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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头场雪下得好大,空气新鲜得能呛死人。
  长岛公路上出现了铲雪车,铲雪车的尾巴下不断地往路面上喷撒着盐。
  雪仍在不停地下。
  继红的车开得很慢,四个轮胎压在没人走过的初雪上,发出了咋咋的声音。她很喜爱雪景,更爱惜没有被破坏的闪亮的雪花。她望着飘落在车窗上不同形状的小晶体,很想打开车窗抓上一把,把它们贴在脸上,放进嘴里。可是又担心那美丽的晶体会很快融化掉,化成不净的水,融成滴滴的泪。
  继红的眼皮一直是肿的,她变得太易动情,变得十分自怜。一人独处时,来不来就掉下几滴泪。最近她的内心万般复杂。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脆弱,打哪儿来的这么多的泪。想起温州老家也流泪,梦见了父母也弄湿了枕头,回忆起和斯迪文相处的那段日子,她的心伤得比刀割还疼。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流泪最多的时候,还是在思念林姐。
  车子开上了铲过雪的高速公路。她抹了一把泪,抽了一下鼻子,车子在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飞了起来。
  丁国庆告诉继红,今晨她必须赶到机场,去接一个从大陆来的客人。并说,林姐一再嘱咐,接到此人后,一定得把她迅速送到小海湾,不得出任何差错。
  从空路来的客人是个女的,名叫任思红。任何人都不知道她的来历。林姐只吩咐说,客人问起她,就说她外出,几日后才能回来。
  继红准时到了机场。广播里的播音员说,由于天气不好,982次航班误点了。
  继红一个人坐在候机厅里,脑子又像开了锅似地转了起来。她想骗出斯迪文,好好跟她算算账。她认为干掉郝仁不会费很大的劲,调出文件的程序设搞到手,郝仁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亲自出马。她现在更恨斯迪文这个没有头脑的负心人,他撕碎了她的情,她的爱,她的真和她所有的一切。她知道,由于软件没有到手,斯迪文一定会再次充当炮筒,继续骗她。所以,继红随身带了个手提电话,做好准备,先向斯迪文开刀。至于郝仁,他一定逃不掉。
  继红在候机室里坐着,想着,感到头疼得像炸了一样,就站了起来,想去咖啡厅里喝杯咖啡。
  在去咖啡厅的路上,她觉得身后好象多了只眼睛。回头望望,没看到什么可疑迹象。可凭她的直觉和经验,那双眼睛一定存在,而且就离她不远。
  继红喝着咖啡,眼睛溜着门口,余光扫着身后,故意拖延时间。
  喝完了咖啡,她不想马上回候机室,她打算回停车场再去看看汽车周围的情况。突然,扩音器里传出了982次航班在一刻钟内抵达机场的通知。去停车场再返回是来不及了,她决定不管怎么样,先接人要紧。
  中国民航长期租用的是DELTA公司的停机位。从通道里走出来的乘客大都是提着大件行李的中国人。继红不认识要接的客人。因此,她手举一个中文牌子,上面写着“任思红”三个大字。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任思红大声地喊着,朝继红跑来。
  继红帮任思红拿着提包,向着取行李的大厅走去。从接人的通道至大厅的出口,有一段不近的路程。继红带着任思红边走,两眼边窥视着前后。她顾不得听身旁这个带着高度近视镜女人的唠叨。因为她发现,在她们四周,绝不止出现一双眼睛。
  “中国民航就是这副德性.永远没个准谱。全天候飞行,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在安格拉齐一停就是两钟头,说是得等纽约机场跑道上的雪铲干净。等我下来一瞧,哪儿是那么回事儿啊,人家的跑道干干净净,这不是胡说八道嘛!唉,看看人家多现代化,咱们怎么比呀?小姐您说是不是?”任思红一见继红的面,就一个劲儿地抱怨着。
  “对,是。”继红心不在焉地回答。
  “哎,欣欣呢?她答应说来接我的,怎么没来?这人,还老同学呢,见了面,看我怎么跟她发脾气。哎,对了,这纽约的机场怎么这么大呀?我这是头一次出国。您还别说,不出来瞧一瞧,比一比,还真觉着咱北京也差不多了。就说这机场吧,得哪辈子赶上人家呀?我得让欣欣给腾出个地方,好好写它几篇报告文学,好好挖一挖这一东一西的不同。小姐,欣欣是在家等咱们吗?”
