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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




  上回提要:张老闷儿进城以来,耳濡目染是一大堆新名词
       (连科长李觉觉也是满口新词儿),及哄哄闹
       闹的文化界。他在参加十月一日开国大典的当
       儿,却弄出不少周折来。当他感动地哭著走下
       观礼台,又悲从中来地自言自语:「毛主席呀!
       过去在延安,走哪儿都能碰到您,现在呢,您
       站在天安门上,咱哥儿俩从此后就隔远了,就
       生份了。....」

  这一回:北京解放初期,文化局的科长李觉觉对张老闷
      儿老看不顺眼,偷偷地留意著他的一举一动。
      另一方面,为张老闷儿眷恋的北京故城墙,却
      给毛泽东下令撤了,把梁思成、林徽音也给气
      病了。....

  事情原来不是这样,眼前,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自从局里有了李觉觉,要说不热闹都难信。

  李觉觉眼睛尖,鼻子灵,记性好,眼睛、鼻子够不著的地方,他可以「想」;这倒符合大家称赞新社会的一句话:「把梦想变成现实」,他一天到晚都在追求这种梦想,惟愿有天亲手从梦里拖出一个活鲜鲜的阶级敌人来。

  那时候,毛泽东还没有发明「与人斗,其乐无穷」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些让人感激涕零的话。还早得很。还早得很而李觉觉就已经在力行毛泽东没有说出来的思想,这就证明世界上先有蛋而后有鸡的学说是非常之能讲得通的。

  刚解放,从上到下都在调整新秩序,对李觉觉这号人几乎是求贤若渴,绝不嫌多。因之每个机关团体里头,就像是老时候流行的一句俗话:「一个戏班子总有个癞痢头」很受敬重、视如珍宝。

  张老闷儿这号人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就是为的惹李觉觉生气,哪儿看都不顺眼。老闷儿的资格老,脾气好,凡事都不在乎,天下好玩的东西他都喜欢。延安那么严格的「审干」,跟澡堂子里老把式拧毛巾一样,历史问题已经榨得滴水不剩--都过来了。李觉觉不能看不起老前辈康生的手艺嘛!要用拧手巾的譬喻来说,李觉觉认为,其实毛巾也不妨拧断几条,一种「为山九仞」的意思,往往彻不彻底,就差以为够了其实还欠那么几筐子土的力气。....

  愤懑,「目愕愕而激于中腑」,所以李觉觉进办公室之前的拐弯处,总要顺手给白粉墙来那么一拳,显出正气不顺的武屈原昂藏的气势。

  李觉觉一看张老闷儿,从形式到内容都压恶:「太像个凡人了,这副长像,哪一点,哪一块肉,哪一根手指头,哪一个毛孔像共产党员?」

  这话、这情绪、这扭结,让张三传李四,再传王五,再传周六,进入张老闷儿的耳朵。

  「这狗日的!」下午几点几分在厕所碰见李觉觉,「你他妈说我不像共产党员!干吗你不早生十几二十年向我爹妈提个方案,照你的熊像生个我来?」说完哈哈大笑。这是厕所,没有群众在场,夹一两句粗话更增添老战友的交情,自然还有点「老子知道了」的意思。

  李觉觉人前人后说话从不脸红,不是「运动」期间,一切好说,犯不上真刀真枪,何况有份量的话他不会记不住。

  进城以来,张老闷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好些趟他中学、大学玩过的地方。满意极了,去了再去。

  这类事李觉觉万万没有料到。原来天下事也有李觉觉料不到的。「诸葛从来不弄险」,张老闷儿钻了李觉觉的空子。李觉觉盯人为乐的本领却出了闪失。

  朝阳门笔直往南,哈德门笔直往东经左便门再往东,九十度拐几拐的城墙上,箭楼,便利防守以至于回环上下的城垛子,是一个妙透的地方。

  时间长了,城墙根下的野松野柏乘乱都伸到城墙上来。墙缝的小金条,也变成像模像样的脚杆粗的树丛。还有榆、刺槐,原也不应该长到这里来的。颇像一群教养不高而情感纯厚的老乡们列不成一个队伍在欢迎张老闷儿。

