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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布满神灵的乡野



    ——进入拉萨河畔的两条山谷:桑朴和色朴——乡土神,你从何来,
  来做什么——白人白马,旺莫来赞,曲水丹巴次仁,众赞之王赞玛热——
  神灵降临了:我所认识的三位降神者——藏地三界神——远古遗风:西藏
  的神秘属性——咱塘村敬神施鬼的圆满火供——

  在这一章开始的时候,就让我引领读者走向远天远地,远山远水的两条山谷。这两条山谷都位于拉萨河畔。确切地说,后一条山谷位于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的地方。根据我们的常识和我们的经验,沿江河而居是早期人类不约而同的习惯。所以,那里一定很有历史传统。
  让我们一同漫游在这古风漫浸过的原野上。这是一些比较宽阔的宜农耕的谷地。谷地通常呈倾斜状,内高外低。纵向一条夏季山洪冲刷过的干涸的痕迹,或有成片的砂砾地。谷地上有田园,有村庄。它们静静地坐落在一个稳定的地方,一式白墙平顶,格外安详。村旁田边是手植的杨树和柳树,山谷两侧坡地有或密或疏的野生灌木丛。在没有风的晴朗天气里,太阳用它明晃晃的白光照耀,山谷里万籁俱寂,静得可以听见耳中蜂鸣。
  山谷就这样以它天成的和人为的风景有形有色地向我们展开。我们首先选择的是走向桑朴山谷。这是我多次去过的地方,它是与查古村相平行的另一条山谷,两谷之间就隔着在雪天里显现六长寿图案的那座山。桑朴山谷距离拉萨并不很远。从城东南越过拉萨河大桥依山沿河西行,过柳梧乡政府,向南可到查古村,向西,绕过山梁,进入山谷,走到谷底就是。
  这条山谷和村庄因修建于此的桑朴寺而得名。寺名又恰好是“秘密山谷”之意。大约公元十一二世纪时,藏传佛教后弘期发端。印度高僧阿底峡的弟子来白西绕和朗丹西绕两兄弟四处寻找建寺地址。忽然,来白西绕的法器铜盆被一只鹞子叼起飞走。急问去往哪里,回答是“暂时保密”——这条山谷就被称作桑朴:秘密山谷。
  桑朴寺就成为噶当派最早最著名的寺庙了。噶当派今已不复存在,它作为了当今藏传佛教主流教派格鲁派的前身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本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每逢藏历四月的夏季宗教节,拉萨的哲蚌寺、甘丹寺、色拉寺三大寺成百上千的僧众便云集桑朴寺,举行盛大的法事活动。
  桑朴寺现已破败不堪,只修复了少量经殿和护法神殿。寺庙管理人是本寺本地保护神斯赤巴的附体者阿旺甘丹。一九九一年第一次采访他时他六十八岁。是他向我们介绍了这座寺庙和本地保护神的来历,还向我们回顾了当年他神灵附体、代神宣渝的经历和感受。
  当年两位高僧不远千里来藏传教时,由行者阿咋热用大象驮来了甘珠尔经书,朗丹西绕想请阿咋热留下来,充当寺庙的保护神,阿咋热不肯。朗丹西绕心生一计,故作失手地把念珠丢下厕所。藏式厕所很高,下面小房间那样大。阿咋热只好钻进厕所底层,朗丹西绕则趁机关闭了通道。阿咋热是这样被迫做了护法神斯赤巴的。我们看过他的殿堂,果然是一所改装过的厕所。
  狭窄而高的护法神殿四壁,像通常密宗殿一样涂上黑而亮的油漆,其上用金色线条勾出一大片恐怖的形象。泥塑斯赤巴呈凶像,青面涂牙(也许是红色)。头戴神冠,据说那冠应该重三十多斤,阿旺甘丹降神时也戴。阿旺甘丹现在不降神了,每天只念护法神经。他念起经文时声音格外宽宏大量,底气很足,自豪,自信,与他瘦瘦小小的身形很不相称。
  据说斯赤巴威力很大,某年间曾化作神蜂大闹布达拉宫,后被五世达赖喇嘛加持过;他不仅是桑朴地方的保护神,还是远在藏东的察雅地方的保护神。这两座寺庙的创始人为同一个。后来我在察雅县采访时听当地人说,察雅人出门不会翻车;外地人坐察雅的车也不会翻车,因为斯赤巴的保护之功。但是——当地人又说,前不久察雅寺的车也翻啦,这说明斯赤巴虽然威力很大,但坐车人还有个信不信、诚不诚的问题。
  除了斯赤巴,桑朴山谷还有一系列的保护神。所以阿旺甘丹的附体神,依次还有土地神刘鲁赞,这是一位地下神;两位小一些的神:藏冬杰布和达热·这两位又被称作斯赤巴的智慧化身和语言化身。另有一个战争之神扎赞。
  这类地方性的小神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神灵。严格意义上说,它们应该算是厉鬼精灵之类。例如,藏冬杰布和达热就曾是近代藏政府的七品官孜仲。一次他们受命来此颁布某项文告,并得到指示要求小声诵读,但他们过于趾高气扬,居然高声朗读起来。结果,当他们准备上马打道回府时,一大群乌鸦呼啸而来,把他俩掀下马来摔死了。这两个灵魂很不服气,徘徊此地不走,后来就由斯赤巴收伏做了保护神。
  山谷是山脉的皱纹。沿着拉萨河,沿着雅鲁藏布江,沿着西藏所有知名不知名的水流,山脉连绵起伏,像桑朴这样的山谷不计其数。凡有人活动其间,必有一个完整的保护神系统。在我们举目张望的天成的和人为的风景之上,还有一个不可视听的时空。

  此刻且让我们顺流而下,一直行进到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汇合之处——曲水。曲水的色朴山谷离这两条著名的江河略远些。色朴的地方神比桑朴的又多了一些。另外,在涉及西藏的神秘属性和象征符号方面,这条山谷的内容也较为丰富,大约能更多地说明一些我试图说明的问题。
  色朴山谷是比较深长的一条沟。容纳了七个自然村和至少三座寺庙。沿途有些塔状物,依稀听说是供奉某佛某神或某空行母的。路边山坡由下至上用白灰画着梯子,具象的是两竖几横的形状,抽象的则是点、点、点,从山脚一直点到山尖。这是曲水人的特别爱好,也许只有曲水人保持了某种古老的习俗,而这一习俗在其它地方已经消失了。
  通果囊村属猴的多布杰,正好是三十六岁的本命年。他站在他家对面的山崖前,指着白粉画的登天梯,说这梯子是他画的。因为运气欠佳,画了它,“龙达”——运气就能沿梯子上升。为了同样的道理,他那一天还请来僧人在家念经,在石墙上插一面蓝牙边的白色大旗,龙达风马旗,也是祝祷运气上升的意思。
