈妈的话你也不听。年纪还小,不着急,等两年我给你介绍个好的。把那个吹号的拉倒了吧!”见我不吭声,又教训道:“你们年轻人,头脑单纯,终身大事不能当儿戏。”

  我陈述自己的想法,被她斥为“小孩子懂什么!”我只好恭顺地听着。在她面前我一向是“乖乖女”,颇受她疼怜,这是因为父亲早逝的关系,又因我的外形和专业水平都讨她欢心,她对自己的女儿说过:“去看歌舞团演出,我就看张宁一个,别的不要看。”特偏爱了我。

  没想到她真动了心思,当时江苏省数百万造反群众分成两大派,一派叫“红总”,一派叫“八二七”,“八二七”是拥军派,领袖人物名叫曾邦元,深得许世友夫妇赏识。一天,田阿姨电话传我立即去她家。进了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位学生装束的青年男子,宽广的前额,白净皮肤,眼睛不大,顾盼之间不笑也像笑,显示一股狡黠。我问他田阿姨在哪里,他说可能在楼上,一口苏北腔。我心里奇怪田姨哪来的苏北亲戚。我没再理他,跑上楼喊田姨,她答应着从卧室里出来。我心里一惊,以为许伯伯在,怕打扰了许伯伯的睡眠,田姨喜眉笑眼地说:“你许伯伯不在。走,我给你介绍一个人。”牵住我手下了楼。

  那个青年一见田姨立即起身恭立,眼睛却望着我。田姨问我知道他是谁吗?我摇摇头,她说没见过总听说过吧,他就是“八二七”的总头曾邦元。我好奇地重新打量他,应该说是“刮目相看”,田姨嗔怪道:“你这丫头没礼貌,怎么不问声好。”我脱口而出:“叔叔好。”我自然地把他的辈分与能力等同起来。曾邦元情不自禁地嬉笑而不好意思,田姨乐道:“叫错了,他比你大不了几岁,应该叫大哥才对。”我便红着脸改口叫他“曾大哥”。

  田姨对曾邦元说:“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张宁,军区歌舞团的尖子演员。”

  田姨叫我们坐下聊聊,我一贯不多话,曾邦元也只说三句话:“有空到我那去玩,我住在南大后院小楼,问谁都知道。”他送我许多毛泽东纪念章和一本南大校版的市面上很抢手的“读报手册”。

  田姨送我出门时关切地叮咛道:“这个小曾将来政治前途不小,阿姨是关心你,可不能拿婚姻当儿戏,回去跟妈妈说是我的主意。”

  母亲得知情况后很为难,她对小李印象不错,在权势与幸福之间衡量,她更关心我的终身幸福,她有切身的体会。但她又很欣赏曾邦元,我心里很稳妥,从感情上说,小李是我的恋人,曾邦元只是朋友。

  这个时候,林立果的阴影已经笼罩着我,因为事情没有挑明,又担着“泄露国家机密”的压力,我对田姨和母亲都隐瞒着,为了小李,我不想再节外生枝给双方精神上带来更大的压力和麻烦。

  曾邦元常来玩。我不太愿意到他宿舍去,他是掌权人物,常是客满盈门,我不想成为社会上的新闻焦点。曾邦元很快就打听出我与小李的关系,我们坦诚相待,成了朋友。

  小李是个很敏感的人,初恋的喜悦很快被我的社会关系所淹没,他产生强烈的自卑心理,不愿再涉足我的社会圈子。他数次盘问我两次进京的情况,对曾邦元的邀请也置之不理,我感到精神上莫名的压抑,这是我选择他时始料不及的。

  有一天曾邦元来我家,我见他情绪有异,往日有说有笑的,今个怎么老是沉思?问他原因,他说我有事情瞒着他。我说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干吗这么过分要求我。他摇摇头关心地说:“你和小李的关系夜长梦多,要防生变,谈成熟了早点结婚,我还可以讨杯喜酒喝。”我问他怎么提到这件事,我是军人,没有组织许可就擅自结婚,自讨处分呀。曾邦元对我说了一个情况:前两天他参加省革委会会议,碰到蒋司令,蒋司令拍拍他肩膀笑问:“听说你认识张宁,什么关系呀?”曾邦元回答是朋友关系,蒋司令哈哈笑道:“老弟,名花可是有主的哟,你可别犯糊涂喽。”曾邦元也笑道:“知道,歌舞团那个小李是她男朋友。”曾邦元说完后怀疑地问我:“你两次上北京执行什么任务?蒋司令的话大有来头,倒看不出你心里挺能存东西。”我反问他:“你是革委会成员,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曾邦元认真地摇摇头,问:“和蒋司令有关系吗?”我点点头。他说:“难怪蒋司令那么敏感,你的北京之行大有名堂。”他问小李知道不知道,我摇头并反问他:“你为什么不想问清楚?”他笑道:“小李都不知道的事,我哪有资格问呢。”他是个有政治经验的聪明人。曾邦元以后很少来玩,偶尔来一次神色也很黯然,他解释说:“你的事背景不小。我来玩某些人很敏感,看来谁都不能接近你,我还是少给你惹麻烦。”我反感道:“是你自己怕惹麻烦吧。”曾邦元忙说:“哪里的事,我怕什么,我又不了解情况,倒是你自己说不清楚啊。”我不禁长叹一口气。他安慰道:“看看,人未老,常叹气,我说你怎么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心头压着大石头就不会舒畅。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你,我看小李不错,要争取,这关系到你一生幸福。”

  “原来你早知道是什么事了。”“不、不,我是用脑子分析的,恐怕八九不离十吧?”

  自这次谈话以后,曾邦元再也没来过,田姨曾问过他进展如何,他说:“我高攀不上呀。”我得知后也不解释。

  不久,小道消息风传小李要转业,果然乐队领导找他谈了话,没有提出任何理由,要他转业。我大感意外,领导别是吃错了药,小李是乐队的业务骨干,运动中也站对了“路线”,更何况我与他的关系,叫他走,我还能安心工作?不怕我闹个天翻地覆?

  我安慰了小李,又去找领导谈话。政委三番五次躲避,逼得我只好在路上堵截他,他只好接待了我,明知故问道:“你找我有事?”

  “谁决定叫小李转业的?”我劈头就问。他生气道:“把你惯坏了,怎么这样跟我说话!组织决定的事,又不是我个人意见,是党委研究的。”

  我顶撞道:“我找过所有领导,他们都说没有参与意见。你是党委书记,就是你决定的,你如果不改变决定,小李走掉我也不干了。”政委语塞又想溜,我拦住说:“还没讲完,别走。”

  政委急道:“你想怎么办?”

  “让我转业!小李到哪我到哪。”

  “胡闹!全团走完了你也不能走。”

  “那好,你先批我和小李结婚,申请报告已写好了,不然我坚决不留下,硬留下我,也不参加任何工作。”

  政委急道:“我可警告你不许乱来!你和小李趁着运动没人管私自谈恋爱,经过谁的同意?!组织根本不承认你们的关系,还想结婚,还有组织观念没有?!”

  我羞愤地辩道:“我们恋爱正大光明!又没超越界线,运动中哪个不谈恋爱?为什么不管别人偏管我!反正我要结婚,你不批不行。”政委气得直嚷嚷:“胡闹!胡闹!简直胡闹!”

  过路演员好奇的目光投向我和政委。政委劝我先回去,以后再谈,不要弄得影响不好。我偏不,缠住他立等答复,这是解决我和小李困境的唯一办法。政委看着我长大的,素知我脾气,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说:“本来不该跟你说,你是聪明人,该明白原因。我夹在中间很为难啊。实话对你说,小李转业不是我决定的,是上面的命令,我不能不执行。胡主任要我做你思想工作,我说难办,你这个孩子不好说话。你知道的事比我多,不用我解释,上面指名要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别让我为难,只要你以后跟小李断绝关系,我向上面说说情争取让小李留下不走,我帮忙只能到此为止。如果你做不到,我可不保证小李今后会怎么样。结婚的事想也别想,闹出后果,我们保不了你,你千万不能对小李说什么,他那个脾气,年轻人没经验,政治问题不能感情用事,别害了他,明白不?”

  政委见我萎缩得失了锐气,开导道:“你也要检讨自己的资产阶级恋爱观,英俊漂亮管什么用?无产阶级司令部注重培养你,你可不能辜负了上面的期望。我把话说明了,再任性下去不听话,政治问题不留情面,那时我们想保你也保不成了。”

  我不知道政委什么时候离开我,天越来越黑,浑身冰凉,抑郁的情绪挤压得胸口发痛,喘不上气,真想朝天放声大骂吐泄心头浊气。但这口气无法吐出来。静静地回到宿舍,趴在桌上哭起来。

  我不敢到小李宿舍去,虽然我知道他正焦急地等我的消息,我需要时间先说服自己,很难很痛苦的。

  但是再难的事总要走出第一步,我不知怎么跟小李说,但我不能不去见他。我告诉他,领导对我们年纪轻就谈恋爱有意见,如果断绝关系他就可以保留军籍。小李不相信我的话,他用“我们可以不结婚,为什么要断绝关系”一句话就把我堵得没了话,他捧起我的脸,发现我哭过,马上警觉出问题不像我说的那么简单,追问我去北京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我的沉默激发了他的判断:“你一定是牺牲自己来保护我。我不要,张宁,你给我听着,我宁愿不要这身军装也不跟你断绝关系,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反正我本来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我看透了,还有讲理的地方吗?”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一句一句敲砸在我心上,他不知道面对的是何种势力,从林立果初次见我到此时,这么长时间他不会不知道我有一个男朋友,这次叫小李转业已是公开挑战,放我之后再要我已是下了最后决心,在强权面前,我和小李只是山林中的一对小羊,而林立果是只虎。

  我不想做任何解释,以我俩的能力根本没办法解脱,除非玉石俱焚,但就是死也不清不白,心有不甘,理智上明白这条路不可行。

  与小李同宿舍的战友吃完晚饭陆陆续续回来了,不能再在宿舍里让人家看着我们的苦样子,我俩携手走出大院,来到梅花山。寒风吹透我们的心,小李紧紧拥住我,久久不说话,双方精神上都沮丧之极:“组织上不讲道理,我们还服从什么!他不批,我们自己决定,豁出去不穿这套军装。”小李激动愤慨地说。

  我没有回应。就我思想上说,根本没想到反对领袖,只是对这一生活问题极端想不通,多少次在心中自问,革命一定要长得漂亮?我不愿小李因我遭到灭顶之灾,那样他不但得不到我,他将比穷光蛋的处境更惨。小李因我久久沉默不表态而猜疑痛苦,他捶打松树,枯败的松针哗哗落在地上。小李对我的沉默很伤心,他虽然重感情却也不糊涂,我执意不回答北京之行内幕,他已猜到我思路的基本走向,回去的路上我俩再无话可说。

  后几天我们仍然天天在一起,不同的是只要我俩呆在一起不出半小时,就会有领导找借口出现在面前把我们支开。过不了几天,小李被派出去搞外调工作,接下去是不断地派小李出差外调,领导也找他谈话,许愿发展他入党,转业的事再也不提。我俩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分了手,小李体重骤降,面黄肌瘦,他遭受的精神打击深重,人们纷纷议论我们分手的原因。有些人幸灾乐祸地讥讽小李,我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内心麻木冰冷。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痛苦而无处申辩。林立果排除小李以后,又听说许夫人插手我婚恋问题,既生气又紧张。有关方面采取措施不露痕迹地将我调派到野战部队体验生活,不久又随团迁移至南京郊区驻军营区开展“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运动,在这段时期严密防范外界异性接触我。有些不了解内情的男子接触我稍多些就被领导叫去谈话,有一个话剧团男演员被领导叫去“谈思想”,得到警告是“你的党票还想不想要”,这个男演员百思不解,他问领导:“听说张宁运动中表现不错,怎么,她政治上也有问题?”领导答复他:“她身上的事可不是一般政治问题,连我们都不敢沾边,有专人管,少接触为妙。”我名义上是清查专案组里的骨干,实际上受特殊渠道内控,为防止接触面多,将我分配到小专案组里,只有四位工作人员,连我三名女性,仅有的一位男性是另一女工作人员的丈夫。作息制度和活动范围很严,不得独自外出,更不许回南京。

  整“五·一六集团”,很多组织的群众都成了“反革命”分子。为了“过关”,一些所谓的“反革命骨干”即运动中的造反头头,乱咬人乱交代,咬得人人都是“反革命”,最后连我也被嫉妒心重的人咬上“偷听敌台”,根据是我有一部日本进口的袖珍半导体收音机。

  正当“窝里反”乱得一锅粥之时,江水偷跑到南京来找我。南京有人咬我“偷听敌台”的消息传到北京,林立果很着急,担心我遭到整肃,叶群也怕节外生枝,决定立即调我进京“脱离险境”。江水利用职务之便偷听到叶群与胡敏的电话。他早知我态度,以为我不知北京情况,出于他另一番动机,向组织上谎报家乡父亲病重,请假回乡。但组织上发现他买的是上南京的车票,他在南京一无亲二无友,引起胡敏怀疑。当江水到达南京站,一出站台便被守候的军人逮捕,送往军区第二招待所软禁等候上面来人押回北京。江水至此决心背水一战,利用熟人关系打听到我在郊区的驻地,偷跑到营区要求见我,但岗哨事先已得到命令,拦阻他进营区。直到江水被押走,我一点不知道情况。事后江水告诉我,他不顾一切地来向我通消息,是想叫我拒绝北京调令。他在这件事上也是因为年轻缺乏政治经验,他认为凭着他在运动中邱会作被造反派关押的生死关头,替邱会作送信给林彪,救了邱会作一命,邱会作一定会出面替他说情,放他一马的。

  江水被押回北京后,邱氏夫妇很震怒,邱会作一向视他为亲信,这件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不处理不好向林家交代。“邱办”在很小的范围内整肃他,开除军籍,开除党籍,秘密押送四川大山里服苦役,没有刑期。

  一九七○年五月,叶群用中央军委名义正式下达调令。南京军区干部部部长正是田姨,她看到调令很惊讶,“军委要调张宁,事先我怎么不知道,这丫头嘴也特紧。调她回南京见我!”

