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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雾浓春暧


  一九七四年,初春。
  雾,浓浓的,稠稠的,人在其中,仿佛掉进了牛奶锅里,睁眼看去,头顶是白茫茫的,前后左右也是白茫茫的。如果再闭上眼睛就地转下圈,就再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白晓梅此刻正独自走在这团雾中。她的肩上挑着一担行李:一头是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棉被,里面还包着一些衣服;另一头,网袋里装着脸盆毛巾牙杯饭盆等生活必需品,还有一袋米。这些东西,构成了她即将开始的在另一个环境里生活的一部分。
  不知是因为走得急了还是担子有点沉?白晓梅感到身子有点发热,额前潮潮的汗津把垂下的刘海粘住了,稍稍地挡住眼睛。她停下来,把头发拨向一边,又稍稍弯了下脖子和背,把担子移向另一边的肩头。这一来,使她感到轻松了点,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去。
  一条小路静静地在眼前伸展着,它的前端隐没在那浓密的雾气中。随着脚步的不断前进,那躲在迷团里的小路,以及路旁的小草,还有路下边的水渠,慢慢地从雾里出现,从模模糊糊的影像渐渐地变得清晰可见,但又很快消失在背后的一片白茫茫之中。
  白晓梅走到横跨水渠的大石板上。她决定在这里歇一歇。因为一路上泥土地面太湿了,会把棉被米袋弄潮,石板虽然也因沾上雾气而有点潮,但怎么也比泥地干些。而且,小路从这里开始,就要上山了,她必须恢复一下体力,好继续走上去。
  白晓梅回过头,想看一看刚刚离开的地方。可是,除了雾,还是雾,平时在这里能看得见的村子,此刻完全被大雾吞没了。刚才离开村子时充盈于耳的鸡鸣狗叫,牛哞猪嚎,也早已听不见了,四野一片寂静。她卸下担子,站了一会,索性在棉被上坐下来。刚才那么急着离开村子,其实是早了点。
  石板下的水无声而不停地流着。白晓梅看着那洁净的流水,思绪也像流水似的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那天专案组陈组长找她谈话,告诉了她兰忠泽的其它罪行,并鼓励她放下思想包袱,勇敢地站起来与犯罪行为做斗争。她在经过了一番痛苦的选择以后,终于把兰忠泽奸污她的事情讲了出来,使兰忠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是,自从这以后,特别是兰忠泽被判了八年徒刑以后,她心里不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感到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包裹着她,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像苍蝇似地盯着她,一些人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这简直是在流血的伤口上又撒上盐,使她感到更大的伤痛,难道一个人的不幸也是一种罪过?但她又无法阻止这一切,只能面对这一状况暗自饮泣。虽然,父亲理解她,李卫东安慰她,可理解与安慰又怎么能抹去心中的伤痕呢?一想起这些,她的眼眶不由又湿润了。
  流水依然从石板下缓缓而过,并从一处处豁口流入一片片水田里,变得一面平镜似的连一丝皱纹也没有。要是人生旅程里也有这么的一个平静的小天地,那该多好呀!前天晚上,张金发在生产队开的“批林批孔”会上告诉大家,大队办的耕山队需要补充一些人,如果谁愿意,可以报名。白晓梅几乎不假思索就报了名。她并不是不知道耕山队的条件比较艰苦。那里远离村子,只有二十多个人,基本上都是年青人,终年奋战在山上,开垦荒山,种植茶叶,培育林木,还有一些果树。由于山上土地贫瘠,又缺肥料,蔬菜很难长大,吃菜成为一大难事,腌萝卜,咸菜叶便成了饭桌上常年不断的菜肴。而且,要想到大队供销社买点东西,来回就得花去半天时间。虽然到耕山队可以挣比在生产队多一半的工分,然而,艰苦的环境和长期的寂寞还是令人望而怯步。许多到那里的青年往往只呆一年半载,便想方设法回到生产队。所以,缺少人手,成了耕山队的另一难题。
  白晓梅完全清楚,她这一去,是很难回来的。父亲的伤还没全好,李卫东又去参加县水电站建设,估计要在那里的工地住一年以上,如果她再走,那家里的重担就全落在弟弟身上。她原以为父亲和弟弟会阻止她,可没想到父亲竟是出奇的沉静。“你去吧,家里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父亲说的这些话,包含着多么深厚的怜爱呀!他是最知道女儿的心的,能让女儿稍为好过一点,他是什么困难也愿意承担的。这更令她难割难舍。昨天,她把家里能做的事情几乎全做了,被单都洗了,桌椅也擦了,甚至连那些瓶瓶罐罐也被重新摆得恰到好处。今天一早,她告别了父亲和弟弟,就一头走上山来了。