  张老闷儿不以为怪。这里早就人迹罕至。他十四岁时常上这儿来温书。见鬼!温书只是个高尚的藉口。什么都不想,坐在城垛子上傻看;彷佛在迷茫中,等待走失了的劲头和聪明归来。

  古往今来,游山玩水的人都不明白这点道理,说是在深山野水边去陶冶性情。陶冶个屁!回家依然故我,大白薯一块;尤有甚者,几个人费了三两天力气,爬到黄山顶上去打扑克牌,捉乌龟忘八...。

  这角落闹中取静,建筑结构严实,砖头齐整,真像是哪家宰相的后花园;不是宰相家,哪有这种富泰气派?这种厚重笔墨?

  南望,右手远远的前门、天坛一览子尽入眼底,太阳底下透剔斑斓,冉冉而来的市声给人温暖甜蜜感觉;东望,脚底下一片展延到天边的摇著白花的芦苇,动风时候露出鲜蓝的原来是窑坑苇塘。顺著城墙根扫去,大雅宝胡同出豁子以后城根一排席棚和瓦房,其中还剩下十来家老茶馆。

  前几天下午老闷儿茶馆里坐了两个钟头,有人告诉他右手七八张桌子那边托小黄鸟笼子的老家伙,是差点接手做皇上的太子袁克定。....茶叶次,五百元一两的花茶,咸咸地,真难以下咽。当然,到那儿坐坐的人不在乎茶水,大多是一些在新社会里青黄不接,百无聊赖的人打发日子的去处。地面腾著泥粉,大伙坐没个坐相,嗓门也不清亮,都不要紧,有个在心灵上相互依偎的空间就行。老闷儿这回坐定下来之后老不自在。他觉得自己「远」了。不「体己」了,想「贴」也「贴」不进去,在那个群体里他已是外人。二十年前,几个同学往长凳上一坐,书包和报纸旁边一甩,周围的茶客那年月都还算习惯这帮穷学生,不当一回事。那情致没有了。

  --是呀!苇子地的远处有些不成丛的松柏,也灵出几个悬著「铁马」的屋角,几扇红墙,那是「日坛」,目送西去的太阳,不林漠漠,芳草栖栖,几十里外「黄昏日落是通州」,于眼看出六七十里外去了。这美得有点心酸。他站上城垛,居高临下,对著西斜的太阳和景致,解开裤扣,痛痛快快地扫了一泡长尿。

  「城墙高头有人澄水!」底下孩子在说话。

  「不是水,这骚劲!是尿,操他!尿得你爹一脸!」

  「人尿没这劲,怕是马、要不是驴!」

  老闷儿听了想笑:「混球,骂你爷是驴!」

  「驴尿扬不起来,准是人!」

  「上去瞧瞧,揍这臭小子!跟他没完!」

  虎!虎!虎!沿松柏树窜上四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一见到张老闷儿的块头,傻了,手里钓杆钓桶全松在地上。

  是个特务,是个汉奸,是个日本鬼子,甚至是条鬼,这都好办;明明白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想到是个笑眯眯的特号大胖子。一点也没有准备。有准备跟没准备可不一样。突然这么一下,退软了,一口气上不来,脚给钉住了。

  胆子稍大些的从喉咙里「喉」出一句话:

