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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快乐不是一辈子的面具



  采访时间:1998年10月30日6:30PM
  采访地点:《北京青年报·青年周未》
  办公室
  姓名:施艳
  性别:女
  年龄:20岁
  生于沈阳,在当地读完小学、初中、高中。高中所学专业为旅游外事服务,现在大连某酒店做服务员。

  施艳本来以为,从母亲再婚那一天开始,家就不再是她的了,母亲也不再是过去的母亲。但是,当她痛不欲生的时候,给予她最大帮助的人,仍然是她曾一度疏远的母亲。母亲再一次给了她生命。

  当一个女孩子还没有能力应对自己生命中可能出现的种种转折的时候,母亲往往是她的第一个、也是最责无旁贷的导师。但是有多少女儿能够有施艳这样的幸运?有多少母亲能够有施艳妈妈这样的健康的心态和平等的观念呢?

  母亲和女儿同样都需要不断完善自己的心智,都需要一种既定关系之外的眼光:母亲和女儿首先都是独立的和个性化的女人。

  这样的两个女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希望对方生活幸福。

  每个星期四都是我最忙乱的日子,特别是到了下午,在办公室几乎没有坐着的时间。就是在这样的一个下午,大约三点多的时候,我的名字被喊得响彻楼道。我跑着来接电话,我的同事告诉我:“一个大连的小女孩,说必须找到你,有急事。”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的同事们和我一样,在听到这样的“有急事”的电话的时候,就本能地紧张。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真的是一个小女孩,细声细气的:“安顿,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找不到你。你今天是不是特别忙?我都听见别人大声叫你了。”

  我听不出来她“有急事”,自己已经有些着急了。我说:“我真的特别忙,你快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好吗?”

  她说“好、好、好”,然后停顿了一下:“是这样的。我看了你发表在青年报上的一篇口述实录,叫《快乐是我的面具》,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因为……因为你把时间写错了。你说是去年的11月15号,可是那天是星期六,你和齐眉都不用上班……”这次是我真的紧张了,因为“口述实录”的真实就是它存在的第一前提,这样的错误会给读者造成误解,这是不能忽视的。我马上找到原稿,上面的日期赫然是“1997年11月13日”,显然是我们在校对时疏忽了。

  我几乎是迫切地解释给她听,她倒反而安慰我:“没事的,你只要更正一下就行了,不会影响大家喜欢这个版面的,真的没事的。”我还是在道歉,她把话题岔开了:“其实,我找你也不完全是为了这个。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这个小错误的吗?……去年11月15号,我发生了一件事,挺大的,我记了日记,就跟齐眉给你讲的那些差不多,但是不一样的是,帮助我的人是我妈妈,我觉得天下所有的女孩子都需要这种来自妈妈的成长的指导,所以我特别想让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我觉得有些东西是可以大家分享的。而且……可能对别人也会有一些帮助……你有兴趣吗?”

  应该说,我对她所说的内容是非常想了解的。在将近一年以前采访齐眉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有意识地寻找一个母女之间成功沟通的个案,因为我始终相信,母亲和女儿之间的相互理解是完全有可能也有条件实现的。而且,我的亲身经历也使我非常相信,母亲应该也必须成为女儿在成长过程中的导师。但是,我们的困难在于她在大连、我在北京。

  我讲了这个暂时无法解决的困难,并且告诉她,我短时间内不会去大连。她马上说:“没关系,我可以在电话里给你讲,我特别希望你写,我信任你才给你打电话的,你不用担心。”我猜她一定也想到了我的一贯的工作方式,因为以“口述实录”形式发表的所有文字都是经过了面对面采访的。

  “这样吧,我先在电话里给你讲,如果你觉得不行,我们以后再找机会;如果你觉得可以写,你就写吧,不清楚的地方,我可以给你补充。”她还是固执他说服我。

  我们终于约定,在第二天,我在办公室等她的电话。

  1998年10月30日傍晚,我准备好纸和笔,沏好一杯茶,坐在电话机旁边,6:30,电话准时响起来。

  以下,是我在当天晚上尽可能全面、准确的笔录。

  昨天我放下电话才想起来,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先告诉你我的简历吧,我注意到你的采访文章前面都有这么一小段。……我想让你叫我施艳,我妈妈姓施,艳是她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而且,我觉得我的生活到今天还能这么好,都是因为我妈妈的帮助。