  白晓梅歇了一会,重新挑起担子,沿着山谷中那条小涧边上的路走去。小路弯弯曲曲,像条蚯蚓似地往上爬。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小涧边,在山坡上,盛开着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朵,与四周翠绿的青草和小涧里潺潺的流水,组成了一幅美丽的雾中风景画。
  看着这如诗如画的景色,白晓梅觉得心中的压抑减少了许多。虽然是上坡,但她反感到脚步却是轻松的。与其在吵杂的尘世里遭受冷眼,还不如在寂静的幽谷与野花为伴。她突发奇想;要是一辈子住在这里,也是不会寂寞的。
  耕山队的三排房子盖在一片较为平缓的山坡上,房子的边上还辟有一片篮球场大的平地。一道山泉被引到房前一个石头垒成的水坑里,再流到坡下的山涧,终年不断。房子后面不远,就是被开垦出来的梯田,一层一层顺坡直上,种上了茶叶。房子前往下,也是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田埂围住的梯田,窄窄的田里也种上了各种蔬菜。
  “你来了,这么早?”五十多岁的老耕山队长叶来发一见白晓梅,忙从屋里走出来。他感到有点意外,因为按惯例,来报到就算出一天工,早来晚来都一样,一般的情况下,都是下午才会来的。
  “也不怎么早了。”白晓梅有点腼腆地说。
  “我还以为你们下午才会来呢。”叶来发说。
  “反正今天是要来的。早上我没事,就先来了。”白晓梅的脸泛起一阵潮红。因为早上她几乎是逃离似地走出生产队的,有事没事并无关系。不过,撒这么一个小小的谎,也是不足为过的。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叶来发显得很高兴。他是土改时期入党的老党员,他的家就在小庙边不远,与白晓梅家是近邻,平时相处都很好。他对白晓梅一家的遭遇,很是同情。也正因为如此,白晓梅才会毫不犹豫的来到耕山队。而且叶来发也非常高兴白晓梅的到来,耕山队虽说大部分是青年人,却没有一个能把报纸读完整,至于写点什么,更是无能为力。眼下,“批林批孔”运动正在深入开展,耕山队同样也要学习文件,批判林彪和孔子,这些事让白晓梅去做,那再合适不过了。
  “到里边去,到里边去。”叶来发热情地说着,并帮着把白晓梅肩上的担子卸下,抱起棉被就往屋里走。白晓梅也提起网袋走进屋里。
  这间房子既作为耕山队队部,也是叶来发的卧室,是这排房子的第一间。里面除了一张床,几只椅子和一张办公桌,好像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引起人们注意的东西了。张来发把棉被放在床上,指着一只椅子对白晓梅说:“你坐一下,我去烧开水。”
  白晓梅把东西放在地上,拦住张来发,说:“不用烧了,我口不渴。”
  “真的不渴?”张来发看着白晓梅额前的汗津,疑惑地问。
  “真的。”白晓梅点点头回答。其实,这时候能喝点开水当然是很好的,只是她不想自己一来就给叶来发添忙。
  “那么?那就等一会再烧。”叶来发在床沿坐下来,“你来这里,就要像在家里、生产队里一样,也用不着客气。大家在一起,有什么事情尽管说。你刚来也许住不惯,但住久了也就没什么,我不也住了这么多年了?”
  白晓梅听出叶来发话里的意思,是希望她能长久的住下去,便说:“我会住下去的。”
  “能住下去最好。”叶来发满意地点点头,“以后这里发展了,是不会比生产队差的。我们这里的茶、果树,再过几年收成会更多。到时想来还不一定来得了的。”他有点自信地说。
  白晓梅听得心里都觉得有点热乎了起来。虽然促使她来耕山队的动机并不是为了增加收入,然而,如果心境能轻松,而生活又能改善,那不是更好吗?她仿佛置身在那满山的茶园里,感觉一片清新。“我想是会好起来的。”她对叶来发,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
  桌子上摆着好几本小册子,一本笔记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些字。白晓梅顺手拿起一本小册子,一看,上面写着《林彪与孔丘是一丘这貉》,其它几本分别是《批判林彪复辟资本主义材料汇编》,《孔孟之道与林彪的“571”工程纪要》等。叶来发忙凑过来,把笔记簿推向白晓梅,说:“你看我这样写行不行?”
  白晓梅拿起笔记本一看,不禁哑然一笑。只见在

<<批林批孔>>
  的标题下,写着“林彪和孔子和孔丘和孔老二都是复辟资本主义的复辟分子……”
  叶来发感到有点不自在,像小学生明知作业不及格,正等老师发落似的,好一会才问:“写得不对?”
  “你把名字都搞乱了。”白晓梅把笔记簿放在叶来发前的桌面上,“孔子、孔丘、孔老二都是同一个人,被你变成三个人了。”
  “一个人?不是三个人?”叶来发张大了眼睛。
  “是一个人,叫孔丘,其它的……”白晓梅怕叶来发不理解,想了想,便用最通俗最易懂的方法解释,“好像一个人除了名字以外,还有别名,绰号,像‘大头’,‘爱吃’或者是‘啊傻’一样。”
  “噢——”叶来发像是明白了似的点点头,“我就觉得奇怪,广播里老是讲‘孔家村’,‘孔家店’,还有那几个姓孔的都要批判,难道那个村里都是坏人?原来只是一个。”
  “‘孔家村’并不是一个村子,‘孔家店’也不是真的开店,那都是现在的人给叫的。”白晓梅不由又是一笑,“还有你这样写也不行。孔子已经死去二千多年了,那时还没有资本主义,所以不能写他是复辟资本主义分子。他要复辟的是‘周礼’。”白晓梅认真地给叶来发解释着。
  “什么‘周礼’?”叶来发又懵了,“跟‘克已复礼’不一样?”