  「你干吗在这儿呀!」

  「小朋友,真对不起呀!我真的不知道城墙根底下有人...」老闷儿说不出别的话。

  孩子们听大胖子一口北京话,放下一半心。

  「你干吗在这儿呀?」又是这句。

  「我?喔!我小时在北京念书常来这地方,解放了,你们看,我都老了,又来看看!」

  孩子们会意过来,全信服了。

  「...我说对不起,我有个要小便的毛病...」

  「不是毛病,是生理卫生!」孩子们笑得开心「您看,您给他冲了个大澡!」

  挨淋的孩子跳起来,一边笑,一边从松柏树上溜下城外去:「我往窑坑涮涮去!」

  「你们说!刚才谁骂我是驴?」胖子跟孩子笑成一团。

  「胖大爷!你前后上下真没塞东西吗?」孩子问。

  「你吃什么长大的?」另一个孩子问。

  「胖大爷,你抽的这个烟袋锅像鸡巴。」洗澡回来的孩子说。

  张老闷儿一听,取在手上伸直一瞧。「哈!真有点像,怎么七、八年来没想到?哈!真他妈的像!」又放回嘴上:「这是延安的酸枣疙瘩做的,费了我四五天工夫....纪念品,一辈子丢不下它了。」

  「你打过日本吗?」

  「八路军打日本,我跟在后头。我不会放枪,我来文的。--咦?你们家住哪?怎么上这儿来玩?」

  「我们三人都住琉璃厂,他王二小住东头鲁班馆,我叫刘四虎,他叫魏玉留,住西琉璃厂;他,他叫,他屁股有块大红疤--」

  「你他妈!」被介绍的小孩急了。

  「你他妈!你他妈!....」孩子互相打起来。

  「他叫猴儿孙....」脑袋又挨了一记:「--孙朝柱,他爹修古董玩器,还做假古董哄洋人。他住琉璃厂东口;--不信?剥他裤子看看有大疤没有!不骗你,天生的....」话没说完,拔腿想跑。

  张老闷儿也做过顽童。那时候的顽童见识浅,只玩尿泥,掉一颗「麻雷子」鞭炮在猪屎里炸得满天飞,刨屎壳郎,(注:在田野里,碰上一大堆完整的、几天前的牛粪,运气好,你细心地爬流,可找到五六十个屎壳郎「兵」;再往深里扒,能找到更大的十几个「将」;还有更大的「宰相」和「元帅」,到中间,屎壳朗「皇帝」端坐皇台之上,有小孩巴掌那么大一个「皇帝」。)或是两丈多长的线上放个用「申报」纸糊的「瓦块」风筝...。

  「喂!」张老闷儿劲头来了,站起来,决心展露一手,装著要解裤子。

  「别欺侮他!屁股上一个疤算什么?我,屁股上有两块疤,半片一块,又红又大,也是天生的。不信?我这脱给你们看!别跑!我的比他的大得多,要看就看大的!别跑呀!怎么跑了呢?....哈哈!个臭小子!」

  城墙上只剩下张老闷一个人了。天空最后带著哨子的那十几只鸽子,都拍著翅膀息回远处的瓦顶。「唉!你看多快!我都老成这样子了!....」张老闷儿忽然感慨起来。

  想起王观那阙《西江月》:「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已经见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城圈内枣树槐树缝里,由远到近炊烟浓起来,觉得北京城的味道仍然十分精彩。傅作义这家伙识大体,说不打就不打,原汤原汁地留下了北京城;要不然里外双方枪炮一轰,不用说城,连人影也留不下一个....所以嘛!当上个水利部长。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像定做的一样,戴在头上刚好;还有一层嘉奖的意思,毛主席大庭广众要他跟夏禹治水的关系连起来,「圣人出则黄河清」、「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把一个简单的问题弄成辗转回环的耐人寻味,在人格上又给傅作义加一把温,让他铁死了心跟著共产党走。还引得一帮正在拖枪逃窜的国民党军官们大流口水,六神无主...。

  这其实跟当年水浒梁山「赚」人上山的办法没什么两样;公孙胜、卢俊义、朱仝,甚至宋江自己,都这么被「赚」上去的。只是写书的施耐庵有个贪图热闹,顾前不顾后的毛病,笔底下活蹦乱跳,万般能耐的英雄好汉上得梁山以后,除李逵之外个个都变成循规蹈矩,「党性」很强也不怎么有本事的「老油条」了;失掉了千辛万苦「赚」上山的意义和价值。花了时间,赔了金银,还浪费了人命是《水浒传》施耐庵的大败笔,虽说是大败笔,却引来好教训。毛主席对这个「赚」字研究得别特有心得。号召跟教堂钟声一模一样。全世界的华人精英一下子都变成虔诚教徒,乖乖地,自动地从世界各地回到北京,「投身到火热的斗争中」来。

