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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枪救人


  根据大家带回来的消息,刁大哥已经把金滩丈八滩的人员安排好了,现在赶回了合川钓鱼台,守住渠河这条黄金水道,否则我们这些弟兄不但生活有困难,连生命也没有保障。再听说合川要换县长了,还得去抓紧做工作,不然今后会有很多麻烦。铜梁那边的情况不大好,有的人见大势已去,叫着要散伙,还想把枪拖走,幸亏谭老五及时赶到,才截了一部分枪下来,现在已经埋好了。马福林跑的顺庆那边看来是完全可以放心的,小坝子游击队毕竟是支很成熟的队伍了,很听招呼。李荣群的广安这边,他和李大哥本来都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加上这两天广安不少同志来奔丧,我们又安排了一些人进厂去烧炭烧窑;郑宁、郑涛两弟兄,总算是说通了,把他们手下那些扯得太红的人,一部分拉到渠县去,一部分拉到梁山去,没有组织上通知坚决不能乱动。罗渡溪那边,看来是不能再去人了,好在群众基础还可以,将来一旦有个什么事情,总会有办法的。另外陈亮佐在邻水和大竹那边还没有消息,不过事情交在他的手里,十有八九是可以放心的,原来就说好他办完事情之后回刁大哥那里,不到这里来了。
  现在看来,我们的通知已经送出去,所有的人都将不会再到这里来,只有唐俊清还没从营山、渠县那边回来,什么原因不知道。
  我咬咬牙对德敏说:“敌人很可能要动手,看样子我是等不到俊清了。不过我想只要我们的人都撤了,敌人来搜不到什么,就会罢休的。你和玉珍千万要小心,这两天一定要到远一点的路上去拦住俊清,见了叫他赶快转移。这次便宜了这对不要脸的东西,帐留到以后再算。”
  德敏抽泣着,不说话。
  下山来这些日子,接连受些劳累风寒,加上这几件意外的刺激,我一回到屋里就两眼发黑,再也站不起来。我病了,发冷发热,头疼得要命,实在走不了了。李荣群看我这样,赶紧叫玉珍去给我拣药,决定再守我一天。
  睡到半夜,突然听见一阵嘈杂,接着就是两声枪响。我翻身爬起来,跑出去一看,李荣群站在那里呼呼地出着大气,正指着陈素英骂着:“你个荡妇,老子这就打死你!”说着当真又举起了枪。
  我一步上前,一把将枪夺了下来,说:“荣群,你要冷静啊,在这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你怎么敢……”
  荣群说:“大姐,你不知道,刚才那李文清翻墙进来,就是她挡住我,把那狗日的放了的!”
  我一听,心里叫声不好,连忙把荣群拉进屋里说:“你要赶快走,这里不能呆了,要出事。赶快把你的那些人都集合起来,不然就晚了!”
  正说着,在外面放哨的人一头冲了进来,说:“不好了,房子都被包围起来了,好多人啊,都拿了枪……”
  枪声已经噼噼叭叭响起来了,李荣群一边集合队伍,一边指挥着大家往外冲,我也扶着德敏一边还枪一边往外跑。敌人从大门插进来,我们连忙往后门跑,眼看天都亮了,才在一个背静的山塆里停了下来。人一急,出了一身的汗,反而觉得病轻松了许多,这才发现,我们和李荣群他们已经冲散了。
  枪声停了,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对望了一阵,德敏突然拉住我说:“大姐,你不能丢下俊清,万一他回来,撞在他们手里……他跟你和廖大哥那么多年,你可不能不管他啊!”