  北京方面就怕田姨阻挡,一条线指示下来,清查班子的领导以很硬的借口拒绝了田姨的命令,说我有政治问题,正接受审查不能见人。田姨大怒,她敏感地联想到省革委会神秘的选人班子和传闻中的我两次北京之行,她决定亲自上京摸底。

  她一进京就摸到胡敏这个主,顺藤摸瓜地进了林家,见到叶群将一肚子恼怒泄到胡敏头上。叶群玩两面派装糊涂,回避田姨提出的实质性问题。田姨见谈不出结果,要求看望林彪,叶群嘴上答应,偷写一条给林彪:“田普要见你。她对胡敏有意见,说话小心。”让内勤送给林彪。

  田姨见到林彪不知怎地改变了主意,问候几句便退了出来。田姨回到南京气愤不已,决定扣下我的干部档案,也以我有政治问题待审查为借口不放人。一南一北两位夫人闹对立,一个是副统帅夫人,一个是“诸侯夫人”,都是权势炙手可热的不可得罪的人,南京军区无人再敢插手这件事。而我的所谓“政治问题”也因这两方面的背景,没人敢动我。

  田姨脾气大是出了名的,叶群不愿得罪她,想出以迂回方法麻痹她,待以时日再作打算。策略既定,便不再提调我之事,此事一搁便是一年,拖到一九七一年六月初。

  一天上午,已提升为军区宣传部部长的政委来到营区驻地,传我去办公室个别谈话,所有领导不得入内,我很不安。与小李分手近一年并没见什么动静,虽然感受到被控的内在压力,但并没有灾难临头,不禁又产生侥幸心理,毕竟上面没有跟我明确这层关系,说不定他们物色到更好的会放了我呢?此番政委突然来到,我怀着期望“大赦”的心情去见他。

  我一进办公室政委便拉长了脸给我来个下马威,以期镇住我可能的“强词夺理”。“你交了个什么朋友?一点政治警惕性也没有。上面早察觉你思想不对头,原来是受了那个人的挑唆。他已经交代,还咬上了你。”我心里很吃惊,莫非是江水?脱口问道:“你说的是江水吗?他是邱副总长的人,他会有什么问题?”

  “你没有一点阶级斗争警惕性,‘五·一六’分子钻得很深,无孔不入,他挑拨你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感情,他居心险恶,你还跟他交朋友,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他给你的信里都说了些什么问题,你要老实向组织交代,不能有隐瞒。”我沉默不语,不相信江水是“五·一六”分子,他是给我来过一些信,每次都免不了谈及对林立果的看法,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他给予我的理解与帮助十分感激,在当时我被困在邱家时,所有工作人员都回避我,只他敢向我揭露秘密,我认定他是个正派人,自从小李、曾邦元及我周围的男性都被组织排斥以后,江水这个关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我情绪上的一种发泄,你们不让我遂意,我也不让你们安心,至于后果如何我暂时不去考虑,因为只是书信而已,够不上“实际罪行”。“怎么不说话啊?你还想保他?没有用啦,他已经全部交代,受到严肃处理。”

  我一下明白过来,江水准是因我而遭到迫害,小李躲过的厄运江水没躲过,太不公道!江水只是我的朋友啊!第二天我跑到理发室把齐腰长的在运动中也舍不得剪掉的长发剪了。

  不到一星期,老政委又来了,见到我便惊讶道:“你怎么把辫子剪了?谁让你剪的?”“我自己剪的。”

  “胡闹!那么好的辫子剪掉干什么!”

  “小意思。我还想剃光头当尼姑呢!”“胡闹,简直胡说八道。”政委嘟哝着说,见我神情不对,话意颓废,再不多说讨无趣。他是来传达调令,命我明天离开营区回南京,限令三天之内上北京。

  我抗争道:“既然是正式调令,得让我有点准备,不然不走。”“好吧,再给你一天,多一天也不行了。”后来才知道,叶群通过南京军区的“内线”一直在监视田姨的动向,时间久了,田姨也松懈了,没有再控制我的档案。此次田姨去上海开一个星期的会议,便有人向叶群密报:“乘着田部长去上海开会,正是个机会,要调赶快调,等她察觉了再想调就难了,不知要等多久。”这就是限我四天之内离开南京的原因。叶群的迂回战术终于成功了。

  我回到南京即奔家里去,心内像猫爪抓挠,急得六神无主,想求助母亲,又怕她的力量挡不住这股强势,徒增母亲困扰。母亲听说军委调我上北京工作,感到突然,女儿只是能歌善舞,调去军委能干什么?她很自然地问我:“你许伯伯、田阿姨知道这事吗?”我摇摇头。母亲再次感到意外,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嘱我走之前,抽空去向他们告别。

  我又试探地对母亲说在偶然的情况下见到林彪,是在“首长俱乐部”里,此时我仍不知道那就是毛家湾。母亲震动不小,以她官场经验,军委的头就是林彪,军委怎会无来由地下调令,恐怕女儿今后的工作范围层次不会低。

  我深知在林立果这件事上我很孤立,若真跟母亲说白了,去到北京后还不让母亲担心死!自父亲去世后,她受的打击磨难太多,她那有病的心脏还能承受多少压力?我最后决定不向母亲吐露实情。

  这个时候我必须去见许氏夫妇。从一九六九年初开始直到现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因为林家没有明确这件事,我又担着“泄露国家机密”的威胁,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何必自找麻烦又惊动别人。现在下了最后“通牒”,一切成真有根有据,我得去求助许伯伯田阿姨,请他们为我说句话。第二天我就去找他们。该我命中有此一劫,许伯伯上北京开政治局会议,田阿姨去上海开会。

  六月四日下午我到达北京,胡敏与吴秘书已在站台等候。见面无语,胡敏精神上略显出尴尬。上了车,胡敏微叹,说我瘦了,为何剪掉头发,她说话很小心,双方心中都有“病”,这话说多了也乏味。一路无语到了东郊七机部招待所。我单独住二楼,两边走道封死,走廊上放一张乒乓球桌供我活动,一天三餐由招待所所长负责送上来,服务员及闲杂人等不得上楼。胡敏安置妥当后又交代我:“不要到外面去,随时会有人来看你,需要什么告诉所长,他会替你办。”我知道自己又进入软禁状态。

  胡敏以“商量”的口气对我说:“今后你不能再搞文艺工作。我们考虑你改行学医,今后不管做什么,掌握一些医学知识很有用。”她又说:“三0一的医训班不错,就在北京,你和立果接触也方便,不接触怎么培养感情呢?”

  六月中旬我进医训班学习,胡敏嘱我“不可泄漏身份”,为我改名“张力”。

  “张力”来到医训班,想保密也难,护理待遇与住房格局一眼就让人瞧出来头不小,本来就是“护士”,还要专人负责护理食药,大家住集体宿舍,我却一人独霸一大屋。我那纤纤身材,走路模样,神情气质也让人瞧着不像医路(一路)的人。身体好好的,动不动三天两头由护士长带到高干楼检查身体,那是中央级首长去的地方,吃的保健药也是政治局委员的待遇,人们纷纷猜测我的“身价”,不知怎地传出“她是副统帅的儿媳”。偏巧“林办”的于秘书和李秘书的爱人也来医训班进修,两人守口如瓶,甚至不跟我接触说话,越这样越显出反效果,人们更确定我是林家的人。

  我的功课很多,因为没有基础,压力很大,新式教育法是课堂与实践相结合,经常去病区以患者病症针对课业讨论,老护士们“轻车熟路”很快贯通,我却要死记硬背消化成理解。课程项目多,进程快速,林立果和叶群三天两头接我出去,我真是分身乏术。精神压力大,常夜里失眠,不得不吃安眠药维持,学业无法正常进行,到后来简直就是混。

  我很想当个医生,却学了艺术,未料到林立果为我完成了父亲的遗愿,却又偏偏是他们干扰我认真学医,看来我这命是一生都可能被他人支配,自己想做的事却做不了主。

  后来我学习的态度很消极,认清了所谓的学习只是个形式,叶群根本不存心让我学什么,林立果又急着想结婚,我唯一可利用的就是以医训班的学期为借口,拖延林立果的结婚要求。在林家的日子里

  叶群对我有如鲠刺在喉,咽下去疼,吐出来难。她为林立果所做的一切,一是迫于林彪的表态,二是为了笼络儿子的心。她对我又忌又恨,唯一报复的方法就是从精神上虐待我,只要有机会,便假以颜色给我看。林立果盼我到北京却见不到我,叶群吊儿子胃口也是迫儿子今后买她的账,以我做交换条件。林立果不是没有眼色的人,为了我引发父母翻脸,他已占了上风,人既已到手,见好就收,上下大小仍然有序;给叶群一个面子下个台阶,今后的麻烦也会少的,他顾虑叶群会拿我作出气筒,所以他很克制。

  我到北京后十天,叶群见林立果很“老实”,没有不顾老娘的面子私会我,这才下了“懿旨”命我去毛家湾见她。胡敏把我从医训班接到家里,景物依旧,却少了一个因我而遭到迫害的江水,心里很不是滋味。上午十点多钟,林立果开着他的蓝色伏尔加汽车到达胡敏家。我坐在胡敏卧室外间的起居室里,突见林立果快步走来,那股冲劲从脸上绽露的喜色毫不掩饰他的激动,虽然他的笑容带点羞涩,却仍让我内心一阵战栗。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就紧张,我对他的成见太深,自卫的本能太强,我未曾想过试着去理解他适应他。我缓缓立起身,向他行军礼,低下头不说话。他僵立着望着我,手足失措地不知怎么好。胡敏跟进来见状缓和道:“来来,都坐下,站着不好说话。吃糖、喝茶、随便聊聊,等部长回来,吃顿便饭。”她将我们安置好,笑眯眯地退出起居室。

  林立果隔一会干咳一声,隔一会又干咳一声,以期我听到他的咳声抬头望他一眼。我真的上当,心想他干吗老咳?他一咳我便望望他,他就迎着我的眼光发出期待的笑容。我低下头不做回应,他很尴尬,端起茶喝两口,说:“你喝茶,这是龙井茶。”

  “我不喜欢喝茶。”“你吃糖吧,这是花生糖,很有营养。来,吃一颗。”林立果把一颗剥了糖纸的糖粒往我嘴里送。我将头侧过一边,从他手上接过糖。“谢谢,我自己来。”林立果变得局促不安,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见到我总不说话?”见我不吭声,他又问:“医训班的人对你好吗?”我点点头。他又说:“其实我也不爱说话。听说你吃安眠药,能不吃最好不吃,你要锻炼自己的意志,要坚强些。我从不吃安眠药,我的工作很多,每天再忙,到了十点就睡觉,思想上筑起一道堤,再多的事不去想它,睡好一觉第二天才能精力充沛地工作。你也要这样,吃安眠药会影响你身体,你照我的办法试试看。”

