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一章 三次离婚浪潮


  一夫一妻制的确立,在人类历史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随之而来的离婚自由,自然也是一种巨大的社会进步。20世纪人类的婚姻正面临新的裂变。在婚恋观念相对滞后的中国,本世纪下半叶也经历了三次离婚浪潮的冲刷,且一次比一次迅猛。

  历史与现实

  1997年夏天,我在办公室漫不经心地浏览报纸时,突然感觉眼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定睛一瞧,吓了一跳,一个熟悉的朋友麦小姐偕同她丈夫陈先生登了一则离婚广告:“离合皆缘份,聚散两依依。我们结婚3年,在此友好分手之际,谨订于×月×日×时,在××歌厅,举行告别鸡尾酒舞会,恭候新朋旧友光临。”
  征婚广告泛滥成灾,这离婚广告却是我破天荒头一回看到。举办离婚礼仪,婚姻“安乐死”现象,是近年在沿海开放城市悄然流行的一种时尚,但如此明目张胆,还是让人感到惊讶不已。
  既然知道了,笔者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参加离婚礼仪的机会。
  来宾很多,居然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场面宏大热烈,甚至是喜气洋洋。一个电视专栏节目女主持人说了一通话,大意是:媒体介入这一离婚礼仪,并不是凑热闹,而是为了探讨一种新的离婚现象,倡导一种新的社会风尚。从通常的角度看,离婚,是不幸的。选择离婚礼仪很自然能冲淡离婚的悲剧色彩,这也是现代人日趋成熟、讲究道德、具有高度文明意识的综合体现。结为夫妻,固然有缘,离不离婚,只是证明这种缘份的长短问题,但离婚决不是、当然也不应该是对夫妻往日情谊的彻底否定。
  她的话赢得掌声四起。
  接着陈先生真诚地说:“如果我们的昨大有一些遗憾的话,今天已没有了,将来也不会有。我们又重新拥有了无怨无悔的日子。”
  我的朋友麦小姐也满腔深情地说:“没有离婚礼仪,彼此也许就有怨恨,因为找不到一个醒悟、忏悔、宽容的机会。今宵,我们难忘的时刻,因为有了昨天,才有了这个流光溢彩的今宵,有了这个流光溢彩的今宵,就会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明天。”
  互相交换了离婚戒指后,彼此举杯祝福,接下来以朋友的身份,跳了一曲《友谊地久天长》,把鸡尾酒舞会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旁边一个陌生人情不自禁地跟我赞叹道:“这比结婚的场面还醉人埃”笔者也颇有感触:如果普天下离婚之人都能跳出“刀光剑影”的俗套,以这种文明进步的方式和和气气分手,男女之间的婚姻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疑难杂症。当然,话又说回来,不管是结婚还是离婚,其礼仪毕竟是一种形式,人类婚姻家庭的内在矛盾和烦恼,众所周知,仿佛总有一个“魔鬼的奶奶”在作祟。
  让我们先回溯一下人类两性关系发展的历史。
  最初,男女之间存在着毫无限制的性关系,接着又发展到氏族内部的男女之间不得有性关系,但所有这个氏族的男人是另一个氏族的女人的丈夫,所有这个氏族的女人是另一个氏族的男人的妻子。我们称之为群婚制或杂婚制。这是人类的第一种婚姻形式。
  第二种婚姻形式是对偶婚制,也就是说,某一对男女保持一个相对的稳定性关系时期,但并非法律的规定或约束,其稳定情况和形态类似现在的未婚同居。
  第三种婚姻形式,即一夫一妻制。
  它来源和归功于私有制的产生。由于生产力的低下,剩余的一点生活资料仅能由部落酋长据为己有,而这些新生的“富有”阶级不愿让其终生聚敛的财富让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野种继承,因而提出法律上的一夫一妻制的要求。
  一夫一妻制跟对偶婚制的不同,就在于婚姻关系要牢固得多,这种关系已不能由双方任意解除了。这时通例只有丈夫可以离弃他的妻子,如中国封建社会的休妻;破坏夫妻忠诚则只是丈夫的权利。《拿破仑法典》就明确规定丈夫享有这种权利,只要他不把姘妇带到家里来。如果妻子不忠,则要受到比任何时候都更严厉的惩罚。
  这种男女明显不平等的一夫一妻制,连单身汉叔本华也在《性爱的形而上学》中为之辩护:“如果男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和不同的女人交合,一年中可制造百来个子女;但是,不管女人有多少情夫面首,一年间也仅能生育一个孩子(双胞胎例外),所以,男人经常需求别的女人,而女人只有老老实实地守着丈夫……所以,正确的贞操观念,在男人来说是人为的克制,女人则是自然的。不论就客观的结果,或主观的反自然现象来说,女人之通奸比之男人,更难以宽耍”叔本华的言论自然让现代女性不屑一顾,历史事实更令她们愤愤不平。著名女权主义理论家西蒙娜·波伏娃因此呐喊道:“人不是生为女人,而是变成女人的。”
  这句话一度成为当代西方妇女解放运动的旗帜。
  所谓“男人气”、“女人样”,是一种以男性为本位的文化造成人为的扭曲分化。
  进人20世纪的一夫一妻制,变化最大的在于女性的觉醒和崛起。但任何事物的进步,都将以损害其它某一事物为代价,婚姻家庭此前的相对稳定性大为下降,便成为不容忽视的事实。
  在欧美国家,离婚率急剧增长,结婚率不断下降;伴随结婚率不断下降而来的,又是同居的快速上升,值得注意的是女性比男性更迷恋这一生活方式,她们认为这种结合比婚姻更平等,而约束少;家庭结构出现多元化,私生子家庭、单亲家庭比比皆是。
  发达国家如此,发展中国家的传统婚姻也正受到严峻的挑战,在我们中国,随着离婚率的迅速上涨,单亲家庭也不断增加,不过,由于再婚率明显高于欧美国家,因此单亲家庭的比率远低于发达地区;至于私生子家庭,则比较少见,原因在于中国人的思维定势很难接受此种家庭模式。
  尽管中国的婚姻家庭观念尚未发生根本性变化,大多数人仍然希望有一个和睦美满的三口或四口之家,但循序渐进的变化显而易见:单身一族、试婚、试离婚、合同婚姻、“七减五”家庭、反抗传统生育观的“丁克”家庭,等等,已成为时代的一道新的风景。