  我不知道情况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就说:“你别着急,我们回去看看再说。”
  我们绕过山梁,悄悄爬上李大哥家后面的土坡,看见院子内外全是兵,围着房子转来转去的。我想了想,拉着德敏顺着山梁绕了好大一圈,到了玉珍的家里。我说:“德敏,任何人不会想到我们会躲在这里,你弄点东西来吃,然后赶快到大路上去,拦住俊清。”
  玉珍和她的丈夫,李大哥生前都很喜欢,后来带到重庆,由我安排在陈文玉的船上做裁缝活,最近才和李大哥一起回来,打算处理了自己的一点田产就回重庆去。这房子处在山塆里,独门独户的,背静,因为也是要卖的,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玉珍也就没管它,加上李大哥出了事情,现在连晚上也住在金家花园,不回家。
  可是这天晚上,她却回来了,一见到我就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三孃啊,我就知道你们要是没跑脱,就会躲在我这里的。我给他们说:现在人都下葬了,我也该回去卖我的房子了。”
  我问她白天是怎么回事,她愤愤地说:“就是李文清那个死砍脑壳的,几天没见到那婆娘,就等不得了。见我大伯的丧事办了,就不怕冤魂鬼来找他了,连忙去把那些兵都带了来,说金家花园里都是华蓥山下来的共产党,有好多好多人和枪。可是一走拢,又怕打起来伤了他的心上人,就爬墙进来,想把那女人先弄出去,谁知道又被幺叔打伤了手膀子,差点连命都丢了。他现在气得咬牙切齿的,塞了些钱给那带兵的连长,叫他们在房子周围都放了暗哨,说总要等到两个共产党来垫背。”玉珍说到这里,拉着我的手说:“三孃啊,唐大哥还没来,咋办嘛?”
  德敏一向没有主张,听玉珍这么一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又要哭。
  看来如果唐俊清回来,一定是凶多吉少了。我一咬牙,说:“等吧,我们一定要等到他。”
  一连两天,唐俊清都没音信,德敏天天到路上去等,夜深了才回来。玉珍按照我的吩咐,白天还是去“服侍”陈素英,晚上就回来给我们通报消息。我吃了玉珍给我熬的草药,觉得好了许多,只是走又走不了,急也没有用,只得成天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据玉珍说,敌人那天和李荣群他们打了起来,荣群带着队伍撤到天池那边去了,还牺牲了两个同志。他们会回来找我吗?最好别回来,敌人在这里守得太紧了,回来等于自投罗网。唐俊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连音信都没有,他那么老练的人,该不会……唉,现在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老练不老练的,陈仁勇不老练吗?多少生生死死的关口都冲过来了,最后却……他临走的时候,还在哼小调!……我越想越迷糊,夏林、唐老六、金积成、陈仁勇和许多人一个个从我眼前晃过,最后突然看见唐俊清血淋淋地站在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声:“大姐——”我惊醒了,一看,抓住我的却是德敏。她的脸色惨白,摇着我说:“大姐呀,俊清他遭了!”
  我这些天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唐俊清落到了敌人手里。
  唐俊清一路上听说李大哥死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不敢走大路,绕着小道来到金家花园。结果没碰上等了他几天的德敏,一头就撞了进去,一进大门就被几个人扭住。他一看事情不对,就说是来给舅舅吊孝的。可是陈素英和李文清躺在床上悠悠闲闲地烧着鸦片烟,口口声声说不认识这个人,于是敌人就认定唐俊清是华蓥山上廖玉璧的残部,把他吊起来打,打得死去活来的。玉珍看见人都快不行了,一下子跪在地上,求陈素英发发善心。陈素英把眼睛一瞪说:“你现在不听陈玉屏的话,成天来盯着我啦?这男人是你的什么人,你这么心痛他?那天放走了陈玉屏,还没找你算帐呢,你又来管闲事!”