  好长时间了,我都想把我和我妈妈之间的事情写出来,可是,我不会写文章,怕写不好。后来我看过你写的一本书,里面写到一个女孩子受到伤害,有一个细节印象特别深,就是她和她妈妈站在马路的两边,一起流眼泪,我就想到了我自己。那天看了齐眉的故事,我终于决定找你,因为我觉得妈妈在女孩子的生活中太重要了。我不是说男孩子成长就不需要母亲,我是想说,对女孩子来说,妈妈这个角色是很特别的。

  安顿,你这么拿着电话听我说,累吗?我把听筒换到另一边,说“不累”。那好吧,我尽量说得紧凑。

  要是按照一般的意义来说,我不算是那种幸福的女孩子,我爸和我妈离婚的时候,我还不到14岁。那时候已经懂事了,但是这些事情当时他们俩谁也没给我解释过,反正他们就是过不到一起去,天天吵架,要不就是我爸不回家。我记得那时候家里不能有三个人,只要是都在家,就不会太平。我不想去评价我爸和我妈的婚姻,他们都有自己的道理。

  离婚的时候,我是跟着我妈,当时是我妈主动要求带着我的,而且,我爸一离婚就离开沈阳到广州去了,我妈说,如果我是个儿子,有可能会让我爸带着,但是我是个女孩子,带到那种地方去,她不放心。

  这么说吧,当时他们俩离婚的时候,我最关心的就是谁要我,明摆着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了,不管他们关系怎么样,从外面看起来我还是有爸爸、有妈妈。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选择。当然,在他们离婚的时候是没有我选择的余地,谁也不问我愿意跟着谁。其实我是不愿意跟着我爸的,我不应该说他的坏话,但是他确实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而且我知道他也根本不想要我。

  我曾经听见过他们讨论关于我的问题。想起来也觉得挺奇怪的,原来他们俩老是吵架,真正准备离婚的时候反而不吵了,分东西、分孩子,都和和气气的。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什么都听见了。我妈说让我爸带我,对我的成长没有好处。我爸说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再婚,我妈说她不在乎,不容易就不再婚,我们母女两个人也能过。我当时就觉得我妈特别了不起,而且她能为了我说出这样的话,至少说明她不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从此以后我就和我妈相依为命。我觉得我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不像别的那些父母离婚的家庭出来的孩子,或者性格孤僻,或者报复心特别强,总之我没有什么人格上的缺陷,这也都是因为我妈。

  我忘了告诉你,我妈就是个工人,两年多以前,她下岗了。现在和别人一起开一个餐厅,生意还挺好的。我妈这人特别要强,她当工人的时候,年年都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我妈跟我说,不管是干什么,都要争取做到最好,工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职业,但是,做一个好工人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每个月拿到手里的那份工资。我妈对我的教育都是这样渗透在很多小的细节里的。本来,我今天一天都在想这些,想给你讲得细致一点儿,但是现在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因为我想说的关于我妈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安顿,你等我一下,我去把我写的日记拿过来。

  办公室的窗户不隔音,窗外喧嚣的车声和人声丝丝缕缕地拥进来,电话那一端也是施艳翻开本子的唏唏嗦嗦的声音。我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尽管我们处在不同的两个城市,但是在心理上并没有这种相距遥远的感觉,跟每一次我面对受访者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且,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彼此不能看到对方的模样和表情,两个人因此都多了几分混合着种种猜想的神秘感觉。

  在这样一个夜幕垂下,无数人部正好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我握着电话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谈一个温暖的、关于母亲和女儿的话题。那种感觉非常奇特,很像是在赴一个特别的约会。