  在许多大城市,人们见了面不是问吃了没有,而是问离了没有,其中不无调侃的意味,却也真实地反映了一种较普遍的心态。人们对婚姻的自信心不断降低,甚至有的人还没有结婚时,就想到了离婚。
  你只能说:“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快。”
  本世纪下半叶的中国,就经历了三次离婚浪潮的冲刷,且一次比一次迅猛。
  第一次离婚浪潮发生在共和国建立初期,在中国革命成功的大背景下,一批进城的干部纷纷跟农村的结发妻子离婚。

  同一现象,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种情况是,曾经相濡以沫的夫妻,但丈夫进城后感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发生了变化,认为土生土长的原配不能适应新形势的需要,男人的成功靠女人的陪衬,男人的门面靠女人的装点,遂与妻子离婚。这里还包括,有的人革命成功了居功自矜,又受到城市残留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蛊惑,再加之摆脱不了小农偏安意识、循环意识的影响,认为现在理所当然该轮到自己享福了,于是抛弃农村的妻子,另觅新欢。
  另一种情况是,农村来的妻子确实适应不了城市新的生活,继续呆在丈夫身边,彼此都是一种心理上的沉重负担甚至是折磨,结果只好选择分手。
  当然,更多的人其离婚原因错综复杂,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影响相互交织。由于丈夫南征北战的军旅生涯,与妻子长期分居,夫妻之间的感情自然日益淡薄隔膜,况且有许多夫妻原本就毫无感情可言,他们之所以结合,要么是战争特定条件下的产物,要么是由父母的包办所致,是童养媳、换亲、指腹为婚等婚姻陋俗的受害者。因此,这类婚姻的失败在所难免。
  而部队进城,城市女青年女学生对革命军人革命干部的好奇和景慕,为这次离婚浪潮的产生,提供了一个适当的契机。
  还有一种情况值得一提,当时政府部门也多少介入了第一次离婚浪潮。据说,有些地方还发过公函,允许老干部在城里找一个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
  1997年,笔者在广州采访到一个姓罗的退休女士,66岁,解放初期的归侨学生。1951年夏天的某个周末,单位通知她和其他一些未婚的女同志第二天上午到礼堂开会。会上,书记的开场白直接明了:“今天,我给大家做个红娘。有一批老干部,为新中国的诞生赴汤蹈火,立下了汗马功劳,有的老同志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丢失了妻子,更多的老同志,他们的婚姻是封建包办的东西。你们都是进步学生,想必能理解他们的苦处。经过周全的考察,现在,组织上给你们分配一下。你们同意吗?”

  大多数人举手,服从“组织分配”。

  接下来,主席台上念了一串名字,一女一男,先女后男,倒也体现了对女同志的尊重。下午在妇联办公室相互见面,罗女士的对象比她大27岁,姓赵,祖籍山东,南下而来。家里有一个大他3岁的小脚女人。女大三,抱金砖。但老伴一直没有生育能力。老赵哪能不急?找到罗女士,格外珍惜。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小脚女人也同他们一起生活,既当大姐又当保姆。全家和睦,相安无事。
  第一次离婚浪潮延续的时间不算太长,大约从195O年至1958年“反右”。其特点是:离婚大多由男性提出,女性十分被动,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根深蒂固,无论与丈夫有无感情,大多不愿意离异。即使被迫无奈甚至糊里糊涂地离了,她们也很少再婚,固守“从一而终”的古训。
  第一次离婚浪潮还包括社会大动荡大变革时期对其它阶层婚姻的冲击,比如,敌对阵营部分家庭的分崩离析、“三妻四妾”封建婚姻模式的解体,等等,声势其实不弱,只不过淹没在当时浩大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洪流中,有人因此称之为“静悄悄的革命”。
  与第一次离婚浪潮不同,“文革”中的第二次离婚浪潮前期,离婚大多是由女性提出,男性接受,双方都别无选择,是强权政治导致了心灵的扭曲,是一种在变态社会的政治压力下畸形的离婚现象。
  众所周知,当时的境况,一个被打成政治异类的人的妻子,极难逃避和承受各方面的压力,甚至是来自亲友的压力.有人发疯,有人自杀。“界线论”甚嚣尘上,为了自身的生存,更主要是为了子女的前途命运,离婚也就成了政治漩涡中人的一种比较明智的选择。丈夫动员恩爱的妻子与自己离异这一现象之普遍,大概可算是人类离婚史上的一大奇观。
  稍加考察,也不难发现,尽管当时的离婚案大多数是迫于政治淫威而不得不离,但不应排除少数妻子落井下石、寻找新的依靠的这样一种事实;还有一部分确实死亡了的婚姻,政治运动恰好提供了最有效的解脱的借口。
  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及回城,带来的离婚现象,是第二次离婚浪潮后期的热点。
  当时,很多在农村结了婚生了孩子的人,由于无法把配偶及子女的户口落到城市,及其它各种各样的主客观原因,离了婚。其主要特点并不在于离婚本身,而在于遗留下来的问题之复杂:政府部门千头万绪的安置调解工作、个人恩怨斩不断理还乱的纠葛、理智和情感的冲突、重组家庭的困扰,种种种种。
  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及回城,还带来了很多高干子女跟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的子女结婚离婚的悲喜剧。大部分高干千金后来都跟丈夫离了婚,但大部分纨绔子弟倒是没有离婚,因为他们在家里有绝对的权威,在外面有充分的性自由,回家是老爷,出门是公子,何乐而不为!
