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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请吃饭



  世上只有胖子算天才。

  科学家、艺术家、政治、军事家算什么天才呢?勤学苦练,前辈、后台的提携,机会的碰巧,帮闲的吹捧,....大不了是个敏慧的能人。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是句老话,彷佛胖子是「吃」出来的。其实,瘦子想胖,吃甚么都不成;胖子呢?喝水也胖。

  胖子,胖子有什么不好呢?人面前,他总是招人欢喜,老少咸宜,外观和内涵都有益于人,是善良的真身。妇女簇拥著他;孩子爬满全身;甚至婴儿在他胸前也能找到母性的温馨。

  胖子的妩媚和笑靥人所共知,好脾气更增添融洽的诚意。站、坐、吃、睡诸相,无一不令人产惊喜和怜爱。

  一种大自然的奥秘难以理解。男胖子无论大小都比女胖子可亲。女胖子到成熟期,往往只能给人以纯粹的惊讶。可能心理或生理逐日增长的自尊长的自尊和警戒能力形成的气势,令人难以产生友谊的进取心。女胖子要得人好感,要作许多后天的努力,且往往难得潇洒自如。

  抗战时期,广东南雄有一家出名大客栈老板即是个大肥婆。客栈当门设置一座六尺见方柴檀木大炕床,上头铺垫著一块相当尺寸的青石板。清晨至暮昏,如将军坐帐,调度一切。年纪五十开外,重量毛估在四分之一公吨。

  大热天,她只穿著一种很不明确的、蒙昧的、疏透的薄衣。在她面前,男人们少有正眼一瞥的胆量,得来的穿著印象不免模糊。膈肢窝两边分置一具西汉石刻画上常见的「搁牛」,方便丫环为她擦汗、扑粉、藉以疏朗空气。

  她的全身结构以及其中流动著的肌肉和油膏,简直是解剖学之谜。

  她仇视任人观赏。无诚意住宿的人一经发觉,身旁一箩鹅卵石便会雨点般打向敌人。骂出的粗话,连妓院的龟鸨们听来都会脸红。

  这说的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佳人难再得,嗟叹已无益」,当年的盛景,年轻人想必已不知道。

  世界上最胖的胖子,从古到今到底有没有纪录?

  中国的纪录信口开河,作不得准。

  王莽的部将「巨无霸」身长一丈,大十围,轺不能载,三马不能胜,卧则枕鼓,以铁箸食,京师门户不容者,开高大之.....

  对手是汉光武帝的两员大将岑彭和姚期,姚期也有八尺二寸的身高,两方厮杀,混战一埸,想象中是很具气派的。

  不过,也觉得可疑。那时候的尺码标准和现在不一样,若七寸等于现在一尺的话,巨无霸的身高也只有我们今天篮球撰手穆铁柱的水平。至于「卧则枕鼓」,奇特的嗜好而已;「以铁箸食」呢,现在的野营烧烤,铁杆串肉,三岁儿童做得来的玩意,算不得难度高的举动。

  可靠的是现代的真人真事的纪录。

  美国人乔思乃.明诺克,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九日出生于华盛顿本布里奇岛,一九八三年九月十日逝世,活了四十二岁,是个出租车司机。身高六尺一寸,体重一千四百磅,也即是六百三十六公斤,一千二百七十二市斤有馀(健力士大全)。

  这是个大数目了。

  三百五十市斤的老干部张劳民的体重比上不足,比下有馀。中国人眼里,不算个小份量小尺寸。

  他是一九三五年的「一二.九」学生运动的参加者。因为好朋友都是「一二.九」的领袖,跟著热闹了好几年。问他愿不愿意上延安?

  「好(口么)!好(口么)!」便兴致冲冲地到了延安。

  国民党那时候名誉太坏,毛病太多,人见人恨。

  共产党呢?人类社会生活最高境界,没有贫富,人人平等,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真有这么一块地方,这么一些人在那里活著,而且很多人还是去过外国的留学生,心甘情愿地熬苦,这就是延安。

  国民党、日本兵,上百万大军莫奈其何;打不垮,踩不扁,追不散,饿不死。被人像上帝那样崇拜、耶路撒冷那样向往。偷偷流传的照片,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彭德怀这些领袖,都穿著补钉衣裤,做报告、种地、窑洞门口纺棉纱。....