  国内的大专家、大学者也都心服口服。乔冠华发明的一句「形势比人强」的确说中了这种阵候。

  所以嘛!梁思成、林徽音这一对中国文化和建筑学里的精英的精英,一辈子的修养、学问、人格,辛劳的成果,和理想这一下子可以大派用场了。

  对了!过几天上清华园去看看他们俩。

  「你上哪儿去了?陈秘书来电话,说老冯刚才问星期天你约他们来吃饭是真的还是信口开河,还是说完就算?」满堂问。

  「怎么说完就算?当然是真的。唔!我倒差点忘了!」

  「李觉觉来过,问哪儿可找到你?」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

  「对!你有进步!『大智若愚』!他进屋的时候脸上笑不笑?」

  「嗯!....好像有点笑....」

  「坏了,一笑就有事。....也不一定;或者想探听星期天吃饭他有份没有?」

  「我星期天大清早请他到隆福寺喝『豆汁』吃『炸圈』算了!...嗯!明天我上清华园看梁思成、林徽音,你去不去?」

  「别去了!都病了!林徽音又咯血!」

  「哎呀!挑这时候咯血....」

  「咯血还看皇历?」

  饭摆上桌子,一边吃一边说。

  「作家协会有人传,中央领导嫌天安门局面小....」满堂说。

  「小?小什么?」

  「说是只容得三十万人,太挤。」

  「喝!那想装多少?」

  「既然领导有指示,底下就要研究扩大的问题。」

  「怎么,要撤天安门?」

  「哪会呢?撤对面两边围墙和正面围墙,广场展延到正阳门不就宽了吗?」

  「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跟你说,林徽音和梁思成都病了吗?」

  老闷儿笑了,松了一口气:

  「不会,撤不了,他们两口子不会答应的....」



  怀仁堂中央有个会,休息的时候,北京市的领导人遇见了毛主席。

  「扩大天安门广场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毛主席问。

  「正在进行。北京市几个老学者和几个全国政协委员们都不同意;天安门左右、东、西三座门打算先撤,就有人放空气,说是『只要一动工,就自杀!』」

  「你们怎么看法呢?」毛主席问。

  「嘿嘿!有点麻烦,所以想请示....」。

  「唉!」毛主席一脸滑稽的神气:「世界上有你们这样当父母官的?老百姓一吓,你们就慌?....唔,可也是,要是撤掉三座门几个学者真的殉情了,国际、国内的影响都不好!你们说怎么办?」

  北京市的领导搓搓手,用笑脸迎接,等待毛主席的指示。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今天是『秀才遇上秀才』,有理更说不清了。现在全国解放了,对党外的秀才我们不动兵,要动智;我说你们读的马列主义到哪里去了?马克思在《经济学批评》序文里不是说过吗?『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他们的生活。恰好相反,而是他们的社会生活,决定他们的意识。』社会变得这么利害,大动荡,大改组,大换班,万炮齐鸣,锣鼓喧天,秀才们不动心吗?第一,当然最好不死人,第二,死几个人也不怕。同志呀!那些秀才一句话,你们吓成那副样子!嗯!这不像个共产党气派,要不得的咧!

  「你问我,我就告诉你,『照撤不误』!

  「不过,对付秀才,我有一个秘方,你们先撤两块砖试试看嘛!东撤两块,西撤两块,等两天看看,南撤两块,北撤两块,等两天,看看他死不死?--办公事不要急性子嘛!

  「我们共产党打天下是不要命的;我看啦!这帮秀才们把命看得比我们重,等著享社会主义的福,一下子怕不容易死例!你信不信?哈哈哈!