  这里既有许多令人为之动容的爱情婚姻故事,也有不少丑恶的现象存在。无须讳言,人性中有十分善良的一面,也有十分丑陋的一面,善与恶常常互为表里,一个人表现得善良,通常是由于他把恶的一面压抑得很深的缘故。真实的人性流露,往往受控于外因。于是道德问题,这时在婚姻问题中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
  如果说前两次离婚浪潮中的男女之间,总有一方没有足够的自由权利的话,那么,第三次离婚浪潮的外部环境则要宽松得多,其规模和迅猛程度远远超过前两次,其所依据的《婚姻法》也不同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迄今,前后颁布了两部《婚姻法》。

  第一部《婚姻法》是1950年3月1日,由中央人民政府公布实行的;第二部《婚姻法》则是198o年9月10日,由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通过并颁布施行。两者之间,时间相差3O年。
  在离婚问题上,两者的指导思想存在较大差异,旧《婚姻法》的指导思想是:没有过错就不能离婚;新《婚姻法》的指导思想则是: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
  这也是婚姻法学界长期以来的两大流派之争。
  第三次离婚浪潮,是在第二部《婚姻法》颁布后渐渐兴起的社会潮流,也是十年动乱后思想解放、个性复苏的表现。
  不少“维持会”式的家庭,开始摇摇欲坠,人们要还婚姻本身一个说法,给自己的感情讨一回公道,同床异梦的夫妻纷纷走上法庭,寻求一个并不圆满但可能满意的解脱。
  第三次离婚浪潮在8O年代还比较平稳,起主导作用的还是人们感情的不能承受之轻或不能承受之重,所以更富人性的色彩和“正常”的意味。
  进入9O年代以来,无论其质还是其量都迥异于以往,商品经济的全方位介入,西方性开放观念及其生活方式的日久浸浮,物欲的膨胀和心灵的空虚,使越来越多的人们,推波助澜或者为浪潮裹挟,乐意或者不乐意,潇洒或者不潇洒,在婚姻“下海”中,走一回或者走几回。
  对此,我们不能简单地肯定或否定,既然一夫一妻制不是以自然条件、而是以经济条件为基础的,我们当然应该更多地从经济方面、社会方面来看问题。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妇女经济地位社会地位和自身素质的提高,导致了离婚率的节节攀升,而且越是高收入、高知识结构层的女性离异者越多。
  女性经济上的独立使得她们对男性的人身依附关系降到有史以来的最低点,自身素质的提高,又使自信心空前高涨,对配偶的要求也有了相应的水准,对低质量的婚姻状况当然不能满意。1992年,据最高法院统计,提出离婚的70%是女性(这个包括协议离婚)。
  与此对照的是男性世界变化的缓慢,这种性格角色发展的相对停滞,使男性在婚姻失败中承担的责任不仅不再具有以往的价值,且容易让女性轻视。
  数千年来,男性的潜能在社会各方面得到充分发掘的同时,在家庭中扮演的角色,却如同一个被宠坏了、结果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如今面对女性群体的崛起,男性固有的心理优势正慢慢缩小甚至消解,这使他们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相信外在的依附——比如金钱、权力和手段,等等。尤其在商品经济时代,女人在通常是男人呼风唤雨的地方也如鱼得水时、男人的失落和焦虑便是双重的了—一既在家庭,也在社会。这导致其或卑琐小气自甘沉沦,或一有机遇便名利财色样样都要,结果砸得头破血流。
  与这些男人纠葛,女人深失价值感,于是只好分道扬镳。
  导致离婚潮愈演愈烈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相对变化的失衡,还在于商品社会里,无论是金钱的秘密,还是人的需要,都得到了“尽善尽美”的挖掘。如果一个人稍稍正视现实,他便会发现,寻求物质的保护和支持已成为时代的信仰。
  在所有的族类中,人依赖他人或他物的时间和程度远远超过其它动物,没钱的人依赖有钱的人,有钱的人依赖更多的钱。更多的钱需要更多的人去花。这种“生物链”缺一不可。
  女人A说:“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女人B什么也不说,干脆直接去傍大款。A 可能瞧不起B,却冷不防(其实防也防不了,因为你防不胜防)被B打了个措手不及,“围城”内外,就不可避免发生一场又一场激烈的厮杀,其结局可能是B取代A。问题是,硝烟未散,B很可能又依稀看到C的出现了……这个金钱打成的“生物链”真可谓环环紧扣啊,容不得人有半点喘气的悠然。
  而“傍”金钱的男人,一旦离开所依赖之物,失去安全感。马上就萎缩了,甚至面对最亲近的人也不敢表白自己;而一旦拥有更多的金钱,又感到自己无所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滔滔不绝。这种男人对傍自己的女人的需要,骨子里是为了使其“傍”金钱的心理不致过于倾斜而已——“瞧,我是金钱的奴隶,可也有人是我的奴隶啊!”
  就这些男人女人来说,婚姻已泾渭分明地分裂为不同的成分——性爱方面、金钱方面、社交方面、工作方面,等等。
  每个方面都有不同的人.是他这一方面或她那一方面更好的,但永远不会有一个在各方面都最好的人,男人便“顺理成章”地借助一群女人,女人也就“理直气壮”地借助一群男人。
  因种种利害关系而暂时结合,同样会因种种利害关系而迅速分开。
  尽管,这样那样的问题造成了第三次离婚浪潮的愈演愈烈,第三次离婚浪潮又带来了这样那样新的问题,但我们应该看到,它表现了社会转型时期人的观念的转型,是一种社会进步。历来的许多现象表明(比如,奴隶制社会就没有离婚现象,封建社会的妇女就没有离婚的权利),男女之间的关系是衡量社会文化水平文明程度的重要尺度之一,十分明显地反映着“自然界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具有的人的本性”(马克思语)。
  在过渡型社会形态中,婚姻男女在人生际遇的丰富性与情感历程的多样性面前,不可能不面临诱惑。我们生活的稳定性连贯性正在被不断跳跃的“场景化”所取代,不同的外部事物刺激出同一个人身上不同的人性内容,现代人内心已无恒定的宁静。婚姻内部各种因素的相互激活,显然促进了人们的进取心,男人和女人走到一起,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为了寻求某种可靠的安全感,已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有待他们去追求。
  据婚姻法学研究会权威人士透露,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三部《婚姻法》的出台指日可待,并将更名为《婚姻家庭法》,条文从原37条扩大到2OO多条。《婚姻家庭法》在夫妻关系上将增加“互相忠诚”一条,强调夫妻双方互相忠诚的义务。
  对于离婚,将判决离婚条件由“感情确已破裂”改为“婚姻关系确已破裂”,制定一个婚姻破裂的标准,并将婚外恋与第三者置于违法地位。
  《婚姻家庭法》颁布以后,将降低还是增加离婚率?会不会引起第四次离婚浪潮?
  让我们拭目以待。

  静悄悄的革命

  笔者在酝酿写作此书的过程中,采访到一家三代真实而又传奇的爱情婚姻故事,很典型地说明了三次离婚浪潮的波澜起伏。
  我们首先从第一代的官之麟说起。
  1951年2月6日,上海市某区人民法院收到一份离婚诉状,诉状的呈递人竟是本区人民法院的副院长、1937年震旦大学政法系肄业生官之麟。
  当时,人们对中高层干部的离婚再婚现象已有所耳闻目睹,但这一个案还是引起了知情者极大的兴趣。按照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第十七条之规定,离婚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为共和国首批大法官之一,官之麟对于离婚之难心中当然有数,在基层人民政府的数次调解之后,他为什么还如此执着呢?