  当地人对白梯子的解释有好几种,关于运气的说法是其中之一;家中死了人也画:超度亡灵升天;再有就是本命年——无论汉人藏人都认为本命年这一年是个不好过的坎。把白梯子画在路边,是为引起路人的注意,不由得念叨几句,灾殃就化解,就如汉人贴帖儿:“天黄地绿,小儿夜哭,君子念念,睡到日出”一样的功用。除了画天梯,我搜集到的有关本命年的防灾措施还有:一、穿最新的或最旧的衣服,引人议论,拿走灾难;二、穿背部缝有“囗”字的黄色绸衣;三、男左女右在肩头缝九眼铁甲片(取自武士铠甲),神鬼不扰;四、在五色幡下特别挂一面象征本人命相的旗子。例如,土命挂黄旗、金命挂白旗等。
  总之,只见曲水人爱画天梯。
  色朴山谷各村庄的命名,据说与对一匹马的寻找事件有关。相传很久很久以前,藏地土地瘠薄。内地皇帝明察此情,收集了地脂装进宝瓶。宝瓶以孔雀翎为羽飞往藏地,准备以一年时光把地脂遍洒雪域藏地。但两三年过去,宝瓶仍未飞返。皇帝就派一骑白人白马前来寻找。接近色朴山谷时,询问当地人是否看到了宝瓶,得到的答复是:“色麦”——没看到;于是这地方就叫色麦了;进入山谷,白马走失。马走失的地方叫“达朗木休”——马跑了;白人找白马,有人告知说,“约”,是肯定的意思,这个村庄就叫作约村;又有人告知说,马从我家门前经过,此地就叫“达朗西卡”——看见马的这一家;走完谷内差不多所有村庄,最后一村就叫“塞”——尽头和完结的意思。直到通果囊村,有人遥指山上,说,白马在那儿——通果囊的意译,就是听到的同时也看到了。
  在通果囊村,六十岁的旺丹和七十岁的盲老人阿旺群培讲述了这个很有名的白人白马的传说。白人名叫却沃青嘎,“白毡释迦”,大约是释迦牟尼的化身。白人在通果囊地方果然看见了远在对面山上的白马时,忽觉脚底扎进一刺。就在他弯腰拔刺的瞬间,他石化定格了。与此同时,对面山上的白马也变为一座雕塑。此前这马已生下四匹小马,今天我们可以遥遥地望见一大四小的马群了。在这面山上,则可看到躬身拔刺的白色石头人。
  他们就这样成为色朴山谷的保护神“域拉”——域,地方;拉,神。不仅是谷内七个村庄的,沟内沟外达嘎乡全乡欢度望果节,都以白人白马作头领。山外江村一带,白人却沃青嘎则成为那地方的掌管冰雹之神。
  那宝瓶也有下落。当年宝瓶飞来时在日贡山(兔子山)那儿被一只兔子压在肚子下面不让走。为长久地占有肥美地脂,兔子呼吁当地所有的土地神和保护神都赶来压在它身上。据说现在那山还是兔子压在宝瓶上的形象。那上面后来建了一座日贡寺——兔子寺。色朴沟的人说,日贡寺一带水利不好但产量高,色朴山谷水源丰富但收成不好,就是因为地脂没能洒到的缘故。白人白马之所以用这种方式永远留在了这里,就是为了作些补偿,保佑色朴人畜平安、庄稼丰收的。
  介绍这些情况的盲老人阿旺群培,在三岁那年因无意中看见母亲分娩致盲。藏族人说法,看妇女生小孩的儿童,易导致塌鼻瞎眼之类残疾——阿旺群培也是这样解释的。
  离开通果囊村,我们又去采访一个掌雹神旺莫朱赞的来历。六十岁的白珍老人可以作为某种意义上的见证者了。她曾祖父在世的某一年,从锡金来了一位朝圣僧人旺莫朱。他翻过喜马拉雅山,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发愿要来朝拜此地的次珠寺、德庆寺和日贡寺。他投宿于白珍曾祖父家时,已朝拜过前二寺。途中他的脚上扎了一根刺,此时已感染化脓,并且可能得了败血症。但他不顾劝阻,执意要去日贡寺。就这样,在翻越巴布拉山时他病死了。他死在了一片草地上,前面是河,后面是山崖。由于他所发之愿强烈而没能实现,他死后的灵魂不愿去投生,他就成为一个暴烈厉鬼,生气发怒时整座山谷冰雹成灾。尤其在夏季。他就成为有名的旺莫朱“赞”,成了当地的“色达”——冰雹主。在他死的地方盖起了一座小小的神殿——“丹康”。人们不得在此唱歌跳舞,大声喧哗,也不能在此砍柴烧炭。他当年借宿的老房子还由白珍家保存着。我们在那儿听说了他的事迹并喝了茶。有意思的是,这位旺莫朱赞只买白珍一家人的帐:如果别的人来丹康煨桑烧烟,他就下冰雹;白珍或她的家人去了就不下。所以即使在分田到户之后,白珍家去山上烧一次烟,村里还给她记一个工。白珍是这个家的家主,早年招赘一夫,后又为其夫娶了一位年轻一些的妻子。像通常这样的家庭一样,这一夫二妻在我看来过得很融洽。按说这位丈夫和另外的妻子所生子女已与白珍家没什么血缘关系了,去烧香还灵吗?村里人说,也灵。看来和西藏人一样,赞也只认房名不计血缘。
  赞是僧人死后所变,形象和丹康也是红色的;杰布是地方工死后所变,形象和丹康是白色的。杰拉是出生神,只对在它管辖的小片范围内出生的人有些或好或坏的影响。小一些的神应该是有来历的,人们多已忘记。
  这一山谷还有一些杰布、杰拉之类的小神名叫曲吉杰布和贡阿。贡阿据说是世界生命之神白哈杰布的一个化身;曲吉杰布则与拉萨的娘日杰布同为一体。娘日杰布又属“鲁”,地下水神……当地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介绍过,说反正我们只管在年节吉日里供奉所有的神,管它来历如何。
  曲水人津津乐道的是藏地著名的“曲水丹巴次仁”的故事。这个故事最早是被廖东凡老师搜集来传之于汉语世界的。我在乡间采集到的与他所讲述的大同小异。
  大约在清朝时期,曲水有一屠夫(或铁匠,或有钱人)丹巴次仁。他一生主供赞玛热唐卡(锦画)。每逢生病,就以牛羊血供奉于唐卡前,包好。但他在最后一次重病期间供奉失效。濒死的丹巴次仁全身披挂,站于房正中,向赞玛热搭弓射箭,正中额头。说,我曲水丹巴次仁决不躺着死!说毕站着死去。他的随从六人马也死去。随后桑耶寺所在地方的人就看见一彪七人马奔突而来(后来也时常看见),直奔桑耶寺乌康,赶走了赞玛热,夺了众赞之王的王位。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赞玛热落荒而走,神威扫地。连寺院举行法会欲降赞玛热神都降不下来,附体者总是丹巴次仁,总是借赞玛热之附体大骂赞玛热。据说后来桑耶寺一高僧(一说为萨迦五祖)识破了他,规劝他何必如此执著,与大家过不去,有何要求都可以商量嘛!