  在鲁迅、巴金、茅盾、夏衍、田汉这些人的影响下,全国的知识青年豁出性命投奔那里。作家,美术家们也以在那里生活为荣,令更多的人热血沸腾。

  毛泽东的风度,一流!「皖南事变」他在延安声讨蒋介石大会上发言的第一句,就博得满场喝采:

  「我『尼阿』他蒋介石的娘!...我『尼阿』他蒋介石的娘!」(湘潭腔,『尼阿』就是『操』的意思。)把一句粗话用在血淋淋的政治报告上,真是雄强无边,儒雅万分,六朝风度之极。

  延安把知识分子、文人艺术人士看得很重;这有两层意思。

  在延安,穷虽穷,日子十足开心,特别适合文人松散自由的脾性。前方传来一个又一个的胜仗;后方的演戏、秧歌、写诗作画、写小说神圣历史使命,天天都泡在高潮之中。

  谁都有机会在会场、剧场、延河边上、球场上、村子里遇上毛泽东、朱德、周恩来。跟我们聊天、扯淡、下棋、吃一顿便饭。...

  另一层意思的重视却令大夥惊惶不安。上层内部的政治斗争,往往会蔓延到基层的每一角落里来。忽然觉得这些文人艺术家都不大靠得住了。怀疑他们对革命到底是「半条心」还是「两条心」?康生的「五忆三查」、「抢救运动」,所有男男女女的五脏六腑里里外外都给翻转了好几遍。

  意志的如此如彼的锻炼,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延安干部个个弄成火眼金睛,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熬出新型的铁了心的斯巴达人。

  张劳民身广体胖,模样喜人,任何红白喜事在他心上总是一掠而过,不留痕迹。不怨尤,不记恨。运动降临,在他头上无从开花结果,不外乎吃吃喝喝的内容,上不得章篇的东西。运动一过,大家少不得还要央求他找吃找喝,麻烦他这样那样....

  看他充满信任的眼睛,微笑的大嘴,摊在椅子上那一身肉,谁也不忍心在他身上造成一点伤疤的了。

  会场同志们干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没人会去关心似睡非睡的这个人。他自在之极,他「神会于渺溟」。有时还对某位激烈的发言点头赞许,诚实地宣布大家他并没有憩睡。生理上某个理智器官作了适当的调度和控制,不在会上发出鼾声来。

  他也发言,善于把对象的严重问题拉扯到毫无痛痒的自己身上来,接著是一些笔记小说里为人疏忽了的精彩动人故事,听得人津津有味而忘乎所以,长而细致,直到主持小组会的组长猛然惊觉而急欲制止的当口,下班的时间到了。

  当然,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逃过劫数的。一位名叫李觉觉的同志没有饶过了他,揭发他到蒙古的一次出差,偷喇嘛庙里上贡的酥油馒头,而让狗群追得裤子都给扯掉了的、严重破坏党的宗教政策的时候。真凭实据、时间地点、证明人确凿,无可逃遁,他脸红了,满头大汗,眼看著周围的人见死不救。

  虽然李觉觉那回酥油馒头吃的最多,自己沉痛地作了自我检查交代,这就无可非议地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揭发者。

  事后毛泽东听到这件事,哈哈大笑,连康生也陪著笑了好几分钟。毛说:

  「张老闷儿那个胖子嘛!(湘潭话把张劳民读成可爱的张老闷儿)你们找他麻烦干子么?吃点酥油馒头,偷偷进行破除迷信工作嘛!应该表扬!」

  毛主席御赐张劳民为「张老闷儿」(从此张老闷儿的名气大大开张),这是一;请张老闷儿到杨家岭枣园窑洞吃了一顿便饭,这是二。逢凶化吉。李觉觉不是个东西!有人看见他一个人在宝塔山上走来走去,据说在做诗,要跟歪风邪气斗争到底。李觉觉酝酿诗情的当口,张老闷儿正走向枣园毛泽东家里吃饭的路上。

