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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气悲歌


                        ——祭80万亡灵

  我谨以在三天电视采访时间内写成的这篇文字,向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段悲壮的历史,向50年前英雄的亡灵,献上我深深的敬意。
  战争的烟云仍充塞于苍冥之间,往事历历。
  1994年1月27日,两年多惊心动魄的嘶杀声与昼夜不停的炮火轰鸣,终于渐渐隐去,从列宁格勒(现圣彼得堡)四面八方传来的欢呼声浪震撼人心。这座文化名城解除了一场空前的浩劫,赢得了命悬一线的最后胜利。风雪苦寒之中,全城军民喜极而泣。
  900天前的1941年9月8日,德国法西斯军队以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扑向列宁格勒。酷爱文化,行止典雅的人民,以难于想象的毅力,宁死不屈,与家园共存亡,在几乎弹尽粮绝的因境中,坚守了900天。900天的围困、900天的死守、900天的拚杀,人民以最终的胜利谱写了战争史上这篇壮丽的英雄史诗。
  在900天的攻防拼杀中,列宁格勒城外,尸横遍野,守城将士血流成河,在900天的坚忍困斗中,列宁格勒城内饿死了63万居民。
  当我得知这骇人听闻的悲惨数字,当我接触的每一位老人、青年和孩子,请他们叙述这惨烈的往事时,我对时被一阵感动的辛酸冲进击得不能自己。
  恶梦结束在50年前,50年的岁月,悲伤的泪水早已流干。如今灿烂的阳光驱散了战争阴霾,人们平静地接受我们的采访。一个坚韧不拔的群体,对待已经作出的牺牲和已经取得的胜利,早已不再悲痛欲绝,也已不再喜形于色。他们是幸存者,是幸存者与牺牲者的后代。他们牢牢记住是由于先辈的英勇奋斗,使得他们今天能拥有这座城市的和平与安宁、光荣与梦想。
  我从未见过一座美丽的城市,会有这么多胜利纪念碑,有这么多牺牲者的墓地,有这么多英烈的塑像,有这么多战场实物的保留。
  在我们住宿地不远的一条大路上,有三座水泥地堡。50年来,街道翻新,楼房修缮,但这些当年防备敌人一旦攻入城来所建筑的工事,依然如故,屹立于街道两旁。当年如果希特勒匪帮攻到这里,如果攻陷这座城市,俄罗斯将会怎样、世界将会怎样,后果不堪想象、幸地历史是铁的事实,是不容假设的。这段辉煌的往事,以人民的胜利记录在史册上,记录在这座文化名城的街头、广场、公园等引人注目的地方。沿着三座地堡所夹峙的道路,再往前走,就是胜利公园。列宁格勒保卫战的指挥者之一朱可夫元帅的雕像矗立在公园中央,在周围,分列着保卫战中牺牲的英雄雕像群。在浓荫下,在草坪上,在湖水旁,数不清多少雕像,其中令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卓娅的塑像,她英姿挺拔,肩背步枪,矗立湖旁。
  在这座公园里,我见到许多老年人安详地坐在长椅上,或独自阅读书报,或三三两两地交谈,孩子们在远处欢快嬉戏。人们经过烈士塑像前,都会注目敬仰,鲜花或松枝每天都会献在烈士像前。50年的岁月、50年的阴阳两界、50年的生死永别,50年不断地生生死死,绵绵不绝,死者与生者,在这座公园里,在这座城市里,永远相依相伴。\
  在这座城市里我们仅有三天时间,在匆忙紧张的拍报过程中,我总在思考着一些不可恩议的问题。在当年最后一道防线,布洛夫高地,我们拜谒的是这里的战地见证——一幢石壁,上面的浮雕与文字记述着900个日日夜夜的激战场面,石壁两端,各停放着一辆T—34型坦克,炮口指向通往城市的大道。
  名为高地,其实不过是东欧平原上一个小小的缓坡,无险可依。要不是事实俱在,认敢相信,这里能要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900天,枪林弹雨,炮火硝烟,这条防线承受了多少吨爆炸的钢铁,阵亡了多少士兵,我无法知晓。但在这场钢铁与意志的较量中,守城的英雄士兵,不仅用钢铁,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铸成一座固若金汤的生死防线。
  正在拍摄影之中,我远远望见一辆汽车靠在坡下,一对中年夫妻领着一双儿女走上坡来,走向坦克面前,孩子们静静地听着大人的讲解。然后,他们全家把一束鲜花,摆事实放在坦克车上,排成一列,默默致敬。
  坡上青石漫地,坡下荒草凄迷,但这块高地永远在人们的心里屹立。两辆坦克车上的束束鲜花说明了这一点,有的仍在开放,有的已然枯萎,我知道。在大路上的车流里,无数双崇敬的目光正向这里深情注目,这片高地也府视着他们,祝福着他们。
  我们驱车匆忙地拍摄下几个典型的战地。感谢一位老司机谢尔盖,他听说我们拍摄的目的是宣传二战中这座城市的英勇业绩,主动带我们去一些外来人很难到达的地方。