  林立果说完脸上发红。我看着他,他越发显得窘,低下头喝茶。他皮肤像林彪,白皙,腮须挺浓,刮过就显得肤色青白没有血色,出现红潮就很明显。他眼睛不小,像叶群,配上他父亲的那道浓眉高鼻,相貌不算丑。只是想问题和生气时喜欢斜视,他父母没有这个习惯,不知他心中崇拜哪个偶像学得这副丑模样,厉害的时候连脖子都歪了。我们僵坐着,他喝茶我吃糖,我很想坦率地向他谈出一些想法和看法,我认为所有的问题根源出在他身上,与他直接谈不管出现何种状况,都是最有效果的,其他人为他服务,我与别人谈,只能增加麻烦而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我心中一直期待与他见一面。但眼下的场合不适合,我不愿意事态再恶化,这种事很敏感,不能让他觉得太丢面子而恼羞成怒,我想和平地解决这层关系。

  邱会作到家了,胡敏进来一见我俩的模样就明白这次接触又没“来电”。她请我们去餐厅用午餐。席间邱会作仍是一副长辈样子,问问林彪身体状况再无多话,林立果回答完邱会作的问题也不说话。他不喜食中餐。吃两口就停筷,我精神不爽也吃不下,不到二十分钟应个景就结束饭局,桌上的四菜一汤几乎没有动。胡敏圆场道:“立果今天有空过来坐坐,我招待得不好。吃了饭不要坐着,出去消消食。立果,你带张宁先走,我后面走。”又笑对我说:“立果今天给你当车夫。”

  林立果根本不懂客套应酬,站起来就往门外车边跑,为我开了后座门,胡敏跟出来叮咛他:“你开慢点,别吓着小张。”林立果驾车技术很好,常跑飞车,转弯不减速,有时猛冲猛煞车轮迸出火星。他到家“林办”的人只要听车声就知道是他回来,其他司机不敢像他这般开车,都说他“开匪车”。林立果以中速行驶,一路不断从后视镜瞧我,双方一路无话到达毛家湾。进了大院觉得好熟,心想他领我到“首长俱乐部”来做什么?迈进客厅乍见叶群和林立衡坐在沙发上,身边军人都是那晚见过的,才觉悟这里是林立果的家。

  叶群见我进门,笑容可掬地从沙发中立起,身穿一套特制合身的哔叽军装,一头精心修理好像自然卷曲的短发,脚上一双棕黄坡底皮鞋,迎上前拉住我手向我脸上左瞧右看,说:“气色不错。怎么把那么好的辫子剪了?你豆豆姐就喜欢你的辫子,真可惜,不过短发也挺精神。来,跟我过去坐坐。”我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睛刹间冷峻地朝我背后望一眼,那位置站的是林立果,等我坐到她身边再抬眼已看不见林立果,他已从客厅里消失。林立衡在我坐下后也落座在旁边沙发上,微笑地看着我不说话,叶群温言细语,状极可亲,问遍了我在医训班里的生活学习与身体情况,叮咛我要注意保密原则,要注意健康不要生病,因为今后会经常接我“到家里来”,我的健康关系到林彪的安全和健康。

  说话间胡敏进了客厅,叶群拉住她手再三言谢,说:“你辛苦啦,我还得谢谢你呀。”我知道她在做给我看,因为她那双眼不住地瞟我。

  李处长走进客厅伏在叶群耳旁悄语,叶群立起身说:“今天首长身体还可以,我领你们去见见首长。”

  熟悉的灯光幽暗的长廊,那间“乒乓球室”的对面,绿色帷幕拉起敞开像一座门,大客厅沿墙四周放一圈沙发。林彪一身银灰色中山装、黑色布鞋、头戴银灰色帽子端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他见我们进来,微笑地直视着我们,又望望叶群,意思是等她介绍。我和胡敏被叶群领到林彪跟前一一介绍握手,他坐着没有起身。近距离观看接触,我不禁从内心感到惊异,他竟然如此衰弱,手冰凉单薄没有劲,我相信以我这样的体力轻轻推他一把他肯定会跌倒。战功赫赫威扬四海的副统帅身体如此差,出乎我意料。电影上看他虽然瘦,亿万人民祝他永远健康,实际上他却是个生命烛光摇曳暗淡的老人。我内心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哀伤,我仍然笼罩在政治信仰中,这种感情自己一时辨不清楚。

  后来我知道林彪装假得很痛苦。坊间盛传他吸食毒品,他自己并不知道吃什么“药”。一切从政治需要出发,毛泽东数次上天安门接见红卫兵,要林彪陪同接见,叶群为应付局面下令医生给林彪服食“兴奋剂”,骗林彪说是“进口药”,服后可以“提精神”。林彪食后药性发作,厉害时竟然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等到药性稍缓,立即发车上天安门,人们所见他的“红光满面”是他“药潮”未退。人们可能还记得他每次上天安门讲话的腔调拖得又长又亢奋,却没底气,因为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力气,每次下了天安门回到毛家湾便大病一场,数次连番用药,险折林彪性命,叶群曾为此嚎啕大哭过,自责道:“首长这么受罪不如死了的好,我真作孽啊!”

  林彪接见我们约十多分钟,叶群对他褒扬胡敏:“胡主任为孩子们的事操了不少心,孩子们的事得好好谢她,吃水不忘挖井人啊。”胡敏谦道:“哪里,首长、主任都为国家大事繁忙,这是我们该做的。”

  叶群又对林彪说了安排我学习的情况,林彪自始至终微笑着听她说,该点头的地方点个头。直到我们要出去了,林彪发话问陪坐的林立衡:“你好不好?”

  未等立衡开口,叶群代答道:“豆豆不错,最近忙些,今天是胡主任和张宁过来,豆豆来陪陪。”林彪和立衡对望着父女俩都不再说话,大家退出。

  直到我离开毛家湾,林立果都没露面,这以后成了规律。叶群代替儿子跟我“谈恋爱”、“培养感情”,只要林立果露一下面,叶群就不高兴,林立果在家里也失去了与我接触的机会。

  从毛家湾回来的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林立果带着周宇驰到医院将我接走。怕我不走,谎称是叶群安排我们到周宇驰家去作客。我想既然是周宇驰家,一定有家属在,放下心跟他们走。

  行车途中林立果情绪很好,周宇驰驾驶,林立果坐我身侧,不住侧脸瞧看我神情,双眼常看我的手。我看那神情是想接触我的手,便将双手放在腿上握成拳交叠着,不让他有机会碰我手指。林立果见我这样,突然无声地笑起来,对周宇驰说:“老周,把音乐开开,轻松轻松。”说毕又朝我笑,我明白他在说我,反倒不好意思。

  我非常惊奇,以为耳朵听错,音响里传出的竟是西方摇滚乐,在当时红透天的文化革命中,听这种音乐即是反动,在基层准被政治收审。林立果欣赏我惊疑的神情,问是什么音乐,什么音响,我说是立体声摇滚乐,轮到他惊奇了。周宇驰哈哈笑道:“嗬,看不出小张挺懂音响,还听出是立体声。”林立果摆弄的东西都是进口渠道得来,在当时社会上是稀罕物,我懂得这些得赐于两次出国见了世面。

  林立果高兴地问道:“你喜欢吗?”我点点头。他更加得意地说:“那个‘旗手’是‘下里巴人’,懂什么艺术?总有一天,我会让中国人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音乐。”周宇驰从后视镜中看到我神色不对,忙打岔说道:“别扯远了,莫谈国事。哈哈哈。”林立果不服气地嘴里“哼”一声不再言语,林立果说的话我是不敢说,但他确实说到了点上,让人感到既惊悸又痛快。我内心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觉得他与众多高干子弟有些不同。但很快又被他父亲的地位解释了,并未察觉他内心政治上的叛逆。

  车子驶进西郊空军学院,在一片不成林的小树林里有一幢灰砖两层小楼,汽车鸣笛后,楼里跑出一个高大不说话的士兵,为我们开门,送茶倒水。

  这小楼从外面看是两层,实际上有三层,一楼士兵住着,二楼客厅,三楼是林立果办公室,办公室隔壁是连带洗漱间的卧室,一张军用双人木板床上,上面铺着草席,一顶白色尼龙蚊帐,被褥是部队发的,陈设很简单。我看了这里不像周宇驰的家,周宇驰不再隐瞒,告诉我这是“林副部长在空军学院的宿舍”。

  林立果约我出来是想向我“交底”,他有心理准备,我却无数,一见周宇驰退出去我立刻紧张起来,坐在沙发上如坐针毡,忐忑不安,额上不禁冒出汗来。林立果从沙发边一箱汽水中拎出一瓶开了盖递给我,我吸吮两口觉得太刺激,摇头不喝。林立果接过一口气灌下肚,见我冒汗便趋前动手要替我脱衣服。其实他是想以关心示好,我却更加紧张,忙避开他自己脱了军装外衣,内穿淡苹果绿衬衣,他竟看得眼发直。我知道自己皮肤白,配上这件衬衣更显得亮,可我压根儿不想引诱他,也没别处躲,只得低头坐着。

  林立果看好久,不禁叹口气说:“你为什么总把我们的距离拉那么大?”他知道我不会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出来一次不容易,这次出来时间也不能呆得太久。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我们的事,叶主任有意见……”

  我反应极快接口道:“主任有意见,你应该听她的,她国事繁忙,再为我的事操心太不应该了。”

  林立果不睬我的话意,接下去说:“不过她已有一些改变,在这件事上我们各作一半主。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告诉你是让你知道她的真实态度……”

  “在终身大事上你应该遵从你妈妈意见的……”“不,”林立果打断我说,“我和立衡从不叫她妈妈,只叫她主任。你以后也要这样。”我不理解地望着他,他表情冷淡,进一步说道:“我们的事,主任是孤立的,现在是三比一。主任对你有意见,你心中有数不要背思想包袱。”

  他见我不说话,又说:“我平时工作忙,很少回家,经常下部队了解情况。你要忍耐一段时间,等机会我想办法把你调到空军,这样我就可以照顾你,但是现在还不行。”

  我仍然没有表示,他突然问道:“你看我们现在结婚怎么样?”我惊得抬头望着他连连摇头道:“不行。医训班刚开课,学习期间结婚影响不好,两年以后毕业了再说吧。”

  林立果似有准备,但仍显出一丝失望,沉默好一会儿低沉地说:“人是有感情的,你老这样,我也受不了,今后我的工作会经常外出,你要理解我。”

  这下触到我的心病,心里恨道:“早料到你婚后家里摆设一个,外面养上几个,随你去,反正我早看透了你,我这一生婚姻徒有虚表而已。”我对他的成见使我竟然完全不理会他的感受,反把他往坏处想。以后才知道他在生活问题上还是挺认真,叶群看上要控制的女孩他看不上;他自组的空军选人班子为他选在身边的女孩他不染指,因为他自组的班子是为了对抗叶群做给叶群看的,反而他身边人受惠,几个像样的女孩介绍给他们做老婆或恋人。直到九月十日晚上,他因强烈的精神挫折而寻求小张的安慰。他对小袁有好感,却不去碰她,就像对我一样,始终不强求。

  林立果很烦闷,脱掉军外套,说我:“你就不能跟我说几句吗?怎么老是跟我没话说?”

  我想我的态度他是清楚了,只不过不愿正视罢了,谈也无益,最重要的是为江水开脱,便问他:“江水的事你知道吗?处理得不公平,你要说句话。”

  “江水?!哦,你是说那个警卫参谋。他的事后来听说了点,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替你问问。”林立果说的是真话。他心里有气,也反击我一个下不了台的问题:“听说你跟曾邦元谈恋爱,有这回事吗?”

  “你为什么不说我跟小李谈恋爱?我和曾邦元只是朋友,根本没谈恋爱!你听谁胡诌?”

  “看你,生啥气,我也是听人说的,我在江苏的耳目很多啊,你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我瞪大眼瞧他,他虽有点不好意思,但神情和笑容显示调侃的味道,再认真下去恐怕落他的圈套,扯不清楚的事不谈了。

  我又想到离开南京时,新任孙政委与我告别的一段话:“小张,你走了我们不能送。我虽然不知道你身上的事,但你上去见到首长的机会不会少。如果有可能,向首长问问落实‘五·一六’分子的政策。运动这么搞下去,揪出的人越来越多,将来怎么落实政策是个大问题,我心里不踏实啊,我就这一件事拜托你,一定别忘喽,有消息给个信。”我很认真地问林立果:“基层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我团二百多号人有近二百人是‘五·一六’,这也太玄了。扩大化的严重后果涉及到落实政策,运动搞到什么时候算个了?”林立果初时睁着“刮目相看”的眼神看着我,瞬间哈哈笑起来,不假思索地道:“我不相信有‘五·一六’。江苏搞出那么多,上海就没一个?都是张春桥和许世友在争夺势力范围。那个张春桥就怕掌握不了军权。”

  我脑袋好似挨了一重击,他的话和语气超然,与时政格格不入。我不理解地驳斥他:“清查‘五·一六’集团是毛主席下的指示,你爸爸也说过,全国革命的师生员工团结起来,打倒‘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你怎么这样说?”