  丹巴次仁其实就提了一个要求:与僧人喝同样的茶,吃同样的粥。桑耶寺就在寺旁为之建了神殿丹康,定时祭以茶粥,丹巴次仁就这样被招安了,赞玛热重归王位。
  ——后来我在桑耶寺验证这一传说时,发现同一人物故事,由于地方不同,感情不同,结果和感觉就是不同。在桑耶人那里,丹巴次仁成了一个十足的捣乱分子,赞玛热的退避是不屑于与他争一时之短长;而且僧人向其丹康布施茶粥时也大不敬。
  桑耶人的这则传说讲,曲水丹巴次仁曾很有权势,被人谋杀后发誓变成厉鬼复仇。他跑到桑耶寺,把赞玛热赶到雅拉香波神山那里,自己管理起乌康(气室)。降神时萨迦五祖的贡嘎仁钦正好在场,发现了附体者并非赞玛热,就以手拄杖抵住下巴作金刚佛模印,使丹巴次仁无法附体降神。一旁有人发现大师作法,贡嘎仁钦解释说,那是假赞玛热。于是众人围追堵截丹巴次仁。丹巴次仁匆忙中变成一条小蛇藏身于大殿前的僧鞋内,被贡嘎仁钦捉获。并说,从此后只能给你吃剩饭、喝剩茶。就在乌康前面建一丹康,人们将吃剩的茶饭都往那儿倒——桑耶人的讲述足够打消曲水人的全部骄傲。“文革”中被毁的寺院建筑纷纷修复,赞玛热的乌康多少倍地扩大了修建得富丽堂皇,但丹巴次仁的丹康据说就没有修复的打算。在他的家乡之外,他显然是入了另册的。
  但是拉萨人现在还常说,曲水人厉害,曲水人惹不起之类,即从曲水丹巴次仁而来。

  既然我们已谈到了藏地特有的赞,也已谈到了众赞之王赞玛热,索性一并把赞玛热的生前身后都作以交代吧。下面这段故事是桑耶寺住持阿旺杰布讲述的。上面有关曲水丹巴次仁的桑耶人说法也大都为他所讲述。
  赞玛热生前曾是里域(今新疆和田一带)的一位王子,但他一心向佛而无意于王位(另一重要说法是出家做了比丘),而广结善缘。一次,一位邻国的公主路过这个国度时被毒蛇咬伤,王子为她吸出了毒汁拯救了公主。下些奸臣得知此事借题发挥,向国王进谗,说王子如何不务正业,迷恋女色等。王子公主再三申辩无效,里域三终于杀死了王子。公主也投河自尽。悲愤难抑的王子发誓死后变成凶神,惩戒进谗者和不明是非的人。
  他的鬼魂如愿以偿地杀死了那些陷害他的人,变成南瞻部洲最为凶残暴烈的厉鬼,即赞神中最有名的“巴瓦本堆”——愤怒七兄弟。这七人是他不同形体和不同功能的化身。没有谁能作为他的对手,他在世界上横行无忌。在印度,他终于见到了密宗大师莲花生即化身为七狼作七声长嗥。莲花生见状知事出有因,便以金刚法使它们变为骑马七贤士。大师问明情由,劝其不要再游荡作恶,遂收伏并加持了他。适逢其时赤松德赞建桑耶寺就带了赞玛热同赴藏地,委任他为藏地十万赞神首领,并安置他掌管桑耶寺乌康(气室),主宰雪域高原黑头百姓的生命之气。
  除此我还考察过各地许多赞神的来历,由此归纳出这类神异生成的普遍规律:其一,由死人灵魂变化而来。藏语称“米西赞恰”——人死成赞。其二,并非一般人,而是具有一定能量的人,如僧(变赞),如王(变杰布)。其三,死因及死前的瞬间意念至为关键。含冤受辱,大仇未报的,死前发恶念;执著于某事,壮志未酬者,死时心存遗憾;怀有各种世俗之念的,例如对于亲情、财产、生命及今生各种未尽事宜的依恋、担忧、思念、向往、歉意诸如此类的情绪,总之凡不能万念俱灭、心平气和地进入死亡之门的人,灵魂就难以进入六道轮回,而变成无家可归的游魂野鬼。在这种情况下,通常的方法是借助法力对之进行超度安置,使亡灵迷途知返,去往该去之处。并非所有这类游魂都可以变成赞,所以最重要的第四点是,要经高僧活佛的加持才最终成其为赞。
  曾有一个时期,我和嘉措都同时热衷于各种神谱的调查,所到之处,问过本村人口数字、牲畜头只的基本情况之后,立即进入神况调查:最大的神是谁,依次排列下来,它们的来历,它们的功用,它们以何种方式显示其存在和影响,谁为之代言,效果如何,你们信不信,各种年龄阶层信的程度差异,凡此等等。就像询问人家家里几口人,老大在做什么,老二去了哪里之类。大多数人极其乐意回答这些问题,漠不关心的也有,个别人怀疑我们的动机何在。愿意说而说不清的占多数。总体感觉是,西藏乡村的神灵世界这枚昨日的太阳在本世纪中期开始走向现代社会之时已开始暗淡,虽然随着近年间的宗教开放而复兴,也不过最后一线光芒而已。
  根据我们对拉萨、山南部分地区采访所形成的印象,把这一带的神灵系统由高及低地整理如下:
  高层次保护神,也即藏传佛教最大的两位护法神班丹拉姆和贡布。据说由于他们是在释迦牟尼在世时宣誓护法的,所以生有三只眼。他们与马头明王、大威德金刚之类众护法不同的是,后者纯属宗教专有,而他们则更多地带有民间性质;他们与乡间诸神最大区别则是,他们是超世间神,不仅对人今生,对来世都有作用。在一些地区的民间信仰中,他们也作为了乡土神。
  稍低些层次的,是“丹玛久尼”——十二丹玛女神,也是藏地护法,有人说她们是班丹拉姆的化身。拉萨近郊色新村的守护神,就是十二丹玛之一,她的小小的神殿丹康就坐落在一棵古树的树权间。由于她自己也是一个外来的神,这个村庄的客人们就格外受欢迎,于是全村一半以上的家庭男主人都是招赘进门的。
  真正属于本土的世间神大约要从“域拉”家乡神算起。当然城拉也可以由上述高位神灵来担任,但我以为当他们被认定为城拉时,就乡土化了。除了色朴沟的白人白马作为家乡神有明晰的形象和来龙去脉之外,我所了解的域拉都是面目不清、来历不明的。唯留一空名而已。
  赞,是一种最切近的神。严谨的人们时常纠正说,赞不是神,神叫“拉”,赞不是拉,赞是赞。也许应该把他界定为半人半鬼、半神半鬼、介于人(灵魂)、鬼、神异之间的精灵为宜,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之“乱神”之列。有一位藏族朋友解释赞时说,赞就是不务正业、专事捣乱的游魂野鬼。确实,人们对赞畏过于敬,所谓敬也不过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敬。供奉赞的人,不会奢想祈求福祉,但求不要带来祸端。例如说,不要加害于我呵,不要下冰雹呵。所以我总想人们干吗要自设牢笼,屈从于一个自树的异己力量呢?尤其傻得可爱的是,在墨竹工卡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庄的赞其禀性是专与本村人作对,而对外来人特别友好。
  杰布应该与赞属于一个层次,但似乎要温和得多。由于温和,也就不被注意,也不具有多大威力。久而久之便被忘怀。扎囊农村有人在房顶上供奉杰布神,问来问去没能得到明确答复:供奉者不知为何要供奉,只说可能有好处吧。
  杰拉即出生神。一座村庄中可以有若干出生神,分片管辖。在某一杰拉管辖范围内出生者,将来无论去往哪里,都应在约定俗成的时日里来此祭杰拉,或有人代祭。但出生神崇拜现象似乎只在山南某些地区存在,拉萨一带则少有发现。但随着社会发展,即使农民也很难固守本土,疏于供奉的情况只能越来越严重。
  家神更小一些,只限于某家族。堆龙德庆县城附近有一个很讲究的丹康,我们向地里做活的打听供奉的是谁,说是谁谁家的家神。因这户人家盖了新房搬走了,就在旧址盖了这座神殿定时供奉,感谢家神往日的护信。看来家神也有故居。
  家神又通常以灶神的形式表现。这大约也反映了传统生活中的民以食为天。灶神同时又属于三界神中的地下神系,所以常以蝎子形象显形。家家户户的锅灶上方都用白粉画蝎子,形象的和抽象的。对于灶神的禁忌较之对上述所有神纸都保存得完整。
  灶神特别喜欢干净,灶火里不得焚烧任何不洁之物,包括头发、骨头之类,并且不得让锅里的汤水溢出,否则家人会长癣,生皮肤病。在堆龙德庆县甲拉乡,每当收割完毕,就把象征着土地妈妈和丰收女神的白石头请回家中,安置在灶台上;每年新打下的粮食,也要先抓上一把供在灶台;来年春再将白石请回田野,把灶台的粮食最先撒在地里。如果烧饭时不小心溢了出来,主妇会连忙说,不是我,是邻居家的茶溢出来啦!如果有新的厨房盖好了,要对灶神说,我们为您盖好了新的宫殿,请您搬去吧!后来我在贡噶县姐德秀镇过藏历年时,初一一大早,就随了主妇穿过街巷去她家老房子里供灶神。她带去了干柴,燃着了火,向火中敬了酒,撒了糌粑,又把各种供品摆放在灶台上。做着这一切时,嘴里不间断地絮叨着感恩戴德的话。