  我还是别给你讲我妈怎么在生活上对我好吧,我觉得大多数爱孩子的妈妈都会那么做的,而且,老让你这么举着电话也太累了。

  我差不多16岁那年,别人给我妈介绍了一个叔叔,现在他成了我的爸爸。自从我爸离开家以后,我妈就什么事情都跟我商量。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说她一方面把我当成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女儿,另一方面也把我当成她最好的朋友和一个最重要的家庭成员。我觉得我妈特别懂得民主和尊重人,虽然她没有上过大学,就是一个开饭馆的个体户,人的素质不是上过什么学决定的,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妈就跟我说了那个叔叔的情况。他是军校的老师,爱人很早就去世了,他比我妈大一些,有一个儿子,已经去国外留学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特别反对我妈和那个叔叔好。我老是想着我爸和我妈离婚时候我妈说过的话,我们两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加上一个陌生的叔叔呢?再说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愿意突然有一个人跟我和我妈一起生活,而且我还得叫他爸爸。我爸走了,我就没有爸爸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非得要再有一个爸爸每天回家,没有这么一个男人,我们的生活也是完整的。现在想这些,我觉得我特别不懂事,我只是为自己想,没有为我妈着想。我认识的朋友当中也有父母离婚的,可能这样家庭的孩子都有一种共同的心理,就是因为离婚失去了父母当中的一个,但是还是不愿意一个不相干的人取代自己原来的父亲或者是母亲这个角色,我也是这样。我跟我妈一起生活很少会想到我爸,可是我妈一说有这个叔叔之后,我马上就想起我爸来了。

  那段时间我特别伤心,我觉得我快要没有家了,这个叔叔一来就会把我妈抢走。而且,别人一问我,这个男的是谁,我怎么说?我说是我后爸?我觉得特别没有面子。

  我反对得特别激烈。中间的过程就不说了吧,我甚至威胁我妈,说如果她要是跟这个叔叔结婚,我就让她从此再也见不到我。真是够混的。

  看得出来,我妈挺喜欢那个叔叔的。还没到冬天,她就开始给他织大围巾,因为他嗓子不好,特别容易感冒,感冒了就不能上课。晚上,我在灯下写作业,我妈在一边织围巾。我就是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样的日子必须再加上一个人?看着她织那条又厚又长的围巾我从心眼里生气。那时候我妈还在工厂上班,每天都是我先回家。结果,有一天我回来之后,就把她已经快要织完的围巾全拆了。我本来打算如果我妈骂我,我就正好可以跟她大吵一架,但是我妈回家看见那些毛线团什么也没说。她把毛线收到柜子里,就开始做饭,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

  去年我妈和这个叔叔结婚以后,我问过她,为什么不跟我发火。我妈说:“让一个已经17岁的孩子接受一个继父已经够难为她了,我再发脾气,不是把孩子往外推吗?”

  我妈为了让我能从心理上接受她再婚,整整用了大约三年的时间。

  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是我离家出走。那也是一个晚上,我妈当时已经在开饭馆了,每天过得没白天没黑夜的,每天都回家特别晚。那个晚上我发现是那个叔叔送她回来的。我就不跟她说话,她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了,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我说为什么我们不能两个人一起好好生活?

  为什么她一定要给我找一个后爸呢?我妈这个人不善言辞,那天大概是她说话很多的一次。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一天一天长大、她一天一天变老,我们都需要有自己的感情寄托,她跟我爸离婚,失去了她的寄托,现在她找到了这个叔叔,认为他对自己非常合适,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寄托,只不过还需要再过几年。她说没有婚姻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如果不是因为迫不得已,没有哪个女人愿意离婚。

  我现在已经特别理解我妈当时的心情了。我妈算是那种非常坚强的女人,也特别能干。但是毕竟是女人,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困难都特别具体。比如每个月都要换一次煤气罐,我家住在三楼,有时候有邻居帮忙,没有人帮忙的时候,我妈只能自己一儿、一点儿把煤气罐挪下楼。回来的时候就更甭提了。原来我爸骑自行车换一次煤气前后用不了一个小时,我妈得用半天的时间。再比如有时候她生病,我上学去了,就没有人照顾她,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次我家楼上新搬来的一家装修,他们砸地板的时候,我家的房顶就唏里哗啦地掉灰,我妈去找他们,人家说那没有办法,反正不能不装修。我妈生气,但是也没有办法,我们就在家具上铺报纸接着掉下来的白灰。那家装修完了,我妈自己调了白色的立邦漆,把房顶重新粉刷了一遍。我站在地上给她递家伙儿,她站在一个人字梯子上、举着胳膊刷,后来有好几天,我妈说她一抬胳膊就疼。可能从一开始上帝造人的时候就有明确的分工,女人干什么、男人干什么,各司其职,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女人再强大也是不完整的。

