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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溅渝州


  我刚回到石龙场的第二天,熊尧蓂就风风火火地赶来,说他接到重庆打来的电话,玉璧在刚刚发生的“三·三一”惨案中受了重伤,伤在头部,正在设法抢救。
  我听了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一阵头晕。伤在头上,正在抢救,这还有啥话可说?他这么年轻,万事都才刚刚开头,难道就……我不敢再往下想。熊尧蓂见我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的,忙安慰我说:“既然是重庆老袁大哥来的电话,那边组织上会尽力照顾他的。只是现在重庆驻满了军警,刘湘派他的部下王芳舟和兰文彬四处抓捕共产党,要在那边隐蔽下来很困难。我已经电汇了三十元钱去,还说只要病势一稳住,就让他们派人送回赛龙场你姐姐家。”
  我一听如梦初醒,连忙赶到二姐家,屁股还未坐得稳,玉璧就由重庆那边派了六个人四支枪一乘滑竿送回来了。他头上包了块白帕子,面无血色,昏迷不醒。我想到二姐家既不安全又不方便,连忙又叫抬到彪子山寨上我叔父陈祝武家去。
  彪子山寨,在一座小山梁子上,面临渠河,修得倒也牢固。听说当年闹辛亥革命时,也是一个战略要地,寨子里的火药库里,至今还藏着十二门牛耳大炮和几千斤火药。只是由于种种不便,后来许多住户都搬下山来照顾自己的田土,寨子里的房子很多都空着。寨里寨外,一大半住户都姓陈,也算是个陈家寨。叔父陈祝武,虽然知道我和玉璧都是“危险分子”,但一向对我们都极好,再加上这里山高皇帝远,又是个没有油水的穷寨子,不大招惹风险,养伤是个极好的去处。
  我们赶到他家里,玉璧一上床,就一口一口地咳血。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吃力地对我摇摇手,表示没关系。我急坏了,连忙与叔叔商量,一边派人去上马寺请专治外伤的康和尚,一边又叫人去请治吐血病的陈炳基叔叔。康和尚与我外婆家挂着亲,我叫他和尚舅舅,他仔细看了玉璧头上的枪伤,双手合十地说:“阿弥陀佛,还好还好,没伤到要害。”说着就开了处方,让一直守在旁边的陈仁勇去捡药。
  不一会儿,陈仁勇满头大汗地提着药赶回来。和尚舅舅将药捣成细末调上水,敷在玉璧的伤口上,然后和炳基叔到堂屋里商量了一阵,对我说:“玉屏,你放心。玉璧是干啥子的,我们心头明明白白。刚才我和你炳基叔商量了,这两天我们都守在这里,只要不染风寒杂症,不出个把月,病情就会有起色。”
  玉璧吃了炳基叔的两副药,咳血止住了,精神也稍好一些。重庆来的人休息了两天,临走时玉璧叫我拿了四十元钱与他们作路费,又托他们给老袁大哥带了几斤腊肉,还给一个叫周汤圆的人带了五十元钱感谢他。我送走他们回来,看到刘铁、熊尧蓂也来了,他们坐在玉璧的床边,问东问西的。玉璧打起精神安慰他们说:“这点伤不算啥,事情没干完,回不了老家的。”
  大家见玉璧的脸色好了一些,都松了一口气。熊尧蓂问:“听说那天我们的人和老百姓牺牲都很大,难道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吗?”