  比灶神更小的,小到属于一己的,是各人生命的主宰,命神。命神所在部位为男右女左地附于肩头,形象为灯。所以西藏人干活从不直接用肩膀,背水背筐的绳索也只从肩斜侧过。忌拍人的肩膀,尤其忌女子拍打男子右肩。在藏东信奉本教的地区,有一位本教著名画师告诉我,人身上的神没有固定住址,像钟表一样走动。也有人认为,命神即灵魂。这些都是一些比较普遍的神,在曲水县江村,还听说一种叫“年果”的神,是黄牛形象,据说它是从大海里出来的。人们没有给它盖丹康,它就住在场院墙角处。它混迹于牛群中,与家牛毛色相同的话,家牛产奶就多,膘情也好。但它有时也伤人,人们就会备好草料把它哄出去。年果可能是一个牲畜神。本村女巫降年果神时,要吃青草。
  形状最小的神,或精灵,据廖东几老师讲,有大拇指般大小,名叫才布让。它们身背五色吉祥彩箭,经它的箭射中的男女,就有婚姻缘分。像爱神么比特。壁画上有。但另一种说法,小孩子哭闹,大人就说,才布让来了!吓他。
  这些都是西藏农村的各种神只。至于牧区,是另一类神的系统。例如山神,帐篷神,路神,我在《藏北游历》中已叙述过。
  藏传佛教居高临下地默许了这些民间神的存在,体现出对于本土文化的兼收并蓄,是一种宽容精神。
  宗教史研究者把这种现象作为佛本融合的范例;
  文化史研究者注意到由此反映出的藏地原始思维在今天的流变;
  从事文化艺术者如我们,则欣赏编织并延续这群人格化了的精怪灵异时所需要的想象力、创造性、艺术思维和灵感。
  无神论者会不以为然:都是无中生有。
  现代气功理论家接过话来说,确实是无中生有。根据早期人类的精神需要,人类在群体的潜意识里培育了它们,使它们渐渐成熟,自成一体,并显现神迹,作用人间。

  以下对于我所认识的几位男女神巫的描述可以继续为现代气功理论家提供研究材料。但我从未试图进行去伪存真之类的剖析。出自西藏本土的这种文化现象所依稀传达出的童年时代的天真纯朴,人类的游戏心理,仍然是有意味的。
  桑朴的阿旺甘丹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位神汉,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他身材瘦小,眼睛也小,而且总是笑得眯起。他的家乡本不在桑朴山谷,是在哲蚌寺附近的一个村庄,从小在哲蚌寺当僧人。他的家族血缘中,就有降神者时常出现。十八岁那年,阿旺甘丹突然异常,斯赤巴附体。于是被请进桑朴寺,做了专职神汉。六十年代前的十一年中,每年在夏季的五月十五日(藏历)、秋季的十月十五日和藏历年的初春时节正式进行三次斯赤巴神灵附体的仪式,回答来自桑朴、查古和德羊等村庄的百姓们的各种提问,预言人事祸福。并时常被邀请到拉萨为大户人家,为藏东察雅来的商人降神做法事。如前所述,斯赤巴同时还是察雅寺和察雅地方的保护神。
  阿旺甘丹对当年的降神感觉记忆犹新,可谓铭心刻骨。谈说间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感情,既有超乎凡人的优越感,又心有余悸。
  降神仪式开始时,先要有八位僧人诵经,吹奏模仿印度大象声音的法号。神灵将附未附时,我浑身疼痛,有时吐血。有两支模仿印度狼狗之声的腿骨号在我耳边吹响时,有人便把这顶三十多斤重的帽子抬来,给我戴上,并使劲系住我的脖颈。我一阵眩晕,眼前请愿之人骤然变得高大,我自己则轻飘飘的仿佛升上天空。随后眼睛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事后听别人说,当时人们询问的话题很广泛。例如,今年有否天灾人祸,种庄稼宜迟宜早,家中病人如何治疗,能否康复,亲人寿命长短之类。斯赤巴就借我之口给予答复,有僧人在旁记录。
  那时我所降的神,不止斯赤巴一位。斯赤巴之后依次要降的,还有土地神刘鲁赞,本地小神藏冬杰布和达热(即那两位藏政府的僧俗官员死后所变)。还有战神之王扎赞。只有战神扎赞降神时与其它神不同,不仅提供咨询,还需给药。如果询问家中病人何时痊愈,我递给他五粒青稞,表示五天可愈;如有外伤,就给些炒焦了的青稞粒和酥油外敷。
  如有提问者需要保密的,就把几种可能写在纸上递过来,我会在可行的、可能的一条上盖个印,不再经过记录者。
  这样,每次降神费时约三小时左右,如果加上摸顶,时间更长。所以当神灵离开时必须立即解下帽子,不然有生命危险。我被抬回房间后仍然长久地昏迷不醒。当知觉开始恢复时,我幻觉到蓝天、白云、高高的山崖和摇曳的绿树了,能感到全身的骨头七零八落都被拆散了。随着神志的逐渐恢复,又感到四散的骨头慢慢合拢起来。
  ……
  阿旺甘丹说他以后不再降神了,首先因为年事已高再也经不起这番折腾;另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神灵恐怕不会附体,或附了体也不灵验了。从前降神者禁忌很多,不得吃猪肉和非宰杀死亡的牛羊肉,身体要保持洁净,降神前要闭修一个月等等。所以不行了。
  在西藏的传统社会里,像阿旺甘丹这样的通灵者已形成了一个特殊职业阶层。这类神职人员不分男女统称为“古扩”,是“附体”的意思。降神行为称“拉培”,神来了;所以古扩也称“拉培念”,降神者。过去降不同的神穿不同的服装,用不同的嗓音和不同的道具,现在一切都有所简化。通常用青稞测算,加持过后还可以食用和使用。这时的青稞就有一个专有神名“恰乃”。若是治病,哈达又往往是最重要的道具,用于吸病。也有的只是借用降神的形式,以藏医藏药治病的。总之,我所见闻的西藏各地的降神者,各有招数,各显神通,无一雷同。但功能不外乎传达神谕、预言祸福、疗治疾病、心理咨询。
  我第一次身临降神现场,就是扎囊阿嘎村央康里的那一次。神汉土登嘉措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不置一词,唯有迷醉神态和超慢动作,也即多姿多彩的降神风格中的一种状态。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去上登嘉措家访问。他正在楼顶平台上用纺车纺毛线。这时他又是一个普通农民了。他不善谈吐,看来为人有些拘谨。他女儿健壮美丽,正在一旁手脚并用地操机织氆氇,还哼唱着歌。他妻子看来并不太欢迎我们的登门拜访,至少不情愿以她丈夫的那种身份被造访,有碍于活佛克珠作陪同,还是给我们倒了茶。这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农民家庭。但在地道藏式风格的吉祥图案装饰的墙壁上,却张贴了几张俗艳的裸臂现代女性,上有“恭喜发财”字样和“周公解梦”:“梦见穿井者,得远信。梦见井沸者,合大富。梦火焰熊熊,见大财,梦火烧山野,大显赫……”他们全家不识汉字,未必知道这些内容。不伦不类中,又多少可以想见某些情境的倒错的和谐。
  曲水的降神者尼玛曲珍的风格与土登嘉措截然相反。在从县、乡、村到家庭层层做好工作之后,我们终于接近了她。尼玛曲珍是一位二十一岁的村姑,细眉细眼细声细气。她在家乡及拉萨一带很有名气,求她看病的人每天络绎不绝。我们进行现场拍摄的那天她降的是念青唐古拉大神的大臣伦布。念青唐古拉本是藏北南缘的一大山脉,被神化后就成了这一山系三百六十位山神之王,同时还是雪域十八位掌雹神的首领。但在英雄格萨尔王的故事中,他又是一位医术法力高超的医生。他的大臣医术次之,通常只承担助手作用,预约看病或初级治疗。尼玛曲珍在特定的日子里,也附体“域拉”家乡神和牲畜之神“年果”,当年果附体时,据说还吃青草。在语言方面,降念青唐古拉时讲藏北方言,降沦布时接近拉萨话,降家乡神使用本地话。
  当有人小声招呼说,开始了!我们连忙打开电瓶灯,打开摄像机,冲进她家侧房。眼前的情景声势把我们吓了一跳:那女子已被又大又厚的神袍包裹,黑色流苏自神帽前缘密密垂挂下来,只隐约可见尖尖下巴。尤其令人心凉肉跳的是她的声音,一个坚定沉着低沉宏亮的声音简直不像发自一位女性的声带,宛如一部共鸣箱。她已不是尼玛曲珍,是伦布附体了——
  巫:(冷笑)哈哈哈哈……想干什么!得到好处不知感恩,得不到时又要抱怨,怎能如此随心所欲!