  但是当时我不理解。我想用离家出走的方式夺回我妈。我跑到了我的同学家。但是我妈不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我住在同学家,第二天早晨还没起床的时候,我妈就找到我了。她一看见我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妈哭,她跟我爸吵架、离婚、她生并下岗都没哭过,但是那天她哭得不能说话,身后站着那个叔叔。在我的同学家,那个叔叔第一次跟我谈话。他告诉我,我妈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妈发现我走了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先给那个叔叔打电话,同时又通过我的一个同学也是邻居找到我们老师家,老师到学校拿了我们所有同学的联系地址,我妈就跟那个叔叔一起照着地址挨家挨户地找我。这件事后来在我们学校特别出名,老师一讲到母爱肯定举我妈这个例子。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逐渐接受那个叔叔的。那天早晨,我妈把我接回家,在厨房给我做早饭,他在我的房间跟我说话。他说,他非常欣赏我妈,虽然我妈没有受过特别正规的教育,但是我妈身上有一种精神,让他觉得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每天都会很有信心。而且,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生命中的第二次选择,可能也就是最后一次选择了,所以他们都非常认真。他说他会对我好,因为我是我妈的一部分。从他那儿,我知道了我妈在跟他认识的时候就首先要求他一定要对我好,这是我妈再婚的首要条件。他说我妈跟他约定,即使结婚,也要等到我高中毕业有了工作。

  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必须交流,有了交流才能有相互之间的理解。我和这个叔叔就是这样。而且,自从我爸和我妈离婚之后,我妈就没有得到过什么关心和爱护。我已经是大孩子了,学校里也有同学在悄悄地谈恋爱,我也明白,我给我妈的爱跟一个男人能够给予她的那种爱情是不一样的。

  去年春节的时候,我妈和这个叔叔结婚了,就在我妈开的那个小饭馆,没有什么仪式。那个叔叔的儿子,就是我现在的哥哥回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说是婚礼,其实特别简单,就是大家一起吃一次饭,我参加过不少各式各样的婚礼,在酒店工作之后更是经历过很多婚宴,但是我妈的婚礼是我最难忘的。我从来没有想过用漂亮或者美丽这样的词汇去形容我的母亲,但是那天我觉得我妈特别美。我觉得她跟那些穿着婚纱的新娘一样漂亮,一样动人,那是一种新生活开始时候的特殊的感觉。

  我的年龄越大,就越是感谢那个叔叔,也就是我现在的爸爸,他给了我妈一份全新的生活。在我妈的婚礼上,我送给他们一样礼物,你能猜出是什么吗?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沉浸在施艳朴实无华的叙述之中,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说:“是围巾。”安顿,你怎么知道的呢?我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送一条特别好的围巾。”电话里突然安静了,我不知道施艳是不是有些泪湿,也不敢问她。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再次啊起。

  是一条我自己织的围巾。我妈从来不知道我会织,都是她回家晚的时候,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织的.估计她快要回来了,我就收起来。那天我妈的手在围巾上摩挲着,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她在使劲忍着眼泪。施艳又开始沉默,这一次我猜不出是为了什么。片刻之后,施艳的声音小了一些。

  安顿,现在我告诉你,在去年的11月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但是我可以保证我绝对不是一个坏女孩儿。你相信吗?

  我怎么可能不相信呢?从三年多以前开始这样的采访,我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各式各样的受访者。我相信人在生活中会有不明智的举动,会有暂时失控所形成的非故意的过失,但是我轻易不会认为一个人就是通常所说的那种所谓坏人,情不得已和本质恶劣原本就不是一个概念埃我说了这些之后,又告诉她,我相信她,我相信一个能把平生编织的第一个作品在母亲的婚礼上送给继父的女孩子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所谓的坏女孩儿。