  “那是两回事。‘周礼’是一种旧礼仪,‘克已复礼’是指行为。孔子要复辟,就是要恢复以前的制度,走过去的路,所以也就把林彪与孔子联系起来批判。”白晓梅继续解释着。
  叶来发越听越糊涂。这“周礼”,“复辟”什么的,以及“孔子、孔丘”,还有一个不知道究竟叫“孟子”还是叫“孔孟”什么的,简直弄得他满头雾水,不知所云。他把笔记推回去,说:“我看这种事情根本不是我做的,但又不能不做,公社定下来,每个党员都要写?你来最好,今天就替我写一下,好吗?“
  “好的。“白晓梅点头答应。
  叶来发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把桌上的小册子和笔记簿全部推到白晓梅前面:“这些都给你。对了,这次你们三个女的住一间,你先去整理一下,先去看看。”叶来发说完,就走出门。白晓梅跟着,来到隔壁的房间里。
  房间里已经摆好了三张竹床。“你自己安排吧。弄好了没事就随便走走,或者到厨房找我,具体的事情等其它人来后,晚上再给你们布置。”叶来发说完就走了。
  白晓梅把她的东西都搬过来。也没有什么好整理的,把绳子解开,把棉被往床上一放,脸盆连同其它东西往床下一塞,也就没事了。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这种从未有过的空闲使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存在了,一阵轻松。她走出门外,来到水坑边,捧起一掬水擦了擦脸。她突然发现,水坑底下,居然也有几只小虾悠闲地呆在那里,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跑到这山上的?她没有惊动它们,只是静静地看着。
  雾,依然弥漫着,但已经比刚才要稀薄了。白晓梅走到一处较高的地方,在这里,可以看见整个耕山队的驻地。其它人都出工到山上去了,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厨房的烟囱在冒着一股浓烟,那是叶来发在为她烧开水。她突然感到,一股清清的水流暖暖地从心里流过。她走下来,朝着那冒烟的厨房走去。

  手扶拖拉机“突突”直吼,拖拉机手左右摆动着方向把手,然而,手扶拖拉机却前进不得,转动着的前轮在地面刨出两个坑。拖拉机手加大油门,又是一阵左右摆动,车轮在坑里再次转动起来。泥土被卷起甩向车后,那两个坑更深了,但手扶拖拉机仍然留在原地。拖拉机手无奈地关闭油门,机头一阵颤抖后嘎然而止。
  坐在后面车斗里的李卫东跳下来,四下张望了一下,便走到路基下,捡来几块碎石片,塞在那两个坑里。“试试看?”他对拖拉机手说,并走到车后,准备帮着推。
  手扶拖拉机又被发动起来,油门一加,李卫东在后面使劲一推,转动着的车轮猛然一跳,冲出陷坑,前行一段才停下来。李卫东重新坐上车斗:“走吧。”他对拖拉机手说。手扶拖拉机“突突”的继续前行。
  这是一条刚刚开辟出来的简易公路,还没铺上石块沙子,红色的泥土坦露在一片长满茂密的茅草灌木的山坡上,七弯八拐,像一条流动着的血管,一头连着正在兴建的水电站,一头连着山脚下的那条正式公路。由于这一段时间阴雨不断,刚挖出的路面经不起雨水的浸泡,看上去挺平坦,但如果车轮不小心压上去,马上被陷进软土里。在刚刚行过没多远的路,李卫东坐的这辆手扶拖拉机已经陷进两次了。幸亏是空车,容易解脱,如果是载上东西,那就不好办了。
  李卫东坐在车斗里,手紧握着车斗前的钢管架,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而不停地摇晃着。这颠簸使他暂时忘却了一切,尽管他只是坐着,但仍时刻提防被甩下来。
  手扶拖拉机左躲右闪,终于摆脱了这段坎坷不平的路,驶进公路,平稳地向前开去。
  李卫东紧握钢管架的手松开了,绷紧的神经也松弛下来了。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向前探望,尽可放心地任由手扶拖拉机把他载去。他转过身,背靠前挡板。这样,既可避开迎面而来的冷风,又可以坐得更舒服些。他放眼望去,刚才经过的那条路像一条红色的带子,缠绕在那重山峻岭之中,一直通向那以前几近无人迹的深山密林里。
  自从去年底,县里为改变山区无电的状况,决定在青龙江上游建一座水电站。入冬以后,大批的人员就驻进了这山沟里。建水电站要先修路,经过几个月的奋战,这条几公里长的路终于修通了。但是,要把水电站建成,时间还长着呢。由于劳动强度大,工期长,又都住在简易搭盖的草棚里,除了出工,吃饭,睡觉,别的几乎什么也没有,更谈不上照看家里。所以,各大队都尽量组织那些没成家的青年上工地,并适时轮换。尽管这样,愿意上工地的人还是不多。知青们单身一人,无牵无挂,到工地又可免去烧饭做菜的烦恼,按理说,让知青们去工地再合适不过了。可是,知青们对此也没什么兴趣。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如果仅仅是为了混碗饭吃,到哪里填不饱肚子?
  自从去年那场保护知青运动以后,虽然知青们整体命运并没有根本改变,但周围的环境对他们来讲,却是宽松多了。以前的许多限制:诸如每月要出工几天,回家探亲要打证明等,基本上形同虚设。知青们爱出工就出工,想回家就回家,甚至连向队干部招呼都不用,队干部也明知他们根本没心在农村长期住下去,管又管不了,也就懒得再管了,省得自讨没趣。没出工就没有挣到口粮钱,但只要交现钱,口粮照发。也因此,前段时期农民与知青之间的一些对立磨擦,也渐渐缓和了。
  作为知青群体,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许多人“倒流”回城里,干起各种各样能够挣到钱的事:从拉板车做杂工,到贩卖各种票证的投机倒把行为,几乎都有他们的身影。农村对他们来讲,既没有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任何约束力,他们成了城市里的一批没有户口的新游民。与此同时,仍有相当一部分知青坚持在农村劳动。并非这些人特别能适应农村的环境,也并非这些人的思想觉悟特别高,真正的想扎根农村,做一辈子农民,而是因为他们多少尚存一线希望——如果真正的以在农村表现好作为选调的标准,那么,也许哪一天也会轮到自己。尽管回城的机率非常小,已经过去的五年里,回城的人寥寥无几。按此推算,要有多久才轮到自己?而一个人的一生又有几个五年可以等待?然而,他们还是耐心地等待着。
  李卫东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同于后者。有人要与他合伙贩卖海产品,这是一种既要体力又要机智的生意。半夜三更骑着自行车长驱几十里,躲开市场管理人员在路上设的检查站,把从海边贩来的鱼、虾载回城里卖,就能赚取比一般工作均丰厚的利润。然而他先是答应后又不干。倒不是他没这胆量,而是觉得这种事情终非长久之计。可是农村又岂是久留之地?最近一段时间,他在生产队出工的日数在急骤地减少,而且,他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烦燥,以往的冷静常常被冲动所左右,有时无来由的发怒,令人感到捉摸不定。性子发过后,连他自己也觉内疚,何以无缘发火?当然,事出有因,他的这一切,均是因为白晓梅的不幸在他心里投下的阴影,他为自己未能有效地保护白晓梅而深感耻辱。但事情已经过去了,烦燥也罢,愤怒也罢,终究已成往事,追悔莫及。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老是处在这样的一种心理状态,于事无补。所以,当要抽调第二批人员上水电站工地时,他二话没说就卷起铺盖上了工地,一呆两个月,用拼命的劳动来忘却所有的一切。