  「撤完几块砖,两天后向我报个信。....这事情,梁思成有没有份?....喔!没有份?怕是个后台吧!....哈哈哈...」

  两天后,毛主席接到市委领导的电话:

  「报告主席,没有死人!」

  毛主席指示:

  「好!撤!」

  张老闷儿听到撤天安门广场左右三座门的消息时,赶去看了一下,已经撤完了。两头空荡荡,像是刚剃过头的人给人切去两只耳朵。

  也不止是两只取朵的问题。比方说,国画家铺开宣纸画一张画,先来上几笔粗重的枝杆,再傍生出转折跌宕的细枝,然后是花、是叶,停一停笔,感觉到某处须要来几颗浓墨点子;于是凝神于那几个将要落墨的空白之处,握著的笔管在墨池里左右蘸了几下,池边刮一刮,彷佛手上长著眼睛,饱和刚好适度,于是一气呵成敲出了几颗重重的墨点。

  这点子不对称,上下左右,大小不一,却是顾盼鲜活,提汲出整幅画的光灿。

  你说,这点子算什么?什么都不算;只是多了它就添精神,一种整体的震气;少了呢?唉咳!少了显得这画家是个「新丁」。

  譬如说吧!一天下午,你到你一直牵挂的、故乡的小山岗上去,在坡上坐坐,忽然发现原来长在大树旁边几果短灌木树让粗心樵人斫去了。你再也不能隔著金色纱网似的灌木丛看这个秋天或春天的黄昏小城了。你惶惶然若有所失,你彷佛被人遗弃,你好像病了....

  「斫掉那些灌木,岂不是让你看得更清楚明白些吗?」

  「你妈的X!你懂个屁!」

  有人说,撤掉的建筑,都会把这些桔构配搭一根根、一块块纪录存档,编上号码,放在个妥当的地方。不要难过,要一百个放心....

  张老闷儿回答:「是□!是□!我只是自己难过,难过我爱些旧东西的毛病老改不掉。并且是犯了改,改了又犯,....我看,你们就放手大胆地撤吧!别管我,我忍得住。....」

  这时候的北京城,好些地方都有「小肆」和地摊。

  老百姓几百年过惯来的紧日子,今天卖这,明天卖那;今天没钱的时候卖给你,明天你没钱的时候又卖还给我,倒是都熬过来了,孩子盘拾得胖嘟嘟的。忽然一声新社会来到,说是要做「新中国的主人」,反而弄得六神无主起来。主人得有个主人的样子,却是没有学过;于是摆地摊吧!一家摆,家家摆,新社会不适应的东西都端出来了,神主牌、香炉碗,连中堂挂著的篇额也都卸下来亮在街上,说是:「你瞧这木料,多茨实!起码是个枣木心!刨平了,做杆面板都好!」还有卖窗门的....真有不少好东西。

  东单广场一大片地,过去洋人走马操兵的地方,一个个布棚子搭起来了。百十来个摊位是真吃这行饭的,卖古玩字画,钟鼎彝器;亲耳亲眼见识他们那副「急」劲,两手满满捧著闪光的珍珠宝石:「同志!你留下吧!这玩意有朝一日你用得著的,你信我!我命蹇!我等不到那时候,您有眼光,我知道,您留下吧!烂便宜...。」

  琉璃厂没什么人去。大多半掩著门,冷风秋烟,有人叫门里头才哑著喉咙问一声:「同志您找谁呀?」

  东四牌楼西口路北的一家古玩铺,门面玻璃上全是灰,掌柜的见进来的是位胖大爷干部,便忙著掸灰请坐。

  老闷儿见周围都是仿制的行货,便觉得没意思想走。掌柜的急了,鬼崇地对张老闷儿说:「您先别启行呀!我给您点新玩意儿瞧,您这儿请....」接著拉开里屋的布帘。

  屋子里黑不窿冬,一股古董铺子里特有的霉腥味。古董铺跟旧书铺不一样;书铺好闻,竹子、檀皮、棉料、樟脑和麝香再混合一点陈年牛胶,闻起来清新而温暖。进古董铺要有情感准备,大都从墓里掏出来的东西;有历史的大度,善于从容的追溯;摸著那些斑斓的铜绿和千把年来的泥粉,不禁油然产生特殊的爱心与欢乐的震颤。

