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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否定之否定,认识再认识




  上回提要:大胖子张劳民,甚得毛泽东的钟爱,曾被毛泽东
       邀请到杨家岭枣园窑洞里吃一顿便饭,更被委派
       延安举办民间年画、窗花剪纸展览。毛泽东并御
       赐他为「张老闷儿」称号,从此「张老闷儿」的
       名气大大开张。解放后,张老闷儿偕同夫人住进
       北京东城的一所四合院,拥有五大间北房外加两
       间兼做厨房和储藏室的东西厢房。

   这一回:张老闷儿四九年跟随解放军进城,他当了文化部
       局长,去接管艺术学院和演出单位;他的妻子胡
       满堂则去做解放出名的八大胡同的妓女的工作...

  在延安,后来到张家口,当年在北京呆过的人碰在一起,提起马上要进北京城时,就要说许多话。

  明明赶不上份的年青人,老爱充内行,京剧迷,开口闭口就是余三胜、张二奎、程长庚,「谭叫天、杨小楼以后,余叔岩之外,『就没法听下去了』....。」

  「哥儿们,我说,」另一人接著:「一进城,放下背包,第一件事,上前门外门框胡同爆肚杨铺子里一坐,『食芯儿』、『撤旦』、『磨菇』、『肚仁』、『葫芦儿』、『肚板儿』,看咱们一碗一碗地来,不关门不散;第二天全聚德烤鸭,先来『椒盐珍肝』、『芹菜炒鸭肠』、『芥茉鸭掌』,重加芥茉;再上全鸭....第三天沙锅居,九转回肠....。」

  第三个:「除一个地方哪儿都不去,咱上天桥。『万人迷』的笑话,巩成利、『大狗熊』孙宝才的只簧,『大兵黄』的骂街,『大金牙』焦金池的洋片,韩秉谦的戏法,魏喜奎的大鼓....喔!还有『飞飞飞』的杂耍,宝三的跤场....。」

  第四个:「书!没别的。琉璃厂....。」

  有的打算上燕京、清华和沙滩北大红楼母校看看。

  说归说,真进了北京,给甩进热锅里一样,专一说好上哪儿去的心情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人民政府工作烦,要的人多,大家高高兴兴,□□腾腾地穿起了军服,一脸严肃的样子,到国民党各衙门机构去执行军管。不管原来干哪一行,会不会?有劲头就行。各各挺直了腰杆昂首阔步走进大门,由不得那帮留守人员不怕!

  就说解放军入城式的那份热闹,前门大街人山人海,像泡在鞭炮、锣鼓、唢呐浓滚汤里一样。洋广杂货大小老板跟烤白薯、卖硬面饽饽的小摊贩把身分丢在脑后,不嫌脏,不怕累,几十万人完全像一母所生地嚷著叫著,热泪满脸,倒是裂开大嘴巴笑著,叫得整条前门大街的嗓门都沙了。

  国民党的那些不知哪儿钻出来的散兵游勇,也夹在人群里,又是青天白日帽徽,又是领章肩章和符号,也那么动感情的喊著「共产党万岁!」

  懂事的老头子捅捅他的膈肢窝:

  「臭小子!你不要命了?还不赶快回家把军服脱了!」

  「喔喝!我他妈的....!」大梦初醒,撒腿往回就跑。

  人的习惯,人的规矩、风气,还没等共产党来推,就自己动了。那时,还没有学会恐惧,是真心诚意的声势,天真无邪的信任和拥护。狂热的纯洁,在全国家家户户的每一个心里荡漾。

  好人说:「我的天!我等了你那么久!」

  坏人的妻子对丈夫说:「认错去吧!他们会饶了你的....。」

  张老闷儿跟夫人胡满堂搬进中院几分钟,院子里并不如何之哄动。大夥儿只彷佛听说来了个「局长」级的人物。万万想不到的,这位「局长」是如此这般的「大」,而「局长」夫人又是如此这般的「小」。

  当然对这一家新邻居还没有达到公然浏览的程度,于是各家各户的男女长幼只能从门缝或隔著竹廉子暗暗窥探。

  在胆子上有点地位的吴大妈,甚至藉著上院子水龙头那里涮茶壶的时候,伸长脖子向北屋狠狠瞧过几眼;可惜也没摸到什么底细。回屋时对平时就谨慎到家的丈夫,邮局老职员吴开发说:

  「哼!不善!」

  一点钟,两点钟过去了,人仍然不见出来。

  就这样熬到晚上。

  半夜时候,旧王府三晋大院五十多家人家全给一种连续的巨响闹醒了--

  「喂!怎么一回事?」

  「是呀!我也说是怎么一回事?」

  跟著,在一个什么部里保卫处工作的年轻人郑振奋顺手提了把铁锹第一个冲到院子,跟在后面的是北新桥派出所当股长的年青人何有福,手里也抓了一把小锅铲。

  人越聚越多,前后院的成年人都陆续涌到。

  声音来自北屋已经毫无疑义,不明的是,这响声属于敌情性质?还是科研性质?呼叫,谋杀?缺乏行为内容和情感符号;科研呢?音响延续的多变性,不像是机械循环节奏,于是,甚至有人怀疑有没有可能是人在睡觉打呼?