  林立果不屑地一笑,说:“你刚上来,很多事不懂,以后你就知道。怎么给你解释呢,你知道法国总统戴高乐的名言吗?他说政治斗争是最肮脏的,无实话可言。”

  我傻愣着,思路完全转不过弯,我再次强烈感到他与很多高干子弟不同,他的思想与我们这一代受着同一教育模式的青年人不同。他很敏感,知道我想什么,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教育正规、条件优越、潜力很大,但没有出息。文化大革命都起来造反,革命者都成了反革命者,‘五·一六’就是最好的例子。好啦,我看你对我的观点一时不会理解,不说这些了,谈点别的吧。”

  他的观点我想都不敢想,在基层他应该是进政治大牢的人,但他是林副主席的儿子,他的背景给予他特殊的政治待遇,可我总觉得除了这些客观条件以外,他确实与其他人不同,他是个异教。

  林立果主动介绍他的爱好和生活,言谈中不时让我感到他缺乏母爱和孤独的情怀。他坦承对选美有看法,我知道了他在这一问题上和林立衡是统一战线,叶群对他的控制简直不像是一个母亲。他说:“我忍受不了,我常下部队。只要回北京,到哪里她都派人盯着,我汽车上也被她安电话,常打电话找我,走在路上她也知道我在哪里。我今天约你来这里,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我知道我们之间有距离,但你为什么还要人为地拉大我们的距离?人的感情是珍贵的,你不要再有心理上的隔阂,好不好?”

  他的神情和语气很坦白,我受到感动,但小李和江水的事在我精神上是块阴影,我忍不住哽咽道:“我知道,但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吧。”林立果替我擦眼泪,我没有再回避,内心委屈和无奈,又添了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对林立果的同情,眼泪竟不听话地流个不住。林立果真的尊重我的意思,没有在我表示出软弱的时候乘虚而入,他的温情止到替我擦眼泪。我不由地多了一份安心。

  客厅外面有人敲门,周宇驰捧着半个西瓜进来笑道:“嗳,大热天说那么多话,吃块西瓜解解暑。”我摇头道:“谢谢,我不吃凉东西。”林立果一听,立即对愣在那里的周宇驰说:“去把西瓜用开水烫烫。”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一脸正经,不是开玩笑。周宇驰真的将西瓜切成块装在碗里用开水温好端给我,我不得不吃。微温的西瓜吃在嘴里忍不住觉得好笑,这林立果做事违逆常理,亏他想得出,怪不得他父母常说他“邪端异说”、“标新立异”,看来说的是真话。林立果问我:“好不好吃?”看他那副“傻”样,我真不知说什么,因为温吞的西瓜一点不好吃。

  周宇驰在一旁见状凑热闹“打边鼓”说:“副部长要人侍候,今天倒侍候起你来。我们副部长是个天才,他搞的东西我们不懂,他搞技术革新,我们都得向他学习。来,我拿几样东西给你看看。”说罢跑进一小屋搬出几架摄影机、收录机、报话机、高焦距相机之类的东西,这些在当时是民间看不到的甚至被认为是“特务工具”。周宇驰介绍说,林立果正改造它们。我听着很乏味,因为我根本不懂。林立果见我不感兴趣,叫周宇驰收回去并传中午饭。

  午饭很丰盛,七八样菜摆满餐桌,周宇驰说林立果不吃中餐,今天特意陪我。没吃两口我就胃疼,停筷不食。林立果想重做,周宇驰问我想吃什么,其实我是心里堵得慌,食欲全无,吃了两口反而引发胃病。坐回沙发不久,胃里剧烈绞痛。林立果发现时我已是忍不住痛苦上脸,舌头渐渐发麻。我过去犯有这种诊不明的病,一旦舌头发麻,离休克就不远了,我心里紧张极了。林立果见状,立即架扶我进卧室躺下,转身跑下楼,隔不一会儿端着一碗烧开的桔子水来到床前。他从不喝白水,渴了就喝饮料。他劝我喝口桔水暖暖胃,我担心甜水下肚更糟糕,不肯喝。他便蹲下靠着床头用小勺强喂我几口,将碗放在床头柜上,叫我躺一会儿休息,他退了出去。周宇驰怕出事,劝他快送我回医院,他不肯,要等等看发展再说。

  我调匀呼吸,静静地躺着,竭力让思想平静,我知道发病的根本原因是精神太紧张,林立果向我交底,无意中让我知道叶群的态度,今后面对这个强势女人,我如何自处?这种地位的女人对我有意见,放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经受不起啊!躺下一会儿,气顺了,林立果进来蹲在床头凝神呆呆地看我,我说要回去好好休息。他把我一只手放在他双手里紧紧握着贴在额上呆了一会儿,答应了。

  正在此时,周宇驰推门进来,神色紧张地说:“主任正在找你,快送小张回去,你也快回去。”

  下午近五点我回到医院,像来时一样,林立果不敢把车开进大院,怕人认出,以后来接我的车都这样,离医训班很远,就像做贼似的怕人见到。

  林立果大学时期一位同学正是胡敏的大儿媳,父亲是国务院煤炭部部长,“文革”初期惨被斗死。一天,她来约我去毛家湾玩,一路上向我介绍林立果的为人。同辈的人容易说话,我听得进去是因为她说的与我感受到的一样,她和胡敏不知道林立果自己的行动比旁人做多少次工作都有用。

  叶群一见到我就热情地拉着我靠着她坐下,又问饮食又问睡眠,亲热地说:“到家啦,随便点,以后你要常来陪陪我。”要不是林立果向我交了底,真会让她灌迷糊了。

  闲聊间,叶群突然斜睨我背后,表情骤然冷却,就像做戏一样把我吓一跳。忙回头看,林立果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立在我背后。叶群耷拉着长眼皮声调平板地对他说:“你工作忙,走吧。你忙工作我支持你。”她分明是赶林立果,我垂下头,耳里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再好的会客气氛也会被叶群这种毫不掩饰的不近情理的态度破坏。可是叶群转眼之间又笑容灿烂,好像刚才走的不是她的儿子,面前坐着的也不是她未来的媳妇。我深切感受到林立果为什么不叫她妈妈,她根本没有一点母亲的味道,称呼她“主任”一点不冤她。

  胡敏随后也到了。内勤端出茶水和水果,东北出产的紫皮大樱桃南方从未见过,我拿一颗品尝,抬头见叶群正不高兴地盯着我,立即收敛。叶群移开视线与胡敏说笑,又说我:“你是家里人,还不快招待胡阿姨。”

  我实在是没有准备这么快就成为她的“家里人”,她刚才对我和林立果的态度,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的人。胡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很了解叶群对我的态度,但她不能说什么,她以客人和下属的身份恭谨地应酬着叶群。

  直到出门叶群没再与我说一句话,好似我不存在。林立果从客厅外的走廊上两次经过,瞬间瞄我一眼,却不进门。想到今后夹在他母子之间我的日子怎么过,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后,叶群常在晚上派车接我上毛家湾看电影,她作息时间黑白颠倒,明知我白天要上课,却次次搞到深夜两点多才放我回去。说是让我“陪她”,却十有八九丢下我独坐放映室。她不准林立果进放映室。我也不能自作主张早走,我清楚她是对我们还以“颜色”,既入了“笼子”,只得由她摆布,每次都弄得我精疲力尽。不敢偷睡,她会中途突然进来,问我电影情节,我如果讲不上就是对她的“关爱”不恭。每次回去在车上我就睡着,抵达医训班还醒不来,负责送我的内勤警卫参谋小刘说我:“再把你拉回毛家湾你都不知道。”

  更恶作剧的是叶群故意弄一些战争恐怖片让我看,一晚看两部,火把人烧得像鬼一样还爬起来挣扎喊叫,更加重了我的精神衰弱,失眠症越来越重。她忌讳儿子与我约会,把白天和晚上时间排满,没有多余时间让林立果钻空子。

  林立果知道叶群折磨我,向她提意见:“张宁本来就睡眠不好,体质很弱,不能再让她看恐怖片,也不要每次都搞那么晚。”

  叶群再见到我,脸上虽笑眯眯的,话却带刺:“听说你看了电影晚上睡不好觉?立果说你休息不好心疼你呀。好啦,既然不喜欢,我叫他们换掉,不然立果要怪我不让你睡好觉啦。”

  有一次叶群心血来潮,召集胡敏和林立果及他空军的一帮同事们到毛家湾玩儿,难得的一次聚会,叶群还差一点跟林立果闹翻脸。

  起因是叶群要大家出节目,她“哪壶不开提哪壶”,首先点林立果的名,林立果腼腆不肯,叶群当众变脸,冷冷地盯视林立果,不说一句话,全场人惊得鸦雀无声,掉根针都能听见。林立果没料到叶群当众叫他难堪,也动了火,不示弱地斜睨叶群,一脸煞气。母子对峙的场面真叫人害怕。我想解围,搞文艺的出个节目并不难,但立即敏感到叶群是使气,故意当众煞林立果锐气,这不但是让我看,也是让林立果那班“弟兄”看,我若出头可能更糟,说不定出什么难听刺耳的话呢。

  周宇驰挺灵活,找的借口也恰当:“立果是我们空军的人(他故意不提林立果副部长职称),我来做个代表出个节目,不会唱跳,说个笑话。”他说的是丈夫怕老婆打,钻床肚里不敢出来,还对老婆理直气壮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故事讲完了,叶群有了笑容,大家松了口气,气氛稍缓。林立果却仍然阴着脸不高兴,叶群也不理他。

  胡敏为不使僵场也来一段“山西人爱吃醋”。一个人出差到山西,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有醋缸,大小餐馆落座先上醋。离开山西上火车,车头启动发出“哧

  ,哧”的声音恰似“吃醋”,这人说山西人爱吃醋连山西火车也吃醋。胡敏嘴里模仿火车启动声惟妙惟肖,逗得大家满堂笑,叶群乐得直拍胡敏肩膀说:“你真会说笑话,看来你还是个能手,有空常来,给首长说说,逗他乐乐。”

  胡敏不好意思道:“不会说,凑凑趣吧。”

  林立果情绪也好转,对胡敏儿媳说:“老同学来一个。”

  大家不约而同盯向她那八个多月身孕的大肚子,我想林立果太不照顾人,难为个孕妇干什么。胡敏的儿媳倒很爽快,立起身笑道:“献丑了,没什么节目,给大家弹个曲。”她手上没乐器,弹什么曲?大家不解地望着她。她转过身去背向大家,右手捏鼻,左手食指揿点鼻翼,顿时发出一种极似吉他的声音,悠扬地“弹奏”一曲南斯拉夫电影主题歌《老朋友再见》,模样实在滑稽绝顶,又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众人笑声不止。叶群笑出眼泪,掏出手帕揩拭,上气不接下气地连说:“绝了!绝了!她怎么弹出来的。”胡敏怜爱地望着她的媳妇,微笑不语。她很喜欢这个既有知识又通达世态的媳妇。两个月以后发生“九·一三”事件,她正生产做月子,公公婆婆和丈夫相继被捕,精神上遭受了很大刺激。出了月子自己又被审查,大家小家全毁了。直到改革开放,她赤手空拳只身闯深圳创业,后又去日本创业,是个很能干的人。

  她“弹”的歌曲一点不走调,隔房听真以为是吉他,恐怕专业演员也未必能练就这份绝技。曲终,她转身还报林立果一箭:“立果,刚才你点我,现在该我点了,请张宁为大家跳舞。”周宇驰带头起哄,又鼓掌又叫:“好,好!该小张出节目。”

  我早有心理准备,临到头还是有点怵,我忌的是林立果,见叶群期待地望着我,林立果装得若无其事漫顾众人,我立起身感觉与前番想硬出头的心情不同,跳了一段新疆舞《牧羊女》,是出国时向东方歌舞团维族舞蹈家阿依吐拉学的,也是我出国时的保留独舞节目。

  舞毕,众人鼓掌,叶群笑呵呵地说:“到底是专业舞蹈演员,感觉就是与众不同。”林立果虽不说话,得意之色溢于脸上,我对他的冷淡和回避都让舞姿填补了,我的沉默也让身段表演打破了,这身体线条的扭动比跟他讲话还令他快活。

  林立果的眼睛盯在我脸上,我感到脸上发烧。胡敏的儿媳朝林立果叫道:“立果,你刚才就该点张宁,想护她我就偏点她,怎么样,没点错吧?”林立果经她这一嚷嚷,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微微发红。