  玉璧说:“准备倒是有的,事先也对学生和老百姓做了许多宣传组织工作,就是没想到刘湘、兰文彬会这样下毒手。”
  接着,他给我们讲了“三·三一”惨案的前后经过。
  就在我下山去逼江豪元磕转转头的同时,玉璧也接到上级的指示赶到重庆,并和老袁同志接上了头。他汇报了山上的情况,老袁鼓励安慰了他一番,告诉玉璧目前的情况有些变化,蒋介石已和帝国主义及四川的军阀勾结起来,斗争变得更加尖锐复杂。老袁还说,调玉璧下山,是中共四川省委书记杨閛同志的意思。当时四川已成立了军委,以杨閛公、朱德、刘伯承三人为委员,杨閛兼军委书记,玉璧、刘伯承和参加顺泸起义的一批同志,关系都直接掌握在閛的手里。三月二十七日,玉璧见到杨閛,对閛公说:“现在城市工作担子很重,考虑到你原来在南京搞过学生运动,把你调下来,以教书为掩护,主要搞学运。山上的事情就交给刘铁,待时机成熟以后你再回去。”閛还告诉玉璧,三天前(露十四日),北伐军攻下南京,英美帝国主义为掩护军阀孙传芳的败退,炮击南京下关,使千余名和平居民伤亡。身为北伐军总司令的蒋介石不但不提抗议,反而加快反共部署,已激起全国各界人士的公愤。我们决定“三月三十一日在重庆打枪坝举行大规模的群众集会,由于刘湘已公开投靠了蒋介石,估计会场将有特务捣乱,你现在要全力投入大会的筹备和组织工作。”
  玉璧按照閛的安排,忙了好几天,开会那天又忙着袄显维持会场秩序。到会的各界人士群众有万余人,维持会场的纠察队不断发现有便衣特务混入会场,气氛很紧张。约十一点钟,主席台的人和群众团体差不多都到齐了,正要宣布开会,会场的入场口突然响起枪声。主席团的漆南熏连忙趋向台口,企图安定秩序,没想到一群举着刀枪棍棒的暴徒向他扑来。玉璧见势不好,正要冲上前去,不想自己却被一群乱兵捉住,扯下他腰间一条打算改装用的黑丝带绑了,七拖八扯地押出了会场。
  刘湘的师长兰文彬,指挥着警宪特务在会场中大砍大杀,一时枪声大作,惨叫四起,满地横着群众和学生们的尸体。玉璧被那四个兵押到一条背静的小巷,这里的铺面全都关得紧紧的,一个人也没有。兵痞们突然叫玉璧站住,让他把身上穿的衣服和皮鞋脱下来。玉璧低头一看,才想起身上穿的是临行前二姐夫送的里外一身新,这才明白几个兵为什么当时没有砍死自己。他坦然地说:“脱衣服可以,总要先把手给我解开嘛。”一个兵迟疑了一下,上前把丝带解开了,玉璧先解开了上衣,然后又弯下腰去脱鞋子,突然摸到了腰上的钱袋,里面有二十多块银元,也是临行前二姐夫送的。他灵机一动,将袋子扯了下来,哗地一声,银元就滚了一地,两个拉着他衣袖的兵痞看着,当时就呆了,手一松,玉璧趁机将手从衣袖中抽出,拔腿就跑。
  “人跑了,人跑了!”抓住玉璧两只空衣袖的兵惊慌地猛喊,既想去追又舍不得地下的银元。犹豫的瞬间,玉璧已经跑了好几十米远,才听见后面噼噼叭叭的枪声。玉璧在东南大学就是学体育的,腿快,他拐进一条死巷,一个纵步跳上墙头,低头一看,下面是临江门,城门上有卫兵把守。后面的枪声喊声已紧紧跟来,玉璧突然觉得头皮一热,一股血水就流了出来,他用手胡乱一抹,一鼓气跑上城墙,又从城墙上跳出城外,渐渐感到呼吸困难,心里发慌,偏偏这时裤腰带也跑断了。他赤着一条身子跑着。转过官山,看见一座茅草房,他便一头撞进去,随手把门关上。这是一家卖汤圆的小店,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姓周,人称周汤圆,见一个人光着身子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吓了一跳:“先生你……”
  玉璧说:“让我躲一下,后面有兵追我。”
  周汤圆一听,连忙把门关上,把玉璧拉进里屋,又把棉袄脱下来给他穿起,玉璧坐床上不住地喘气说:“我们今天在打枪坝开民众集会……”
  周汤圆一听,什么都明白了,连忙扶着玉璧躺下,又把鼎锅里煮的汤圆水舀了一碗递上来。玉璧刚喝下一口,就觉得心头一热,头上的伤口涌出了一股血水,疼得不得了,要爆炸似的。周汤圆一眼看见,忙解下自己头上一条白布帕子,紧紧给他扎着。
  玉璧在床上坐了一阵,便忍着疼痛站起来,对周汤圆说:“老兄,麻烦你了,我不能久呆在这里,等一下大搜索的兵来了会连累你的。”
  周汤圆一听慌忙说:“先生你走不得,你听外面还在打枪,你先躺下,我出去看看动静再说。”
  “不,你不能去,外面乱得很,看飞子……”
  “哎呀,先生,我不怕,我挑起担子,这官山一带没得哪个认不得我周汤圆的。”
  玉璧一急,吐出几口鲜血,好一阵才缓过气来,对周汤圆说了声“冷水”。
  “先生,冷水要不得。你在吐血,心头一遇冷的,二天不好医。这阵天都要黑了,你这个样子还能走到哪儿去?你要听我的话,安安生生躺在这里,我去给你请医生来。”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有几个人大声武气地在说话,周汤圆忙把铺盖给玉璧塞紧说:“先生你装成病人,千万莫开腔,我就说你是我的大哥……”
  外面已经有人拿枪托砸铺门,一个兵在喊:“周汤圆,周汤圆!他妈的,死人!”