  官之麟之妻刘月琴,湖南省白石铺镇人,杂货店主之女,9岁那年,与小她3岁的官之麟订了一桩娃娃亲。因幼年丧母,月琴自小精明能干,柜前台后,家里家外,让她梳理得井井有条。
  官之麟一度被视为白石铺地面的神童:5岁,能背《论语》,7岁,能解乐府。1O岁,父亲便把他送到衡州府读书。
  16岁那年春天,官之麟突然收到父亲的来信,催促他回家与月琴完婚。他一时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就他已接受的教育和所读的西洋小说的影响而言,要他娶一个“三从四德”的乡下姑娘,显然不大情愿,但在中国旧式社会,违抗父命简直是大逆不道,如果我行我素的话,则意味着与家庭彻底决裂。为了不使年过半百的父亲为他这个独生子伤心,伤心的官之麟谢绝了几位学友同赴上海求学的邀请,起程回乡,准备看情况再说。
  在摇摇晃晃的二等车厢里,官之麟的大脑极力搜索刘月琴留给他的印象,遗憾的是如同看一部模糊的黑白默片,他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音容笑貌,倒是有一件小事铭刻在记忆中:官之麟辞亲到衡州府上学之前,由父亲引领去看了一回“媳妇”。“小俩口”在院子里喁喁细语,月琴突然要他闭上眼睛,接着迅疾把一粒剥好的糖塞进他的嘴里,小之麟没有准备,一咕噜就咽了下去,压根儿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许多年后,他仍觉得那味道挺美。
  也许,正是这一件小事改变了官之麟的一生。
  在少年官之麟敏感的内心,在摇摇晃晃的二等车厢里,回忆很容易被赋予一种诗意的色彩,而月琴那个简单的举动,好像有某种神示的意思。于是,他开始幻想花好月圆之夜,月琴是何等婀娜多姿妩媚多情,你若是不肯与此等女子互结连理,她会有怎样的哀怨,你将有怎样的悔恨?
  况且,在官之麟年轻的身体深处,正蠕动着一种解读和探索异性的朦胧的欲望!
  当官之麟带着糖一般甜蜜的梦想和诗一般炽烈的情怀被塞进洞房,准备掀起新娘的红盖头,那一瞬间,他的手有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毕竟,他还只有16岁,他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采取怎样的行动,才算合情合理。
  尽管新娘既不婀娜多姿也不妩媚多情,但官之麟因有“一粒糖情结”的作用,蜜月还算名副其实。
  然而,仿佛有一道坎的存在。蜜月一过,官之麟开始有点心不在焉了。
  应该认为,勤劳贤惠的月琴有许多传统美德,其容貌也四平八稳无可挑剔。跟月琴在一起,被无微不至伺候着的官之麟一点儿也不习惯自己扮演的角色,他想替月琴梳一回头,却被她抢回梨木梳子,还说什么:“丈夫要有丈夫的作派。”
  除了游手好闲。他实在想象不出所谓“丈夫的作派”到底是个什么玩艺。
  他跟她谈外面的世界,讲从域外小说看来的爱情故事,期待她的赞许,可她只是一味地笑着。一味地笑着本无可厚非,问题是,由于得不到她的响应,他没滋没味地缄口不语了,很久,她还是一味地笑着,就让你觉得那笑比哭还令人难受。
  此时此刻,官之麟便不由得想起跟同学们在一起的奔放和洒脱。风华正茂的年代,岂能蹉跎?
  不久,满腔激情的官之麟便向父亲提出:要去继续自己的学业,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在官之麟的力争之下,既守旧又开明的父亲勉强同意了,条件是他必须先为官家添一延续香火的接班人。
  度日如年。妻子终于生产了,得一男婴,谢天谢地,皆大欢喜。
  不大欢喜的是刘月琴,瞧着如遇大赦、忙于收拾行李去上海念书的丈夫,她心里像打翻个五味瓶:哪个妻子舍得丈夫离开?哪个丈夫舍得离开妻子?你刘月琴舍不得他官之麟离开,可他官之麟却舍得离开你刘月琴。
  官之麟临行前夜,刘月琴只幽幽说了一句话:“我会想你的。”
  正背对刘月琴清点一摞旧书的官之麟,起初并未在意,刘月琴的话音落下一会儿之后,他的动作突然停止下来,妻子的话仿佛通过一段遥远的空间,才抵达他的内心,并引起一种特殊的反应,他慢慢扭过身子,点点头说:“我也会想你的。”
  事实也是如此。在震旦大学读书期间,官之麟因为长相英俊思维敏捷,博得了一些女同学的爱慕,但他一点儿也不为所动。
  积极投身于进步学生运动,是他紧紧内敛其个人情感的另一个原因。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渐渐成为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崇高信仰。
  1937年8月,上海沦陷前夕,许多大学都迁往内地。尚未毕业的官之麟决定留在上海做抗日救亡工作。不久,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他给家里的书信越来越少愈来愈短,家里给他的书信越来越多愈来愈长。
  一天深夜,不经意间,他捧起妻子一年前就寄来了的儿子的照片,一看,猛然一惊:小家伙又长了一岁!无限愧疚顿时涌上心头,应该也真想回家走一趟了。
  就在官之麟准备出发的前两天,组织上突然找他谈话,问他是否愿意到解放区去,那里急需政法方面的人才。
  官之麟二话没说,稍事打点,便与几个同志一道奔赴向往已久的延安。这样,他同妻儿相见的时间一推就是十几个春秋。
  1949年,当他随着浩浩荡荡的解放大军重新回到这座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一家人的团聚才成为现实。
  乍见妻儿,官之麟迟迟不敢相认,大有恍若隔世之感:儿子官群,已是一翩翩少年;与此形成强烈对照的是妻子刘月琴,尽管还只有三十几岁,但家庭内外过度的操劳,已使她的容颜过早地衰老。
  “明琴是为咱官家累成这样的。我要好好地报答她。”官之麟的眼里掠过一种感激和怜悯兼而有之的神情,心里暗暗发誓道。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晚两人就出现了不和谐:长久的分离,男人对女人身体的欲望自然不可遏止,也许官之麟太过唐突,未经必要的酝酿,一上床就直奔主题。月琴竟嘤嘤哭出声来。他以为这是她多年来受到的委屈所致,劝慰一阵就没事了。她止住哭泣之后,他又想遂未竟之事,冷不丁,她猛地推开他,住到床的另一头。可以想象他此时的狂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紧跟着……性生活的长久空白,性心理的长期封闭,已造成月琴的性恐惧性反感。他本来应该给她一段自我调适的时间,给她更多的体贴、抚慰和引导……自此,她原本拘谨、顺从、屈抑的性格更加畸形发展。她有了一种对权力的敬畏!这个做官的男人再也不是那个做学生的男人了,如果说以前自己在他面前还有一种姐姐似的优势的话,现在他已变为一个成熟的高大的君主。
  她因此努力讨好他、奉迎他,却往往不得要领。比如,临睡前,他喜欢躺在床头看书,她挨着坐下,总想为他做点什么,一会儿问他要不要茶,一会儿又问他想不想吃点心,瞧他似乎读完了一页,便迫不及待地替他翻过。官之麟笑笑,说:“看书总要思考一下,不很了解的地方,常常要回头读第二遍第三遍。你先睡吧。”
  月琴于是就很尴尬。
  更让她失落的是,如今她的肩头已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生活的重担,她的重要性随之大打折扣,优裕的环境和条件,使之常无所事事,她就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女人应有的价值,闲得发慌了,把一尘不染的地板家具擦了又擦,连儿子也嫌她画蛇添足,就甭提丈夫之不屑一顾了。
  官之麟对妻子渐渐由暗自失望到溢于言表的不满,他开始冷言冷语,她就更加显得无所适从。在夫妻之间最密切最重要的问题上,他们相互恐惧和畏缩,直至完全无话可说,形同路人。
  这时,官之麟搬到了另一个房间。
  分居之后,他进一步想到了离婚!
