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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满洲的风雪


  我父亲把“家族田”抵债的消息传开后,整个黄田洞沸腾了。村里人纷纷责骂我父亲,一家人吓得连门都不敢出。那些债主又三番五次上门催债,真是没有办法,无奈,只有去满洲找父亲才有可能寻到一条生路。母亲让我给父亲写信,内容是我们全家人去满洲。
  冬至即将临近的一天夜里,母亲边收拾离家出远门的衣物边在那儿一个劲地叹气。在这样严冬季节出远门很不容易,而且又有这么多小孩。当时二哥只有10岁,在我下边还有一弟一妹,小妹才一岁。
  离开故乡的那天,我们连亲戚也没有告知,因为我们一家人是背着村里人逃跑的。那天恰巧我舅舅到我家看我们,他家住在离黄田洞20里的东阳里,特地为我们送别。我们是趁着村里人熟睡的深夜启程的。在漆黑的夜晚,一家人背着布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往荣州。到了荣州后舅舅给我们买了汽车票,他把我们一家人送上车后回去了。我们从荣州乘汽车到了金川。在金川我们换乘火车向北去奉天(今沈阳)。坐了一夜火车后,于第二天早晨来到了奉天车站。
  我们猜想父亲和大哥一定会到车站接我们,可是谁也没见到。这也不能责怪他们,因为我写信时根本就没有写清楚启程日期。后来才知道,父亲和大哥接到信后连续十几天到火车站接站都落了空,最后他们以为有变故不能启程了,便没再来接我们。而我们全然不知,一直到中午还在候车室里等候。
  “珪源,珪源,你在哪儿?难道就这样生离死别吗?”穿着与众不同的韩式裙袄的母亲边呼喊边失声哭泣。候车室里都是中国人。
  这时有一位个头很高的中年人走到母亲跟前用朝语问:“为什么这样?有什么事?”
  中年人虽然穿着中式服装,可是听他说话是位朝鲜人。我们非常高兴,并向他详细说明了原因。他告诉我们将帮助寻找于洪屯,并劝我们不要着急,跟着他走就可以了。我们紧随着他走进了一家小饭馆。时间已到了中午,他说于洪屯离这儿有30里路,天又这么冷,必须得吃点饭再上路。中年人与饭店主人说了几句汉话后,跑堂的给我们每人送来了一碗热水。中年人从怀里拿出一张煎饼,也没让让我们就只顾自己边吃边喝热水。母亲从包里拿出蒸糕送给这位中年人一块,然后给我们每人一小块。
  我们就这样吃了一顿简简单单的午饭后,又跟随中年人向于洪屯进发。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灰蒙蒙的阳光使天地一片昏暗。路上积雪过膝,每迈一步都相当吃力。我们走了好久之后,中年人转过头并用手指着于洪屯的方向后连头也不回地就匆匆消失在风雪中了。看到他这样匆忙而去,我突然觉得有点可疑,我猜想他是不是一个骗子?他是不是想劫我们?把我们引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想到这儿吓得浑身颤抖。而事实上中年人也是第一次去于洪屯,所以他为了找到于洪屯先行一步,找了好几个村子后返回来告诉我们的。可是我们不知所措,中年人已走得没影了,我们且在原地东张西望呢!正在这时远处有两个人顶着风雪连滚带爬地朝我们奔来,渐渐地看清楚了,那是我们热切盼望的父亲和大哥啊!在这风雪交加的旷野,我们这一家老小紧紧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每当我回忆起那个情景,总是两眼湿湿的。
  父亲的外婆家有一位亲戚住在离于洪屯不远的朝鲜村。父亲和大哥就在这个村走家串户帮着打场糊口。这个村是个朝鲜人和汉人混居的村庄,其中朝鲜人有一百多户,他们非常善良。我们到的那天,村里人来了许多,他们边寒暄边打听朝鲜的消息。他们都没有空手来看我们的,有的人拿了米,有的人带来了辣白菜。
  这年冬天我们一家人住在一位汉族家的西厢房。房主是一对成家不久的年轻夫妇,是一对心地善良的小俩口。当我父亲求他们借住一间房时,他们二话没有说就答应了。这所房子中间是厨房,东边房间住着主人夫妇,我们一家住在西边房。这间屋分为南北两间,南边屋有炕,北屋是仓房,我们住在南屋,炕有两床被那么大,我们一家七口人就睡在这个炕上。