  尼玛曲珍之父(神谕解释者)垂首低声:我已禀报过,今天他们来拍电视,为向国外进行文化交流,没有恶意。他们保证过今后不会对我家造成危害的。对不起,请原谅。
  巫:(勉强地)那好,就这样吧。(向众人)你们有事吗,不然我走了。
  一女病人:(跪地)我的病总好不了,心跳得厉害,去过好多医院也未治好。
  巫:你起来,把手给我。(诊脉良久)看过西医没有?(看过了。)你的病只求医不成。在太阳升起的东南面,你亲友的一件贵重东西在你手里。由于你不舍得交还,导致生此病。你心脏病较重,气血不足,还有胃病,西医、藏医都无法治。你还是回到家乡,供奉你的出生神,才有效果。不然你可能会得神经官能症。由于吝啬,你得罪了护法神。你要去寺庙做度母仪轨,祭祀天母,再祭祖地方神。如你在十月十五日前做到这些,我会给你吸病,治好你的胃病。你的过错,就是得罪了护法神,要供奉祈祷。至于你手中宝物,应物归原主;如找不到主人,你要想着这主人,在内心里赎罪。你会见到赤烈杰布,杰布神会帮助你。你十月八日或十五日再来,回去供奉好地方神后再去看西医,你的病才会治好。因为你的病由你自己造成,
  (向一把青稞“呸呸”吹气,递给女病人)不要吃多了,每天吃三粒,不要害怕。好了。
  (女病人退下。再次注意到我们)拍电视的领导是藏族吗?
  (德珍走上前去致歉并解释)
  巫:(明显地高兴,格外和蔼)没关系,没有严重妨碍的话,没关系!我们是护法神,去向不明,只要不给家里带来害处,就没关系。你们这是为政府工作嘛!我们跟汉人一起工作,要搞好团结。好了,下一个。
  一康巴人求卦:彭波有人借了我一千元钱,老说要还老不还,请问是我去要,还是等他送回?
  巫:时间长吗?
  求卦者:有四五年了。
  巫:(右手食指拨弄左手掌心的青稞,良久)只有去要,不然不会到手。拿到最好,拿不到也要说清楚。(略停,继续拨弄青稞,又良久)借钱那人,生命有危险,那样更麻烦——朋友总是笑嘻嘻地把你给骗了。还是赶紧去要吧。
  代人求医的一老者:病人在尼木,没能过来,我来替病人求神。
  巫:(冷笑)要是全信,自然得到全信的效果;半信半疑只能得到一半效果。用好木料架桥,自然结实;随便搭一个,当然不牢。过了山忘了山,过了河拆了桥,我们岂能高兴?如是这样,我们再也不管了。那次治他的胆,还吸出了石头,你们又领来人添麻烦,但我们没计较。现在连面也不见,随便托人来,合适吗?
  老者:(诚惶诚恐)病人自己想来,但发烧十几天,又没找到车,不能亲自来,只好托我……
  巫:(不耐烦地)不能超过十天,让他亲自来一趟。他的生命有危险,须好好供奉家神,敬神祈祷要虔诚。要心怀慈悲,与人为善。好了,就这么给他说。
  巫:(发现了我们的向导)来,年纪大的那位过来。让那个白头发的人过来。(向向导献哈达)你上了年纪,头发白了,要好好干政府的工作。你要稳重。以后出了什么事,凡人不知道,我们护法神是知道的。所以要稳重。
  (向众人手中倒酒,自己则以男人才有的动作喝了青稞酒,满意地)我要走了,今天很好。今天是十五日,楼上插了不少经旗。还有人吗?没有我就走了。
  那个康巴人迟疑了片刻,再次上前咨询:我有头牛大概丢了两三个月了,没找到。是黑牦牛。
  巫:(连连点头)是呵,是一头黑牛。
  (又用青稞粒测算半晌)你们去过的那些地方是找不到的。要到太阳升起的东北方向,在一个大帐篷附近,那儿有些水滩、草丛,还有很陡的山。和一群牛在一起。从你们住的方位讲,是在西南方向;从我们这儿看,是东北方。要依次翻过山去找。向去找的方向撒这个(青稞)。今天到此为止。
  随后是念经,收功。收功的动作幅度很大,在椅子上浑身抖动着跳了三次,才疲惫不堪地站起来,慢慢地摘神冠,脱神服,抖开了辫子,换上日常装束——神走了,尼玛曲珍回来了。
  尼玛曲珍轻轻松松地打了酥油茶,把茶一一递到我们手上,接受了我们的电视采访。
  我们想要了解的无非就是她的降神生涯自何时开始,有何渊源,开始时是怎样发生的,降神的自我感觉,治疗效果如何,平时有哪些禁忌等等。
  尼玛曲珍与阿旺甘丹、土登嘉措一样,都出身于降神世家,来自母系血缘遗传。她母亲所在的斯郭家族就有降神传统,不过所降之神都是域拉家乡神。八年前她才显示了附体的迹象。尼玛曲珍父亲介绍说,最初女儿像得了大病,烦躁不安。带她求医,一到医院病就好,离开医院又复发。听到鼓声噪音更烦。后来求到丹增先生,他说,是护法神附体,因为女孩身体洁净,如果让她降念青唐古拉神,对人对己都好。对求医无效者,降神治疗有效,也为自己积了德。于是她就降了唐古拉神。
  尼玛曲珍补充说,开始我不知域拉已经附体,身体很不舒服。不由自主笑出声,或对人说些内心并不想说的刺激话,像疯了一样。心情愉快时想干活,不愉快时不想动,想哭想睡吃多少东西都还想吃。
  至于禁忌,是比较严格的。主要是保持身体和饮食的洁净。稍不注意,降神后就会呕吐或便血。与一般附体者降神时的高度紧张感相同,在神灵降临时,她感到全身经络发胀,周身疼痛,始觉悬空飘浮,最终完全失去知觉。等到神灵离体,才感到全身瘫软。而降神过程中的一切言行,她说她一概不知。
  这个古老的职业使降神者一生站在人和神之间的门坎上,似人非人,似神非神,他们的心灵属于另一个世界。尼玛曲珍对自己的这一身份心情矛盾,她说,在众人聚会时,我感到自己不合群,感到很孤独。但想到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只能以这种方式为别人做些积德的事。例如在本地,一些人的病没能治好,心里很难过;有些治愈了,就感到很高兴。有些人马上要死,求了神以后有所好转,每当此时我就特别高兴。
  似乎已经别无选择了。但假如能够选择的话,她还愿意去做普通人吗?