  他的一些战友都已纷纷采取行动,有的人居然真离成了,当然官之麟从中或多或少助了一臂之力。“解除封建包办婚姻是革命的。”这几乎成为离婚者众口一辞的理由。
  官之麟的婚姻无疑也在此列,只不过曾被年少的他在摇摇晃晃的二等车厢里,涂上了一层独特的幻想色彩罢了。
  多么荒诞不经的事实!只为了一粒糖、一粒糖的味道!
  其实你压根儿就不曾品出什么味道!你的婚姻正是那粒该死的糖,囫囵吞了下去,以为美妙的感觉,其实却空空荡荡。而美满的婚姻是需要细致品尝的。即使嘴里品出了一些些的苦涩,你还可以吐出来;一旦胃不舒服,问题显然就复杂多了。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后悔,后悔自己吞下“那粒糖”太快了……“看来咱们在一块过不下去了。”一个星期日上午,官之麟满脸诚恳又语无伦次。“我可以给你找一份像样的工作。群子仍然是咱们共同的儿子。咱们……咱们离婚吧……”刘月琴目瞪口呆。
  “请原谅。”官之麟顿了顿,理了理自己的思路,“我不得不向你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了,我从来就没爱过你……”官之麟说了很多,刘月琴什么也没听进去,只知道他正跟她商量离婚的事儿。
  男人如此客气地跟女人谈离婚,在她看来是十分稀罕的,常识告诉她,男人只要凭一纸休书,就能把女人打发回娘家。
  她的一位表姐就是因为不能生育被丈夫抛弃,结果自寻短见。
  离婚对女人来说永远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而现在,既然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刘月琴便估摸丈夫已不能够随意休了自己,新社会大概有了新规矩。我死活不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危机关头,她充分发挥小杂货店主后代的精明意识,悄悄教儿子官群写信,向远在家乡白石铺镇的老公公求援。
  官之麟见协议离婚不成,一不做二不休,单方面采取行动,坚决要求从封建包办婚姻中解放出来。
  经有关部门层层调解,没有结果。
  于是,他干脆把一纸离婚诉状递到了自己所属的区人民法院。
  正当官之麟准备运用自己的影响力使离婚得以顺理成章,他那年届古稀的父亲在一个族弟的陪同下,颤巍巍赶来上海。诚恐诚惶的官之麟心里暗暗叫苦。
  其老父只掷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月琴生是咱老官家的人,死是咱老官家的鬼。你要离她,先给我打一口棺材!”
  说罢离去,连留一宿也坚决不肯。
  官之麟哪敢造次,只得乖乖从法院撤回离婚诉状。他的第一次离婚便如此不了了之。
  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表面上,刘月琴一如既往地对待官之麟,官之麟也一如既往地对待刘月琴;又好像什么都改变了,比如官群看父亲,在原有的距离感中就很明显地多了一层隔阂。除了母子俩偶尔的嘀嘀咕咕,家里已是死水一潭。
  一年后,官老先生溘然长逝。
  惊闻噩耗,刘月琴哭得死去活来;办完丧事回上海那天,依依不舍的刘月琴又在公公的坟前长跪不起。这一切都让官之麟唏嘘不已,决心与妻子白头偕老,再不作非分之想。
  要是官之麟的身边没有出现一个叫燕玲的女人,这个故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真可谓:结是缘,离是命。
  燕玲是刚调来本区法院的法官,官之麟的下属,芳龄27。
  据说其父是香港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资本家,家教甚严,却适得其反地塑造了她叛逆的性格。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从教会学校毕业不久的燕玲,与几个热血青年,瞒着父母,上了大陆,几经辗转,投奔延安,先在延安女子大学学习,后到陕甘宁边区法庭做了一名庭审员。
  早在“女大”期间,燕玲就曾听过官之麟讲课,深为他的博学多识、儒雅风范所折服。当然,学生倾慕某一位老师和老师关注某一位学生总是相得益彰的,官之麟也注意到了她,主要是因为她的活泼大方。
  有聚有散,何况在战争年代。
  一晃1O年过去。
  来单位报到的那天,在走廊上与官之麟劈面相逢,燕玲差点惊叫一声。官之麟却不动声色,只跟她礼节性地握了握手,寒暄一二,走了。
  燕玲不解,愣了一会,自个儿一笑。
  当时的女法官比较少见,成熟、自信而又充满魁魅力的燕玲,给严肃有余亮丽不足的法院带来了一道非常独特的风景。
  因为工作上的关系,燕玲经常跟官之麟接触,跟他在一起,她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多年来,追求她的高级军官高层干部不计其数,可没有一个人能使她产生这种异样的感觉,所以直到今天她还迟迟没有结婚。有一天,汇报完工作之后,她大胆地问官之麟:“官院长,您是不是很讨厌我?”