  施艳想了一会儿,继续讲述。

  谢谢你,这些话我妈也跟我说过,在我犯了几乎让她不能原谅的错误之后,她还是这么跟我说,那个错误也是我自己不能原谅的。

  我是去年年初开始在沈阳的一家酒店实习的,在客房当服务员,我们学的就是这些,实习完了就可以毕业分配我在实习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岁数比我大的男人,是离婚的,在那个酒店包房做生意。我觉得我特别傻。开始,这个人对我很好,而且没对我提出任何要求,我那时候是酒店最小的员工,可能这个人也就是看中我在各方面都没有什么经验吧,好欺负也好骗。

  施艳越讲越艰难。

  真的,我觉得我真的是上当受骗,不是想推卸责任。他对我好,我不知道是因为有其他的目的,我就相信他是真心喜欢我。现在想起来,那些好都是一些小手段,可是当时我就是相信。比如说,我打扫房间的时候,说话嗓子有些哑,他就会让他的秘书给我送一包金嗓子喉宝来;看见我的丝袜上有一个跳线的小洞,他就买一包丝袜给我。特别细心,让我觉得很温暖。我妈在生活上确实很关心我,但是,从那么小,我们家就没有男人,母亲的爱是不能代替父亲的爱的,有了现在的爸爸,他也关心我,但是到底不一样,可能就是因为我的这种心理作用,我对这个人越来越有好感,因为他不仅像是我的男朋友,在他身上,我还能找到一种近似于父亲对女儿的感觉。这个人比我大很多。

  我那时候是要倒班的,有时候就住在酒店的员工宿舍。他慢慢开始约我出去,去别的酒店的咖啡厅之类的地方。每次给我讲他过去的婚姻怎么不幸福,前妻怎么算计他的钱等等,他说他想找一个比他岁数小得多一些的女孩儿,这样的女孩子纯洁,能好好跟他过完后半辈子。我知道他在暗示我什么,但是我也知道,这样一个人,我妈是绝对不会接受的。所以我一直不敢跟我妈说,我在跟这个人恋爱。其实,当时也算不上什么恋爱。我也给他讲我妈,讲我继父,我说,他们都对我特别好,但是,我内心深处总有一个感觉,我妈结婚以后就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她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在她心里的位置就变小了。现在想起来,是我过于敏感了,我妈对我的爱怎么可能改变呢?母亲怎么会因为自己的生活而忽略孩子呢?我和这个人越来越熟悉,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应该对这样的男人设防。有一天我胃疼,没回家。我们是两个人一间宿舍,同屋的女孩儿回家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他来看我。他说帮我揉揉,也许会好的。我没有拒绝。结果,他的手……一直向下……后来,我不想说了。你明白吗?

  施艳没有等待我的回答,兀自说下去。

  就是这么一次,我怀孕了。发现的时候,我去找他,问他怎么办。他居然不承认。他说他从来没有到过我的宿舍,再说,酒店的女员工宿舍怎么会让男人随便进出呢?他说:“真看不出来你这个小姑娘这么小就会血口喷人。你要是要钱我可以帮助你一些,但是你不能讹诈我。”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还那么小,几乎什么都不懂,也没有钱,不敢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医院打胎。我想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打定主意之后,就回了一趟家,我想最后见我妈一面。那天是11月14号。我回家之后我妈和我这个爸爸都特别高兴,问我想吃什么、工作怎么样,为什么连续两个星期没回家,是不是太累了等等。那天我妈亲自下厨房给我做饭。我想假装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我想我装的不像。看着我妈和我爸的样子,我心特别难过,好几次都是差一点儿哭出来。我在饭桌上跟我继父说:“我老是在外面,顾不上我妈,我妈就托付给您了。”我继父觉得很奇怪,问我是不是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我说没有。我妈只是看着我们,不说话。

  那天下午,我爸到学校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妈。我不知道是学校真的有事情需要他去,还是我妈故意把他支走的。我妈问我:“说吧,发生什么事情了,看看妈妈能不能帮你?”我一直觉得,不管你有多大年龄,在母亲面前,永远是小孩子,而且,不管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只要一见到母亲,就什么都瞒不祝我妈话没说完我就哭起来了。那是我长到这么大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你知道吗?我最难过的还不是我自己的这些遭遇,是我妈那种特别深的自责。我妈也哭了,她反复他说一句话:“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了,光顾自己,没有关心你,都是我的不对……”自始至终,我妈没有说一句责备我的话。