  叶群笑眯眯地招呼我:“过来,把糖和水果分给大家吃,你是家里人,要学会待客。”看她神情似乎是真诚的,我便上前拿起她茶几上的糖果碟子逐一给众人分糖。给林立果递糖时,他不动声色地轻轻捏了一下我手指,我慌得不再分下去,退到叶群身边。叶群兴致很高,站起身拉着胡敏去见林彪,叫我和胡敏儿媳陪同,众人退去。

  胡敏在林彪面前显得有点局促不好意思,她婆媳俩在叶群的催促下重演故伎,林彪破例张嘴嘿嘿笑出声。我已多次见他,发现这是他高兴的极限,手动了动,身子也随着笑声挪了两挪,不像一般人高兴时身体动作那么大。叶群仍是前仰后合笑出眼泪,向林彪说:“胡主任是个活宝,笑话可多啦,以后让她常来给你讲讲。”林彪不置可否地微笑不语。叶群又点我跳舞。“把刚才那舞给你林伯伯看看。”我不好意思站起来,眼望着林彪。林彪看着我,等了一会儿,见我没动作,便对叶群说:“小孩子和老人是反比。”叶群马上解释说:“首长是说小孩子不好意思,我们老啦,就不一样了。”言罢不满地瞟我一眼,但林彪仍温和地微笑着望着我,我便安心地坐着不动。

  林彪问我:“你爸爸哪里人?”“江西兴国县人。”我回答。“啊,与邱部长和吴司令是同乡啊。”叶群说道。其实她早知道,是在林彪面前凑兴。

  林彪又问我:“他哪一年参的军?”“一九二九年,长征时是四方面军。”我很快答道。林彪思索自言道:“江西的,二九年,是一方面军,不是四方面军。”我不自觉地纠正道:“不是一方面军,是四方面军。”我自信没有记错,因为爸爸自传上这么写的。

  林彪初时一愣,随即微笑不语。叶群向我解释:“你林伯伯没有说错,当年你林伯伯经过江西,带出那批兵,编在红一军里。长征开始后,中央为了团结张国焘,又把这批江西兵拨给了张国焘。你爸爸是红一军的人,是你林伯伯带出来的。这段历史你林伯伯最清楚。”我觉得很新奇,爸爸初时是红一军的人?怪不得同期出来的周伯伯会给林彪当警卫排排长。

  望着林彪瘦弱的身型,脑海里浮现出我记忆中的父亲,临终的最后那两年,也是这般单薄苍白,个子高矮也一样,他们在外形上的某些相似令我感到奇怪。想到林立果对我这段解不开的情愫,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林彪一直注视着我,可能是我想问题的神情引起他的注意。我对自己刚才的唐突对话感到不好意思。叶群对林彪说:“张宁怕死尸,上解剖课昏过去啦。我看解剖课不用让她上了,改上英语课吧。今后不但要搞中国革命,也要搞世界革命啊。你同意不?”

  我吃了一惊,她明知我是福尔马林过敏加上夜里休息不好造成的体虚,哪是怕死尸?怎么讲出来又变了呢?不上解剖课算什么学医?

  林彪略显诧异,对叶群说:“好吧。”又问我:“学医不上解剖课行不行?”

  我下意识地摇头,突然惊悟忙看叶群,大概是林彪和胡敏在场的缘故,叶群表情很温和,没有因我逆她话意而变脸。离开林彪客厅,叶群嘱胡敏送我回医院,胡敏却把我接到她家,林立果正等在那里。

  坐下聊天,林立果开口就问:“你怕死尸?”口气和神情流露出不相信与可笑。我叹口气,误会太深无从说起。我告诉林立果开始时我确实怕,但是若减去一门主课没法继续学习,影响也不好。

  林立果表示理解道:“不管主任怎么安排,你要有意识锻炼自己。现在一切都得听主任的,再坚持一段时间吧。你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家里有什么困难,我能办的都会替你办,告诉我。”

  “快放暑假了,我想回家看看。”我很想家,对这里的一切不习惯,不管叶群放不放我回去,只就林立果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是否真心体谅我,还我公平待遇。

  林立果避而不答笑道:“我这个人事情多,老觉得时间不够用。今天约你来主任不知道。我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我走后你要注意保重身体,主任会常接你去家里,我不在你要注意点。联络地址留给你,给我写信。不要打电话,可能有监听。”

  我很心灰意冷,“软禁”我到何时?直到现在,林家仍规定我不许对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对自己的家人。强烈的不平等感和不安全感深深笼罩着我。林立果有意无意地触碰我的手,我木讷着不作回应。他也一直不好意思大胆超越界限。据接近他的女人们说,在她们面前林立果是个会说笑而喜怒不加掩饰的人,在我面前的克制与收敛,相信他与我一样不舒服。

  后来我真的在假期间给他写了一封信,直诉我的怨言:“在我俩的事上,我一直没有选择余地。”他没有给我回信,较长时间(一个多月)竟音讯全无,直到突然将我接去北戴河。

  一天中午,叶群接我回毛家湾,她神情似乎不大欢愉,对我说:“你也常来,该见见首长。他身体不好不能多说话。立衡和立果也很少见首长,我领你去让他看看。”

  我觉得她说话很勉强,情绪也不高,我已不是第一次见林彪,她的话真让我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林彪静静地坐在四壁皆空的大客厅里,东南面是一排德国进口的防紫外线玻璃窗。他除了政治活动以外(他从不接见迎送外宾),绝少户外活动。人可以不吹风但不能没有阳光,他的神经又受不住阳光直射,就靠这排玻璃窗给他一点活力。

  叶群领我进去时,林彪正抬头张目望向门口,看来他知道我要来。我与他目光接触,他微笑着,神态安详,像个平常老人。叶群进门之前就换了姿势,牵住我手备显亲热,走近林彪身边轻声细语道:“小张来看你。”我问候他:“林伯伯好。”他点着头微笑不语,右手微微抬了一下又放回原来姿势。叶群见状,吩咐我:“你靠着首长坐。”我便在林彪右边落座。叶群在左边坐下。

  林彪侧过身来望望我,如此近地贴着他坐还是第一次,详观之下越发觉得他衰弱,声息全无,像一副衣架,脸色苍白发青,稀疏的须茬根根可见,当天一定是没给他刮胡须。

  林彪见我静坐着不说话,便对叶群说:“这孩子很拘谨。”

  叶群回道:“她不爱说话。”又带问带说地对我讲:“首长关心你。听说你来啦,要见见你。你吃饭睡觉好不好哇?”

  我向林彪点头作为回答。心里分析我常来毛家湾他可能不知道。果然,叶群对他说:“我常接她回来。她害怕战争片,晚上睡不好觉。”

  林彪应声道:“害怕就不要看。晚上不要搞得太晚,影响她学习、休息。”叶群急速朝我瞟一眼,嘴里答应着说:“我叫他们以后每晚放一个片子。睡不好,以后就不安排她看电影,可以搞些其他活动。”

  我心想主任干吗这样讲,首长打了一辈子仗,我的表现不引他反感吗?再看林彪正微笑地看我,并对叶群后面的安排连连点头,我才坦然了些。可是叶群的脸色并不好看,她欺林彪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好话是说给林彪听的,脸色是做给我看的。

  隔了两天,叶群又领我去见林彪。内勤送进一盘四川天府花生,叶群剥了两颗四粒递给林彪,他吃得津津有味,一粒粒细嚼慢咽。我见他吃完,又吃得那么香,这么高位的首长吃起东西来也像民间老人一样让我觉得可怜又同情,更兼对他的尊敬与崇拜,便不假思索地也剥了一颗两粒,送到他掌心里。林彪看看我,笑了,捡起一粒放嘴里嚼。叶群马上对林彪说:“你不能多吃,虽喜欢吃,但一次少吃点。”

  林彪将剩下一粒吃完,一共六粒小花生米,便停下不再吃。可是又伸手从盘中拿起一颗花生看看,那样子好像意犹未尽,犹豫着又放下了。我真想再替他剥几粒,六粒花生仁怎会吃坏肚子?可是见叶群直用眼角瞟我,脸色阴冷,我便不敢擅自动作。

  林彪似乎也不怎么高兴,目光一直盯着那盘花生不言不语,直到我们退出,他都不抬头。我当时并不清楚叶群在生活上控制林彪制定的种种怪规矩,后来才知道林彪在叶群手上有时就像线牵的木偶。很多了解林彪的老同志不理解原来很精明的林彪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恐怕是解放后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和他中枢神经受伤造成的后果,竟让叶群十分得逞。我哥哥幼年时(50年代)在南京见过林彪,他那时还可以在公园里散步,“文革”开始,他的身体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走廊上,叶群披着军装闷头走在前面。当时江青喜欢披着衣服或披件斗篷,有地位的首长夫人多数跟着仿效,除了斗篷不敢模仿以外,都在本装外面再披件军衣,象征风度派头。我每次见叶群,没一次利索过,总是在肩上拉拉挂挂披件外套。我跟着她进入小客厅,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一脸不高兴地说:“接你到家里来,你要注意卫生。外边细菌多,首长身体不好,怕感染,吃得不好会坏肚子。你打过丙种球蛋白没有?”我摇头。“回头我交代医院定期给你打,那是防止感冒的。首长身体差,你带病菌回来会影响首长身体健康。”

  我气嗝羞辱得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医院方面被她支使得三天两头给我检查身体,身边又陪着一个护士长,我打个喷嚏就得“上楼”(高干楼二楼,林家专用病区),保健药一大堆,定时定量监督服食。外边的水果不准自己买着吃,身边的水果吃前先得用pp水浸泡再剥皮进口,这样卫生了还嫌我带有病菌。不就是两粒花生米嘛,嫌忌林彪吃了我手上的东西,我无意中侵犯了她的“专利”权,一口邪气又发泄到我身上。

               九·一三之前

  一九七一年九月七日,这天上午十点半钟,于秘书和内勤警卫参谋大刘送林立衡、张青霖和我从毛家湾出发到西郊三十四师专机机场,我们上了二五六号飞机。我第一次见到张青霖,他原是广州军区总医院外科大夫,经黄永胜的夫人项惠芳介绍,与林立衡谈了恋爱。张青霖对“选美”很反感,最初也不同意跟林立衡,后来知道了林立衡的处境,很同情她。而林立衡呢,为了杜绝叶群漫无止境挑选下去,接纳了张青霖,两人在接触中相互了解了对方。当时他们之间是一种友谊,而不是爱情。张青霖籍贯湖南,长得高大帅气。从上飞机到北戴河,我们三人之间几乎不说话。林立衡很沉默,她常常这样,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到北戴河莲花峰林彪住地后,我们三人被安排住在一幢黄色小楼里,楼号五十六。与林立果住的五十七号相距五十米左右,离林彪住的九十六号相距四百米左右。

  我刚把随行东西放好,林立果便闯进门来,他见有小王护士在侧,腼腆地悄声问候我:“你身体好不好?”我点头作答。乍一见面,无话可说,便陪着我们一起上去见叶群。李处长从九十六号楼里出来领我们去见林、叶。

  叶群正跷个二郎腿陷在一张沙发里看文件,一见我们进来,立即从沙发上拔起身,笑眯眯地望着我们说:“啊!你们到啦,好,首长这几天正想你们。你们平时工作忙,北京天气热,趁着首长在这里休息,接你们来松弛松弛。休息好了,回去好好工作学习。”我站在林立衡身侧,见她做女儿的不问候自己的母亲,我也不吭气。张青霖见叶群有点不悦,只得打圆场问候一声:“主任好!”叶群脸上的不悦立即消失,仍旧一张和蔼可亲的模样继续说着:“过几天,首长要到大连去住一段时间。把首长身体搞好,国庆节回北京去天安门讲话。你们也陪首长去大连。”我望望仍不说话的林立衡,我不理解林立衡的表情:恭敬小心地望着她妈,一言不发,脸上似笑非笑,说不上是谨慎还是害怕,那模样给人的感觉好像她们不是母女俩。当时我还不知道母女关系紧张到白热化程度。林立衡曾三次自杀,为躲避叶群,独自带上王老太太长期住在养蜂夹道,我到毛家湾时,几乎见不到她。

  叶群看一眼林立衡,微皱眉头。又笑眯眯地对张青霖和我说:“这两天首长身体不好,什么时候动,看他身体情况再定吧。”

  叶群再次看看呆立在原地不讲一句话的林立衡,然后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放下手中文件,向门口走去,扭头招呼道:“去见见首长吧,首长想你们,见到你们一定高兴。”

  叶群轻轻推开一扇门,我站在门外,觉得里面好像爱克斯光室。林彪坐在一张紫红色双人沙发里,双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微阖着面对着茶几,茶几上没有任何东西。乍看见林彪,心下惊怵,他的气色比在北京的时候更差,我们走到林彪跟前,叶群轻言细语地说:“首长啊,孩子们都来啦,你看看吧。”林彪缓缓抬头,定睛瞧着我们,脸上现出一丝微笑,视线逐个在我们三个身上移动。

  林立衡叫了一声“爸爸”,声音有点颤抖,眼圈也红了。张青霖问候林彪:“首长好。”我叫了声:“林伯伯好。”林立果早在进叶群办公室之前就离开了。

  林彪微笑地看我们,一一点头应着我们的问候。我注意到叶群从进门始,一直察看林彪脸色。此刻见林彪高兴,便叫我们围着林彪坐下。

  林彪问立衡:“你身体好不好?”