  官之麟一惊:“这何从谈起啊?”
  “您好像总想躲着我似的?”
  “小燕。”官之麟闪烁其辞,“我们是同志。”
  “首先是师生。”她补充道。
  这一句话撩起了官之麟沉淀的意识里一丝非常微妙的东西,他的心头有点发慌,却佯装从容:“有年头了。是的。咱们是老战友了。久别重逢,我早就应该……请你吃顿饭。”
  “一言为定。”燕玲赶紧说,“您定个时间好吗?”
  “……”官之麟踌躇片刻,“就明天晚上吧。新华楼见。”
  燕玲一走,官之麟顿时懊丧不已:自己只顾说得顺溜,怎么能在客套的“老战友”称呼后面,加上什么“久别重逢”呢?
  久别重逢,彼此自然要坐下来吃一顿,把酒闲话当年。可你该跟燕玲讲些什么呢,又怎么讲?
  新华楼宁静温馨的氛围,使官之麟的不安很快一扫而空。
  几怀酒下肚,好像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也可能是由于燕玲的目光像一个明察秋毫的审判官那样直视着自己,他主动坦露了心曲:“你来法院报到的那一天,我在走廊上碰到你,心里其实很激动,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激动,便表现出了你看到的那种反常的冷漠。现在,我差不多……差不多……已成了一个伪君子。”
  “为什么?”这回是燕玲不动声色了。
  “也许我醉了。”官之麟笑了那么一笑,“我不敢面对我自己。”
  “恕我直言,官院长。那是因为您不敢正视现实。”
  官之麟若有所思。
  沉默了片刻。燕玲说:“我听说过,您曾经向法院……”他打断她的话:“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可一年前的事今天还没有解决。”
  自己的痛苦被自己玩味,常常有一种自慰的效果,但被别人一捅,往往十分恼火,官之麟拿出领导的派头,说:“小燕,有很多东西你还不懂,还要加强实践加强学习呐。”
  燕玲也笑了那么一笑:“我一直是您的学生。官老师。”
  “哪里,哪里?”官之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我真的喝醉了。”
  “您没醉,官老师。”燕玲举起猩红的葡萄酒,说,“来。
  我敬您一杯。”
  “是啊”官之麟叹了一口气,“你也许说得对。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我可能又……太清醒了。”
  “那就醉一回吧。”
  官之麟摇摇头,开始有点附和甚至挑逗的意味:“问题是,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迷醉还是清醒?”
  燕玲低着头,往高脚杯里轻轻地吸一口,好像正品味着自己和对方的心态,然后猛然抬头说:“官老师,你相信吗,10年前。一个小姑娘就爱上了你?”
  官之麟的表情,既好像期待已久,又似乎一时害怕,急急地说:“小燕……”“对不起。”燕玲站起来,既好像羞愧难当,又似乎在卖关子,拎着手袋,匆匆而去。
  官之麟也站直身子,很久,又缓缓坐下,独自把杯中残酒,慢慢喝完……我们已经知道:一粒囫囵吞下的糖,引起了官之麟的第一次婚姻;我们也可以预见到:一杯细细品尝的酒,会酝酿他新的生活。
  第二次,他向自己所属的区法院递交了离婚诉状。有趣的是:燕玲正是官之麟与刘月琴离婚案的庭审员。
  在官群的陪同下,迟迟疑疑来到法庭的刘月琴,满肚子的委屈,居然一句也说不出来,怯场是一个原因,更主要是由于绝望。对簿公堂,你刘月琴哪是官之麟的对手?何况他在这公堂做官!
  凭女人的直觉,刘月琴估摸官之麟的心被别人偷去了,但她作梦也想不到面前亮丽的女法官正是这个“偷心贼”,当时燕玲留给她一闪念的疑问是:“法官怎么可以是女的呢?”
  庭审过程持续不到半小时,基本上是官之麟在侃侃而谈。
  末了,燕玲问官群愿意跟父母中哪一方生活,后者紧闭的嘴唇只憋出一个字:“妈。”
  燕玲当即宣布了判决结果。
  刘月琴一直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出了法院大门,就想大哭一场,无奈街头人来人往,她不好发作。上了公共汽车,更是忍气吞声,一俟归家,总算可以尽情宣泄了罢,却由于忍得太久,已是欲哭无泪了!
  而如释重负的官之麟,站在法院高大的廊柱旁,抬头看天,看那一朵朵在不变中变化的白云,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空虚感,仿佛一瞬间与生活失去了联系,不知何往。
  走廊那头响起了女式皮鞋敲击地板特有的响声,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他一边努力抑制自己扭头的愿望,一边努力回忆第一次见到燕玲的细节……你别无选择官之麟跟刘月琴离婚半年后,与燕玲结秦晋之好。又一年后,得一女儿,取名官晓燕。同年,官群考取北京航空学院。
  几度春秋,恩怨难了,刘月琴忧疾交加。郁郁谢世。官群对父亲更加耿耿于怀,从此决裂。
  “文革”开始不久,官之麟夫妇被揪出批斗,关进牛棚。
  13岁的官晓燕走投无路,只得北上京城,寻求兄长的庇护。
  官群已有一个美满的四口之家:妻子乔雪是3O1医院的护士,两个可爱的女儿,大的3岁,叫婷婷,小的1岁出头,唤作明明。
  晓燕刚来时,官群在感情上还有点不能接受,但是乔雪和两个孩子非常喜欢她。这一点很重要。很快,他就抛弃了成见。毕竟,血浓于水埃晓燕弹得一手肖邦。家中的钢琴被人抄走时,她哭红了鼻子。幸好乔雪有一架钢琴,姑嫂互取短长,相得益彰。傍晚时分,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欣赏她们轮流演奏中外名曲,婷婷和明明竟然不吵不闹,似乎比她们的爸爸还听得入迷。
  但这种温馨的家庭氛围没能保持多久。
  一大,学校红卫兵组织要选几个女生当中队长,官晓燕由于能歌善舞,活动能力强,被列为候选人之一。一个没能入选的女生提出,官晓燕的家庭背景不清不楚,应该调查调查。晓燕一听,赶紧声明自己各方面的能力不够,请大家另择高明。红卫兵小将们的政治嗅觉确实灵敏,马上猜想官晓燕的家庭大有问题,即派人南下上海摸底。
  调查者返京时,扛回整整一麻袋大字报,上面都是控诉官晓燕父母这对狼狈为奸的黑法官,是如何反党反毛主席的,又是如何草菅人命残害革命群众的。红卫兵组织把这些大字报重新张贴在校园各处,做反面教材,意欲提醒大家,要严防“狗崽子”混进革命小将队伍。其中有一张大字报干脆贴到了官晓燕所在班级的黑板上,其文如下:“官之麟(名字加上红×)抛弃他的贫下中农妻子,取(娶)资本家的女儿做小老婆,是非常可耻非常可恨的反革命行为为!!!