  当然是张劳民在打呼。

  屋外的人群反而惊醒了屋里,胡满堂裹著件老军棉袄出来道歉,说是第一晚就惊动了大家各位,十分对不起,请包涵,请原谅,要马上想办法补救。人渐渐散去,有人一边走、一边沉重地叹气:

  「可怜小媳妇,这一辈子怎么过来的?」

  半宵无话。

  第二天天麻麻亮,起早的老头们三三五五在院子里练太极拳。

  「老太爷起得早!练拳啦!我是新搬来的,小姓张,张劳民,是个干部。今后少不了要麻烦大夥儿啦!」

  被称老大爷的姓许,是就近杂货铺的掌柜,回头一看,说吓倒没吓著,亏得昨天门缝里垫了个底,只喘了一口大气,顺带地「呵」了一声;

  「同志!您也起得早啊!您别客气,新搬来,有甚么不方便,缺什么,说一声,上家随便取来用。今后大伙都是一家人啦!啊!小姓许,许进宝,吓!这名字几十年前老辈人起的,难听,旧思想,...」

  「老人家别在意,我想打听一下,咱们中院的厕所在哪!『倒盆』是不是也在那儿?」

  「哪!哪!靠南往里拐就是,可惜就是一个,男女通用,不方便得很,尤其早上,大伙都往那赶。这会儿您别去,刚好进入,这人叫刘法全,旧书铺的老伙计,闹痔疮,没半个钟头出不来。我看,您出大门上公厕去吧!闻味止步,保险没错。」

  「好!谢谢啦!」张老闷三步做两步走,穿前院,出大门,向红太阳升起的东方奔去。嗯!槐树!是这儿哪!味道正。

  男公共厕所一字畅开,八口眼;女公共厕所几口眼,张老闷永不知道。

  公厕里这么早已经蹲了五位街坊,来不及细瞧,倒是老、小、农、工、兵、学、商都齐了。中间偏西幸好还有三口眼,张老闷儿一脚跨在当中,左右各留一眼,正好安排蹲下去的尺码。

  早先就位的这五个街坊,原来正笑声喧哗,猛见闯进这么一位巨汉,连叫一声妈的机会都来不及,给噎住了。沉默,一种北京人特有的冷场。

  在这里请容许我稍微地介绍一下真正的北京人是个什么特殊材料造成的,如何善于沉默的前因后果。

  北京历史十分悠久,不是吓你,它是人类祖先「北京人」发祥之地,上溯七十万年至四十万年。它曾经是金、元、明、清几朝的首都。意大利的马可波罗的《马可波罗游记》一书中提到的「汗八里」(就是今天的北京)如何如何之了不起,竟然没有人相信,说他是「吹牛皮大王」,还没能得到亲戚朋友的原谅,他说:「哪里是吹牛皮啊!我写的,连一半的了不起也没有说到!」金代一百一十八年,元代将近一百年,明代二百四五十年,清代二百六十几年,加在一起有七百多年历史。三十年算一代,北京人在北京泡了二十多代人。

  稍有历史眼光的人都会明白,三朝的异族和一朝的本族的统治者,切割老百姓的手段都是顶儿拔尖的。剥皮、抽筋、打草、抽肠、凌迟、洗刷(拿铁扫刷剔皮肉,到透见内脏罢手)....罪人的妻女送去军营、教坊当妓女....至于杖刑、打屁股、剥指甲、充军,一刀斫了脑袋就值不得什么胆战心惊的事了。

  一个地方一旦成为首都,就存在百姓极敏感的痛苦和恐惧的条件。自然,也有运气浸润和享受到优于其他城市的经济、文化艺术的繁华成果。一种悬崖边沿式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礼貌、聪明、机警、佻皮、韧性、好口才,加上可怕的一言不发,眉目传情。代代积累,形成了北京人的特徵;也颇让历来的君王不安。

  好!现在我接著介绍公厕里正在进展的情况。

  在座的街坊,有两个早该起身回家的,也彷佛心事重重地蹲著一动不动。他们既不嘻皮笑脸,也不东张西望,那种一声不出的专注虔诚,十足令人感动。

  大伙很少有机会见识即将来临的场面,所以他们运用耳朵在耐心守候。《生物机能学》第十三章第五页倒数第七行起谈到这样的现场反映:

  「当动物处在极度紧张和集中的情绪状况下,其某个感观功能在特定环境中受到限制时(如障碍物、黑夜、某种特殊气体、或巨大音响....),其另一器官即能承担或代替原有器官发挥功能,大脑皮层的抑制作用转而成为集中扫描作用....」

  张老闷儿已经站稳,开始咳嗽清嗓,解皮腰带,卫生裤带,底裤带....他心里明白跟前的鸦雀无声有如战场上敌我双方静默的各怀鬼胎,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面嘛!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又窜进一位街坊。眼见张老闷儿左右还有两个空缺却插不进身,急了:

  「喂!我说胖大爷!您瞧您这盘棋这么个摆法,您让我这颗棋子怎么下?」

  张老闷儿还没来得及答话,左右等热闹听的街坊眼看就要给耽误了,齐齐地嚷起来:

  「--你这不是存心给胖大爷做难是不是?有本事冲胖大爷挤呀!不是还有两口眼吗?来呀!挤呀!上呀!」说完还笑。

  那人二话没说,系好裤带跑了。

  第二天清早,张老闷儿四点半起床上了一趟中院厕所。完事之后,回屋钻进被窝再补足两个钟头的觉。补觉的当口,院子里又哄得什么似的。

  五点钟,那位长痔疮的刘法全一跨进厕所就叫了起来:

  「喝!这,这,这是哪些人干的缺德事?都漫出来了!」回到院子还说「瞧瞧去!拉出这幅规模景象!」

  起早的大夥真的轮流进去出来都说:「可了不得!真不像人干的!冲都冲不下!」皇城根摆测字摊的贺新哉看过也赞了一声:「真神人也!」

  派出所的何有福最后赶到,他比别人呆多了一分钟,沉重地对大家宣布:「从『量』的角度来看,远远超过八个人的可能性,但是,我们不能受表面现象迷惑!透过现象看本质,物证显示了色素的一致性;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这是一人所为,而非集体所为。迹象不是不可以找到的,本院从未出现类似事件,偏巧在昨天新迁入一家户口之后发生,这是一个什么问题呢?新迁入男性的外貌和体重,跟遗留下的罪证,存在著合符逻辑的不可推脱的联系。.....」

  又是胡满堂跑出来向大家陪礼道歉:

  「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之至。我马上去打扫乾净。各位也都看见,他不是故意要破坏卫生守则的。他天生这副体形,有很不便的地方。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也不能每天都这样骚扰各位。我马上到部里去请总务处帮忙,一定很快得到妥善解决,不再麻烦各位。请原谅!请原谅!....」

  大夥还有什么话说呢?局长夫人态度温和又诚恳。个子那个么小,那么委曲,总得体谅她的困难才好....。

  张老闷儿一觉醒来,根本不知道世界出现的变化。胡满堂给煮了碗挂面,又烤上一盘馒头片,吃了,只等著车子来接他。

  说起车子,又还有另外一段「古」。

  刚进城,临时分配不到房子。部里局长级的的干部和家属全住在南河沿客栈里。

  「住」不打紧,「行」可就出了问题。

  张老闷儿谈不上骑自行车。三轮车,没一个有胆敢拉三百多斤的胖子。也不能说一个都没有,一个年轻快乐的三辆车工人说是要试试,张它闷儿还没坐上几步,胶皮圈「砰」地一声炸了,连车□□也压成了腰子形,真是抱歉加对不住,陪了修理费加一天补贴,那年青三轮工,哈哈一笑,接过钱来,拖著破车走了。

  有一种马拉大皮车原也在考虑之列。大夥儿不同意。坐著太招眼,惹通街笑话;照张老闷儿说,这原是可以不妨试试的,大夥儿坚决不许,提到一些党的干部的威信问题,这才减弱了老闷的高昂兴致。

  好不容易调来一部美军中型吉普,中间横了一根木杠子让老闷儿抓牢,椅子是铁板铁条所焊,钉上好几层旧棉军衣。从后头小梯子往上爬,习惯了也还方便。

  有人有意见了,做局长的怎么一个人用一部专车?讲不通!讲不通?怎么才算通呢?张老闷儿嘛!谁不认识张老闷呢?不这样,他怎么上班呢?凡事都有个「情」字嘛!