  真的,我要是没有我妈,可能现在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天我说完这些之后,我妈擦干了眼泪,说:“明天,我就带你去医院。”我说我不想让我的继父知道,我怕他会看不起我,也因此看不起我妈。我妈说:“我不会告诉他的。咱们俩是最亲的人,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因为这件事伤害你的。”

  第二天,就是11月15号,我妈带我去了医院。那天是星期六,我们去的那家医院不大,只有上午工作半天。一直到我上手术台之前,我妈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从手术室出来,我妈一下就把我搂在怀里。我觉得我妈的胸膛特别暖和,自从我父亲和她离婚之后,我和我妈从来就没有这么亲近过,我已经忘记了我妈抱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而且,我们都是羞于这样的,特别是我妈这种要强的女人,更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感情。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妈离我特别近,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形式上都是这样。我们两个人是一个整体,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妈不是一个有钱的人,虽然她开饭馆的收入还不错,但是,她还是带着我去了医院附近的一个不太贵的饭店,就像那个记者对齐眉那样,我们也是租了一间房,让我休息,我妈给我继父打电话说她到我大姨家去了,因为有些事情,过两天就回来。她一直陪着我。好像很多年了,我和我妈没有这么亲近过,我们睡在一个房间,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儿。

  我问我妈,以后该怎么办,还会不会有人愿意跟我结婚。我妈说:“当然会的。如果他要是计较你曾经被人欺骗。

  他就不是真心喜欢你,妈妈不会同意你跟他结婚的。”我说:“妈,你会看不起我吗?”我妈哭了,说:“你真傻,哪有妈妈看不起自己的女儿呢?再说,这些都是因为我造成的,是我对你不够关心,才让你受到这么大的伤害。女人一生要经历的事情特别多,你不要因此而有什么负担,你要快乐地过好每一天,你开心,妈妈才开心。”

  那段时间应该说是我生命中非常艰难的日子,我妈始终站在我的身边。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而且,到今天为止,我继父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由此,我也知道,其实我妈和我始终是最亲的人。

  我毕业的时候,沈阳不好找工作,正好大连这家酒店在招聘,我妈就鼓励我应聘,我继父说我年龄大小,走这么远不合适,还是在当地工作比较好。我妈说:“没事,我相信我的女儿,她会珍惜她自己的。”

  现在,我就是一个人在大连,每隔一段时间才回一次家,平时跟我妈就是打电话。我一想到我妈说的信任我的话,就觉得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让她失望的话,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我妈和我都没有再提起去年那件事情,而且,现在我也不再难过了。我和齐眉不一样,快乐不是我的面具,我的快乐是从心里发出的,因为我有这么好的妈妈,她在最关键的时候能够给我最大的帮助。我妈也看过齐眉的故事,我们在电话里说过这个,我妈说:“人的一生那么短,快乐应该是最重要的,快乐不能成为一辈子的面具,那样人活着就太痛苦了。我可不希望我的女儿在痛苦中生活。”

  我觉得我继父当年说的话特别对,我妈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她都能解决,能承担,跟她在一起,每天都会觉得非常有信心。她也是这样教育我的,我受我妈的影响特别深,所以,我现在也很快乐。

  和施艳的谈话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我发现不知不觉之中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将近两个小时,窗外的喧嚣已经逐渐平息下来。

  我突然特别想告诉施艳一些我自己成长过程中和我妈妈之间的故事,因为我也和她一样,曾经从我母亲那里获得了非常多的帮助和鼓励,我母亲至今仍然是我所有的文字的第一读者,而我也曾经背着她写下属于我自己的日记,之后终于又全部复述给她听,我曾经在很多场合说过,全世界都不接受我的时候我仍然不会对自己失去信心,因为我知道我妈妈的目光会自始至终停留在我的身上,如果我是在串演一部人生的戏剧,那么我妈妈一定是坚持到最后为我鼓掌的那个人……施艳一直耐心地听我说,仿佛是我在对她进行一次“口述实录”,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在发烧,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这么喜欢表达自己的人,必须说再见的时候,施艳说:“我觉得我们有一天都会做母亲的,我相信咱们都会做得很好,因为咱们都知道应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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