  周汤圆口里喊着来了来了,坐在床前没有起身。另外一个兵又喊:“还有汤圆没得?”
  周汤圆这才过去,慢吞吞把门打开说:“哎呀你们来得不巧,我今天生意都没做成,你们看嘛,这鼎锅头只剩了些浆水,倒还是热的。”
  一个兵不满意地说:“不卖汤圆,关起门来做什么?”“先生,人身都是肉长的,全靠一口气,这外面炮火连天的,关起门来都还怕挨飞子呢。”
  一个年轻点的兵骂道:“豌豆子滚屁眼,没得那么遇圆(缘)儿!不拿汤圆来吃,废话倒是一大箩。”说着几个兵就要走。
  周汤圆跟上去问:“请问诸位,今天啥子事打枪?这阵街上有人走动吗?”
  “你问这个做啥子?”
  “嘿,嘿,我们做小生意的,总是巴望有人来光顾嘛。”
  正说着,后面过来一个军官,一脸的凶相,见了这伙兵就吆喝:“哪个喊你们在这里吃汤圆?还不给老子追,跑脱一个共产党,就要你们脑袋搬家,看你们有几个脑袋!”那几个兵吓得连忙走了。
  夜里起更时分,周汤圆找了一乘轿子,把玉璧抬进城里找到了组织。后来我们听说,地委的许多同志,都在这场大惨案中牺牲了。漆南熏当时就被砍死在重庆两路口;第二天,重庆地委组织部负责人冉钧被打死在重庆天主教堂附近;四月四日,杨閛同志在开往汉口的船上被捕,敌人威胁利诱严刑拷打,都没达到目的,终于在六日晚上,在重庆的浮图关将他秘密杀害。閛公在刑场上不断地高呼口号,敌人就用刀割去了他的舌头;閛公嗤之以鼻,敌人又用刀割去了的鼻子;閛公怒目而视,并用手指戳向敌人,敌人又挖去了他的双眼,砍掉他的双手。他最后身中三弹,才倒了下去。这时的閛公,年仅二十九岁,他夫人赵宗楷,是位学度似都非常好的年轻女子,此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双儿女。
  消息传来,玉璧一连几天都不吃不喝,我红肿着一双眼睛,在昏昏的油灯下守着他,想了很多很多。从前,只觉得“革命”很时髦,很合我的口味,只要由着性子闹下去,就会把旧世界闹个天翻地覆。可是现在,我才感觉到“残酷”这个词的含义,而革命就是要在这种残酷中行进。我看着昏睡不醒的玉璧,又想起了他刚刚回家时照的那张照片,和说的那些当时叫我莫名其妙的话,知道无论这条道路多么艰难,他都是要走下去的,哪怕有朝一日也会像閛公、冉钧他们这样可是万一他真的有了个什么好歹,我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很恐慌。事情到了今天,我已经不可想象生活中没有他,宁儿和即将出生的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决不能没有了爸爸。我这个从来认为和所有女人不一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在面临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了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的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对还是不对,只是想起就哭,哭了好多次,最后横下了一条心: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跟着他走到底!在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了玉璧,不管他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要跟着一起去,哪怕有一天会像杨閛的夫人一样我也不后悔。而在这条路上,他也不能没有我,他不能没有我支持,没有我陪伴,没有我帮他分担;他从事这种事业的能力、勇气和决心,我也应该有,就像閛公的夫人一样。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几天之后,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四川的大革命形势和全国一样,转入了低潮。革命力量削弱了,工农兵学商都不“闹事”了,军阀们腾出手来,又忙于争地盘去了,华蓥山区反而清静下来。黎梓卫有一伙死对头守着,暂时还回不去,我干脆租下叔父的两间房子,对外就说玉璧在上海得了吐血病,由我陪着在彪子山上养息。消息传出去,陈家的姊妹和往日的同学亲戚们,纷纷给我送来枕头被面帐沿门帘之类的东西,要我给她们画上花呀朵的,拿回去绣花,尤其是那些待嫁的姑娘们,硬要守着我,画好才走,逼得我常常晚上也不得消停。画画,尤其是画工笔,是我平生的爱好,这些年来丢得生疏了,现在难得有了几天空闲,趁着画上几笔,倒也是件好事。
  这几日,天气极好,玉璧搬了张竹躺椅在院子里,津津有味地看他的《水浒传》。我正画得兴起,便将桌子抬到屋檐下,拿出几幅白绢,画张良拾靴,画王充计献貂蝉,还画了一幅姜太公稳坐钓鱼台。我仔细地调色着墨,一笔笔地勾勒,正画得废寝忘食的,突然听一阵狗叫。刘铁和熊尧蓂走了进来,一见我就指着后面的两个人说:“玉屏,你看是谁来了?”