  今天,公社用手扶拖拉机送来一车蔬菜,李卫东突然想要回生产队里去看看,那里有许多令他魂牵梦萦的东西。他匆匆地向工地领导说了一声,便搭上空车下山了。
  手扶拖拉机平稳地驰着,那单调的“突突”声令人摇摇欲睡。李卫东闭上眼睛,想安歇片刻。他实在太累了,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一天也没有休息过。眼睛是闭上了,可心里却翻滚着。这两个月的时间对他来说,真是酸甜苦辣又变幻莫测。他为了摆脱烦燥而到工地,可又陷入了忧闷的旋涡。他担心自己的离开会给白晓梅造成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如果真的这样,那就是他的过错了。可他又自我回避这个问题,不愿意触及。虽然工地离生产队并不是遥不可及,可他几次想回生产队却又突然把念头打消了,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为什么?他越是想走越是迈不开脚,而每次没走成又令他懊悔不已,只好把一切的怨悔都发泄在艰苦的劳动之中。也因为他那近乎疯狂的忘我激情,竟赢得了工地领导的赞赏与好感,让他担当了一支青年突击队的队长,并多次受到表扬。这真是歪打正着,自己不经意中竟然成了先进标兵。尽管他以前对此并不看得很重要,但这荣誉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而他也从中悟出一道门路:领导的重视与信任会造就一条回城的捷径。
  车斗轻轻地颤抖着,偶尔一阵摇晃。李卫东稍稍睁开眼,看到路旁已是一片葱绿。他记得,两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闲置过冬的农田,那枯干的稻茬密布在萧杀的原野,一片低调的色彩。如今,水稻已经长得很高了,有的已经开始分蘖,野草也开着各种小花,一片生机盎然。他这时很想知道的,是这两个月里,村里究竟也有什么变化?更想知道白晓梅过得怎么样了?虽然生产队不时有人来来往往,传递着一些村里的情况,但那毕竟只是听说而已,他要的是亲眼所见。他希望白晓梅也能感受到这春天的气息,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任何疏忽而给她心里增添负担。也只有这样,他当时匆匆离开这里的失落感才会得到弥补。
  手扶拖拉机悄然停下,但“突突”的声音依然响着。“到了。”拖拉机手回过头,见李卫东还坐着,便喊了一声。
  李卫东从遐想中睁开眼一看,果然到了大桥,便翻身下了车,向拖拉机手摆摆手:“谢谢了!”
  拖拉机手点点头,算是答了礼,然后,一加油门,手扶拖拉机轰鸣着,向公社方向驰去。李卫东伸了伸胳膊,深吸了一口气,便大踏步地向村里走去。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稚气的童声合唱尽管参差不齐,夹杂着变音走调,但在王莉莉听来,仍然感到很满意了。一曲终了,她走近挂在墙上的一幅天安门图画前:“好!大家唱得很好。你们说说,天安门在什么地方?”她看着孩子们问。
  “北京。”孩子们齐声回答。
  “对,是在北京。毛主席就住在那里。”王莉莉用手中的小棍指着图上的几个字,“谁能说出这几个字是什么?”
  “天安门。”“北京。”“北京天安门。”孩子们杂七杂八地回答,有的甚至站起来,连连回答了好几遍,还有几个大胆点,竟跑到图前大声念起来。秩序顿时有点乱了。
  “好,好,大家都坐好。”王莉莉一点也不恼,等稍安静了,才又用小棍指着字,“大家跟我念,北京。”
  “北京。”孩子们齐声跟着念。
  “天安门。”
  “天安门。”
  “北京天安门。”
  “北京天安门。”
  王莉莉教了一会,便拿起粉笔在一块黑板上写了上、中、下几个字和1、2、3、……一行数字,说:“你们当中会写的,把这些字抄写两遍。各人的本子自己来拿。”
  孩子们马上骚动起来。大点的孩子跑到墙角一张桌子前,翻找各自的本子铅笔,然后回到他们自己带来的小凳子前,蹲在地上就写。小一点的孩子不会写,也没有本子铅笔,就在屋里随意玩耍。
  王莉莉也在椅子上坐下来,悠闲地看着这些孩子,轻松自得。对付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她已经是驾轻就熟,一点也用不着费劲了。
  早在几年前,每逢农忙时节,为了让那些带着小孩子的妇女们能全力投入抢收抢种,减少因小孩子的拖累而造成误工,各生产队总要临时叫几个老太婆专门照看孩子。可老太婆毕竟脚慢眼花,稍不留神,孩子就不知道跑到哪里了。这令那些年轻的母亲们总感到心里不踏实。后来,生产队改让王莉莉照看孩子。王莉莉眼明手快,又能教孩子们唱歌做游戏,不像那些老太婆,只会用绳子把孩子们圈在里面。所以,孩子们都愿意跟王莉莉在一起,而那些母亲们也都放心了。去年底,大队将这种临时照看小孩的事情改为常年举办,并将这种形式取了个“娃娃班”的名称,各生产队将所有学龄前儿童都集中照看。正好知青们原来住的祠堂搬空了,“娃娃班”便在这里开办了。
  王莉莉对于安排她的这项工作还是较为满意的。带着孩子玩,或者唱唱歌,认认字,又用不着担心刮风下雨,跟大田里的劳动相比,可算是舒服多了。像此时,她只要看住这些孩子,不让他们出去,也就平安无事了。她坐了一会,觉得无事可干,便慢慢走到门口,伫立观看着外面的一切。
  远处的田野里,一些人正在忙碌着。喷药施肥,除草清沟,生产队里有永远干不完的活。王莉莉不由有点庆幸,这些农活现在已经与她沾不上边了。不过,她也知道,今天这个时候,那些劳作的人里没有一个是知青。因为再过两天就是“五一”劳动节了,队里的知青早在几天前就开始陆陆续续回家了。而她因为要看管这些孩子,不能跟其它人一起走。但是,明天她也是要回去的,不然,一个人留在这里,实在不是滋味,也显得太孤单了。
  远远地走来一个人,从那身影和姿态,看来是李卫东。王莉莉不由一阵欣喜。她走前去招了招手,以引起李卫东的注意。其实,李卫东早就看到站在门口的王莉莉,便径直走过来。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王莉莉迎上前,问。
  “刚好有辆手扶拖拉机要回来,就顺便回来一下。”李卫东抹了一下额前,这一路的急走使他汗珠都冒了出来,“人都到哪去了?是不是都回家了?我刚去知青点,那里的门都关着。”
  “都回家了。”王莉莉点点头。
  “那你?”李卫东看着王莉莉问。
  “我明天也要回去。你回不回去?”王莉莉反问。
  “我……”李卫东犹豫了一下。回家?他何尝不想?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尽管“五一”节并不是什么非得回去的日子,但能在这个节日里与家人团聚,与朋友们相会,仍不失为一个好机会。要是以前,这个时候他早已经在家里了。可是,他在工地的表现刚刚有点起色,不好在这当口回去。当然,如果要走,与工地领导说一声,也不是什么难为的事。“看看吧,我先去耕山队一下,回来再说。”
  “那你干脆叫晓梅也回来,我们明天一起走,好吗?”王莉莉看着李卫东说,“前几天她回来,我就叫她‘五一’节跟大家回去一趟。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去过了,现在又在耕山队,也很久才下来一次。你又不在,她一个人在山上,心里有话都没处说。我真有点担心。”
  “那她有没有说要同你回去?”李卫东心里有点虚,难道白晓梅在孤独的路上封闭自己?