  我咬着牙,问:“现在呢,现在唐俊清怎么样了?”玉珍眼睛都哭肿了,抽抽答答地说:“敌人审了他一天一夜了,腿都打断了,可他一口咬定是李荣华的外甥。陈素英是后来才接的舅娘,是认不到,其余的什么都没说。敌人看实在是问不出个什么来,今天早上把他送县城了。人都瘫了,昏迷不醒的,还是用滑竿抬走的。李文清和陈素英现在高兴得很,亲亲热热跟两口子一样,我实在是看不得他们那个样子,我再也不回去了……”
  德敏早已哭得死去活来的,非要去探监。我想新去的犯人看得紧,白天又怕遇见熟人,就让玉珍先去看看。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玉珍,叫她给俊清买点鸡蛋,还要买点狗皮膏药治伤,再去给他接一碗童便,受了重刑的人要吃点童便才好。我叮嘱玉珍说:“现在是人要紧,不要顾惜钱,他要什么叫他尽管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救他出来的。”
  玉珍眼泪汪汪地点着头,然后转身要走,我又把她喊回来:“还有,你拿五块钱给典狱官,不然会不到人;另外还要买两条烟给狱里的难友,请他们多多照看。”
  德敏在一旁噙着眼泪说:“大姐,你想得真周到啊。”
  我苦笑说:“这还不是坐了一年牢房讨来的见识。”
  下午玉珍回来,说都按我的吩咐去做了,灵验得很,当时就见到了人。唐俊清的伤很重,叫人扶着出来的。玉珍对我说:“俊清他没有口供,一口咬定自己是做小生意的,来给舅舅吊丧。俊清还说这里危险得很,随时都可能出事情,叫你赶快走。”
  这个俊清呀,这么重的伤,还在想到我,我要是一走,他怎么办?我们好不容易剩下这几星火苗子,都是以一当百的英雄汉,怎么能够不管?只是现在处于敌人的四面包围之中,我手边又是一个人也没有,怎么个救法?
  我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来。最后心一横,把德敏和玉珍喊过来说:“你们两个把胆子放雄点,特别是德敏,你明天一早就到衙门口去喊冤,告他们。”
  德敏吃了一惊:“告他们?告谁呀?”
  “告李文清和陈素英。”
  德敏一听,连忙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大姐,你是急糊涂了吧?”
  我说:“德敏,你听我说,这样做是有些冒险,可是也不是没可能。现在敌人是很猖狂,可是他们之间也是有矛盾的。蒋介石进川之后,就想削弱以至吞并刘湘的势力,一直和刘湘在争权,越争越厉害。现在驻军保甲这一摊子已经被蒋介石抓在了手里,派了许多特务,搞了许多培训班,中心的任务就是限制刘湘的地方势力,抓共产党,怕的就是我们和刘湘联起手来,我们的弟兄大都是这些家伙勾结起来杀的。可是政府这一摊就是像衙门公务之类的,还是属于刘湘管,也办了若干的培训班,中心任务就是反蒋介石的吞并,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反蒋介石的就行。他们现在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你们想,李大哥是在地方上有声望和势力的人物,还挂着杨森委派的什么司令的头衔,现在他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只要舆论起来了,谁还会去护着那两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德敏一个柔弱女子,去沿街喊冤,告他们栽诬好人,看衙门里怎么说。”
  德敏看着我,死劲点着头说:“大姐,你都是为我们好,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去做,我听你的。”
  于是我连夜做了一个呈文,里面说明唐俊清是受人陷害,遭了冤枉。第二天上午德敏前胸挂着这张状纸,后背上贴着一张黄裱纸,上书斗大的一个“冤”字,由玉珍扶着,在县城里的大街小巷一路喊冤。凄苦的喊声惊动了城里形形色色的人们,李大哥头天出殡、第二天就被抄家的消息,早已成为广安城里的街谈巷议。现在又听说他的侄儿被无辜拷打关押,侄儿媳妇蓬头垢面地出来喊冤,一下子就把德敏围得水泄不通,跟着她一路到了县衙,要看看这桩冤案到底怎么了断。
  德敏在县衙门前击响了大鼓。法官闻声升堂,穿着黑衣服的法警站了一长串,把前来看热闹的人们挡在了大堂下面。德敏在大堂上喊着:“青天大老爷啊,你要给我作主啊!我那男人可是个老老实实的小生意人啊,听说他舅舅死了,天远地远地来奔丧,不过是尽他的一片孝心,哪里晓得一来连舅舅的面都没见到不说,还被无缘无故地打断脚杆,被关进了你的衙门啊!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晓得啥子叫共产党,只晓得老人们从小就教的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那陈素英和李文清勾搭成奸,害了我舅舅这样的大好人,占了他的房产地产,又来害他的侄儿,他们就真的不怕上天来报应?伤天害理的人,落井下石的人,都不得好死的啊!”……
  德敏声嘶力竭的哭诉,引得大堂下面一片唏嘘之声。人们奔走相告,围的人越来越多。法官把戒方一拍,就开始问案。
  法官先说:“彭德敏,你说你丈夫受人诬陷,可有证人?”德敏一指玉珍:“这就是当场的证人。”
  玉珍一五一十地把当时敌人怎么拷打唐俊清,俊清是怎么说的,李文清和陈素英两个人又是怎么说的,以及这其中的亲戚关系都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顿时堂上堂下一片喧哗。有两位老者递给法警一张纸条,请他传上堂去,然后转身走了。
  法官看了看条子,点点头,然后一拍戒方:“照你的意思说来,他们真的是亲戚咯?”