  林立衡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叶群抢先说:“豆豆身体不错,王跟着她。豆豆平时工作忙,不常回来,对自己要求严格,群众反映很好。”

  林彪和立衡两人对望着,都不再说话。

  我正觉得这父女俩的表情不可思议,林彪转向我问道:“你学习跟得上吗?”我点头,刚想说“我跟得上”,话还没出口,叶群速度极快,又代答道:“小张脑筋好、记忆力强,虽然没有基础,还跟得上。我已交代医训班给她开英文课,要搞中国革命,还要搞世界革命嘛。这次来好好休息,回去以后好好学习。”

  林彪和蔼地望着我点点头,又转而问起张青霖:“你工作搞些什么呀?”张青霖眼尖心明,回答之前先看看叶群,果不出他所料,叶又抢着说:“青霖工作安排好啦,他原来搞医,更上一层楼嘛,搞些研究工作,已逐步熟悉新环境,能正常工作了。有点时间就陪陪豆豆。”

  林彪愣愣地望住叶群,叶群的话匣子戛然中止,直着眼察看林彪脸色。弄得我和张青霖这两个“外来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林立衡却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她的父母。叶群很快地调整了气氛,问林彪:“首长啊,你对这两个孩子满意不满意呀?”语调极其温柔讨趣。

  林彪看看我和张青霖,竟像小孩似地拍起双手,好似鼓掌,连连点头说:“满意,我很满意!一个老红军的女儿,一个劳动人民的儿子。很好!”

  坐了约有二十分钟左右,叶群带领我们退出来。林彪每天中午睡两个小时,当时已到他午休时间。

  据李处长说:“这一天是首长到北戴河以后说话最多的一天,最高兴的一天。你们来了,让他见见,比吃什么药都灵。”

  下午三点,我午休起床,请小王护士去东边看看林立衡起来没有,我想与他们结伴去海边玩儿。护士回来告诉我:“杨处长讲,副部长(林立果)刚把立衡接走。”

  “他接姐姐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休息的时候副部长来过,没有进屋。我问他要不要叫醒你,他说不要,杨处长也不知道他把立衡带哪里去了。”

  用晚餐时,五十六楼餐厅只有林立衡、张青霖和我。林立果给小王护士留下话,晚上夜泳不回来吃饭。

  林立衡坐餐桌首位,一下午没见,像生了一场大病,蔫乎乎的吃几口便停筷,吞下一大把药。我吓一跳,我自幼体弱,也是个药篓子,可从没见这么吃药的,当饭吃呢!

  立衡要回卧室休息,问她哪里不舒服,她摇头不语,一副无精打采懒得说话的样子。心下疑惑,是不是与青霖闹别扭了?看看青霖,他也是一脸猜疑。

  多年以后,林立衡和我劫后重逢,才亲口向我讲述了九月七日下午的情况:

  下午三点前,林立果接林立衡到五十七楼单独谈话,立果对立衡说:“自从庐山会议以后,一组(毛泽东代号)揪住主任不放,几次检讨通不过,现在又趁首长到北戴河休养,跑到南方巡视,到处公开接见讲话,放风,最终目的是要打倒首长。首长身体差,一旦有什么事,怎么吃得消?刘少奇、彭德怀的例子摆着。首长又不肯服个软、认个错。一组已经摆开阵势,绝不会放过首长。与其等死,不如孤注一掷,做一次拚搏!”

  林立衡因不住在毛家湾,对庐山会议以后的形势变化不太清楚,乍一听林立果的介绍还不敢相信是真的,又听林立果说要拚,更是心惊。她问林立果:“你准备怎么拼搏?主席威望高,稍有不慎,首长更被动。”

  立果说:“反正形势对首长非常不利,坐着等死不如主动出击,说不定有一线希望!我想再看看形势发展,实在不行就跟一组硬干!或者到广州立中央,再不行就上山打游击。”

  林立衡觉得林立果的念头很危险,劝道:“你可千万不要什么事都听主任的,她说话不准,又爱在首长面前说谎,你可不能头脑不冷静,给首长造成错觉。”林立果根本听不进林立衡的话。林立衡觉得这个弟弟自从当了副部长以后,变化不小,与叶群越走越近。原来姐弟俩关系很好,共同抗衡叶群,立果无话不对姐姐说,但到后来,林立衡觉得林立果在一些问题上对她有不少保留。林立衡一直深深地担心叶群会把林立果带坏,林彪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林立衡急于摸清叶群和林立果的真实底细,问林立果:“形势真的那么糟?首长的态度怎么样?他知道吗?”

  林立果说:“首长还不知道,事情没考虑成熟前,不能跟他说。”

  林立衡立即意识到事态严重,警告林立果:“你可不能帮着主任欺骗首长!什么事不经首长点头,谁也不准轻举妄动,你不要相信主任的话,惹出事你也跑不掉,首长不会原谅你。”林立果冲撞立衡道:“依你办法,坐着等死啊!”

  林立衡坚决制止他的冒险念头。万一弄出事来,林彪什么还不知道,处境更糟更说不清了。她劝林立果什么地方都别去,避免招惹是非才是最好的避祸办法。她不相信毛泽东做事会那么绝。林立衡告诉我:“当时立果见我跟他意见不一,不再跟我谈了。他说回北京是看牙齿,我不太相信他的话,他后来学得跟叶群一样会说谎,虚虚实实的。我很担心他回北京去会对首长有什么不利的行动,可又阻止不了他,只得叫他看完牙齿早点回来。”我疑惑地说:“当时你为什么不将立果的想法告诉你爸爸?”

  劫后的林立衡神情十分伤痛,说道:“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弟弟。当时情况不明,光有想法,没有行动。向首长说了徒惹他生气,他那种身体,再经不起刺激,准得大病一场。再说,口说无凭的事,首长真追查起来,立果和主任不承认,反而是我挑拨离间了。”“你可以先跟几个秘书商量对策。”“这种性质的事怎可随便说?就是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我。传到主任耳朵里,让她有了防备,真要是有那么回事,对首长更不利。”

  9月8日,早晨,小王护士陪我外出散步。

  六点整,九十六楼驶出一辆保险防弹红旗轿车,从我身旁擦过驶向莲花峰外,司机杨振钢旁边坐着李处长,林彪端坐在后座中间位置上。这是林彪的生活规律,每天清晨准六点去海边转车,十五至二十分钟返回。林彪的体质不适应大运动量。战争时代遛马,骑在马背上走走跑跑。现在改为转车,一般不下车,身体好的时候,在没人的地方,偶尔也下来走走。有时念及骑马,由战士在前面牵着马绳拢稳马首,他骑在马背上,林立果在马侧扶着他,前后左右簇拥数名警卫,在树林里遛遛。所有“林办”的人都知道林彪有三个习惯:他只坐保险防弹红旗车;司机不是杨振钢,他不上车;内勤警卫李处长不先上车,他不上车。所以,林彪不管到哪里,这两个人和这一部车总是跟着的,每次到外地,都有专机运送这辆车。

  李处长组织关系隶属中央警卫局。解放后林彪曾换过多批警卫干部,自李处长调来后,甚得林彪赏识。李处长工作上精明能干,无人能替代他。李处长形体瘦高,少言寡语;患有胃疾,犯病时几天不能吃东西,瘦成一把骨头走路都困难,但他从来不因病下岗,林家人对他的忠心十分赏识。他的组织关系一直没有调来“林办”,只是在“林办”过党组织生活。在“林办”,李处长的地位很特殊,因他是中央警卫局派在林彪身边的人,叶群也敬让他几分。

  九点钟,我去东边看林立衡,她正在客厅里做理疗,感冒嗓子痛。正与她聊着,小朱护士领着一名战士抱着两个装在玻璃盒里的大蛋糕走进来,又返身再从停在院中的汽车里抱进四个新疆运来的无籽西瓜,堆在门边。小朱说道:“这是主任让我们送来的。两个蛋糕,立衡、青霖一个,张宁、立果一个;四个西瓜一边两个。主任交代要你们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告诉她,想吃什么叫厨房做。”

  林立衡淡淡地对小朱说:“噢,主任这么有心。你去替我们谢谢她。”小朱原是分给我的护士,只陪了我一夜,被叶群看上,早晨上去替我拿早餐时,就被叶群留下来,上午再返回时就不是我的人了。小王护士想见她都难,叶群不准小朱自由走动。凡是到了叶群身边的人,都成了“小鬼”。吃中餐时,林立衡精神上似乎好了些,见菜上得太多,吩咐小王:“你去告诉厨房,不要再上菜,吃不了浪费,以后每餐四个菜就够了。”小王答应一声跑出去。林立衡笑对我和张青霖说:“四菜一汤有讲究,你们知道吗?”

  我和青霖听她说古。立衡说:“这是主席定下的菜式,叫‘四星照月’。一顿饭四个菜一个汤足够了。”

  我母亲是胶东半岛人,我从小爱吃海鲜,林立衡见我连吃两个一斤重的海蟹,笑道:“吃两个就打饱嗝,立果吃六个还不够。”“六个?!怎么吃的?”我惊讶道。“光吃蟹身呗。他怕麻烦,爪子不吃。”

  “怪不得这么胖。我才见他的时候还是个瘦高个,一年不见胖成这样。年轻人过早发胖不是好现象。”张青霖评论道。林立果那健硕高大的身形显现在我眼前。“他夜泳就是为了减肥?”我问林立衡。

  “他哪会想到减肥,什么好吃就吃什么。你们搞文艺的,讲究苗条体形,他可不忌嘴,饿了他就吃。”林立衡笑说。

  我后来才明白,林立衡在这顿饭时的“轻松”情绪是障人眼目。她深知叶群在林立果找她谈话以后,一定会从各种人嘴里探听她的动态。我则是叶群主要的利用对象。林立衡还怀疑我可能是林立果和叶群安插在她身边的监视人。下午两点,叶群传我一个人上去。

  她很亲密地挽住我手臂,小声道:“你陪我去看看首长。近来他身体不好。可别对外人说啊,首长的身体状况是国家机密,让敌人知道了可要大做文章啦。”

  我挺纳闷的,她是首长夫人、“林办”主任,论公论私,想什么时候去看都可以,怎么说让我“陪”她去?

  在走廊里,叶群边走边唠叨不休地说:“首长感冒啦,胡子也不敢给他刮,怕他受凉。首长喜欢你,过几天到大连去,你也陪首长去,把首长身体搞好,‘十·一’好上天安门讲话呀。每年都是首长上去讲话,今年又得上啦。”

  林彪仍像昨天一样,静静地独坐沙发上。叶群靠近他身边,他才抬起头瞧我们,神情像是询问:你们来干什么?叶群叫我上前,说:“你近前看看,首长的气色是不是比昨天好?”林彪脸色仍然苍白,甚至更添一层青色(胡子又长了点),但我不敢说,胡诌一句:“脸色比昨天好。”林彪望着我,微笑着不作声。

  叶群高兴了,注意地观察林彪脸色,慢慢地挨着林彪坐下,又用眼神示意我坐到林彪另一侧。

  “首长啊,小张要来看你,你的感觉好吧?”叶群一边温言细语地说着话,一双眼却谨慎地注视着林彪的表情变化,还瞟我一眼。

  林彪对叶群的说话毫无理睬的意思,却侧过脸问我:“你吃饭好不好?”我刚点头说声“好”,叶群插上说:“她们吃饭在我那里做,爱吃什么做什么。”

  林彪仍不理会她而问我:“睡觉好不好?”

  我说:“好。”叶群又插话:“她吃安眠药,不吃睡不着。”

  林彪仔细看我一眼,摇头道:“小孩子,吃安眠药不好,要自己睡。”

  叶群马上附和着说:“是呀,是呀,年纪轻轻的要少用药,多吃饭、多睡觉,来这里就是休息。睡不着可以看书,山上走走,海边转转,累了再睡,身体养好了,才能更好地干革命工作嘛。”叶群一边说着一边看林彪脸色。

  林彪仍然不看她,又问我:“你学舞蹈,芭蕾舞与古典舞有什么区别?”