  当时家中的所有财产是父亲和大哥干活挣的几元钱和他们打场后零星带回来的一堆稻草。到了腊月打场的活干完时,父亲和大哥闲在家里。不久有了包装啤酒瓶的活,就是用稻草编网包装瓶子。全家人起早搭黑忙一天收入也不多,不久改干编织草袋了。父亲准备稻草,我打草绳,两位哥哥用借来的一个编织机编草袋。人说穷人家孩子早立事,我虽然年仅7岁,但是打草绳打得很棒。每天我要打好两位哥哥编织30个草袋所需的草绳。村里人看到我家编织的草袋夸奖打得均匀。编草袋的收入使全家人吃饭不成问题了。
  过了一个月到了年三十。村里家家户户在做打糕,忙着过年。但是我家依然忙着编草袋,三十晚上我们一直忙到深夜。我们刚刚躺在炕上准备入睡时,外边火光冲天,并响起了“枪声”和“炮声”。
  “战争,是战争!”父亲边喊边叫,家里人惊吓得全部起来,不知所措。父亲招呼大家赶紧趴到地下,免得被冷枪打中。
  外边的“枪声”一直到天快亮时才停止。我们全家人就这样趴在地上迎来了大年初一的早晨。外边静悄悄,天色也已大亮。不久发现,村里的男女老少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走家串户拜年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昨夜的所谓“枪声”是中国人过年放的鞭炮。大年三十放鞭炮是中国人过年的一种传统习俗,其用意是燃放爆竹驱赶鬼妖,祈求新年幸福。
  严冬过后即将解冻的季节到了。距离朝鲜村以西40里的沙岭有日本人经营的开拓农场,农场的日本人到朝鲜村宣称,如果到他们经营的农场种地将提供口粮、种子、肥料等,还将有房子住,耕作也比较现代化,秋天保证能获得丰收。朝鲜村有许多人搬到日本人开垦的农场,我们家是在清明节前迁入农场的。
  这个农场有一排排整齐的草房,井然有序。村中央是农场办公室,村西还有一个小学校。村里共有80余户佃农,他们都是刚刚迁来的朝鲜人。
  开始日本人向我们提供了口粮、种子,开春还动用拖拉机给佃农们翻了地。我们家有三个壮劳力,租种了3公顷水田。当年水稻获得大丰收,到秋天打场后稻米堆积如山,父亲有生以来还从没有收获过这么多粮食。但是,将总收成的60%作为租金交纳给农场,另外还要留种子、换化肥。那成堆的稻子就所剩无几了,就连过冬的口粮也成了问题。
  武力强占满洲的日本帝国主义者,在满洲各地开垦了许多农场,他们用欺骗的手法召募大批中国农民和朝鲜族农民,租给新开垦的农田,进行残酷的剥削。
  在日本农场白白辛苦一年后,我们一家人在这年的腊月离开农场举家到了吉林省磐石县城附近的郊区落脚。开始以卖米糖为生。为此,父亲上山砍树打柴,母亲在家熬制米糖,我和两位哥哥上街出售。卖米糖的活只做了一冬。我们为了种地,又从磐石搬到30里外的石嘴。这是有200余户的大村庄,村里有70余户朝鲜人。这个村附近有日本人经营的铜矿,所以村子里有一半是农民,另一半是矿工。当时,抗日游击队经常出没于此,因此警戒森严,村子外围用圆木围了栅栏,村中央有村公所和警察分署。
  我们在这个村子里种了两年地。第一年由于遭灾,还未到新年就开始借高利贷粮了。邻居有个被称做朴监督的青年人,他是在汉城念完中学后到日本会社当了矿山监督的。年已30还未结婚。母亲对他很好,只要家里有好吃的就请他来。他为了报答我们家,把大哥介绍到铜矿工作。大哥识字,还能写一手好字,所以,他干活之余帮着朴监督作工人出勤登记和其他文字记录。不久,朴监督又把二哥介绍到矿山并安排在办公室当勤杂工。由于两位哥哥上班,我们一家靠他俩的工资过了一个夏天。
  第二年,我们在往铜矿去的路旁租了3公顷地,租期为两年。我们把3公顷旱田改为水田,这年稻子产量较高,口粮也充足了。
  我家搬到石嘴三年后的春天,父亲遇到故乡的一个人,他说内蒙古雅鲁河附近地很多,农作物生长也好。于是,父亲只身一人去了内蒙古。正好这时朴监督调往靠山屯铜矿,他把两个哥哥也带走了。我家也随之搬到靠山屯。大哥在铜矿干了不长时间就出来了。这个矿的工人受抗日游击队影响较深,抗日情绪很强。大哥认为,在日本鬼子统治下穷人没有生路,必须先打倒日本鬼子才能过好日子。他和几个要好的青年人去通化地区投奔抗日游击队了。
  我在家闲着没事,有一天在铜矿附近路边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块被废弃的农田。看样主人种了黄豆后也没有收割就丢弃了。我用锄头铲掉黄豆干校后,在这块田里种了玉米。有一天我正在地头看玉米秧时,有一位中年人站在路边注视了好久。
  “学生,几岁了?”
  “11岁了。”
  “你干活真不错,到我们家干活怎么样?”