  “黑五类”的“狗崽子”低人两等,别说“红五类”的后代,就是“麻灰类”的子女。也鄙夷他们。
  谁都不理官晓燕了,只有一个人除外,她叫赵小菁。
  小菁的母亲是个神秘的小车司机,父亲据说是一位更神秘的大人物。她母亲不把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小菁在内。因为父爱的缺乏,小菁有很强的逆反心理,常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故意惹妈妈生气,以期得到加倍的爱来补偿自己。
  她比官晓燕高一个年级,两人特别投缘。
  二八少女,花季多梦,这时,小菁跟一个叫凌力的男孩好上了。
  凌力有很可炫耀的家庭背景,是学校红卫兵组织的头,瘦高个,戴一副黑框眼镜,清秀而文雅,脸上总挂着一副淡淡的倦意。
  一般的红卫兵性喜舞拳弄棒,凌力则偏好以“理”服人。
  倘若有人辩得过他,自然放你一马;如果辩不过他,那就对不起了,劳驾你自己掌嘴,并且下跪思过。
  有一天,小菁带晓燕去见凌力,以期得到他的关照。晓燕穿了一件细花连衣裙,让风吹得非常饱满,格外漂亮扎眼。
  凌力自然有通常的审美能力,但神情却是不屑一顾,还批评晓燕的资产阶级情调。
  又一天,红卫兵组织安排“黑五类”子女到操场拔草,晓燕的纤纤素手很快磨出血泡,速度随之慢了下来。一个小队长瞅准机会,冷不丁直取晓燕,质问她为什么对“毒草”手下留情。晓燕辩解一二,就有人拿来一把剃刀,要给她理个阴阳头。
  凌力适时出现,制止了手下。晓燕于是深含感激。
  小菁得知此事,找到凌力,代晓燕表示谢意。凌力叹了一口气,说晓燕人不错,可惜出身不好,在学校他不便跟她在一起说话,但欢迎她到他家来玩。
  凌力家有很多装潢考究的藏书。晓燕羡慕不已。她奇怪为何别人的书都被抄了,而凌力家的书却安然无恙?凌力不便回答(这些书实际上大部分是从别人家抄来的),笑笑,随手抽了两本,让她拿去阅读。这样一来二往,彼此就悄悄热络了起来。
  忽一日,凌力不肯借书了,说是这些书让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欲罢不能的晓燕提出:“我到你家里来看还不行吗?”
  凌力正中下怀。
  为讨晓燕的喜欢,凌力也开始读一点当时的禁书,比如《少年维特之烦恼》,不料越读越有味。他天资聪颖,辩才无碍,很快就能同晓燕就书中人物情节进行一番讨论。
  不久,学校停课,晓燕便三天两头往凌力家跑。两人在一起耳鬓厮磨久了,不由得情愫暗生。
  小菁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以她的性格而论,应该不会太在乎失去一个男生的所谓爱情,或者说,这种性格的女孩在受到沉重的打击以前,根本就不会真正地爱上一个男孩。然而,也同样因为这种性格,她不会轻易言败,她不愿让对手后来居上,尤其当这个对手是自己要好的朋友时。她发誓要把凌力夺回来,然后——假如她愿意——再抛弃他!
  小菁马上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官群,说晓燕道德如何败坏,怎样勾引一个叫凌力的男生,他们甚至已经怎样怎样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官群阅悉,烦忧不堪,不完全相信,也不敢不信。
  某日黄昏,晓燕蹦蹦跳跳出门,官群满腹狐疑地跟踪而去。不一会,果然瞅见一男孩在路灯下等她。两人见面。格外亲热,手拉手,喁喁私语。官群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去即“啪啪”打了妹妹两个耳光。
  凌力见有人竟敢接自己的女朋友,霍地拔出一柄随身带的三角刮刀,朝官群刺去。后者飞起一脚,踢他的手腕。此时,被耳光打得眼冒金星的晓燕,回过神来,猛喊一声:“哥!”
  凌力下意识迟疑了一下,被官群来势迅疾的一脚扫来,顿时被自己手中的刀在腹前划了一道三分深的口子。
  官群和晓燕都惊呆了!
  凌力当即被送到医院。
  官群哪里还脱得了干系!
  凌力的舅舅是炙手可热的北京市革委会副主任,仅凭凌力母亲的一面之辞,就令人把官群抓了起来,并将其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官群的父亲和继母都是走资派,走资派的儿子光天化日之下持刀刺杀红卫兵小将,这不是反革命的猖狂之举,难道还是革命行动!