  玉珍一挺胸回答:“我敢拿性命担保。”
  法官对德敏说:“那好,限你三天之内,交三百块大洋来,把你的男人保回去。三天之后,本法官概不过问。”德敏一听,当时就说不出话来。直到旁边有人说:“你还不快谢谢法官先生?你男人有救了!”
  下得堂来,有人悄悄对德敏说:“你还该谢谢刚才那两个递条子的老先生,他们都是李司令的老朋友,在地方上说得起话的人物。”又有人悄悄地说:“还有这个李法官,也和你那舅舅要好,一贯称兄道弟的,得道多助啊!”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第一步算是胜利了。可是要三百块大洋啊。三百块现大洋,现在叫我到哪里去找?那陈素英特别是李文清知道德敏把他们告了,一定是不会罢休的,如果一时找不到钱把人取出来,远走高飞,所有的人都很危险。情况这么急,我们又都一时想不出办法来,我气得一跌脚,只恨当时不该拦住李荣群,让他一枪毙了那个烂婆娘。我突然碰到了腰上的枪,玉璧留给我的枪。
  我轻轻地抚摸着这支“德国造”,想起当年我从玉璧手上夺过它来的情景。唉,那时候啊,真是孩子气,和他赌着气要学打枪;他只要一有空就教我,结果真的把我这个娇小姐教成了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神枪手。现在,他不在了,见枪如见人,这枪就成了我的命根子,更何况跟着我随身不离的另一支枪,那支李大哥送给我的快慢机,已经随陈仁勇去了……
  可是枪再重要,也不如人重要,我们就只剩下这么几个骨干同志了,我要是见死不救,玉璧他在天之灵也不会饶恕我的。
  卖了它吧,玉璧,我把你留给我唯一的纪念物卖了救人,救一个十年来跟着你鞍前马后,对革命忠心耿耿的唐俊清,从今以后,你就留在我的心里吧!
  德敏在一边看着我,知道我心里难过,就说:“大姐,要不然就当吧,少当一点钱,以后还可以取出来的。”我摇摇头:“少当一点钱?那不够的钱又上哪里去找?如今这世道即使是当了,我还能取得回来吗?玉珍,我听你大爷说过,有个什么叫金三少爷的人想买枪,你打听打听。”玉珍想了,想说:“是有这么个人,只是不怎么正道,公子哥儿一个。”
  我说:“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他肯出钱就行。你就说是你的一个亲戚,急着差钱用,托你来问的。如果他要买,叫他明天中午十二点带上钱,到官山上的那棵大槐树下见面。”
  玉珍点点头,走了。
  官山,就是历来由官家划定的坟山,专埋死人的地方。那里坟包多,地形比较杂,那金三少爷要是起了坏心带了人来,我可以不见,要是真的打了起来也好隐蔽。第二天中午,我独自一人到了官山上的一个坟包后面坐着,远远地看着那棵老槐树。过了一会,玉珍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穿马褂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的,在老槐树下面看了半天:“人呢?”玉珍四面看看说:“还没到呢,等等吧。”
  又等了一阵,我看清了后面确实没有人,那金三少爷已经有些不耐烦,我就从坟包后面走了出来。金三少爷见我是农家妇女打扮,也没在意,还在一个劲地往山下看,一边对玉珍说:“你的那个亲戚,到底来不来啊?”