  “没有,她外出了。”
  “噢,外出,还是那么忙。她呀,从小就闲不住。我们俩特像,呆着比忙要难受。在国内,外出采访对我来讲也是常事。这趟我要是不来美国,你猜领导上要把我发到哪儿去?你猜猜,小姐?”
  继红摇摇头。
  “南斯拉夫。其实,那地方也挺来劲。写几篇波黑战争的残酷,分析分析各族信仰的由来,评评战争的现状,估测一下东欧的远景,也够过瘤的。南斯拉夫的战火绝不是孤立的,追根溯源能谈到前领导人铁托。要想把铁托论透还真要下点儿功夫,这个人是个硬骨头。五十年代初,他就是不跟斯大林走,华沙条约他也不参加,反而跟欧共体打得倒挺热乎。你别总说他独裁专横,他还真走出一条有特色的道路。至于这场战争跟他的关系有多大,依我看,也绝对小不了。可在战争里死的那些人,总不能都记在他一人的账上。你听说苏联可能要解体吗?”任思红见继红没理她,就扒拉一下继红的胳膊。
  “啊?什么?你说什么?”
  “好家伙,这么大个事你都没听说?看来纽约的人真是不怎么关心政治。这哪儿行,我真怕欣欣变得麻木了。人在这方面的嗅觉可不能不灵敏,不然下面的路你知道怎么走哇?我到美国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这地方多舒心。将来我的志向就是写写东西方的事儿,两头都跑跑。人要是到了那个境界多自由,多方便。今后我要干我自己爱干的事,写我自己要写的文章。”任思红还沉浸在初到美国的激动中,她不住嘴地唠叨着。
  “当心。”继红指了指大门口台阶上的积雪说。
  “真冷,咱们快点儿上车吧!车在哪儿?”
  继红停下来站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身后鱼贯穿梭的旅客。她点上一支烟,背着寒风抽了几口。
  “真漂亮!纽约的雪太美了,真白。对了,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孙继红。”
  “真巧,我也叫红,是任思红。甭问,你也一定是从大陆来的。这带红的名字,全是文革时期的产物。继红,思红,望红,向红……不红不革命嘛!历史真是会嘲弄人。全国山河一片红,打出个红彤彤的世界,看来还真实现了。输出红的理想,还真成功了。不过,它失去了当年的实质,现在就剩个人名了……”
  “走吧,快走,别说了。”继红扔掉香烟,带着任思红快速穿过马路,走进停车场。
  “继红,你知道我现在产生一个什么感受吗?这感受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红色实际上是一种审美,也可以说是一个理想。说白了,它代表着革命。翻天覆地地打碎,解体,溶解,再重新组合。换句话说,它代表着希望、理想,或者解释成信仰也可以。人类可不能离开这个根本。人自生下来,那个说不上来的灵魂就需要这种说不上来的东西。说不上来的东西才迷人,迷到你为它献出一切。说得上来的东西,弄得明白,管保不迷人。别说为它献身,就是多浪费点儿时间都不情愿。继红,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
  “趴下!”继红突然命令她。
  “什么?”
  “不要动,趴在这里,两车之间。”
  “啊?!”
  “十分钟后,我来接你。我的车是红色的。”
  “红,红色,红车?”
  继红没再向她作什么解释,轻松地推着行李车,哼着小曲,向她的轿车走去。
  “趴着,等红车,真逗。这……?”任思红嘀咕着,还真地趴在了冰凉的地上。
  此时的继红神经绷得紧紧的。她看到她那辆红车后面闪过两个身影,身影很快又不见了。她调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继红推着行李车走着,小车的轱辘发出“吱吱”的声响,继红的神经显得更紧张了。她在自己轿车的外围兜了几个圈子,可目光始终没离开自己的车子。
  时间大约过了十分钟,那红车的周围再也没出现人影。她又观察了一下身后,好像那双眼睛也消失了。她不怀疑自己的观察和感觉,但她拿不准自己的判断。她希望是斯迪文在跟踪她,更希望他就是郝仁。可是,她不认为他们有这么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把她劫走。要不是有林姐的嘱托,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下去。
  继红大约又等了五分钟,见情况确实没有什么异常,就飞快地冲向红车,把行李扔进后座就坐上了驾驶位。
  她以最快的速度开到了刚才让任思红趴下的地方。
  继红大吃一惊,任思红不见了。她急忙跳下车,查看她趴着的原地。她顿时明白了,任思红被劫走了。任思红才是今天被劫的对象,地上还留下了她的那副破碎了的眼镜片。