  屋顶上两块明瓦透进来一小块光,照在角落茶几上摆著的一盆仙人掌上。这盆小活物居然鲜绿如滴,算是难得的了。

  眼睛逐渐明亮起来。原来屋间颇为宽畅,四周围大长方红木案子上,摆满了一下子不易弄清楚的瓷器。

  「您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张老闷儿定了定神走近一看,几乎吓得跳起来。

  满屋子瓷做的男人生殖器。钓窑、可窑、兔毫斑、玳瑁班、白地褐彩开青花卉纹,青麦釉、光白釉划唐草缠枝纹,青花、釉里红,法华花草,斗彩,五彩....细描细钓,精致非凡,都盘绕在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生殖器上。

  「你哪、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邪门货?」张老闷儿气都蹩不过来。

  「是罢?我知道您一定觉得有意思!」掌柜的说。

  「数都数不过来,要没有一师、起码也有一团!....你个老家伙成了『鸡巴』司令员了!哈!哈!哈!....」

  「哪!哪能呢?这玩意也把我吓坏了。原先,只听说和平门外那一片荒地在刨坟。我一捉摸,这是辽、金、元、明、清五代的太监坟哪!七八百年,一层卵一层,不知道理了多少太监!自然职位大到像李莲英这类公公就不会跟这帮子埋在一块,--他那玩意说不定是金还是玉的--人家说李莲英葬在永定门外大红门南项村,这靠不住,那是李莲英为他三弟李宝泰预备的。真正的有门有面的清太监坟区在海淀区阜成门外八里庄那边。这地方开挖起来动静大,不是我们干得了的事。

  这一批货也巧。搞基本建设的公家也不重视,几百工人一边挖、一边笑、一边砸!太门了,是不是?都糟蹋了。我知道已经太迟,雇了十几个小伙子带上麻包,白天晚上跟著去捡,就是这些,全让我兜来了。

  这玩意儿可惜见不得人,倒是一件也不假。人没事假仿这玩意儿干吗是不是?我读书少,不知道这玩意儿该安在哪门子学问上?犯难得狠!」掌柜说。

  张老闷儿来回走了几步:「....要论这玩意儿,外国倒也是有。非洲,拉丁美洲,印度和东南亚也都当做旺丁的神物崇敬。中国古时候的宝塔,也是顺著这个源流过来的。

  不过这批家明显不归这个系统和编制管。割都割了,还旺个鸡巴!

  我看哪!照眼前的政策的角度来讲,应该只能往『补偿』、『退赔』或者是『平反』那一方面的意思去想了。很特别,研究上,怕属于民俗学那部的罢?我一时还说不清。我想,你得好好保存!」

  掌柜说:「不行呀!这东西招忌。这么办罢!你喜欢就全搬走,随便给个价钱!这玩意千载难逢,扔了实在可惜!」

  「我怎么能要这些东西呢?一件也不行啦!怎么对我爱人交待呀?您想,书桌上、玻璃柜里。茶桌上、玻璃柜里、茶桌上,能摆这玩意吗?我住哪儿搁呀?我能让人看见手上端著这玩意吗?朋友万一带著子女上我家串斗,见了这玩会怎样反应?唉!世界有不少东西,明明看准它有价值,人心里就容不下它,让它无路可逃....」张老闷儿说说者就朝门外走。

  「您,您这就走了?不多呆会儿?您还来吗?得空就来吧!...」

  回到家里,走著坐著尽想这档子事。

  躺在床上,半夜里被老婆叫醒:

  「你笑什么?发什么梦?」

  「....真没想到,那么多!....」

  过了几天,张老闷儿又去了一趟东四牌楼古董铺,到底还是挑选了十件,棉纸包好,偷偷地于进柜底,用衣服密密实实压住。花掉一万块人民币,一件一千!

  「又不抄家,李觉觉怎会知道?」他想。(待续)摘自「明报月刊」1992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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