  “没有,她说不想回去。但我看得出,她其实也很想回去的。你去跟她说说,她就会走的。”王莉莉真切地说。
  “我去找她,明天一起走。”李卫东断然决定。尽管他还没见到白晓梅,更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但他感到有种预感在告诉他,白晓梅其实是在等待他。这种预感一出现在脑海里,马上变成一种强烈的、一定要实现的愿望。他好像看到,白晓梅正在那山上翘首以待。
  “那就好了,这次回去,大家再痛痛快快地玩几天。”王莉莉显得兴奋起来。
  “是应该轻松一下了,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李卫东有点深沉地说,“好了,我先走了。”
  “你这时到哪里?”王莉莉问。
  “去耕山队。”李卫东回答说。
  “你还是吃过午饭再去吧。不然,山上没准备你的饭,你吃什么?”王莉莉关切地说。
  李卫东一想,也是,这时候耕山队,,刚好是过了午饭时间。那里每人一份,根本没有多余的饭可吃。“那我去那边一下。”说着就要走。
  王莉莉知道李卫东要去白基兴那里,便说:“他们都出去了。这样,你中午在这里吃吧,我这里还有点家里带来的面干,随便煮一下先吃,好吗?”
  “也好。”李卫东点点头。
  王莉莉向几个大点的孩子交代了一下,让他们看住那些小点的,便关上大门,与李卫东一起到宿舍的厨房里,涮锅烧火。不一会儿,面条煮好了。
  “你先吃吧,我去把孩子们放学了再来。”王莉莉说完就转回祠堂去。
  李卫东吃完面条,见王莉莉还没回来,便到他的房间里。他已经两个月没住在这里了,这房间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的床上床下都是空荡荡的,因为东西都搬到工地去了。马聪明的棉被卷在另一张竹床上,脸盆饭盆瓶子什么的,放在桌子上,地上满是烟头。看起来,马聪明住在这里的时候,很多天连地都没扫了。
  李卫东想把房间收拾一下,可却见不到扫帚,不知马聪明把扫帚弄到哪里去了,没有扫帚,当然地板也更不用扫了。“这个懒虫。”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也就做罢。何况,他现在急于去耕山队,这房间干净与否并不紧要。
  李卫东走出门口,见四周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他的心里不由掠过一阵惆怅。知青点刚盖起的时候,这里确也热气腾腾了一阵子,可不久就逐渐冷清下去了。先是张丽萍嫁了个大她七、八岁的工人,算是在城里有了个依靠,已经快半年没来这里了。黄维山跟着一个木匠师傅学手艺,做起了家具,对这里的工分早已不屑一顾。马聪明现在也用不着再装胃痛了,他的胃有时可是真真的痛得够呛,所以回家住的日子比在生产队多。当然,就是胃不痛,回家住多久也没有人会干涉了。其它如白晓梅到耕山队,吴莲英到学校,李卫东上工地等,各有去处。另外的人则走马灯似的来往于城里和生产队,谁也料不到今天会有什么人突然来到这里,也不知道明天什么人会回城去,所以,现在要想把知青们都凑在一起热闹一番,似乎不可能了。
  李卫东关上门,刚好王莉莉也回来了,便对她说:“我已经吃饱了,剩下的你负责。我先走了。”
  “记住,一定要叫晓梅回来,我们明天一起回去。”王莉莉像是担心李卫东会把这事忘了似的,直盯着李卫东说。
  “我会跟她回来的。”李卫东很有信心地说。
  “那你们早点回来。”王莉莉殷切地说。
  李卫东一点头,转身向着那山间的路走去。

  一锄头挖下去,灰白而坚硬的地上现出一个小坑;又一锄头挖下去,小坑大了点,也深了点。白晓梅攥紧锄头,再一次用力挖下去,锄头“喀”的一声,蹦跳起来,震得手有点发麻。看来,又是一块坚硬的鹅卵石藏在下面。
  白晓梅双手在锄头把上捏了捏,活动活动一下手指,以消除那震动所造成的酸麻。她重新攥紧锄头,从另外的地方小心地挖下去。坑不断扩大,加深,那个碗口来大的鹅卵石终于被挖了出来。
  白晓梅拄着锄头喘着气。她擦了下额前的汗水,又看了看那浑圆坚硬的石头,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块埋藏在地里地石头,原本应是在江里的。然而,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在漫长的地质变迁中,它没有被水流冲向下游,变为沙土,归于大海,却随着隆起的地壳移上了岸,又成了大山中的一块石头,默默地度过了无数的年月。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命运与这石头不也有相似之处吗?