  在拍她降神这一天,我们在尼玛曲珍家逗留了很久。他们恳切地希望我们帮助他们家的电视机能够接收到节目,但这群拍电视的人鼓捣了半天也没能解决问题。来自几个方向的卫星接收装置都因峰回路转在此地未能奏效。

  至此,我想把乡土神和降神者的话题打住。因为当初我曾如此热心地搜集有关材料,如此恳切地想要一睹神灵降临的情景,但当我在进行这番考察的过程中尤其当我自认为对这一现象从理论到实践都有所认识时,我不能不想到至少不宜把我的真实想法在这本书里写出来。尼玛曲珍,或者是那个附体之神借尼玛曲珍之日曾警告过我们,得到好处不知感恩,得不到时又要抱怨……是有所指的。我要信守诺言。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指出,那便是根据我的考察,西藏地区自远古而生成的神灵世界在今天的失落。
  三层世界和三界神灵的宇宙观,起源于西藏先民极为古老的原始宗教信仰。不仅早于佛教,也早于西藏的本教。我们曾在直贡堤寺惊奇地发现了供奉三界神、为土地聚脂的古老仪式,它至少说明了两点,一是三界神观念源远流长,二是这种观念已为藏传佛教所接受并成为他们宗教仪轨的一个组成部分。
  在充满神灵崇拜的雪域高原,天上、人间、地下,无所不在地充满了神。祭3巳三界神灵的仪式,四季皆有。民居的檐帘由白红蓝三色组成,表示三界神在护佑;从城镇到乡村,从山野到江河,随处可见在风雨中和阳光下飘荡着的经幡。这是对三界神长长远远的供奉:白色象征天上神“拉”,红色象征人间神“赞”,绿色象征地下神“鲁”。
  西藏祭把庆典中规模宏伟的颂歌“谐青”——大歌舞中,有一段“谐本”——领唱者、歌王——描述了他到上中下三界寻找歌库钥匙的经历。

    歌王我走呵走到了天上,
    拜见天神之王拉旺杰钦;
    请求天王赐我歌的钥匙,
    让我打开天上歌库之门。

    歌王我走呵走到了人间,
    拜见赞神之王玉玛杰钦;
    请求赞王赐我歌的钥匙,
    让我打开人间歌库之门。

    歌王我走呵走到了地下,
    拜见鲁神之王祖那仁钦;
    请求龙王赐我歌的钥匙,
    让我打开地下歌库之门。

  歌王得到了天上、人间、地下的歌库钥匙,三界神王还分别派自己的五个女儿与歌王共舞,就形成了谐钦这种歌舞样式。
  三界神观念一定在相当长的一个时代充满了雪域高原的思想时空。但随着社会的演进和佛教的参与,古已有之的神系架构进行过多番调整,尤其经历人们代复一代急功近利的选择,三界神中最先模糊的是天神——相传前吐蕃时期最早的七代王都是天神下凡,死后沿天梯返回天庭,融入蔚蓝色的虚空之中。那之后,历代的王不再上天而埋于大地,天界似乎就不再引人关注,上界之神便由与人更接近些的山神取而代之了。
  山神又名“念”,至少在西藏原始宗教时代就生成了。念神居住在最接近天空的高山之巅,通达着天界和人间。主管雨雪霜苞,与人类的关系更为密切。相传雅鲁藏布江南岸布德功杰雪山,是西藏八大念神之父;雅隆河谷的雅拉香波雪山,是雪域高原十万战神之父,世世代代保护着吐蕃君王及其部族;藏北高原南端的那片冰峰雪岭则是念青唐古拉大神(即尼玛曲珍附体的那个主要神灵)的水晶城堡。从早期本教时代开始,他就是藏北高原乃至藏地重要的保护神。
  马年转冈底斯山,羊年转纳木湖,就是人们对于神山圣湖的定时供奉。
  人间之神据说是赞。
  水神和地下之神称“鲁”,图个方便,译成了“龙”。
  但在今日西藏,天空有飞机飞过,雪山有人攀登,地面汽车奔驰,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种族的人们携着各种现代信息参与着西藏,不再有隐秘角落和未知领域,光天化日,何处不现实。
  神灵就这样迅速地丧失了威力,减弱了光芒,在与强大到不成比例的对手的较量中败下阵来,退守于崇山峻岭穷乡僻壤中,苟延着衰朽的生命。

  与这一神灵世界共生共荣过的某些神秘属性,例如“央”、“培”、“龙达”等无影无形的形而上的存在,也同样地经历了日出日落,在西藏乡间弥漫着余晖。
  拉萨、山南、日喀则一带前后藏农业地区,从春耕到秋收,所进行的一整套祭祀农神的仪式古已有之。粮食丰收,自给自足,本是农业社会的理想。而粮食丰收与否则受制于天,取决于天。古来的农人们只得求助于土地妈妈,渴望在大地母亲可靠的胸怀里得到保护。供奉和献祭就是与神灵进行联系的特殊途径。
  这种供奉和献祭在取悦于土地的同时,也旨在取悦于土地上的生长之物——青稞。
  青稞作为藏族人生存必需的主食,它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围绕着青稞的来历和生命流程,人们创造了一系列的仪式和禁忌。最古老的一则神话记录了青稞的谱系。神话说七粒青稞是从六粒青稞来的。青稞的父祖,曾在草原上像雄雕一样飞翔;青稞的母亲名叫恰吉玛秀恰秀色。神话还告诫人们,六生青稞是神青稞,人们应该效忠神青稞。
  人们在播种和收获着青稞的同时,也播种和收获着青稞的“央”。因此,人和青稞之间是能够并且可以交流的。青稞的生长与丰收,既是取悦于土地女神的结果,也体现了人和青稞之间的密切关联。
  青稞在生长期间,特别是在扬花抽穗后直到成熟收割前的三个月内,是要刻意予以保护的。民间专意为此制定的夏季法通行于前后藏农区。藏历五月初的一天,直贡堤寺上空响起了法号之声。神汉夏瓦嘎布来到堤寺下方的咱塘村,宣布旨在防止冰雹发生的为时三个月的夏季禁令开始。禁令内容包括:不得动刀斧,不得砍柴,不得杀生,不得天葬,不得背着尸体走过田野;在田野上,男子不得赤裸上身,妇女必须包上头巾。甚至不准吵架,不准使用新的红色陶罐……
  却果节,人们背着经书转庄稼地,意在将青稞之央牢固在本村田野。此时村人严禁讲话,见了邻村的人尤其不要讲话,以免青稞之央逸出本村。
  央,这一藏地特有之神秘属性,大约发生于高原人类认识世界之初。它曾几乎无处不在,人,畜,山水木石,一个家庭,一处地方。似灵魂也非灵魂,是与物质存在相对应的一种精神属性。不知从何时起,它才演变为福运之气的专指。朋友克珠说,央是“索朗”——福气、“龙达”——运气之和。
  央和有关央的行为在民间生活中无所不在。家中置有“央岗”——福运箱,箱内装有各种吉祥物。寻常日子里不能打开它。只在特定的“央古”招福日里,更换吉祥物;还要偷偷地从村中富裕人家的牛圈里和田地里抓一把土,放进福运箱里。
  家中卖了牛,牛的央不能卖出,要从牛的头顶、牛角根和鬃毛处取些毛发,放进福运箱。
  央的日子是星期六。这一天须格外谨慎,家中的钱和物拒绝外借,以免自家的央流失。星期六以外的日子里,太阳落山后,不得外借财物。
  田野上从春种到秋收的一切节庆,人们从出生到死亡的各重要环节,都贯穿了有关央的内容。
  小孩出生后第一次出门时要偎桑,用五彩箭和哈达“央古”招福。
  亲人亡故送葬时也要央古招福。
  婚礼上的主要道具和婚礼诵词的大部内容,都是有关央和央古的。
  在长长久久的岁月里,新郎家的父母站在房顶平台上,手舞一条羊腿,告别新娘家送亲的队伍——
  把你的好品质带走吧,把我家的央给留下……