  看看来到枣园毛家门口,警卫连指导员迎了上来。

  「主席在等你。」

  院子里就毛泽东一人,正坐在矮板凳上看书,见到张老闷儿便站起身来和他打招呼。

  张老闷儿笑眯眯向毛泽东行了个军礼,然后上前握手。

  「欢迎!欢迎!张老闷儿同志!」

  指导员添来一杯茶放在石桌子上,忍住笑退了出去。

  「好久不见了。每次开会,我都在会场找找,看你坐在哪排。你到哪里去了?」

  「跟几个同志下乡搜集民歌,去了绥德、延川、店头、盐池、新宁,嗯,还有米脂、吴堡、延长,...好几个地区,...八个多月。....」

  「怪不得!成绩怎么样?」

  「记了好几千首民歌,还要整理,....」

  「质量?」

  「精彩!思想性很高,不过部份有些『黄』。」

  「是精彩嘛!老闷儿,『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嘛!诗三百篇里头不『黄』?什么『黄』不『黄』?爱情嘛!人民在封建社会里敢爱、敢恨!『黄』什么?--喔!江青来了,喂!弄什么菜请我们的客人哪?」

  张老闷站起来招呼。

  「哈!劳民!好久不见,怎么越来越胖?老乡喂你什么了?李纳在幼儿园,要不,见到你可高兴啦!」江青选了个石凳坐下了,搭著一只腿,双手抱住膝头,歪著脑袋:「听说你们这次的收获不错?.....」

  老闷儿心里想,这娘儿皮肤真白,狗日的延安那么厉害的太阳也晒不黑她。

  毛泽东说:「....要先从这里头学进去。民歌是文学的『源』,不是『流』,学进去才谈得上取舍,学习和研究....。」

  「...辣椒、大蒜炒肉丝,豆腐乾烧大葱,豆腐酸辣汤,凉拌茄子....喔!还有油渣辣椒炒豆豉苦瓜...馒头,小米粥...劳民,我问你,你一顿吃几碗?」

  「那,那,那要看碗的大小了。我,我这人一般说来是不吃饱的,时间不够呀!尤其是下乡,在老乡家里,我总得约束自己嘛!吃多了,吓了他们!」老闷儿没说完,毛泽东笑不可仰。江清也一边笑著一边到厨房去了--

  「你跟主席慢慢谈,我到厨房看他们饭做成怎么样了。....」

  江青走了,毛泽东轻轻地对老闷儿说:

  「胖子呀!我告诉你个秘密,我一点也不喜欢白话诗。我不读,每读必失望,我坚决的不读--当然,我不公开反对。我有阅读的自由,我不读白话诗。....」

  开饭,简直是一场杂技表演,两个旁边打点的炊事员看得目瞪口呆。江青心里笑得直发颤,口中却是不停地关照:

  「劳民,你可是一点也不要客气!」

  毛泽东吃完饮静悄悄地放下筷子,点著了香烟。他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都见识过,他怜爱万里奔赴于他的这个胖子部下,他耳闻过胖子为人的厚道且欣赏他面对食事的解衣磅礴的风度。

  「你把那个豆腐乾和辣椒都赶到碗里去吧!」毛泽东说。

  「好!好!」老闷儿说。

  饭吃完,月亮上来了,映得眼前清亮。四周秋虫唧唧。

  毛泽东问老闷儿抽不抽烟?

  「我弄几根给大夥抽罢!」于是取了大半盒放在上衣口袋里:「他们都知道主席今晚请我吃饭。」

  冷了一下场。

  「老闷儿,我想请你办一件事。快过年了,你看,我们延安办一个民间年画窗花剪纸的展览好不好?找两个同志跟你去一趟,再到各处跑跑,看看能不能收集一些东西回来?」

  「主席,我看这太好了,不过,我还在参加学习,大夥正给我提意见咧!是不是等运动过了再去!」

  「管他娘的意见!明天收拾一天,后天出发。等我来替你向周扬请假!」

  回去的路上,月亮这么好,他看周围没有人,走著走著,想起刚才的江青,又想起在葭县听来的民歌,一路便轻轻唱将起来:

  山西沁源县,

  百十里便是李家庄,

  有一个贵姐女,

  生得好人样。

  生得本不赖,

  十人九个爱,

  苗格条条身子,

  生得个好人材。

  贵姐儿好风流,

  梳上个麻花头,

  两边又戴白卡卡,

  又把毛髻留。

  ......