  白晓梅抬起头,漫无目的地环顾着。这里是一片刚刚开垦出来的山坡地,石块垒成了一道道高高的护坡壁,并成为坚牢的田硬。上面挖下来的土充填在里面,便成了一条条虽然不宽但却很长的梯田,层层叠叠地把这一片的山坡都包裹了。这些梯田里每隔几米挖出个坑,直径八十厘米,深六十厘米,一个一个地排列着。坑底将要放上一些草木灰或其它可以当作肥料的东西作为基肥,然后再种上柑桔。最终,这里将变成一片柑桔林。
  这里的柑桔原先是种在山脚下的那一片缓坡地里的。那里土质肥厚,柑桔生长得很好,几年功夫,已是果实累累。那又大又甜的柑桔,令所有见到的人都眼馋,农民们更是把这些柑桔当作宝贝看,因为那是几年的艰辛所获得的丰厚报酬。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全国“农业学大寨”高潮的不断升级,为了坚决贯彻毛主席“以粮为纲”的精神,为了实现“多生产一粒粮食,就是多了一颗打击‘帝、修、反’的炮弹和彻底埋葬‘帝、修、反’”的宏伟目标,两年前,县委决定;凡是不能当饭吃的果树,一律移上山,好的土地全部改种水稻。这一纸令下,让那些刚尝到点甜头的农民们叫苦不迭。辛辛苦苦种了几年的柑桔树,倾刻之间,变成了一堆烧火做饭的薪柴,又化为灰烬,怎不让人感到心痛?但心痛归心痛,命令还是要坚决执行的。当砍刀举起,挥向那毫无抵抗力的果树时,人心也变得麻木了。终于,那些土地被改种了水稻。而后,又在这山坡上开垦出了一片片的梯田,重新种上柑桔。当然,希望还是有的,也许几年以后,这些果树也会长大的,也会结果的。
  午后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好像没有移动似的。虽然还是春天,阳光并不令人感到灼热,但在这无遮无挡的山坡上,不停地挥着锄头挖上一阵子,那灿烂的太阳也显得热烘烘的烤人了。
  白晓梅站了一会,缓过气来,又继续挖下去。坑越挖越深,也越难挖,锄头在坑里很难使上劲。她不得不弯下腰,一点一点地把坑里的土先挖松,然后再用锄头把土掏上来。一个坑挖好,已是汗流浃背了。
  白晓梅感到口干舌燥,嗓子眼涩涩的难受,肚子更是饿得有点令人心慌。可是,收工的哨子还没响,山坡上的那些人还在不停地挖着坑,好像他们根本不知疲倦似的。但如果细心查看一会,就会发现,那锄头举起落下的节奏已经变得迟缓而沉重了。也难怪,早上吃的那些饭,经过整整一个上午,就是躺着不动也消化掉了,何况是在用力地挖掘?
  这时也许是十二点半了吧?也许是一点钟了?白晓梅估算着时间。然而,就是准确地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几秒,也是没有用处的,只要没有听到哨子声,谁也别想离开这里。白晓梅倒拖着锄头,向前走了几步,在另一处已经做了记号的地方,又一次地举起锄头挖了下去。
  要是一锄头挖下去,能挖出一碗饭来该有多好呀!白晓梅眼盯着锄头落地的地方。然而蹦起又落下的只是灰白的泥块。要是能挖出个番薯也是好的——白晓梅心里想象着。自从来到耕山队,吃饭——出工——吃饭,已经成了一种不变的模式。究竟是为了吃饭才出工?还是因为出工必需吃饭?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随着日复一日的循环往复而显得难分主次了。更何况在这近乎半封闭状态下的山上,这两者几乎成了生活的全部内容,而其它的东西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了。这种枯燥的生活对于一般人来说,也许难以忍耐,但对她来说,单调的生活却是精神上的解脱。原先纷乱复杂的思绪在这种似乎仅仅是为生存而生存的状况下渐渐沉淀,如果没有什么意外,那无尽的往事就将被尘封在遥远的记忆里。
  白晓梅一门心思想着吃饭。她不时看看天上的太阳,看看地面上的影子,看看其它同样在挖坑,但也同样在等待的人。她感到这时间过得实在太慢了。要是在生产队,这时也许已经吃上午饭了,但在耕山队却几乎天天要到下午一点整,甚至过了一点才有可能吃上饭的。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使劲咽下一口有点苦涩的口水,磨了磨牙齿,仿佛嘴里真的有什么东西需要咀嚼似的。
  锄头“喀”的一声又蹦跳起来,把白晓梅从臆想中拉回现实。看来,番薯是挖不到的,石头却有的是。她移动了一下脚步,换了一个方位,准备再把那地里的石头挖出来。就在这时候,哨子声却响起来了。她不由又松了一口气,把那还看不见的石头留下了。她直起腰,扛起锄头,迈开步子,巴不得一步跨进厨房里,以便填满那干瘪瘪的肚子。突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一团火似地正朝着这里走来。她感到心头一阵蹦跳,眼睛久久的没有合上,双脚僵直着,全身泥塑木雕般地伫立在那明亮的阳光中。

  明净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无遮无挡地倾泄向大地。放眼望去,田里是绿色的,山坡是绿色的,山顶是绿色的,甚至连远处的江面也因倒映着两岸的山峦变得一片碧绿。只有那条蜿蜒的小路,像条散漫的游蛇,穿行在这一片葱绿之中。
  李卫东匆匆地走着。也许走得快了点,也许心里有点急,加上头上的太阳,使他感到浑身热烘烘的。他一边走,一边把外衣脱下,搭在肩头,上身只穿一件鲜红的运动衣,一步也不停地向前走着。
  已经看到耕山队的那些房子了,李卫东的心里不由有点激动起来。白晓梅这时在那里吗?她现在变得怎么样呢?对于自己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与她见面,她是怎么想的呢?如果她认为自己是有意躲避她,那又如何解释呢?这许许多多的问题,像一串从水里冒起的气泡,还没看清它便已经浮出水面消失了,但新的气泡又在升起,前面的问题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办,后面又有新的念头冒出来。
  李卫东已经无暇细想了,因为已经走到那些房子的跟前了。不过,他相信,只要见到白晓梅,这一切一切的问题,都会得到化解的。他见这周围一带空无一人,想必都出去了还没回来,便朝厨房走过去,那里一定有人在。