  我抬头一看,走在前面的,是这次起义的策划者之一杜伯乾,后面跟着的那位很年轻,我仔细看了一下,才认出来是金华新。金华新也是岳池党支部的,因为起义期间暴露了,便去了武汉,后来听说在全国学生总会里工作。我连忙放下笔,一边招呼,一边进屋去张罗茶水。
  待我出来,一行人正在看我的画。但见那画上溪水漾漾,修篁萋萋,一老翁正安详垂钓,身旁倚着一男一女两个童儿……杜伯乾一边看,一边点头说:“好,好,好一幅姜太公垂钓图!你们来看,这竹林的每一片叶,还有这老翁头上戴的笠帽,肩上披的蓑衣,脚下穿的麻履……啊,还有这些山石水草,画得多细,一丝一缕都清清楚楚。对了,你们再看,还有这些远山,色彩调配得多好。那《封神榜》上不过寥寥几笔带过的渭水,被画成了这水天一色、烟波浩淼的景色,足见作者其胸怀也。”
  杜伯乾说着,越发感慨起来:“不容易啊不容易。我听行家说,这工笔画,即功夫画。真得心细如发,心静如水,悟天地之灵感,观四时之变化,才得融会贯通,看出真功夫来。玉璧老弟啊,你这夫人,以前只知道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今天见了,方知道还是有这般功底的一位丹青妙手!看这画,真想不到几个月前,她还在战场上奔走闯荡呢。”刘铁听了,一边插嘴道:“岂止是奔走闯荡!杜旅长,玉屏现在可不得了呢。她双手打枪,弹无虚发,敢拿天上的小麻雀当靶子,双枪队里的那些小伙子们都不敢小看她呢!”杜伯乾一听:“哦?那不成了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了吗?加上这生花妙笔,那穆桂英也不能望其项背啊。玉璧老弟啊,你要小心哦,若是再敢小看我们这位红粉英雄,说不定哪天演一出《点将责夫》,四十军棍下来,把你这个杨宗保的‘架子’,拆得一干二净的!”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拿我开玩笑,满院子哈哈声冲破了天,惊得雀鸟都不敢在房顶和树梢上落脚。却不料熊尧蓂在一边说:“我倒是记不清了,这姜太公身边,哪来的一男一女两个童儿啊?”
  正说着,奶妈一手牵着宁儿,一手抱着才满月的彬儿过来了。刘铁看了一拍巴掌:“嗨,这不是那两个童儿吗?有意思有意思,你的这幅姜太公,把你一家人都画上去了。”
  杜伯乾和金华新这一来,就整整住了三天,每天都在开会。我就在外面画画,逗孩子,给他们看着。事后玉璧告诉我,这次会议由金华新传达了刚刚在武汉闭幕的中共第五次代表大会的精神,决定把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放在宣传发动群众,在贫苦农民中组织农民协会上来。玉璧叹着气说:“我们这次起义,就是这件事没有做好,只是盯着那些地主团总手里的人啊枪啊,他们怎么会跟我们是一条心?一看好处捞不到了,就一哄而散,使我们腹背受敌,吃了多少苦头。幸好,我们现在有了自己的一批骨干,今后我们要建立自己的基本队伍,靠我们自己来打天下。”
  我说:“那你们商量了没有,眼下怎么办?”