  林彪突来这一句,顿时问住我。心想糟了,我只学舞蹈,从未注意舞蹈研究。一时答不上来,尴尬害羞地望着他。

  叶群马上指挥说:“你跳几个动作给首长看看。”

  林彪微笑地看着我,再坐着不动实在不像话,我鼓起勇气走向客厅中间,跳一段芭蕾组合,再跳一段民族舞片段,以形体表现芭蕾舞和民族舞在风格上的区别。至于古典舞,我更莫衷一是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跳过。

  跳完舞,我羞怯怯地站在原地望着林彪。

  林彪高兴地动了动身子,叶群赶忙扶住他。他侧脸望望叶群,那神态好像刚发现她的存在,靠得还那么近,身子又动了动,像是嫌叶群碰触了他。场面很僵,刚泛起的一点轻松气氛立即消失,我傻愣在原处不知所措。

  叶群自找台阶下,对林彪温言细语道:“你休息吧,我们走了。”嘴里虽如此说,屁股仍坐在沙发上没有移动,目光一直注视着林彪。

  我见林彪木然地垂下眼皮,望着自己的脚,对叶群的话没有任何表示。

  走在长廊上,叶群驼着背低着头,神情很阴郁,说道:“首长身体不好,我也不敢多劳累他。多去打扰他不好,你闲着没事好好休息,让小王陪你玩玩吧。”

  我真觉得冤枉,我怎敢去打扰首长?不是你叫我去的吗?此刻又怪罪我。我闷着头不吭声,事事小心谨慎,仍免不了让她说闲话。

  “林办”的人每遇林彪情绪不好时,虽着急担心,最焦急害怕的就数叶群,因为多数事情都是她惹起的。林彪礼待工作人员,他们有错,自有党委管束,他从不过问,唯有叶群,背他干的事偶被察觉,或某件事意见分歧不听他的话,林彪生气,轻则大骂,或动粗武教;重则禁止叶群见他。遇上后种情况,叶群就像“打入冷宫的娘娘”(秘书语),想见林彪一面,还得请示李处长,如果林彪仍不想见,李处长也无法调解。碰上这种情况,全“林办”的人都高兴,上至林立衡姐弟,下至大小人等心里都有默契:叶群少去见林彪,工作人员日子也就清静得多。叶群也乖,每遇此种劣境,对工作人员态度尤其好。

  我跟随叶群回到她办公室,她进门就揿铃叫小克传林立果上来。不一会儿,林立果气喘吁吁跑进来,静立一旁不说话,叶群耷拉着长眼皮看他一眼,(叶群上眼皮特长,看人很没精神,又显得阴沉沉。)叫林立果坐在我旁边。

  叶群冷冰冰地问他:“吃过没有?”

  林立果摇摇头,脸色跟他爸一样,木然没表情。

  当时已下午三点多,我奇怪他怎么这时候还没有吃饭,我们对望一眼,他见叶群正盯着我们,便低下头不再看我。叶群传饭上来,是她中午正餐,叫林立果搬张小沙发过来放在她身边,叫我靠她坐下,却让林立果站一边,冷冷地看着林立果尴尬难堪的样子。

  从我调北京以后,叶群严密控制林立果和我约会,我成了她手里一张控制林立果的筹码。林立果为反控制,早已在空军自组“选人”小组。这母子俩虚虚实实,相互掣肘。林立果脸色微微发红,叶群欣赏儿子窘状当娱乐。我很不喜欢这个场面,如实地告诉叶群我已用过饭,起身让座给林立果。

  “你坐下,陪我吃饭。”叶群说,又转对儿子慢腔慢调地说:“你也一块吃吧。”她似乎也觉得无趣。小克替林立果上了西餐。林立果闷头吃自己的饭。

  “给张宁留点鱼籽酱,别只顾自己吃。”林立果马上放下正欲挖鱼籽酱的匙子,放下手中面包,不吃了。

  “我怕腥,不爱吃这东西。”我想制止叶群再为难自己的儿子,叶群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对我说:“你看,立果对你多好,吃饭还给你搬沙发,我这个做妈的还比不上你啊!”

  我窘得满脸通红,大气不敢出。偷瞧一眼林立果,他正看我,四目相遇,随即双双低下头。

  叶群见我们都停下不吃了,她津津有味地边吃边聊开了,又换成一副慈母善婆婆的面孔,谆谆教诲地说:“以后你们办婚事,要讲勤俭节约。全国都响应毛主席号召,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副统帅家办喜事,别人都看着呢,要做个好榜样带个头,做个表率,不办喜宴,不请客送礼。新房布置要革命化,不搞花花绿绿,床上铺张白床单,放两床军被就行啦。你们同意不同意呀?”

  我和林立果对望一眼,都不吭声。

  叶群又笑道:“就这样吧,我跟首长说过了,他也同意。”(这是她的口头禅,在此话掩护下,她曾欺骗秘书干了不少鱼目混珠的事情。)

  所谓不送礼是假话,早在六月份就已放出儿女办婚事的风声。林家的事外面知道的很少,只要是外面知道的事,准是叶群自己泄露出去的。

  底下人哪有不送礼的?叶群收到的名贵贺礼不在少数,自己藏起来。她是国家第二夫人,政治局委员,身居高位,锦衣玉食,什么也不缺,手却很紧。夫妻两人每月工资合计近八百元人民币,当时普通人民工薪只有三十元左右,军队基层干部五十元左右。林立衡、林立果每月工资只有五十二元。她每月交几元党费,余数全部用化名存入银行,吃穿住行都是国家的,一年四季各地土特产、新鲜水果都有人送。但她还讲“勤俭节约”、“艰苦朴素”,担心王老太太浪费她的东西,交代王老太太说:“你替我掌管这个家,别以为花的不是我的钱。什么都要爱惜,一根针一条线都得给我收好。”王老太太曾对我说过:“她浪费的东西的价值何止一根针一根线,不过那都是公家的。”

  叶群虽然吝啬,对工作人员的限制很不近情理,但有时又似乎显得很有人情味:仓库里的水果吃不了,分送给工作人员;个别秘书家庭困难,她也掏出几十元送给人家;有时发脾气拿秘书当泄气筒,冷静后又主动向秘书赔礼道歉;她常爱借参观针织厂的名义拿回很多喜欢又不花钱的针织品,在家闲着时又自己织毛衣。了解她过去的王老太太曾说过:“叶群没介入政治以前,是个温文尔雅的主妇,自从介入政治就完全变了。变得像泼妇不可理喻,对自己的丈夫儿女都不好。”

  叶群吃饱了,兴致很好,站起身叫我和林立果陪她到海边转车消食。叶群专车是一辆黑色美国凯迪拉克,是一外国使节离任后留下的。没人敢用,叶群喜欢,要来自己用。

  林彪喜欢三样东西:骏马、枪、汽车。因为长期身体不好,不能玩,虽然喜欢,但不收集。投其所好的人自然为他准备多多。有关部门为他们配备了许多辆车,总数十六辆,而实用的只有防弹红旗和凯迪拉克两辆。余下的车每月定期放出去跑一圈,怕长期不用机件出毛病。林彪曾多次说过:“不要这许多车。”可是没人敢要他的车。

  防弹红旗原是车辆厂专为毛泽东设计制造的,毛泽东只信任他的苏制大吉斯防弹车,防弹红旗便转送给林彪。林彪专用此车而弃它车,他要防的人只有他心里清楚。他曾说过:“值得永远信任的只有自己。”

  叶群坐凯迪拉克的后排中间,我和林立果两边坐着,长时间没人说话,气氛很沉闷。

  “回去吧,不转了!”叶群情绪陡然变得烦躁,命令小慕回去。回到九十六楼院中停下。叶群披着西装外套,不高兴地闷着头往办公室走。

  我和林立果跟在后面进了办公室,叶群自顾自地坐下,突然换了一副笑脸站起身,说:“我去休息,你们谈谈吧,我可不在当中夹萝卜干。哈哈哈……”走进卧室,“嘭”地一声摔上门。

  办公室里剩下我和林立果,站在原地对望着,林立果不时眼瞟叶群卧室门,好像担心她突然又跑出来。等了一会儿没见动静,林立果拉我坐到长沙发上,小声问道:“你吃饭睡觉都好吗?”我点点头。

  林立果又说:“主任在这里,我不好照顾你,你多跟姐姐在一起,缺什么跟小王说,她会替你办。”我又点点头。

  林立果问:“今晚我要回北京,你刚来我又要走,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明白他又在搞感情试探,我仍像以往一样,不给予明确的回答,说道:“你回去看牙齿,还有什么事?几天回来?我一个星期以后就得回北京,学校开学不去上课影响不好。”

  林立果犹豫着不答话,只盯着我看。

  “你怎么了,犯啥呆?”我问他。

  林立果眼神晃了晃,支吾着低下头,又抬头犹豫地望住我,欲言又止,复而垂下头沉思。

  我定睛望着他,觉得他比以往更闷。他再次抬起头时,神情似乎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道:“我四天就回来。你在这里休息,什么也别想,我回来就来看你。我看牙齿,顺便办点事。最近中央斗争激烈尖锐,主任的政治地位可能会下降。我回去了解一下情况。”我吃了一惊,茫然地望着他。

  林立果看出我的神情,缓了口气安慰我:“不过,事情还未发展到那么严重,我只是回去看看,几天就回来,陪你玩,好吗?”神情口气显得很轻松。

  见我缓过神来,他又问:“你带的衣服够不够?我看你穿得太单薄,你体质差,要多穿点衣服,把房间钥匙给我,我给你带点衣服回来。”

  “不就是到大连嘛。北戴河和大连气候差不多,国庆节之前回北京不会冷到哪里去。不要麻烦了。”我拒绝了。

  林立果仍顺着自己的意思说:“那我从天窗爬进去替你拿。”

  我心烦他又出怪招,逗乐也不能这么逗法,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反让我觉得咄咄逼人,怪烦人的。

  我望着他再次摇头,却发现他神情诡异,又想说什么而开不了口。“你今天怎么了?”我询问他。他低头默思,双手揉搓,好一会儿才抬头专注地望着我说:“万一北京被占领了,你留在家里的那些东西不要可不可以?”

  我真的被吓住了,一时不及回答他,脑中急速转念。

  我问林立果:“毛主席知道吗?”

  林立果犹疑了一下,说:“知道一点。”我立即肯定地说:“只要主席知道了,任何人想搞政变都不会成功的!”

  林立果神情大变,愣神好一会儿,长时间不再说话,也不看我。林立果试图与我沟通的念头到此中止。

  叶群的文书小孙进来,传林立果到林彪办公室去。林立果叫我等他,说马上就回来,起身随小孙出门。

  大约十分钟,林立果返回,见我立在南墙下看地图,便走上前,正遇我听到声音回头,他突张双臂紧紧拥住我,在我脸上头发上狂吻,又紧紧吻住我的唇,令我透不过气。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我惊慌失措,挣脱他的拥抱跑回沙发上坐下,下意识地赶紧理头发整衣服,生怕叶群此时出来撞见。

  林立果伫立原地不动,我涨红了脸望他一眼,心怨他今天怎么如此缺乏理智。他追求我两年,也控制我两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违我意强迫过我。

  林立果走到我身旁,动作有些急促地脱下军帽和军上衣,甩到沙发背上,挨着我坐下,捧起我一双手,长长出口气,语气不连贯地对我说:“万一……出了事……我不连累你……你什么都不要说,听我的话。”

  我越听越糊涂,觉得他语焉不详,着急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哇!”

  他凝望着我,终于摇摇头,安慰道:“没什么。我走以后,你好好休息。跟你说的事不要对一般工作人员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主任问你什么,你也不要告诉她。什么都不要想,等我回来。”

  见他不肯说,我又想不通是什么事,只好点头答应他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说及我们之间的谈话。

  叶群卧室里传出动静,林立果立即站起身离开我。

  叶望着我:“你回去吧。立果今晚回北京,你得给他一点准备时间,我还有事交代他。”

  我如释重负地离开叶群办公室,回到五十六楼,已是下午五点钟。

  我感到很意外,立衡迎候在门口,见到我便问:“你上去的时间挺长,主任和立果跟你谈些什么?”