  在神秘属性中,与央有些相像的还有叫做“培”的无形之物,它更接近物质的精华。例如,它存在于青稞酒的第一道酒里;存在于藏历新年在井中、在河里取来的第一桶水里;在雪顿节(酸奶宴会节)演出的第一场藏戏中……
  还有许多象征图案,吉祥八宝,日月同辉,五色经幡……在这个抽象符号的世界里,无须一一破译,所有的神秘性质的注脚,无一例外地都是为了人生美好一些,再美好一些。

  且让我完整地记叙一个这样的村庄——咱塘。以我在那里的见闻经历,代咱塘村人言说他们的超现实,也述说我的感动和感慨。
  它坐落在我们早已熟知的雪绒山谷,通往德中寺、也通往直贡堤寺的上路一侧。
  最初几番过往时,曾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它。后来听一位搭车人、住家在咱塘的穿着僧装的裁缝提到它的名字,同时提起村前经塔是个镇妖之塔,才引起我们的兴趣。
  那一个夏日的夕阳辉煌时分,我们第一次接近了这个村庄,拍摄了转经塔的人和村后山坡的怪兽图案:口衔人尸阔步行走的骆驼。进一步的采访又使我们得知,村前经塔并非为镇此妖所建,是为对面山上一个自然显现的持刀人而建的。当这只不祥的骆驼向直贡堤寺走来时,格萨尔王妃珠牡正在洗头,见状立即将洗头水向怪兽泼去,那怪兽遂定格至今。山脚下已建起一座神殿拉康作为镇兽之宝。
  又一个雪花忽然飘飞的秋日,我们专程造访了这个山村。口碑使这片古朴的土地顿时生动起来,寂然的山野瞬间流光溢彩。还俗僧人多布丹和乡亲们互相提醒,争相诉说,于是由人、神、灵异、鬼怪融会贯通的光怪陆离、古老而新鲜的生活之波荡漾开来。
  咱塘背倚名为“咱”的山,咱山下的平坝叫咱塘。咱塘和咱塘所在的直贡地区,大护法神有两个,一是世界公有之神、骑骡的班丹拉姆化身之一的阿吉曲吉卓玛(本地又叫她为阿布吉、阿吉卓玛等),另一位是三只眼睛的贡布大神。咱塘的地方保护神“域拉”是咱山的尼姑三姐妹。关于尼姑三姐妹的来历及事迹村人已不知其详,只知她们居住于咱山,山顶湖是尼姑三姐妹的牛奶湖。人们说,尼姑三姐妹有“饮不尽的牛奶湖,吃不完的酥油坨”。咱山山脚还有一位白色运茶神。有关他的来历和事迹村人也已不知其详,只知他从东部康定运茶来,从西部阿里运绸缎来,从未见他移动脚步,但可听见他的骡铃叮咚。我估计这一外地人不知何故死于此地,应该是个赞神吧。咱塘的村神是杰布,但咱塘村人说,他不是那类死后不肯往生的灵魂所变,按照村人的神灵观,东西南北中五方位有五位杰布神,咱塘杰布即中间那位杰布下凡。他的丹康神殿原址在现乡长新居厨房门口——说这话时我正好坐在乡长家,村人说,就这儿。有一阵子村里有些人生病,一只雪猪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村中,村人将这些怪异现象加以联想,便请求努巴活佛解惑。经卜算,努巴活佛说,是无家可归的杰布要求住房。村人赶紧在后山建一新丹康安顿了他,并把从前供奉他的雄壮鹿角搬回丹康。从此雪猪就在村中绝迹。
  有乡土神必有传达神谕的降神者。这一通灵的神巫系统在咱塘一直源远流长。村人迄今记忆犹新并津津乐道的是死于一九五七年的那个女巫。她是本村的荣耀。对这类职业村人怀有复杂感情,常有人声称自己是某神灵附体者。针对这一现象,旧地方政府也就常以种种方式鉴别真伪。有一年工卡地方的政府召集全县境内所有神巫,预先把写好“神”和“鬼”字样的纸条裹在糌粑丸内,令大家进入状态后抓取。咱塘女巫抓到的是个“神”字,于是被地方政府正式认可,凯旋,并接受封赏田地一块。
  庄稼黄熟时的一年一度的望果节,是咱塘女巫降临诸神的日子。她不仅是尼姑三姐妹的代言人,还是白色运茶神和白色运茶神的随从神鲁赞的附体者。当白色运茶神降临其身时,是这样一番形象:胯下骑白骡,身穿洁白衣,右手执白鞭,左手擎白旗。当鲁赞降临其身时,女巫又这样描述自己——

    下身是龙体,其上为人身,
    手持红色旗,颈插三角旌,
    坐骑一匹狼,以蛇为僵绳。

  女巫死后,曾有一男一女同时声称自己是女巫的继承者,于是努巴活佛应请来鉴别其真伪。他将加持过具魔力的法绳分别缚于二人中指,各向其背鞭挞一百次。检验结果,男人是真女人是假,因为男人不觉其痛而女人呼痛不止。后来这位神汉于六十年代病故。
  近年间则有前述那女巫的儿子呈现疯癫状。就在神灵欲降未降时,努巴活佛及时为之关闭了神灵进入之门。村人解释说,降神者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要经活佛加持并遵从一定的禁忌,否则对人对己都有危害。至于努巴活佛出于怎样的考虑,村人就不知道了。总之女巫之子现在很正常。
  没有了与神灵传递信息的人,看来咱塘村的生活秩序依旧。村人仍于年节吉日、遇喜庆或遇灾厄时去家乡诸神所在之处烧烧香、熏熏烟、说说话。少了一位交通神灵的环节固然不便,但借助袅袅上升之烟,总可以表明那些众神不问也知的心愿。
  咱塘村人就这样代复一代地与神只、精灵、鬼怪们共生一地,心安理得地置身于它们的保护与压迫中,光彩与阴影中。因而这片无奇不有的老乡土上出现像努巴活佛这样微妙地厕身于僧俗之间、人神之间、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传奇人物,应当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初次见努巴活佛是在那个为灵魂引路的猴年噶举仪式上。见日程中有努巴活佛主持讲经并主持开启灵魂之门,我们拜访他也仅限于请教有关“抛哇”的缘起之类问题。当时他正坐在宽敞的帐篷里,从容不迫地在一根根大红睛纶线上打着结。他跟我们说起他的耳朵,又说起助听器;对于我们所提问题笑而不答,由他身边一位老僧代答。不时有信徒弯腰吐舌钻进帐内,以额头轻触努巴活佛的衣服、腿部和脚。有人则在跟前五体投地磕长头不止。努巴活佛居高临下又不失谦和,得体地停下手中活计,向朝拜他的信徒掌心倒少许浸泡了藏红花的净水,再赐一根经他亲手打了金刚结,再经他亲口吹气加持过了的红绳“松退”。帐内还有一位俗人老太太坐在卡垫上,始终微笑。当时我们并不知她和努巴活佛的关系。临别时,我们每人都得到了打过金刚结的红绳作为护身符。
  当时我们对努巴活佛差不多还是一无所知。尤其不知他特别的法力所在。在那一带活动得久了,有关他的传奇就听得多了。简言之,努巴活佛是直贡堤寺西宫大师的传承体系。六十一岁的努巴活佛在五岁那年从后藏的日喀则被迎请进堤寺。二十岁前受着比较严格的训练,潜心习读经文,二十岁时担任了堤寺名为“嘎拉”的重要职务。他的宗教造诣是有口皆碑的。但不久他就脱离了他既定的生活之轨,改变了他的人生(或者说作为活佛的人生)的方向。他与咱塘村一位姑娘相爱了。这一行为按教规是不被允许的,但他的法力和声望又使寺庙为难。最终,他就保持了目前这种介于僧俗之间的状态,与寺庙若即若离。寺庙有重大活动邀请他前往主持,平时多住咱塘村,或被各地施主请去做法事。庆幸的是咱塘,被认为这是村人的造化和福分。
  努巴活佛的特别法力表现在处理非正常灵魂方面的疑难问题。直贡堤寺引导灵魂的“抛哇”能力在西藏是出了名的;努巴活佛的这一能力在直贡堤寺是最出名的。经他运用法力进行“抛哇”的据说都有明显迹象:死人的头顶正中出现一孔并流出液体;活人头顶正中则发热肿胀,说是有缝隙可插一根细草。