  这个中年人住在磐石以西30里的村子,他姓李。他要我到他家给稻田除草。反正我无事可做,和母亲商量后就跟李先生去他地里干活了。他家的水田里秧苗已长到一尺高了,但李先生插秧后一次也没有除草。到他家的第二天就开始耕作了,李先生的夫人每天中午给我送饭。我干活很卖力气,1.5公顷的水田除了两次草。有一个老人每次看到我很能干就抚摸我的头说:“学生真是好样的!”他姓金。
  日子过得真快,炎热的夏天已结束了,中秋节即将来临。我按奈不住思念亲人的心情,对李先生的夫人说想回家过中秋节。夫人给了我5角钱的路费,并一再嘱咐我过完中秋节一定回来帮着割稻子。我走出主人家的大门后,迫不及待地朝着回家的方向跑,真想早一点见到母亲和兄弟们。我狂跑一阵后突然想起夫人给的5角钱路费,可是手里攥着的钱不知丢到哪儿了。我只好往回走出十余里仍未找到钱。等我艰难地赶到家时天已黑了。
  在家过完中秋节后,我如约又返回到李先生家帮着秋收。稻子全部是我一人收割的,村里人都夸奖我能干。特别是那位姓金的老人有一天把我叫到身边,问我家的情况。然后突然转过话题说:“我们家人口很少,只有我们老俩口和一个15岁的女儿。我觉得你忠厚老实,想把你招入过门女婿,你觉得如何?”
  刚开始我认为老人在说笑话,可后来发现老人是真心实意地提出来的。我当时也拿不定主意,正巧这时父亲从内蒙古回来搬家,所以我不得不离开这个村子。
  李先生送给我5麻袋大米,说是除草和收割的报酬。回到家后发现,我在矿山路边荒地种的玉米也收了4麻袋。我们把大米和玉米全部卖掉,换来了去内蒙古的路费。
  父亲在内蒙古定居的地方是离成吉思汗站不远的西南屯。正如所闻,这儿地很多,也很平坦,很容易种水稻。父亲种的稻子很多,口粮也特别丰富。
  可是,好生活的地方不可能给穷苦的人们带来长期的幸福。第二年春天,日本北海道青年开垦团来到西南屯和附近的大兴屯,并把居住在这儿的60余户朝鲜人全部赶走了。每当我们朝鲜族农民用汗水开垦出一片水田后,日本人就组织开垦团强行霸占。这次进驻西南屯的日本北海道青年开垦团实际上是不着军装的武装集团。农忙时他们种地,农闲时则携枪参加围剿抗日游击队活动。由于日本人抢占村子,搬来仅三个月的我们一家人不得不又要流浪了。
  离成吉思汗站40余里的碾子山下有个叫二道沟的地方。雅鲁河向西南流经二道沟,这里是几千年来没留下人迹的荒野。4月份有20余户农民来到这个地方,人们盖起了土坯茅草房便定居下来。
  4月末,村里所有青壮年男子都去雅鲁河修水利工程去了。有一天我给父亲送午饭来到了河边。河边有一个水塘,塘里有很多鲤鱼和鲶鱼。中午时分阳光照得水面温度上升,这些鱼就贴着水面在草丛中游荡。不知怎的,这些鱼不怕人,用手抓它,它们也跑不远。我在水塘边不一会工夫就抓了五十多条。
  父亲吃了午饭后,我拎着饭碗和准备晚上吃的几条鲤鱼往家走。河边离家大约有3里路。正拎着鲤鱼高高兴兴往家走时,突然发现村里浓烟滚滚。我跑步赶到村子,发现我家和邻居家被烧得一无所有。
  “这怎么办啊!这怎么办啊!”母亲痛哭欲绝。
  火是从邻居崔家开始燃着,又引着了我们家的。当时崔氏夫人在点火烧炕,她看小孩哭闹不止就上炕给孩子喂奶。未曾想,火从灶口冒出,点燃了低矮的屋顶。这次大火,我家一年的口粮和种子全部被烧光,衣服也只剩下身上穿的。穷人的日子本来就度日如年,这次又雪上加霜,不知今后生活会遇到什么困苦。
  但是,人总要生活下去的,我们又重新选个地方盖了茅草屋,又借了高利贷粮。恰在这时离家出走一年的大哥回家了,他在通化地区未能寻找到抗日游击队,无奈在外流浪一年后返回了家。我家有了四个劳力,在一片荒地上开垦了水田,这里的土地非常肥沃,捻一把泥土都能攥出油来。
  秋天来到了,种的稻子长势非常好。那些种了一辈子田的老人们也感叹从未见过这么丰产的景象。可是,正当快要出稻穗时遭到霜冻,一夜之间稻田变得雪白雪白,未成熟的稻子全部被霜冻了。人们白白地辛苦了一年,但是为了生存,我们要外出到地里去捡收割后丢掉的庄稼。在我们住的西北方向的山坡下住着一些汉族人,他们种植旱田,秋收活干的很马虎,地头有许多落穗。我们全家人动手去拾粮食,将近干了一个月,全家过冬的口粮便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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