  我走到他面前说:“是你要买枪吗?”
  他一愣,看着我说:“是啊。”
  我把枪拿出来,当着他的面下了子弹,递过去说:“你看看货吧。”
  他的那双眼睛还盯着我,半天才回过神来看他手里的枪,一惊:“哟,德国造!你、你这枪是从哪里来的?”我说:“你到底要不要?”
  他忙说:“要要,你喊个价钱。”
  我说:“四百块大洋。”
  他一笑,一比指头:“四百块?没听说过。我看你这枪,好像有些年辰了?我听说,这方圆远近,有这种枪的人不多哟。”
  我伸开手掌,摆弄着手里的子弹说:“告诉你吧,我只是个卖枪的,你要,我们就讲价,不要我们就各走各的路。我想你即使忘了李司令的交情,也没有这么快就忘了他的弟弟李荣群,和他手下的那帮兄弟伙吧?”
  那家伙哑了,红着脸说:“万事好商量嘛,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说……实话说吧,我今天,就只带了三百,不不,三百五十元。”
  我说:“三百五十元也行,讲价归讲价,不要东说西说的,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金三少爷忙从腰里掏出一个钱袋来说:“都在这里,你点数吧。”说着接过枪,就要走人。
  我说:“别忙,你等等。”接着就从里面选出了七块假银元来,丢在他脚下说:“金三少爷,你这人,就这么不值价吗?”
  那家伙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连忙又摸了七块银元出来,连那些假的也不去捡,就跑了。
  我没开腔,等他走远了才说:“玉珍,你赶快去卖你的田土和房产,我和德敏现在就去县衙门办俊清的事情。今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大家都要注意。”
  玉珍看着我说:“三孃,你要小心啊!”
  我提了个竹篮子,里面装了些吃的用的,一张帕子在头上缠得矮矮的,几乎遮住了眉毛,然后和德敏一起揣上那三百五十块钱,去县衙门。广安城里认得我的人很多,我们沿着城墙边,从南门进城,走进衙门直接往左拐,就进了看守所。那典狱官不要我进,我笑着说:“熟人熟事的,昨天都来人看过。”边说边就往他手里塞钱。那家伙一招手,就有人转身进去,把唐俊清扶了出来。
  才好久不见,一个壮壮实实的汉子,我简直都认不出来了。唐俊清瘦得皮包骨头,身上到处都是青紫的伤痕,肿得多高的脚上还铐着脚镣。我连忙又给典狱官塞了十块钱说:“你老人家行行好,把这脚镣给他取了吧。我这兄弟是遭了冤枉,二天出来见了青天,一定要重重谢你老人家的。”那典狱官掂着银元一笑,一边叫人下镣子,一边说:“我晓得你们是遇到了青天大老爷了,要给钱现在正好,二天真的出去了,只有骂我的,还重谢?”
  俊清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大姐,你、我好想你啊……”
  我替他抹去眼泪说:“俊清,我们也想你啊,你遭了冤枉,大姐不会不管你的。钱我们都找到了,等德敏办完交涉,我们就一起回家去。”
  俊清摇摇头说:“不,让德敏在这里陪着我吧,你要赶快走,你要照看、要照看那么一大群儿女,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咋个对得起死去的……爹妈。”说着就泣不成声。我眼睛一湿,泪水也滚了出来,停了好一会才说:“好兄弟,你莫说这样的话,这么多年来你堂堂正正地做人,没有做任何昧良心和对不起爹妈的事情。老天爷有眼的,都看着的……你这次出去做生意,还顺利吧?”