  对于那些死前因有夙愿未偿、因有深仇未报、因有情感牵挂、因有财产之恋诸如此类障碍而死后灵魂盘桓不去惑乱人间者,努巴活佛总有办法超度它们去往该去之处,或进行降服并加持成为当地保护神“赞”。最近有一事说明了这一能力:堤寺山脚有一民妇扎桑死后鬼魂各处游荡,本村多人撞见过她。于是请来努巴活佛做法事。努巴活佛用九木块分别写上扎桑和各处鬼名,诵念厥经后,辨明了作祟鬼名,然后进行了“金赛”仪式。焚烧鬼名时,火中发出异常声响,足见其判断准确。写着扎桑之名的木块是不烧的,努巴活佛特意为她做了法事进行安抚,超度她往生它处。
  至于努巴活佛鉴别真伪降神者的能力,则是直贡堤寺和堤寺影响范围所及地区最具权威的。是他的专利。
  具有同样性质的是,努巴活佛还擅长于主持旨在攘灾拔难、敬神施鬼的“金赛”仪式。在一个偶尔飘飞雪花的初冬日,我们特意从拉萨赶来就是为拍摄这一场面。秋天里那次对咱塘村的造访我们没能见到他,那时他应请去了东部的工布地区,那儿正有一个鬼魂作祟。那次我们虽未能见到他,但得知了他将于藏历九月十九日公历十一月十四日为咱塘村搞“金赛”这一信息。
  再次见到努巴活佛,我们好像不认识他了,他已由白胖变为黑胖;他也好像不认识我们了,因为再也不见他随和的笑容。使我们不再仅从理论上得知一切神佛都有凶善、和平与严厉两种身相。
  当我们驱车赶往咱塘,这一仪式漫长的序幕已进行了四天。在多布丹居家的民房中,他们一手摇铃一手击鼓已念了几天的经。除努巴活佛和多布丹外,还邀请了堤寺一老一少二僧人。当我们不合时宜地想要采访他时他面带温色地抖落着手中一沓子经文,示意我们干扰了他的工作,吓得我们汕讪而退。讨好地为他拍了一张一次成相的照片双手奉上,他也不笑。
  咱塘村的“金赛”仪式一向并无确定的时间和地点,每次可进行三五七天不等。只在灾荒年景、人畜疫病发生时由村人商议操办。上一次是在一九八五年。今年全西藏农区普遍干旱歉收,加之本村一些牲畜得了一种昏头昏脑乱打转转的怪病,村人就集资办了这项活动。
  到达咱塘村的第二天下午,“金赛”正剧开场。场地选在全村最大的一家院落,是村中一位个体开车跑运输的。早有人在这里劈柴,干柴是那种掘自深山多年生的耐烧的灌木弯曲的根部。院坝内也已事先砌好一米见方、两层青砖上覆水泥并已涂黑的祭坛。村人穿梭往来,把仪式所需道具和供品一一搬进。该仪式要求全村四十二户每家来一人,多多益善。在这个下午,在阳光隐没、灰云翻腾的天幕下,村中男女老少散散漫漫陆陆续续走来了。
  正式场合出现的努巴活佛仍是平素装束。绛色僧裙下装,黄色毛衣外罩一件接近咖啡色的便制服。不修边幅,严肃紧张,犹如进入临战状态的指挥官。他手持经书,严格按照经文所示仪轨布置供桌,指点人们把盘装供品从这一桌调整到另一桌。然后指挥助手们用粉线袋弹出复杂的几何图形,把一盏酥油灯置于中心位置。这是严格确定方位。这种认真的态度据说是为了取悦于众神。
  按照东西南北中五方位摆了五张供桌。因中间为祭坛,就在北面并列二桌。色彩按东白、南黄、西红、北蓝、中黑格局,各铺同色桌布、同色多玛(糌粑做的圆锥形供品)、同色经幢和经幡。各置五盏净水碗、一盏酥油灯、一炷藏香。供品是不同的。东面白桌上供黑芝麻、藏药丸、小麦;南面黄桌上供酸奶、大麦和大米,一捆然巴草根;西面红桌上供豌豆、青稞和一种印度植物;北面蓝桌上供干果、人参果、奶渣和砖茶。黑桌上供菜籽、豌豆和青稞酒。
  今天“金赛”仪式所请主宾,是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的五位康珠——仙女、神女、空行母——一五方位、五色彩的五康珠各司其职,但每位女神的职责范围各是什么一般人说不清楚,据说大藏经《丹珠尔》中有所记载。至于所供食品,我们得到的解释是:正像藏族爱吃糌粑、汉族爱吃大米;牧民爱吃肉食一样,在饮食习惯方面,各路神灵也各有嗜好。
  下午四时,铃鼓齐鸣。努巴活佛等四人环绕堆满了劈柴的祭坛四次变换位置诵经。所念经文为某世嘎玛巴活佛所著之《平松措麦居》,圆满火供。大意是:
  东西南北中诸方神女呵,恭请您大驾光临!我们已为您设下丰美盛筵,等候您尽情享用。酷爱肉的请吃肉吧,酷爱血的请饮血吧,酷爱皮的请取皮吧,我们倾其所有毫不吝惜。村里遭遇灾害困难,请您助我们一臂之力。
  多布丹吹响法号。有人把一只三角钢盘放在努巴活佛面前。盘中盛放着用糌粑制作的、浇着红酥油的名叫“林嘎”的鬼。努巴活佛把三棱形的金刚撅置于合起的两掌中间,刃部对准鬼的心脏,缓缓刺去。刺杀毕,再用小藏刀将糌粑鬼切割成小碎片,待烧。林嘎泛指一切鬼魅,象征世间一切灾难。
  一行四人重新环绕祭坛诵经。此时有人用酥油浸泡的布棍引来火种,由努巴活佛亲自点燃。从各供桌依次取来各色经幡投入火中,再以长柄法器铜勺舀起菜籽油浇往火中。待火焰熊熊燃烧之际,努巴活佛把刚才剁碎的林嘎鬼一块块地投入火中焚烧。
  两位助手一刻不停地往火中添柴加油。从东面桌开始,依次将所有供品一一地全部地投入火中。不仅桌面上的,还有大大小小袋装的五谷和菜籽。因为这是全村四十二户人家凑来的,凝聚了每一户、每一人的心愿,有求平安的、免灾的、求病愈的、长寿的、招福招财的等等。通过上升的烟,天界众神获得了食物的同时,也知悉了这些心愿。
  随着烈火的越燃越旺,仪式的高潮到来。一位村中最老迈者,双手捧着最后的黑经幢多玛,站在祭坛跟前,村人手里端着白哈达排列其后。努巴活佛把哈达掷向火堆,村人也把哈达纷纷抛掷于火。此时,特制的一根巨大的木棒被点燃了。这根大木棍是前一天制作好的,用许多截好的小木棍捆绑在主干上,拿浸透了酥油的白布一层层缠裹,经念经加持后就具有了法力。努巴活佛示意人们向火堆聚拢,他手抓糌粑向火把猛掷,使火星散落于人群。据说这火星具有防病功能。
  此刻,我看到灰蒙蒙的天幕下,一大片灰蒙蒙的人丛中,那一双双殷切期待的眼睛。那里有两蓬火光耀动——那是一颗颗历经千秋万岁的灵魂,在过往岁月和未来岁月中永无止期地企盼着的流露,茫然而本质。
  我内心缓缓升起一个意念——我虽非神,但我已知他们的曾经、正在和将要:
  假如我是神,我会使他们如愿以偿。
  仪式结束时,有人散发糌粑团做的“措”,经过五天念经加持,吃了可以防病。
  我们在现场采访了努巴活佛,请他谈谈关于“金赛”。他说,圆满火供是一种宗教仪轨,能祛病消灾,防止村内瘟疫蔓延,能治好牲畜的转头病。做这种火供,必须按照密宗的严格仪轨,做到息、增、怀、伏四业俱全。
  我们拍下了金赛的完整仪轨,就想到自然神崇拜时代的祭把场面是否这样。总而言之,严酷的自然环境、较低的生产水平,造成了对于神力的幻想和依赖。三界神观念较之佛教更为古老和本土化,更深入于雪域大地。原因就在于这类民间神与人的今生,与生产生活关系更为密切。而且含义单纯明了,不需高深理论。祭神仪轨也很简单。
  人去场空,香炉的桑烟仍在弥漫,飘向虚空,向老态龙钟的三界神传达着乡村世世代代的祝愿。虽然神们对这些愿望已经过于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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