  “眼下先把我们的人撒出去,摸摸情况再说。”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玉璧头上的伤好了,身体也渐渐复原,只是医生嘱咐他不要作剧烈活动,要好生静养。可是他却急于要开展工作,到各地去宣传和组织民众。要干事,离不得钱,我们的人要撒出去,拿什么做经费?和刘铁他们商量,组织上也穷;再找那些地主借吧,根本不可能。玉璧为这事苦恼了许久,最后找来两个木匠,说要打一台新式的纺纱机子,纺洋线。
  玉璧对我说:“不要以为这是婆婆大娘做的活路,这是一种新式机子,要比乡下的纺车快好几倍,一天要葛两饼纱,一饼纱线要赚十多块钱,让我们的人来纺,我们的人去卖,既可以赚到一笔可观的经费,又可以掩护许多人的工作。”
  我说:“说得倒轻巧,你这洋机器,哪个会使?”玉璧说:“这个不用你担心,我在重庆就学会了,机器图纸就是我带回来的。”
  这下子倒说神了:他三月二十三日下山去重庆,三十一日就受了伤,就那么忙天忙地的几天,就学到了这门手艺?再说买线子要本钱,钱呢?
  玉璧说他已跟母亲说好,把圈里的肥猪卖了,再加上老母猪下的奶猪儿,凑的钱够买四饼洋纱,等木匠把机子一打好就开干。
  我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和神采飞扬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
  机子很快就打好了。大清早的,玉璧就喊了两个人,把它搬到寨子后面的广场上,在摇车对面五六丈远的地方钉了几根木桩,然后牵上线子干起来。他一手撑着摇车,一手摇动车轮,随着摇车慢慢向前移动,三根洋纱便葛成了一根洋线。玉璧看着这些洋线,心里高兴极了,苍白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淌着汗珠。我连忙上前去说,我来干一会儿,你歇歇。他抹抹汗水放了手,却说:“这活儿你帮不了忙,你撑不动摇车。”我试了试,摇车果然纹丝不动,就只好坐在一边倒线了。几天下来,玉璧显得很疲倦。我心里着急,怕他累垮了身体,就说:“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再说我们撒出去那么多人,你一个人干活,葛出的洋线够几个人卖?”
  玉璧听了,没说什么,接连几天早早收工,吃了晚饭就寨里寨外到处去转,夜深了才回来。
  一天晚上,天气闷热,恐怕要下雨。我去找玉璧,见他在寨门口和守寨门的几个农民说得正起劲。见我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连忙一边随我往回走,一边向我解释,说是这一向五黄六月,正是农闲时候,他邀约了寨子下面的一些贫苦农民来帮忙葛线,说好每人每天一升米,大家都很乐意。
  果然第二天,我们葛线的坝子上来了二十来个人,大家纺线的纺线,摇车的摇车。玉璧教罢这个又教那个,大家嘻哈打笑的,引得一些婆婆大娘也来看热闹。寨子上一个叫屈二嫂的女人,三十多岁了还梳着刘海,穿红着绿,成天东家长西家短地搬弄是非。这天她也扭着腰来了,一见这场合就打了好几个啧啧:“哟,廖大哥,在外面读那么多书,洋学生还回来葛洋线啊?啧啧,亏你妈妈在屋里辛辛苦苦喂的那糟肥猪儿,拿给你来搞这种名堂,有好大个赚头嘛?”她边说边捡着地上的断线,直往腰包里塞。
  玉璧心头正高兴,一边摇车一边说:“二嫂,我们叔嫂家说笑,哪里说哪里丢,不兴翻脸哦。你嫌我赚钱不多,养不活你是不是?你还想我做官,去压迫人剥削人是不是?养不活吗,你就另外去嫁个当官的嘛,大丈夫能伸能屈,你当个官太太我决不怄气……”
  满坝子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徐大嫂插嘴说:“二妹,你好孬是个嫂嫂,莫要不知趣。人家廖大哥是客,你在这里东说西说的,看陈三姐不依你的。”
  屈二嫂受了奚落,过来跟我说:“不是我说他,三妹,你说像你们廖大哥这种知书识理又跑过大地方的人,成天干这种婆婆大娘的活路,未必是长法吗?”