  专职在耕山队烧饭做菜的刘富根,正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因为饭菜都已经煮好了,就等着人们收工回来开饭。他见李卫东进来,觉得有点意外,便站起来,问:“你来干什么?”也许感到这样问过于唐突,忙改口说:“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李卫东毫不介意地走上前。
  “真的吃过了?”刘富根不大相信地着李卫东。
  “真的。”李卫东肯定地点点头。
  “那你喝点水,。”刘富根说完转身就要去拿碗。
  “我自己来。”李卫东抢过一步,从桌上拿起一个碗,又从热水瓶里倒出开水。他见那开水热气腾腾,便去水缸里舀了点冷水掺进碗里,端起来“咕噜咕噜”几下就喝了下去。
  “你不是去水电站?”刘富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坐、坐。”他同时向李卫东招呼着。
  “嗯。”李卫东把碗放回桌上,“今天回来看看。”
  刘富根见李卫东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知道李卫东是来找白晓梅的。因为他们都是同一个生产队来的,这许多微妙的关系,他也是知道的,便说:“你坐会,她很快就回来。”
  李卫东正想问一下白晓梅此刻在哪里,被刘富根这么一说,反倒不好再问。尽管心里急着与白晓梅见面,却装着若无其事似地说:“现在很忙吧?”他岔开话题,但仍然站着没坐下。
  “还不是一样,这几天正赶着把柑桔苗种下,不然就太迟了,所以天天都很迟才回来。”刘富根回答说。他看了看门外台阶上的阴影,又说:“最多再过半个小时他们就回来了。”
  半个小时的时间并不长,但此刻李卫东却感到等待简直不可忍耐:“我去走走。”说着转身就要走。
  “你要到哪?”刘富根站起来。
  李卫东怔了一下,是呀,到哪里呢?他探询地看着刘富根。
  “她在后坡。就是你们去年开垦的那里。”刘富根善解人意地说。
  去年,为了开垦那片坡地,全大队的壮劳力轮流着来这里干了好长一阵时间,李卫东也来过,那里他再熟悉不过了。“知道了。”他略表感谢地点点头,说完,便走出厨房。
  顺着那条小路,绕过一个小山包,远远地就能看到,隔着一条山谷,对面那片赤裸的山坡上,许多人正在那里挖着坑。李卫东想分辨出白晓梅在哪里,但因距离太远,只能看到一个个大约的轮廓,根本无法看清是谁。他不由加快了脚步,眼睛也不停地搜索着。终于,他走近了,也看清了,白晓梅正在小路上面那高高的梯田上,便迫不急待地一层一层往上走,很快来到白晓梅跟前。
  “你……你怎么来的?”白晓梅感到心头堵得慌。
  “走着来的。难道还能飞过来?”李卫东极力装得轻松和坦然,然而,那起伏的胸脯却分明显示那里面有一颗激烈跳动的心。
  白晓梅感到那浑身绷紧的肌肉稍稍地松驰了些。李卫东那略为幽默的话把她心头刚刚涌起的一股哀怨给平抑了下去。自从李卫东去了水电站工地,她到耕山队,她感到两个人的距离在无形中拉开了。而后得知李卫东在工地表现出色,受到领导的重视,更使她感到,总有一天,李卫东会离开这里的,但自己却只能永远留在这山上,如此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她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她隐隐地感到,一堵无形的墙正在她与李卫东之间筑起。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抹掉。尽管她十二万分地不愿这种情况出现,这不是她的意愿,她是多么的希望李卫东能时刻相伴在自己身边。可是,每当看到李卫东那充满痛苦与愤恨的脸,她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深深的自责,是自己把他拖累了。她甚至想过,如果再见到李卫东,就咬紧牙关,给他一个冷面孔。她试图在感情与现实之间进行一次选择,可是,现在所处的境地,难道还能由着自己的意愿去选择吗?这使她的内心痛苦万分,明明是自己深爱着的人,却想着怎样远离他。此刻,李卫东就在面前,那充满深情的眼睛就像燃烧的火焰,一下子就把她那蒙在心头的冰层融化了。她感到眼睛有点湿润,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说什么好?“工地上很忙吗?”她眨了眨眼睛说。
  “是很忙。”李卫东脱口而出。可一想,觉得有点不对劲。是不是因为自己这么久没回来,白晓梅才这么问?而且话里另有所指呢?他忙解释说:“他们给我戴了顶队长的帽子,我现在是欲罢不能。事情很多,老是脱不开身,不然,我也不会这么久没回来。今天正好有辆手扶拖拉机回公社,我就抽空回来。”
  白晓梅静静地听着。她刚才的话原本就没有抱怨李卫东的意思,而李卫东却急急忙忙地加以解释,尽管这种解释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明这么久没回来的原因。不过,话说回来,李卫东这么远地跑来看她,这本身就足以说明,李卫东对她的感情并没有改变。她不由对自己以前所做的种种猜想而感到愧对李卫东,自己怎么老是往坏处想呢?再说,李卫东真的在工地上做出成绩,有朝一日被招工或上大学,不也是她所祈望的吗?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反倒显得平静了。她略停片刻,说:“这些我都知道了。那是你的工作,也是一种机会,你应该也必须做好。至于我这里,倒是没什么,除了出工还是出工,也没有什么好想好做的。所以,如果你那里忙,就不要跑了。”
  李卫东听了白晓梅这些充满理解的话,不由感动不已:“不,我会常回来的。只要有空,我就回来看看。”他真诚地说。
  白晓梅感到一股暖流从心里流过,但却说:“你还是安心在那里。这里的事情你不要挂在心上,也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但我还是应该常回来的。”李卫东像是自我反省似地说。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你最近有没有回家?听莉莉说,你很少回去?”白晓梅微微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其实,你也应该多回去看看,多走走并没坏处,别老把自己关在山上。再说,你父亲身体还没全好,你也应该常去看他。你说是不是?”李卫东深情地说。