  胡满堂当天真找了总务处,下午就派人来挖下水道。把西边小间改成一个有小孩摇篮大的水泥茅坑;水箱加厚加大,水管加粗。门窗改双层,边上钉了毡条隔音。

  两夫妇有几天时间住在部里的招待所。这招待所是座荒废大院临时派上用场的,几套小院子连在一起,满是草,十月间还蚊子、苍蝇乱飞,太阳大,到下午三四点钟还能闻到不知哪儿蒸出来的陈年粪气。喝开水得上部里锅炉房去打。提了个生锈大洋铁壶,回来的时候水凉得泡不了茶。而张老闷儿是最信服早上起来喝这么一口热茶的。

  在招待所几天,张老闷儿跟几个同志去接管各艺术院校和演出单位。胡满堂则和另一帮女同志跟军管会的干部去做一件棘手的工作--解放出名的八大胡同的妓女。

  妓女们听说解放军进了胡同,都傻了。鸨婆龟公老早对她们「上过课」,说共产党只要一来你们就没有活路,要拉到军队里军窑子里去,一天二十四小时,当官的来了当兵的来,整师整军的队伍开来没完没了!不让下床。....

  有的妓女害怕得偷偷准备上吊的结实裤带,有的腰包里怀著一小块生鸦片膏。火气大的在枕头底下放著半片剪刀,准备时候到了拼一拼。共产党来的这么快,真想不到!

  穿旧军装的共产军队里还有女的。大概是军窑子里跟著来相人收编的罢?

  十几天之内,黑社会的老根子让共产党一锅端。毙的毙,关的关,根据情节大小定了刑,这一来,全乖了。连过去在胡同小街弄点小手脚的扒手和痞子也都是从里到外的决心「重新做人」起来。说良心话,那段时候,你几乎再难以在街头巷尾找到一个不诚实的人!

  房子修好,两口子往回搬。头一晚上,中院十八九家人家,前前后后仍然睡不著,为什么睡不著?等张局长的大呼噜呀!睁著眼就天亮。一声也没听见;为什么没有听见呀!不是说过,装了双层门窗并且塞了隔音毛毡条了吗!

  还盼著起早看厕所咧!也白搭!

  又是多少天,连张老闷儿局长家的水表、电表也单独装上了。还有什么意见呢?没有了。

  胡满堂有一天下午五点多不到就早早回来,还陪了一男一女穿军装的。胡满堂右手扎著老厚一层纱布绑带。

  老闷儿下班进屋一扫,吓了一跳。

  女同志叫刘苏,是张家口「华大」的老熟人,正忙著和面烧开水。男的不认识,现在认识了,叫陈访,是个搞民间音乐的干事。眼前都跟满堂一块参加妓解放工作。

  满堂朝老闷儿笑。她有这种笑法,显得又委屈、又得意。

  「让妓女刘桂珍咬了一口。」满堂说「这一口不轻,隔著肉腱子咬到牙碰牙。不撤口,满嘴满脸血,五分钟怕也不止。死死地抱住我,....」

  「几个人往后拉,我捏住她鼻子不松手,算是解了围。」陈访说:「我们又赶紧送满堂上同仁医院,止血,打针,还缝了十几针,可把我吓傻了!」

  「押起来没有?」胖子问。

  「解放她还押她?」满堂还笑「老胖子,这回你亏了,没赶上这场戏。--她松开口,两眼冒血丝,披头散发,要和我拼了,仇恨到极点。刘桂珍是河套人,家乡闹饥荒,五岁卖到北京,给折磨到二十三岁,好不容易进了窑子,过了她认为平安的生活,这回又要『解放』她,怕死了!她怕那个又要她生活起变化的不明白的东西。她不上医院医病,不参加斗争恶霸的诉苦大会,不去纱厂,不出房门,不喝水吃饭,谁来打谁,茶杯茶壶,摸到什么摔什么,不信任何人,不讲道理,蛮横到了极点。她认为当婊子已经是人间天堂了。『苦大仇深』让她麻木到这种程度,....」

  满堂哭了起来....。

  四个人晚饭吃得痛快,刘苏所做的一脸盆白菜酸辣汤给吃得精光。

  张老闷儿吃饱了饭,竹椅上一躺:

  「人人都说林肯解放黑奴,有的黑奴还拿枪抵抗咧!原来只是林肯提出的一个策略性的口号后来当了真。有点将错就错的意思,写在林肯的功劳薄上。我们干的是实打实的解放,刘桂珍还要咬你一口,你看你看,『狗咬吕洞宾』了罢?」

  ......

  第二天,胡满堂照常上班,轻伤不下火线。

  院子里「包打听」把这消息捅开了,说张局长的爱人胡满堂让八大胡石的婊子咬了。婊子全身毒,那牙咬谁谁遭殃,要广东「蛇王满」的蛇药才治得好。别看她出出进进,到时候说倒就倒,扶都来不及。

  又说,一个小媳妇人家,上八大胡同男人去的地方干什么?真邪唬!新社会,你要好一阵子才摸得透。(未完,待续)摘自【明报月刊】1992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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