  弄里弄董!弄里弄东!里弄里个里的冬.....。

  是了,带两个人下去,带谁呢?谁愿跟我一起下去呢?又是几个月,都有屋里老小的....对了,李觉觉吧!还有郑江,勤快、身体好、年纪小。.....

  进北京城以后,胖子张劳民诨号张闷儿偕夫人胡满堂住进了东城的一个杂院里。

  为什么不像别的老干部住进新盖的楼房呢?他说他不喜欢。只喜欢四合院,沾点泥土气。

  这杂院原是个什么王爷府,解放后,三进院子一口气吞进五十几家中小干部。

  张老闷夫妇级别摆在那里,得到机关事务管理局照顾,住进五大间北房外加两间兼做厨房和储藏室的东西厢房。很可以的了。

  夫人胡满堂为什么取了个男人的名字?只因为她哥没满月就死了,生下她,她爹见白白的名字丢掉可惜,就安在她头上,她以前小,不懂事;长大觉得这名字其实也不讨厌,就沿用上了。

  她爹是个箍桶匠,外号「胡凑合」。照规矩,箍桶的木料很讲究,边材是边材,心材是心材,有个统一,见水才均称,不七拧八歪的。他不,逮住什么用什么。左看看,右看看,刨上几刨,全用铁圈给箍上了。用上十年八年也不见别人来找麻烦退钱的。

  他说,井里的吊桶,要的就是这杂木的劲,经得起摔碰。齐整的木材,一撞就完。

  街坊背后开他玩笑;有一次从他那儿买口桶回家一看,竟然一片是屋瓦片箍的。扯蛋!哪有这事?

  凡事都凑合著使,所以人缘好。

  老婆是个麻子养到三十多岁还没人要。胡凑合那时也三十几了,拍拍胸脯说:

  「没人来,我来吧!」花不了几个钱就娶上门了。

  凑合大爷像是拣了个宝。这麻子老婆了得。揍合大爷不出一个月光景,里里外外都光鲜十分。穿的、吃的、住的、用的,连迈步出门的劲头,一切都起了变化。更得意的是,麻子婆娘给生了个又白又嫩的标致女儿。

  村里别的男人眼都瞪大了:「这可真想不到!」

  女儿长大读完小学又读中学,闹了个毕业第一。运气好给选进了大学。再后,不见了!

  爹妈愁了近十年,渐渐来了信,说是在延安入了共产党。

  及到女儿进城做了首长夫人,还是那么油黑的头发,鲜嫩的颈脖子和脸蛋,鼻梁架著副细金丝边眼镜。

  村子里当年那帮没眼光、没瞻量的青壮汉子现在都龙锺不堪。聚在谷仓大院墙根晒太阳,论起胡凑合大爷的运气的时候,都唏□不堪,发出深刻的感叹:

  「我这狗日的!当初怎没想到,他妈的!麻子原是不遗传的嘛!」

  张老闷和胡满堂也都晋四十的人了。

  满堂的脾气跟她爹几乎是一模一样,找的丈夫换了别人是没胆子要的。

  不到九十市斤的女人混上个三百五十多市斤的男人。

  胖子张老闷儿跟丈人丈母娘见面那回,差点没把两老人家吓昏过去。要是事先打个招呼就好。

  娘儿俩私底下谈心的时候,她妈说:

  「孩子,你摸,我现在心口还扑腾、扑腾真跳--你,你到底怎么落在他手上的?」

  「你以为他是山大王呀!他以前是我的大学同学!」女儿生气了。(未完,待续)摘自【明报月刊】1992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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