  他连连点头说:“顺利,顺利!好多人都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这样买卖做不了,就做别的,总会有翻梢的那天。”
  我们正说着,德敏回来了。我看她脸色不大对,问怎么了,她说:“法官说的,管手续的那个什么师爷出城了,要明后天才得回来。”
  有人在喊吃饭了,典狱官一边叫我快走,一边去吆喝那些犯人。俊清连忙抓住我的手,小声说:“大姐,你一定要赶快走,不能再来了。他们正在追问你的下落,如果万一有什么事情……”
  我和德敏回到玉珍家,她都在屋里等着了。说房子的买主都找好了,三天之后来办交接。她看看我和德敏,问:“三天够不够?”
  我叹了一口气说:“只怕等不到三天啊。”
  第二天,德敏又到县衙去等,半下午慌慌张张跑回来,语不成声地说:“大姐,不好了,衙门口正在贴布告,指名道姓要抓你,说是昨天有人看见你进了城,一晃就不见了。布告上还说,你是华蓥山上的女共匪,双手打枪,百发百中,要小心缉拿。”
  我问:“俊清的事情有着落了没有?”
  德敏说:“那师爷还没回来。大姐,你不能在这里等了,你为俊清已经担了这么大的风险,你的恩德我们今生今世也还不清,万一要是出了事,可就是我的罪过了,俊清就是好好地出来了,也不会饶过我的。你要赶快走,玉珍姐也要走,我留下来陪着俊清。他爹娘死得早,我们又没有孩子,我是他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他要是出来了,我就和他一起回去,养好伤,还来跟着你;他要是出不来,我就在这牢房外面守着,守它个天荒地老,死也要死在一起!”
  德敏边说边哭,哭得我心慌意乱的,正打不定主意,玉珍回来了。她一看这情景就说:“你们都知道了?大姐,你赶快收拾走吧,我留下来陪着德敏。”
  德敏擦干了眼泪说:“你怎么能留下来,你是这里抛头露面的人物,又给我当了证人打了官司,一有风吹草动,那两个不要脸的东西还会饶过你?我求你了,你也快走,和大姐一起走,我的男人我自己来管。我彭德敏一贯软弱,可是这一次大姐你教会了我,这世道,真是把善人也要逼成恶人……”
  我和玉珍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
  眼看天就要黑了,玉珍把她的房产地契都交给了德敏,说:“如果俊清的事情有什么波折,这些钱就留给你们打点官司用。”然后就和我一起出了门。我一路走一路在想,这事到底是谁告的密?说那姓金的吧,不像。他要是去告了,这私自买卖枪支是犯法的,告我等于告他自己;是陈素英和李文清吧,也不大像,他们要是知道我还在城里,一定猜得到玉珍这里……我想起昨天进城去的时候,脸都是遮了的,一定是有人从身影上认出来,却不知道底细。于是我就躲在一个角落里,把几件换洗的衣服叠好,用一个布包袱皮拴在腰上,装成一个快要临产的孕妇,坐在一乘滑竿上往城外走。我在滑竿上唉哟连天地叫唤,玉珍在一边直是对轿夫说:“麻烦你们两位大哥搞快点,她都快要生了。屋里老人突然生病,说是她犯了血光之灾,一定要她到城外的娘娘庙里去生,要是生在路上,冲了你们二位也不好。”一边说一边往轿子上拴避邪的红布条。
  轿夫听了,一路吆喝地跑,到城门口直喊:“快让快让!莫让血光婆冲了,大家都不好!”说着一阵风就出了城,把我们丢在城边的娘娘庙,拿了钱就转身就跑……我和玉珍等他们走远了,连忙把身上的衣服都解下来,赶到一个土地庙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收拾上路。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还是冰天雪地的,不知不觉就到了仲春时节。虽说清晨的风吹来还冷飕飕的,但是路边的麦苗都已经齐腰深了,挂满了亮晶晶的露水珠儿。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当年我带着几个农民弟兄从马盘山运枪回山,躲在麦土里被露水淋得透湿的情景,连自己都忍不住好笑。唉,不管怎么说吧,这一次又总算逃出来了,如果真如我们估计的那样,不牵涉唐俊清他们的话,也许他和德敏在今天,最迟不过明天也会出来的。
  正想着,冷不防路边窜出两个人来,手里的枪一横,就喊:“站住,干什么的?”