  我笑笑说:“他养病没事干,葛线子混混日子。”屈二嫂顺着我的话下了梯坎,说:“这还差不多。”便又抓把断线一扭一扭地走了,想必她那张快嘴,日后四处串话时也这么说的。
  葛线子的人多了,玉璧腾出手来,又捣鼓别的花样。他在寨子上买了些竹子,劈成篾条,找人编些筲箕撮箕什么的,我们的人出去,手里又多了样买卖。这还不算,几天之后,他竟然找了个姓文的叫化头到寨子里面来,跟他学打莲花落。这个文叫化头,口齿出了名地伶俐,见什么唱什么,心里装了许多套头。玉璧将他的唱词记下来,意思不好的改动一下,然后叫我抄好,一抄抄了好几十首。
  闲下来,玉璧也跟文叫化头聊天:“你老说穷人受苦受穷是天生的,是命中注定的,这就不对头。连《增广贤文》上都说过:黄河尚有澄清日,岂有人无得运时。你就把穷人看定了?万一时来运转,看穷人都团拢来,又真的都翻了梢①呢?还有你唱的这一段也不对头:老大哥行个善,添碗稀饭送个钱,好事做了好事在,二世不再作长年。依我看啦,这世上只要有地主恶霸在,就不太平,总有人穷,有人富,这个不作长年那个也要作长年,把衣服裤儿脱光了施舍给你文叫化头也没有用。”
  文叫化头笑着说:“我唱了这么多年,只图顺口,讨人喜欢,哪里想到这些道理?廖团总,你的字墨好,今天我倒拜你为师,二天你编我来唱好了。”
  倒拜师傅玉璧担当不起,却真的把文叫化头留了下来。一次我回家料理事情,住了两天才回来,屈二嫂一见我就挤眉歪眼地说:“三妹看你的廖大哥呀,又不晓得搞的啥子名堂,堂堂的洋学生,倒拜了个叫化子头儿学打莲花落不说,还做了一大箩叫化子用的莲花落片片。你快过去看看,正拿你的绣花丝线拴帽花儿呢。”
  我走过去一看,地上当真摆着两箩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刮得光光生生的莲花落竹板子,都钻上了五梅花,有的还用红红绿绿的丝线拴成了漂亮的帽花儿。我走近去说:“玉璧,你那叫化子板板用麻绳拴就满可以了,哪有用丝线来拴的?人家不怀疑才怪呢。”
  玉璧瞪了屈二嫂一眼,冲着我说:“这是大家卖完了线子篾货讨生活用的,麻绳子倒是便宜,叫人家打断了又到哪里去找?用你点丝线就心疼了,真是自私自利!”
  我一听“自私自利”几个字,哪里肯依他,三言两语吵了起来。玉璧把我拉到一边,说:“你这个人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屈二嫂的话都听得么?实话跟你说,这红绿丝线拴帽花儿的莲花落板子,是自己人用的联络记号,在外面只要拿出这种板子来,便知道是自家人,可以说情况,若是在外面出了事,叫人带回这种板子来,也好组织救援。”我扑哧一笑,说:“看不出你这个廖莽子娃,鬼名堂还真多。”
  玉璧把脖子一扬,说:“没得点名堂,还敢干这行吗?”说着打起莲花落,大声地唱起来。那边屈二嫂见我们两口子转眼之间又说又笑的,气得一扭脖子走了多远。
  七月初,我们召齐了各路的负责人,借口分派活路,四周放了哨,在寨子后面葛线的坝子里开会。大家先是七嘴八舌地汇报情况,完了玉璧就开始分派人马:“大家要注意,我们现在的任务是侦察敌情,宣传组织群众,为以后的时机作准备。根据大家反映的情况,渠河沿岸的船夫船老板的工作要抓紧。陈仁勇,你带上四个人,装成算命看相跑江湖的,到赛龙场、石龙场及合川、武胜沿河的各个码头去活动,了解敌人的卡子和来往船只的情况,建立起可靠的联络点。一定要争取一部分船夫和船老板站在我们这边。谭之中,你带上十个人,装成收荒匠和叫化子,打起莲花落到乡下去,做那些贫苦农民的工作,尤其要说服那些德高望重、有号召力的中老年农民,让他们去发动大家参加农民协会,抱成团来对付地主恶霸。金积成,你跟炭厂的工人都熟,那里还有我们从山上退下来的一些人,你们一起去把工人都动员起来,那里的工人也苦得很。夏林,你还是跑黎梓卫、罗渡溪这一片,这里我们撤下来的人多,有了什么事情一定要团得拢来。另外肖家场、阳合场那边靠着山边,工作也要加强,特别是那个碗厂,很有几个工人跟我谈得来,都是靠得住的人。还有向老大,你的担子很重,你们几个到重庆磁器口二十四兵工厂去学习造枪和修理枪械,学好了回来,我们自己开个兵工厂,就解决了个大问题;重庆那边都已经联系好了,有人和你们接头……”