  “我……”白晓梅抬头看了李卫东一眼,又低下了头,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李卫东看着白晓梅那欲诉无言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酸。他本想多说一些诸如要勇敢地面对事实,抛弃杂念,以及一些精神上、生活上应该怎样对待等等的大道理。可这时反觉得自己原先想好的理论已经变得空洞洞的毫无说服力。他感到白晓梅现在最需要并不是这些苍白无力的说教和漫天的承诺,而是需要真诚的理解和实实在在的行动表现。他不再说什么了,走过去把白晓梅的锄头拿来扛在自己的肩头,说:“走吧,先回去吃饭。人家都走了。”
  满山坡的梯田里已经看不到其它人,他们都已经饥不可耐地走在那条通向厨房的小路。白晓梅顺从地跟在李卫东后面,也一步步地走上小路。
  白哓梅已经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跟在李卫东的地后面,以往每次李卫东总能把她带到一个崭新的意境里。此时,前面匆匆走着的李卫东又将把她带到何处呢?难道仅仅是带她回去饱餐一顿?她的脚步慢慢地缓了下来。
  李卫东感到背后的脚步在渐渐地疏远,便停下来,回头一看,果然白晓梅正缓缓而行。他等白晓梅走近,说:“走快点吧。”
  白晓梅看着李卫东:“干嘛这么急?”她的眼睛闪过一丝疑惑。
  “吃饱了我们就回去。”李卫东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回去?”白晓梅不明白李卫东为什么这时叫她回去,她张大眼睛望着李卫东,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
  “对。回去。”李卫东肯定地说。
  难道家里出了事?也不像呀,不然李卫东早就说了。白晓梅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非得她回去,便说:“前几天我刚回去过,才几天……”
  李卫东打断了白晓梅的话:“不是回生产队,是回家。我跟莉莉讲好了,明天我们一起回去过五一节。”他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兴奋的光芒。
  回家?回城里的家?白晓梅感到这“家”的概念是那么模糊而遥远。城里早就没有她的家了,那个家早已成为一个永久的记忆。尽管她是多么的希望在城里有一个温暖的家,甚至幻想过将来与李卫东结合在一起,共同拥有一个城里的家,但那毕竟只是昙花一现的想象。现实中,她的家就在生产队,也只能在这大山里。因此,李卫东要她一同回家,使她感到既激动又悲哀。“我不想回去。”她有点伤感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去?”李卫东显得有点冲动。以前白晓梅对他总是那么柔顺,他所说的话白晓梅几乎都听从。而这时,白晓梅当面拒绝一同回去,这使他感到,他俩之间久已形成的亲密无间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尽管他清楚地知道白晓梅不愿回去有许多极其复杂的原因,可不管怎么说,自己一腔真诚,她怎么不领情?
  “也没为什么。只是不想回去。”白晓梅神色暗淡下来。如果说,前面有一座刀山一片火海要她去冲,她会从容地扑过去。可是,要她现在回城,如同逼她登台亮相,令她畏缩不前。因为兰忠泽强加给她的伤害以及那些风言风语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她裹住了,使她无法动弹。她见李卫东阴沉着脸,便哀求似地说:“你自己回去吧,让我在这里安静一下,好吗?”
  李卫东直感到血往上涌。他的预想并没错:白晓梅想在山上躲避世俗的冷眼。但是,漫漫人生路,你能躲几时?他放下锄头,一把抓住白晓梅的手臂,动情地说:“你想安静?你真的感到安静过吗?你以为在这里,人们就会忘记你?这里并不是世外桃园,这里与整个世界是相通的。你应该看到,更多的人在关心你,爱护你,你知不知道?你不要老是感到心中有愧,有愧的不是你。你也没有错,有错的是我们所处的年代。在我的心目中,你还是原来的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白晓梅感到李卫东那铁钳般的大手不但抓着她的手臂,而且紧紧地抓着她的心。李卫东那发自肺腑的话像一股强大的电流,令她浑身震颤。这是心与心的沟通,这是灵与魂的碰撞,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语言能比得上这一番话呢?她情不自禁地扑进李卫东的怀抱,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来。
  李卫东紧紧地拥抱着白晓梅,仿佛整个世界都凝固了似的,时间也停止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白晓梅的抽泣缓慢了,便稍稍放松双手,在她耳过轻轻地说:“好了,别哭了,好吗?”
  白晓梅感到李卫东那“砰砰”的心跳坚决而有力。她真想一直伏在他那宽厚的胸膛上,直到永远。但是,她还是顺从地抬起头,仰望着李卫东,她的抽泣也停止了,只有眼角的泪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李卫东深情地望着白晓梅的眼睛,慢慢地俯下头,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下:“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白晓梅感到一阵晕眩,慢慢地合上双眼。她感到身子轻飘飘地悬浮在一个虚幻的意境中。她下意识地伸出了双手,紧紧地搂住李卫东的脖子,生怕掉了下去。她终于睁开眼睛。她看到李卫东的眼睛像天上的太阳,火热而温暖。她踮起脚尖,她的嘴唇慢慢地随着往上升。
  李卫东再一次俯下去,用他的双唇,热烈而坚定地迎了过去。
  阳光灿烂,寂静的山野里,只有两颗心在激烈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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