  我真想把林立果讲的那些话告诉林立衡,终因顾虑种种后果又咽了下去。如果我明白了林立果的意思,绝不会对立衡隐瞒,可是我一点也没有明白。林立衡见我支支吾吾,更加疑心。她怀疑我与立果、叶群之间的关系,怀疑我知道情况,怀疑我是立果、叶群派来监视她的。自此后,她便回避我。

  晚上七点多钟,林立果来五十六楼与林立衡单独谈了二十多分钟。院外停着林立果的专车、叶群的专车、中南海值班警卫车。叶群在车内命司机小慕不断地按喇叭催,林立果一直在屋内不理叶群的催促。叶群又派警卫员小徐上门催,说是快到八点了,飞机要起飞,叶主任等急了。林立果这才从屋内匆匆跑向院外上车去机场。

  据林立衡后来对我说,这次谈话是林立衡要求的,并要林立果瞒着叶群。但林立果直到出发,叶群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林立果只有中途停车去见林立衡。林立衡最后一次争取阻止林立果回北京。林立衡说破了嘴,林立果始终不开口,但神情上却流露出一点犹豫。

  发条松了,林彪托起机械兵左瞧右看,问立衡:“他怎么动的?”立衡在他身旁蹲下做示范给他看。林彪此时的神态就像一个刚启蒙的孩子,当机械兵再次爬动时,他弯下腰兴致勃勃地观赏着。

  林彪性情恬淡,足不出户,他不认识人民币,每天按时三餐,按时睡觉;除听听文件,从不爱听身边人杂事,不像毛泽东兴趣广泛,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林彪也不看报纸和政治书籍,他脑中想到的问题会很简要地向秘书提示,秘书按类查找,编辑小读书卡片。林彪喜欢看医书,自己开处方配药吃,精神好些时也练练毛笔字,更多的时间是闭目养神,长期以来一直是这种生活习惯,并不是当了副主席以后才有的。

  叶群见他高兴,趁机问道:“感觉好些吗?”

  林彪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坐着,连玩的兴致也没了。

  林立衡从当晚与林立果谈话后,情绪再没振作起来,一病不起,第二天一点水米未进。林立衡后来说:“光是叶群一个人并不可怕,如果立果也跟主任在一起,事情就严重了。”

  9月10日下午,上面派出一辆苏联制吉姆车送林立衡、张青霖和我去山海关、秦皇岛游玩。我们上车到了秦皇岛海员俱乐部。立衡分派我给叶群买一份“礼”,她和青霖给林彪买一份。立衡买了一个机械玩具兵,我买了一只黄鹂鸟标本。

  下午近五点,我们走进叶群办公室,她手上拿一份文件正要到林彪办公室去,中央送来了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议程。林彪自从到北戴河后就拒绝过问一切中央的事务,只注意尼克松访华问题,指示秘书“一有消息直接报我”,并几次向秘书提到“我要见尼克松”。

  秘书们说这是罕见的事,因为林彪最厌烦接见外宾。毛泽东也知道这一点,认为他身体不好,也不勉强他。“文革”期间有一个典型例子: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访问中国,毛泽东很重视,认为是东欧共产党阵营中敢于对抗苏联的强硬派,中方应以最高阵容接待他。因为齐奥塞斯库的夫人也一同随访,毛泽东决定他与林彪同时携自己的夫人出面接见。林彪托病不肯出面,毛泽东催了两次,是从来没有过的。叶群急了,竟向林彪下跪哭求诉说利害,林彪才勉强携同叶群随毛泽东夫妇和国家领导人一道接见齐奥塞斯库。

  叶群领我们走进林彪办公室,他独坐着,脸上的胡子刮了,白皙瘦弱,见到我们,脸上绽出笑容。

  “首长呀,孩子们出去玩,还给我们带了礼物,你看看吧。”叶群温言细语地说着,招呼我们近前。

  茶几上放着小鸟和机械兵,林彪伏身看一眼小鸟,抬眼望我笑笑,便盯住那机械兵再也不动。立衡忙给机械兵上足发条,小兵便做起扛枪、匍匐、瞄准射击动作。林彪微笑着很开心,林彪笑起来很含蓄,从来不见他开怀放声大笑,更谈不上狂笑,他高兴起来也是温吞吞的,就是对叶群发脾气动拳脚,也不是外人所想象的力大气粗的表现,他的体质太弱是个不争的事实。

  李处长从起居室的那扇门探出头,被叶群瞧见,忙叫住他:“你去拿相机,给我们照张相。”就此下台阶。

  9月11日上午十点多钟,叶群传我上去。

  叶群情绪焦虑不安,在办公室里“转磨”。她来来回回走,一会儿拿起文件,一会儿又放下文件拿起一枝笔,一会儿又放下笔端茶喝,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不知她正思虑些什么,好一会儿她才发现我站一旁,上前拉住我的手往门外走,说:“去看看首长,他老一人坐着寂寞,你去陪陪他吧。”

  我让她牵着手走到林彪办公室门口,她轻声叫我推门,我依言轻轻推开办公室门,突然传来林彪颤抖抖的长腔:“谁呀?!”

  吓得我浑身一哆嗦,因我从未听过林彪用这种声调说话,忙回头望叶群。

  叶群抢上一步推开门,快步上前轻声细语地说:“是我是我,张宁来看你啦。”

  林彪两眼直视前方,似看非看地瞪着我,像在幻觉状态中,叶群叫我坐在林彪右边,她坐在林彪左边,林彪侧头望叶群,突然抬起右手摸摸叶群手臂,关心地问道:“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呀?”叶群当天穿一件半透明的确纱衬衣,丰满的肌肤隔衣可见。叶群忙凑过上半身,几乎是伏在林彪胸前,温言轻语道:“我不冷。你要多穿些,别受凉罗。”那声调神态,就像慈母对孩子说话。我傻傻地坐一旁竟看得呆了,我第一次感觉到他们俩像夫妻一样的气氛。但情形马上变了。林彪的手仍然停留在叶群手臂上,眼睛直视叶群,不言不语,表情呆滞。叶群望着他,微皱眉头,抬手抹去林彪手的同时,身子往后略微闪避,脸上的表情显出一丝淡淡的嫌意。林彪木讷地坐直身子,目视前方,又好像要入定了。我很惊讶,这夫妇俩真让人捉摸不透,平时叶群表现得很体贴林彪,为什么林彪碰碰她都不行?而林彪对她的冷淡也很古怪。叶群眼尖,一眼瞧见我正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俩,忙圆场笑道:“你说几句英语给首长听听。”

  医训班开英语课没几天,中国的教育注重政治灌输,英文课也跟中文课一样,别的不学,先得学会呼政治口号,我用英语说了当时最盛行时髦的政治口头禅“毛主席万岁,祝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并用中文解释出来。

  林彪突然从沉寂转变成一种神经质的哑笑,笑容很古怪,又把我吓一跳。

  叶群忙解释:“在外面说说不要紧,那是政治需要,在家里不要这样讲,首长很谦虚,不喜欢人家这样讲。”

  关于这种口号的确立,我曾听知情人提起过,林彪政治地位写进“九大”党章之后,“祝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便成为正式确定的政治口号。还听知情人说过,林彪被写进党章定为毛泽东接班人以后,曾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流泪,这种时候,只有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林彪缓缓抬头,低声清楚地说:“人吃五谷杂粮,哪里来永远健康。”说完,见我惊吓害怕的样子,微笑着对叶群说:“这孩子老实,不爱说话。”缓和了气氛。叶群见此机会,忙对我说:“你先回我办公室去,我跟首长还有些事。”

  下午,叶群没再传我。

  林立衡和张青霖一整天关在屋子里没有露面,杨处长搬张椅子坐在门口像尊守门神,谁也不让进。事后才从他口中得知,林立衡和张青霖当天已开始策划应对措施。

  9月12日傍晚,我正站在凉台上看警卫战士上树掏斑鸠窝,见林立果的车冲过林间小路直驶九十六楼,心里默算来回正好四天,奇怪他竟这样准时。内勤们说,林立果到达九十六楼以后,并没有去林彪那里,而是直奔叶群办公室,两人密谈了一阵,立即传林立衡和张青霖上去。

  林立衡和张青霖到达后,叶群叫她们举行订婚仪式。立衡和青霖意识到叶群突发奇招的背后,一定隐藏着重大行动,当场便表态拒绝。叶群不妥协,硬拉住她俩到林彪办公室,对林彪说:“豆豆年纪大啦,恋爱也谈成熟啦,她和青霖今天订婚,你看,立果也赶回来祝贺,我们都老了,看着孩子们订婚,也高兴高兴。”

  林彪微笑地看着立衡和青霖。叶群既编且导,指挥立衡和青霖向做父母的三鞠躬,又向被传来参加订婚仪式的秘书内勤们致谢,拍了照片,林立果还献了花。一场临时拼凑的闹剧约半小时结束,三方人员:叶群林立果,立衡青霖,工作人员,都各怀沉重心思离开林彪办公室。

  林立衡看着林立果又到叶群办公室去,便带上张青霖直奔八三四一警卫部队找姜队长,要求用他们的电话直拨中央。接电话的是八三四一警卫部队张耀祠师长,林立衡说:“首长要动,可能安全上有问题,请你马上向中央报告。”

  张耀祠很吃惊,叫林立衡说清楚,因为对林彪的安全他负有责任。

  林立衡说:“叶主任和林立果有些反常,恐怕对首长安全不利,请中央制止首长行动。”

  张耀祠认为事关重大,问林立衡:“你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不可以乱讲。”

  林立衡一时语塞。张青霖一旁着急:“干脆明说了吧!”

  林立衡犹豫,林彪态度没摸清,怎么能讲?叶群和林立果是林彪妻儿,说出去会给林彪造成很大被动。直到此时,林立衡原则上还想在内部凭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她认为,只要中央不许林彪离开北戴河,叶群和林立果的计划就得逞不了,所以林立衡没有向张耀祠说出真情,只催促张耀祠向中央报告林彪不能动。

  晚上九时(比以往迟了一小时),叶群传我和林立衡、张青霖上去看电视,影片是《甜甜蜜蜜》、《假少爷》两部香港片,长廊里,我坐第一排,林立衡、张青霖坐第二排,后面几排坐着“林办”工作人员,最后一排有个小侧门通向九十六楼院子。

  约九点半,叶群领着林立果从林彪办公室出来,迎面走向我们,林立果捧着一束塑料花面无表情地站在叶群身侧。叶群笑眯眯地向大家宣布:“今晚立衡和青霖订婚,立果专程从北京赶回来祝贺。呐,还送的花。立衡,过来接花呀!”

  在婚姻选择问题上,林立衡一直很同情我,却心有余力不足,一直解脱不了我的困境。此时,她和张青霖有一共同想法,怕告诉我真情吓住我,又担心林立果对我下手危及我的安全。两人立即跑回五十六楼先安置我。

  我理好东西,跑去东边看看立衡准备好没有。一进客厅,没有一点动静,我边喊边推开立衡卧室门,见她的旅行包及衣物散乱地堆在床上,他们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返回西边凉台,茫然地望着黑幽幽的树林,正不知该怎么办,林立衡从外面向我急步走来,我惊喜地喊一声:“姐姐,你怎么从外边回来的?”立衡拉我进卧室,递给我两片安眠药,说:“计划又改变了,今晚不走,你先吃药睡觉吧,什么时候走再通知你。”

  我心中奇怪立衡怎么关心我吃安眠药啦,我自己床头药瓶里不有的是嘛,干吗还拿给我?转念又想,管那么多呢,她亲自拿给我,我不好不吃,反正今晚不走了。立衡看着我吞下安眠药,又替我放下蚊帐,出去把门关上,又听到她把起居室的门也关上,突然,室内室外一片黑暗。后来才知道,张青霖把电源总闸拉掉,整个五十六楼陷于黑暗中。

  九十六楼,据叶群内勤说,林立果在愤激中大骂林立衡走漏消息,要甩掉立衡,叶群带着哭腔说:“不行啊!少了立衡,怎么向首长交代?你去看看他们准备好没有,带他们一起走。”

  林立果气呼呼地说:“他妈的,不走,老子拿枪毙了她!”我正感到头脑昏沉药性发挥作用时,院中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这是林立果开“匪车”的特点,猛冲猛刹。接着传来林立果特有的沉重拖拉的脚步声,从东边跑向西边来,听到外间起居室门被撞开来,沉寂了一会儿,卧室门猛地被打开,门外透进微弱月光映出林立果高大身影,左手握门把,右手提枪,向黑暗的屋内张望。我静静地躺在黑暗中,鬼使神差地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心想这么晚了他还乱闯什么?到处是警卫,自己还提把枪,神经病!我正琢磨他这副怪模样,他突然转身快步跑出屋子,发动车子冲出院子。慌乱中,他绝想不到我独自一个睡在床上。

  后来在中央专案组里,中央组织部部长郭玉峰与我的一次谈话中说:“你要想开点,你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如果时间来得及,让林立果找到了你,温都尔汗就要多一具女尸喽,死了就说不清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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