  会一开完,大家就分各路去办。为了接头方便,由我们出钱,叔父陈祝武出面,到罗渡溪街上开了个栈房,来往的人就在栈房里领货接头,由我或者陈亮佐出面应付。只有小组长以上的干部才到彪子山寨上来,免得人多嘴杂影子大,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玉璧的身体慢慢复原了,常常把烂衣服破草帽和莲花落等改装用的东西装在背篼里,和夏林、金积成甚至文叫化头一起出去。有一次他化装成一个卖线的小商贩,刘铁装成个卖羊子的,金积成抱一捆崭新的洗脸毛巾和手帕子,先说到地势险要的广安观音阁看看地形,后来就越走越远,干脆到渠县、邻水、大竹东山西山一带走了一大转,走一路画一路的地图,还到乡间串院子,在河边找船夫。回来时又黑又瘦,衣服挂得襟襟纽纽的,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一天小晌午时分,守寨门的跃光叔跑上来,说来了两个陌生人,穿得烂兮兮的,死活要见玉璧,还说是从炭厂来的。我和跃光叔一起出去,其中一个老远就冲着我直喊表嫂,走到跟前一看,竟是上次送我逃出虎口的何明轩。这娃儿长高了,只是又黑又瘦。我拉着他一边走一边问:“你怎么会到炭厂里去的?到那种地方,你爹妈就放心?”
  明轩说:“我没办法啊。上次你逃脱后,王守义气坏了,后来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是我把你送走的,就派人来捉我;哪晓得派的人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哥,暗地里送了信来。我当天就跑了出来,进了炭厂。”明轩满不在乎地像在摆别人的龙门阵,完了露出整整齐齐的牙齿朝我笑笑,拉过身旁的一个大汉子对我说:“表嫂,这位就是唐俊清唐大哥,我们的头儿,专程来找大老表的。”
  我仔细打量那人,高大个子,黑脸,一双英雄眉下,两眼挺有精神。我记起玉璧曾多次跟我提起过他,说他侠肝义胆,在工人中很有威信,这次来得这么急,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玉璧见到唐俊清,一开口就问:“你们干起来没有?”唐俊清说:“干起来了,你走的第二天就按你说的干起来了,把龚静之围在炭棚子里,说这次塌窑压死这么多弟兄,总得拿话出来说。龚静之狡猾得很,说半山的那股水,年年夏天都要发的,时不时是要冲垮炭洞子压死人,这都是天意,来挖炭的人哪个不晓得?工人死了是损失,未必对我这个老板不是损失?你们问问华蓥山上那么多炭洞子,没听说要老板发棺材发抚恤金的。我们不依,把你讲的道理都搬出来,把条件也一款一款提出来。后来龚静之软口了,喊我们先把死人从洞子里拖出来再说。我们说若是不把棺材买好摆起,决不进洞子。他没法,只好喊人到场上去买了二十一口棺材。现在啥子条件都答应了,就是抚恤金没说好,我们要二十元,他只认十元。金积成还在那里,带着大家跟他磨,喊我来问问你,下一步咋办?”
  何明轩也说:“大老表,大家看见压死的弟兄太惨了,炭老板又这么可恶,都说愿讨口也不愿在这口血盆里抓饭吃。现在有二十多个人在黎梓卫街上,死也不回去。”玉璧在屋里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说:“龚静之答应了大部分条件,如果逼急了他会狗急跳墙。我们就在抚恤金上退半步也行。下一步吗,那些出来的弟兄,老在罗渡溪街上逗留也不是办法,我看那些家中没牵挂的,态度又很坚决的可以留下来,我们想想办法,其余的还是回去,等待时机。”何明轩嘟起个嘴巴:“大老表,我不转去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玉璧对唐俊清说:“老唐倒是莫转去了,你这回领了头,龚静之是不会放过你的。明轩你还是去给老田作个帮手,把大家都团拢来,有事也好送个信来。”
  明轩不高兴,转过身来怄气。玉璧笑笑,拿出一百发子弹两支枪来,把子弹和其中的一支枪交给唐俊清,让他转给老田,以防万一,另一支递给明轩:“这下子没意见了吧?”明轩摸着枪憨笑了一阵,突然一个马蹲,双手举着枪,咬牙切齿地说:“龚静之,谨防你的脑袋!”