  大西洋的小海湾岸边,留下了两排深深的脚印。丁国庆“咔咔”地踏着刺眼而又光洁的白雪向前走着,他的脚步很重,他的心绪也非常深沉。
  的确,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他得在林姐尚未出狱之前,做好一切林姐委托的工作,得担负起海上船队,陆地接应的指挥重任。还有三义帮内的分裂,他也得做周密的布署。
  他对林姐已夸下了海口,一定要尽快干掉郝仁。但许诺没有实现,他心里感到万分内疚。他痛恨自己判断的错误,低估了郝仁的能力,错过了几次干掉他的大好时机。
  林姐命他在小海湾里坐阵指挥,在她出狱之前,不许离开这里一步。林姐的这一安排他心里很清楚,主要是考虑他个人的安全问题。可他不准备再遵守这一命令,他要亲自出马,除掉三义帮的祸患、他的死敌——郝仁。现在他脑子里涌出了一个新的作战方案,等继红接人回来,先听听她的意见,毕竟这个方案十分冒险。
  丁国庆在小海湾里来回地踱着步子。杰克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白茫茫的小海湾,静得像没了人烟。住在这里的三户人家,现在已看不到了。自林姐被捕的新闻播出后,史密斯的房子已更换了房主。他原打算登报公开出售,被林姐予以制止。目前这幢漂亮别墅已改姓了林。尽管林姐觉得售价相当不合理,可是毕竟他对自己保释出狱忙得不亦乐乎。因此,这笔可以买下比这幢房子大上几倍的数目,林姐也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老詹纳森虽然还没有搬家,可他离开小海湾已成定局。卖岛的手续还在办理,所以,他尚不能离开。林姐除购岛外,现在又得多支出一笔购屋款项。詹纳森的售价倒是不高,甚至他让丁国庆转告林姐,这笔房钱不必一次付清,可分期付款。卖岛的巨款已足够他过个美好安乐的晚年了。他打算等林姐回来,见上她一面再离开。
  最近杰克的情绪也显得相当沉重。它好像感觉出,小海湾里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它变得有点儿沉不住气。对海湾里人渐稀少、空气变冷,很不适应。它常常独自站在岸边,站在山坡上,不声不响地孤行。今天,它似乎看出主人心情的沉重。因此,它寸步不离地跟在丁国庆的身后。
  杰克突然不安起来,它拼命地往后拉丁国庆的裤脚。丁国庆盯着杰克。杰克一边摇动着身体,一边竖起脖子上的厚毛。
  “杰克,什么事?”丁国庆安抚着杰克,侧耳细听。杰克已被丁国庆训练得相当精干,遇事不吠、不狂了。
  丁国庆什么也没有听到。
  杰克见主人没懂它的意思,忍不住了,转身调头向海湾外跑去。它沿着弯弯的小海湾沿岸往前奔。丁国庆把手伸进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摸到枪柄,跟着杰克追了上去。
  他俩一前一后跑出海湾。在很远的地方,丁国庆发现了继红那显眼的红色汽车。
  继红的汽车迎着他俩开了过来。杰克一个飞腾窜越,跳上了车顶。
  继红把车速放慢。
  丁国庆向她打了个手势,叫她停车。
  继红的车停在了海湾外。
  丁国庆跑过去,见到继红就急问:“后面有情况?”
  “没有,绝对没有。”继红说得相当肯定。
  “你看杰克。”
  继红见杰克的前爪不停地抓着车顶和后盖,就说:“大概留下了什么味儿。”
  “接来的人呢?”丁国庆急问。
  继红不说话,打开车门,让杰克跳进汽车里。
  “没接着?”
  杰克跳进车里,鼻子贴在座位上乱闻。
  丁国庆叫继红先开进去,他要沿着车道,看一看在雪上留下的车辙。
  继红的车子开进了小海湾。
  丁国庆沿着她来的方向,走出约一公里,见确实没出现异常情况,才转身慢慢走回小海湾。
  继红没完成接人的任务,心里已是万般焦躁,对杰克不安的吵闹更是不耐烦:“杰克别闹了,我知道有人动过我的车。”继红把狂叫不停的杰克关进了屋里,可杰克还是急躁不停地抓着屋门。
  丁国庆没从正面走进林姐家。他站在屋后的小丘上向远处看了一会,就从后门走了进来。继红把接人及丢人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丁国庆用力把指关节“啪”地一声捏响,胸口一起一伏,眼睛憋得通红。
  “继红,我要冒一次险。”他说。
  “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只要做两件事。”
  “说吧”
  “第一,留守在小海湾。第二,把我打伤。”
  “把你打伤?”继红不解地问。
  “对,然后打电话通知斯迪文。”
  “不行,这绝对不行。”
  “告诉他,交人交软盘。”
  “不,国庆哥,你搞错了。他们不要你,也不要软盘。他们要的是调出秘密文件的密码,要的是那首歌。”
  “歌儿?”