  我把玉珍拉到身后说:“不干什么,我们是到前面六马铺走亲戚的。”
  其中一个看看我,又看看玉珍,问:“你们俩是什么关系?”我说是姐妹。
  那人一摇头:“不对,你们不像姐妹俩,你的口音不对,不是本地人。”几个人一听这话,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把我们拉到了乡公所的一间房子里,关了起来。
  这一下我可急了。这个地方叫甘鸡场,离广安城不远,现在通缉令正在到处张贴,要是被人认出来了可不是开玩笑。我拉拉玉珍,叫她沉住气,一边四处张望,发现这屋里关的都是些女人,其中还有两个显然是做“暗门子生意”的妓女。一个在说:“抓女共党,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又没少给他们占便宜。”另一个说:“我以为他们就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了,一个女共党就吓成这样?”
  我一听,知道事情不妙,想了想,就问旁边的一个暗门子:“你们这里的乡长姓什么?”
  她把嘴一扁,瞟了我一眼:“姓谢。”
  姓谢、姓谢……我突然想起我有一个很要好的堂姐,叫陈菊君,嫁给了甘鸡场一个叫谢宁西的地主,他父亲曾经当过广安县长,在这一带很有些势力。于是我就大起胆子走过去,扬起脖子问看守的乡丁:“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叫做谢宁西的人?”
  看守一惊:“怎么不知道?他是乡长的叔爷,我们乡长还是他保举的呢。”
  我笑笑,写了一张条子给他,又给了一块钱,叫他赶快送到谢家去。
  那家伙拿了条子,飞一样跑了。不一会,又气呼呼地跑了回来,说:“乡长的大娘来了,坐滑竿来接你来了。”接着就听见有女人大声武气地在外面骂人,一边骂一边喊:“三妹啊,你大姐来了。”说着那女人就威风八面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那个乡长。我一见正是多年不见的菊君大姐,就一脸的委屈迎过去说:“大姐呀,你要是再不来,他们就要把我关死在这里了……”
  乡长一听,连忙过来,亲自给我开了锁,直是说:“对不起,对不起,三姨妈,我大娘都骂我了。我已经在屋里吩咐了饭菜,给您老人家赔不是。”
  菊君大姐还是气呼呼的,坐在那里发了一阵脾气,最后拿了一件衣服出来,瞪了我一眼说:“看你穿些啥子名堂,你不晓得他们这些东西只认得衣裳认不得人吗?”那乡长忙说:“大娘你言过了。不过三姨妈,要是你老人家真的穿上了这号衣裳,说不定就没事了。你不晓得我们昨天黑了才接到广安打来的电话,说是要抓一个才从广安城里跑出来的叫陈玉屏的女共产党。”
  陈菊君冷笑一声:“陈玉屏都叫你们抓到了,还叫陈玉屏吗?三妹,我们走。”
  一到谢家,菊君大姐“三妹前三妹后”地不绝口,一屋人都直是给我赔不是,那位老县太爷还摆了酒席给我压惊。吃完了饭,她见我急着要走,眼一瞪,把我拉到一边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干什么的吗?现在到处都贴起大布告要捉你,你出了事怎么办?别忘了,你还有两个娃娃!别说了,就在这里住两天,等风头过了再说。”
  我没办法,只好住了下来。
  第三天,我无论如何要走了。菊君大姐没办法,叫了几支枪要送我们。我说:“这怎么行?”她却反问我说:“怎么不行?现在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用几支枪送送是常有的事情,又摆了威风又保了安全。我也不问你要到哪里,你自己说个地方好不好?”
  我本来还打算到合川看看刁大哥,可觉得她也是一片真心,再说现在到处都在捉拿我,是不能再在路上去抛头露面的,太危险。想了半天,一下决心就说:“那好吧,要送就送到底,你把我们送到重庆吧。”
  就这样,我没有到合川,错过了和刁大哥的最后一面。一年之后,他在一次战斗中被敌人包围,苦苦血战突围无望,最后自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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