  在皇村,游人如织,不少人是来参观普希金少年时代读书的学校。谢尔盖告诉我们,这里当年被炮火夷为平地,现在的村舍是依照过去的样子重建的。他指着村外的一片土地说,这里曾被鲜血染红,你们看,呵,那里一座血色纪念碑,四位浮雕士兵,在褚色石墙上注视着远方。在草丛中,一排排三角型的墓碑上嵌着大块的炸弹碎片,铭刻着某某师的字样,这里是集体墓葬群,那三角型混凝土石碑,是当年战斗中阻挡敌战车的障碍物。我感觉这片三角型墓葬群犹如八阵图,散发着肃杀之气,树影斑斑,绿草青青,阵亡的英烈,至死不屈,仍巍然屹立,严阵以待。
  在红村,谢尔盖突然合身扑在一个地堡的枪口上。他伏在地上,激动地向我们讲解,这时是列宁格勒解围的第一个突破口,守城士兵与城外援军像两把尖刀,前后杀向稳定。这个地堡是一个拦路虎,为部队胜利突围,一位名叫季班诺夫的年轻战士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喷着火焰的敌人枪口。他牺牲在1月17日,10天之后,列宁格勒开始解围。谢尔盖告诉我,季班诺夫的妈妈就住在红村,为了祖国,为了母亲,季班诺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告别季班诺夫的墓地,奔向波罗的海沿岸。上个月,我还在波罗的海对面,在芬兰湾的西岸,遥指这里。但我自己也没想到,一个月后,我竟会又一次来到波罗的海另一面。昔日的炮火与昔日的敌机,在海面上疯狂般扑来,是英勇顽强的波罗的海舰队组成了钢铁堡垒。其中基洛夫巡洋舰屡立战功,在射向敌舰的炮弹中,有二百发重创敌军,成为英雄舰艇。
  如今,海岸上,一座巨型胜利纪念碑前,停放着两尊炮塔,即是当年基洛夫巡洋舰上的战舰炮,他口指向敌人来过的方向。
  今天波罗的海,风平浪静。海边居民,在夏日的沙滩边享受风的轻拂,水的飘摇。我想起在旅途中一位法国大学生对我说的话:“现在欧洲战火不断,令人担扰,我们真诚地盼望,悲剧不再重演。”
  我们在圣彼得堡三天时间,主要采访了二战的有关现场。接待单位向我们介绍说,圣彼得堡犹如一座二战战史纪念馆。然而,这座俄罗斯第二大城市尽管经受过深重的战火灾难,但到过这里的人仍把名誉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圣彼得堡位于涅瓦河流人波罗的海的河口处。从1703年建城以来,形成了一座城市建筑艺术博物馆。由于河网密布,众多的桥梁形成了这座城市的特色。417座配有黑色铁栏杆的各式各样的桥梁,与饰有浮雕的各色楼宇,与在蓝天白云下熠熠生辉的金顶教堂,与多处俄罗斯风格的哥特式建筑,加之浓荫、绿草、碧水的映衬,使这座城市美丽迷人。
  600多平方公里的城区,只有近500万人口,又使得这里宁静宜人。楼房之间的大片草坪,洒满金光闪闪的蒲公英花朵,冬天的雪,秋天的月,夏日的风,春天的花,使它如诗如画。
  这座城市由于曾拥有过众多的文化、科学名人,由于冬宫与俄罗斯博物馆拥有大量举世瞩目的艺术珍藏,由于街头矗立着众多的名人雕像,又使它成为一座艺术博物馆。
  我们每天都要经过罗获诺索夫生前工作的楼房,每天都要经过门捷列夫的雕像,就在他的雕像旁,爬着长青藤的一面墙上,雕刻着他所发明的化学元素周期表。格林卡、柴可夫斯基……都安葬在这里。民主主义先驱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塑像,面对胜利公园。“美即是生活”,这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写下的《生活与美学》中的一句哲言。在俄罗斯博物馆前,有一座最能体现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精神的雕像。周围草坪布局,象征诗人充满自信的诗篇:“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在人们走向那儿的路径上,青草不再生长”。园林布局圆了诗人的梦,塑像前细砂铺路,供人们踏着这条小路,仰望这位不幸的诗人的翩翩英姿,并在普希金像前合影留念。
  二次大战后,无数英雄纪念碑更为这座城市增添了壮美的色彩,这是由文明、文化和英雄气概构成的多重性格的名城。文明与文化支撑着这座城市群体的自尊、自傲与自信的内心。所以当年德寇妄图摧毁这座城市时,他们遇到的是出乎意料的顽强抵抗。冷兵器时代,以强凌弱,以孔武欺侮弱者。野蛮侵凌文明的时代结束了,50年前的二战胜利,就表明文明已经拥有实力,懂得自卫,也有能力自卫的时代到来了。
  战争教育了人民,人民赢得了胜利。当年,希特勒等国际法西斯主义,向人类发动突然袭击时,纳粹的闪电战,确曾使一些弱小国家顷刻沦陷。接着就发生了天怒人怨的血腥屠杀、疯狂掠夺和肆意蹂躏。
  这一定激起当年列宁格勒军民与敌人血战到底的同仇敌忾之心。城外将士血流成河,城内居民饿死了63万。胜利后大部分死难者,被安置在一处公墓。
  告别列宁格勒的那天,1995年8月7日上午,我们来到了位于城郊的彼斯卡廖夫公墓,这里安葬着49万军民。
  进人这广阔的墓地,一股肃穆的氛围,令人震颤。一盏长明灯,在风中翻卷着火焰,象征不屈的英灵光照千古。两行红玫瑰花圃一直延伸一远处的花岗岩石墙,墙壁上的浮雕像,铭刻着安息的人们生前的英勇顽强,祖国母亲的青铜塑像高高屹立。石壁上刻着女诗人别尔戈利的诗句:

  这里躺着列宁格勒人,
  这里有市民(男人、女人和孩子),
  和他们一起的还有红军战士,
  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保卫了你,列宁格勒——革命的摇篮。
  他们在这花岗岩的护佑下是那么的多,
  以到我们无法将他们的名字—一列举。
  但是只要你注视一下这些石块,
  你便知道,
  谁也没被忘记,一切都没被忘记。


  这一天,阴云密布,寒风习习,细雨淋淋。雨中的墓地空旷忧伤,远处,三两凭吊的人们在行进,天际中,舒缓的哀伤乐曲,如烟如雾,如泣如诉。
  最令我难过的,是在墓前展厅中的一幅小女孩的照片。在这可爱的小姑娘的旁边,附有她的日记,纸片只有火柴盒大小,稚拙的字体,记下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往事

  1941.12.28.12:30热尼亚去世。
  1942.1.25.下午,祖母去世;
  1942.3.17.列卡去世;
  1942.4.13.夜两点,瓦西尔叔叔去世;
  1942.5.10.下午4:00廖沙叔叔去世;
  1942.5.13.早7:30玛莎死了;


  萨维切夫一家死了,
  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塔尼亚。
  可怜的小女孩塔尼亚,你在那四下炮火震耳欲聋,寒风刺骨,推满尸体的苦难环境中,孤弱无援,最后也被饥饿夺去了生命。
  我那时在苦难的中国,刚呱呱坠地,我无法为你送去救命的食品,我无法为你取暖,拥着你,温暖你的身心,抚去你的惊恐。时至今日,我只能,默默地祝你在冥冥中得到安宁。
  塔尼亚以她年幼的心灵记下的是她短促一生凄惨的悲剧,纸片虽小,叙述平淡,但所传递的却是可歌可泣的伟大人民的不屈不挠的业绩,是以她幼小的生命写出的声讨法西斯的檄文,也是弱小生命的凛然正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在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文天祥


  我不知怎样地离开这里,我仿佛还留在这里,我只在心潮翻涌中,看到这座城市最后的身影,那是一座雄伟的胜利广场,一盏盏不灭的火焰,照耀着其中的一行文字:1945年,列宁格勒被授予英雄城。
                  写于1995年8月10日 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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