  “一句话说不清,反正你的主意是打错了。国庆哥,你知道吗?你对林姐来说是多么重要,打伤你不是要林姐的命吗?难道你还觉不出她是多么爱你?你的生命就是她的希望啊!”继红激动得哭了。
  丁国庆不说话。
  继红止住哭声。
  两人无言对望。
  杰克又一阵沉闷的叫声,打破了沉默。
  丁国庆打开房门,杰克箭似地飞出去,又冲上了继红的车后箱。
  “国庆哥,杰克也许发现了什么,我看见那几个劫任小姐的人在我的车前车后转悠过。”继红像是刚反应过来。
  “不,不。”丁国庆望着激动不安的杰克。
  “不?”
  “快,快打开后车箱盖!”丁国庆说着,冲到了继红的车旁。
  继红迅速地打开后车箱盖,两人顿时惊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只见一个透明的大塑料口袋,包着牛卵的人头和他的一堆内脏、碎肉。
  郝仁并没因为祝洪运干的这几手好活儿而表扬他,反而对他的作法大发雷霆。
  “用牛卵的命抵鸭血汤的命,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弄死这几个没脑子的蠢东西,干嘛下那么大的功夫?叫怎么说你好哇!”
  “表哥,是你说的,要给下面的兄弟助助志气,长长威风。我才……”
  “可也不能转移大方向啊?损失了一个鸭血汤就够受的了,这又搭上好几个。你……”
  “我……?”
  祝洪运虽说有点儿委屈,但细一想,挨表哥骂也不多,铲平牛卵的确用的功夫不小。这鬼东西,临死前还搭上好几个殉葬的。
  铲平牛卵的计划是出自于郝仁。他非常了解牛卵的脾气,他知道,牛卵干掉鸭血汤后,一定会大摆宴席,为他下面的兄弟庆功。这家伙是个好大喜功、没有头脑、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徒。设宴喝酒他绝不会考虑地点,说不定还有意让郝仁一伙知道,就是要向对方摆摆架,示示威。
  郝仁的猜想果然不错,牛卵庆功设宴的地方就在东百老汇大街上的一家中国餐馆。大中午的他也不避讳个人,明目张胆地在酒馆里猜拳狂饮。
  单把牛卵调出来没费什么劲儿。郝仁命祝洪运写个纸条,找人递在牛卵的手里。纸条上写的字很简单,“按照帮规,处死三弟不公。我想找你单独谈谈。斯迪文。”
  牛卵一看纸条,气得他放下酒杯,单蹦一人儿就上了他的车。出城不远,车子就被截住。十几条汉子上来连捆带塞,一直把他拉到阿六惨死的那个人蛇窟。
  两面焦早已在那里等候。他命手下人用凉水把酒劲儿未过的牛卵弄醒。等他全部醒过来,发现自已被捆绑着,笑笑说:“照规矩也得有个说词。四弟,二哥犯着哪一条?”
  “没哪条。为三哥,也为四爷我图个乐。”
  “好,不仁不义说得明明白白。有种,有种!”
  “来人,入坐!”两面焦此令一下,祝洪运等十几个人一涌而上,两个汉子还端上来一台电油锅,一条电线拖在端锅人的身后,油已翻滚,呛人的油烟忽忽地冒着。他们把锅放到牛卵的面前。
  十几个人围着牛卵和油锅,盘起腿来席地而坐。每人的座位前都摆着一盘放着白盐的碗,碗边放着几把小竹扦。
  “来吧,爱吃椒盐里脊的先下手。”祝洪运喊。
  牛卵不认识祝洪运,可他知道两面焦的凶狠。他想,如再不先动手就晚了,想逃是不可能了,怎么着也得找几个陪绑的。想到这里,他使了个鲤鱼打挺的弹身功,踢翻了油锅.扯断电线,双脚勾住两个想逃命的汉子,用电流在自己的胸膛一击。瞬间,牛卵和那两个人的身体猛颤。另外几个小子想去拉下打颤的兄弟,没成想他们自己也被电流打倒,浑身痉挛地扑倒在牛卵和那两个汉子身上。在强大的电流冲击下,他们颤抖得更欢了。刹那间,一股子呛人的燎头发、烤人皮的臭味灌满了全屋。
  两面焦和祝洪运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他俩吓得谁也不敢再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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