  唐俊清带来的人,很快都安排了。玉璧和我想到陈仁勇联络渠河码头这一路的任务很重,就让唐俊清去看看,顺便带上工人中两个会拉二胡的,也跟着学学,就算打帮手。不几天,唐俊清回来了,一见面就说:“陈仁勇算命出拐了。”
  我听了吓了一跳,催他快说。哪晓得唐俊清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一一道来。
  “我那天到了石龙场,把两个弟兄安顿在茶馆里,在河边上找到了陈仁勇。他拉着二胡,坐在一根长板凳上,板凳头上插了把撑开的破纸伞遮太阳,一个木盒子里面放了些测字用的小纸卷,木盒下面压着张旧红纸写的‘赛诸葛’三个字。陈仁勇的那副样儿,倒是装个舅子像个舅子:剃了个光头,穿件灰布长衫子,还戴了副眼镜,拉着二胡,正尖声尖气地唱《孟姜女哭长城》。我问他算了几个了,他说这阵才把摊子摆起,还没开张。我说你手艺到底咋样啊?他说笑话,保证没问题。正说着过来一只小船,船老板四十来岁,含了根叶子烟杆,看样子是做完活路收早工的。我背过身,说你看财喜来了,我给你守摊子,你去给这个老板算一算,保证有搞头。“陈仁勇果然就去招呼,人家也果然就请他上了船。船老板问:你看我这个相,饿不饿饭啊?
  “陈仁勇一摇头说:饿啥子饭哟?老板你莫要自暴自弃,我看你就是个英雄相。你看你,龙眉虎眼,宽额大耳,活像梁山泊里的英雄好汉李逵。只要你肯干,好日子在后头呢。“船老板一听就笑了:你这个算八字的倒有趣呢。实话跟你说吧,我撑了这么多年的船,腰也干弯了,背也干驼了,从来就没见过什么好日子。
  “陈仁勇说:一个人干不行,要大家一起来干。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看了什么相,才说什么话。我赛诸葛在渠县、大竹一带,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今天初次来到贵龙码头,还靠你老哥传个名,来来来,报个生庚,帮你算个八字。“于是船老板就报,说是丁卯年六月十九子时生的。陈仁勇一边用手掐算,一边自言自语地念着甲子、乙丑、丙寅、丁卯……一直念到额头上冒出颗子汗,八字还没排出来。船老板一边看得好笑,递了杆叶子烟给他,说赛诸葛先生,我看你的万年历还没背熟,算了吧,先抽杆烟。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背过身走上去。船老板一见我,老远喊唐大哥好久来的,快过来烧杆烟;接着又给我介绍陈仁勇,说在上这位是赛诸葛八字先生。我听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陈仁勇先是一愣,接着脸红到耳根子,跳下船来扭住我不放,倒把人家船老板搞得莫名其妙。”
  我听到这里,也觉得有名堂,就问唐俊清:“你认得那个船老板么?”
  唐俊清哈哈一笑,说:“岂止我认得?说出来你们都认得,你还在人家手里接过一万八千发子弹呢,就是渠河上的老杨杨巨百嘛。”
  我和玉璧一听,说:“果然是你老唐耍弄人家陈仁勇。老杨的关系只有你我三个还有谭之中晓得,这下子陈仁勇出丑了。”
  唐俊清说:“自己人手里算什么出丑,要是惹起外人的怀疑就麻烦了。事后老杨跟我说,他真的以为陈仁勇是敌人派来的探子,正要想将计就计问他一问,说不定等天黑将他灌醉了,装个麻袋丢进渠河里呢!”
  我们笑了一阵,说陈仁勇这个快乐神,真是大意失荆州。唐俊清说:“他现在不敢大意了,带着两个弟兄,正儿八经在场上的算命先生‘活神仙’那里讨见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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