  很快,官群被判无期徒刑。乔雪闻讯,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解铃还需系铃人。又气又急的晓燕最终还是想到了凌力,也只有他能救哥哥了。瞅准凌力的家人不在时,溜进病房,陈述心愿。不料凌力冷笑一阵,慢条斯理说:“他活该!要我救你哥,你先护理我三个月再说。等我伤好了,才能看着办。”
  面对此等促狭寡情之人,晓燕想拂袖而去,甚至觉得自己想哭的念头都有点可耻!但一想到大哥一辈子将断送在自己身上,又不得不委屈求全,只好含泪答应下来。
  凌力的母亲尽管对晓燕一脸鄙夷,可有个女孩子来照看不好伺候的儿子,也顺水推舟,落个轻松。
  过了两个月。凌力的伤实际上已痊愈,他不出院是为了瞅准机会方便地占有晓燕。
  这天,晓燕伏在沙发上打瞌睡,一觉醒来,就失去了一个少女最宝贵的东西,顿时万念俱灰。
  当意犹未尽的凌力一鼓作气,想继续蹂躏她时,晓燕伸腿踹翻了他,一跃而起,紧裹衣服,逃了出去。
  回家闷声不响,一头扑到床上。
  面对嫂子,晓燕又如何长时间自控?当后者坐在床边,再三要她吃点东西,她不由得痛哭流涕。
  乔雪听她做下这等傻事,又爱又恨,料那纨绔之人还会来纠缠小姑,劝慰一番之后,便催促晓燕离开这伤心之地。
  197O年1O月,官晓燕回到上海,看到尘封已久的家,心里更是空空荡荡,便索性申请到广阔的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考虑到她回祖籍之地的要求,有关部门就把她下放到了湖南的白石铺镇。
  此行,晓燕顺路探望了在江西某“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父母,亲人相见,有流不尽的眼泪,有说不完的话儿,但晓燕隐瞒了官群入狱之事,不忍让鬓角已泛起白霜的父亲,一夜间愁白了头埃此时的北京,艳阳高照,秋高气爽。乔雪的心却黑云压城城欲摧。
  丈夫入狱不久,组织上就出面做她的思想工作,要求作为党员的她,与“现行反革命分子”官群划清界限,马上离婚。
  乔雪断然拒绝。
  于是,不得不面对一连串的打击:她被调离了高干病房,去洗床单、扫厕所;两个女儿被幼儿园拒之门外;她本人则得到了“留党察看,以观后效”的最后通牒。
  在此期间,她去探望过丈夫两次。
  起初,官群一见她喜悦之情就溢于言表,后来,她忍不住把组织上的态度及自己和孩子所受的委屈告诉了他,官群便长时间不言不语了,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甚至当她伸手轻轻摩挲他的手背时,他总是畏缩地抽回,仿佛生怕弄脏了妻子洁白的双手。
  第三次,乔雪来探监。两人对视良久。官群突然说:“我考虑了好久,觉得咱俩离婚是对的。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不能太自私。为了你的前途和孩子们的命运着想……”“不!”乔雪大喊一声,掩面而去。
  接下来的见面,自然是第三次的重演,甚至,官群给她下跪苦求。
  可以想象乔雪心如刀绞的痛苦!
  这样拖了三年。
  生活的困难越来越大:乔雪的工资经常被扣发;婷婷上学无门,明明无人照管。瞧着两个可爱而无辜的女儿,乔雪也不忍心再连累她们,当她带着极矛盾的心情,又一次去探监,送几件衣服给官群,夫妻俩好像已无话可说,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
  但还有一件事乔雪没说:早在两年前,她就被开除了党籍。
  “婷婷和明明……”乔雪想跟官群认真谈谈孩子们的事,但欲言又止。后者冷漠地说:“走吧。以后别来看我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乔雪的心针尖般颤动了一下,欲哭无泪的她正要离去时,一个穿流行军装的妙龄女子,也来探望官群,还亲热地叫了一声“群哥”,并递给他一大包食品。
  乔雪吃惊不小,正疑惑间,听得官群说:“这是赵小菁,晓燕的同学。常来看我。”
  乔雪的心又针尖般地颤动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在监狱大门外,见到这女孩子上了一辆轿车,司机也比较特别,是个中年妇女。
  小菁瞧见乔雪的脸上浮现一种只有妻子才有的相当复杂相当微妙的表情,赶紧说:“嫂子,是晓燕写信让我来看群哥的……”小菁一提到晓燕,乔雪无限心酸又涌上心头,哽咽着:“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就这样完了。晓燕去了湖南……我跟官群……我跟他就要离婚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仿佛他们不得不离婚完全是由小菁所致。
  而事实上也正是小菁任性的匿名信,引发了特定历史环境下的这一悲剧。当然,除了小菁本人,谁也不知道这一点。
  乔雪只不过痛苦难忍,在人前发泄一下罢了。这更使小菁内疚不已。
  但是,人就是这么怪,你越内疚反而越不敢把自己的内疚表现出来。小菁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口吻答了一句:“我知道。”
  “为什么?”乔雪一愣。
  人也这么怪,你说服了自己,却希望别人不能说服你;你说服不了自己,却又希望别人能说服你。
  “因为,”小菁说,“你别无选择。”
  一个星期后,官群夫妇离了婚。
  抛弃身陷囹圄的丈夫,对乔雪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灵折磨,客观上寻求自我安慰比较容易,主观上寻求自我安慰则往往是谵妄的。她甚至想:如果此时能有一个无牵无挂的女子爱上官群……不是有一个叫小菁的女子常去看他吗?她为什么要常去看他,甘冒政治风险,受人之托也不致于这么执着?!
  其实,官群也正在为此犯傻。
  又一次,赵小菁来探监。
  “小菁。”官群说,“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几年来对我的关心。你的恩情我无法偿还。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看一个罪犯,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太不容易了。你太好了。而且,你长得这么美,你不觉得你到这个地方来,很不合适吗?”
  “你不是罪犯。”小菁一笑,“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
  官群摇摇头。
  “有一个秘密找一直想告诉你。三年多前你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小菁咬咬嘴唇,“是我写的。”
  官群一怔。
  “真的。”小菁低下头,“我很难过。”
  “所以,你经常来看我,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吗?是为了求得良心的安宁吗?”官群大吃一惊又恍然大悟,停了停,猛然愤怒地大喊起来:“滚,你给我滚!”
  小菁走了。
  入狱以来第一次,官群哭了。
  绝妙的人世;荒谬的时代。
  不久,官群接连收到两封信。
  第一封是妹妹晓燕写来的:
  “哥。前天收到嫂子的信,才知道你们离婚了。大家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我知道你是为了嫂子和婷婷明明她们好,我知道你们别无选择。我难过得一个人在铁路边坐了一个下午,仿佛通向远方的火车,能把我微不足道的慰藉带给你。
  “我住在爷爷的故居。房子很大很幽暗,隐隐给人一种神秘之感。我不知道哪一间曾经是你出生的地方,但我倍觉亲切,仿佛就在你身边,不再孤独……“对了。我已经跟这里的一个小伙子谈恋爱。他叫李森林,大队支书的儿子,人长得一般,但很重感情,处处关心我,护着我。我有了安全感,也有了温暖感。上个月,他约我到铁路边散步,我们一块数枕木,不知不觉竟数到了另一个小站。返回的途中,月亮上来了,我开玩笑地问他是否愿意这样陪着我,一直走到北京。”
  “他问:‘干吗要去北京?’”
  “我说:‘那里曾经有我的家。’”
  “他说:‘我给你一个家不行吗?’”
  “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搂过我,吻一下就问一声:‘行不行?’我被地搂得吻得喘不过气来,就赶紧点了点头。”
  “你说我这样做对吗,哥?”
  第二封信,他一看落款,就知是小菁写来的。
  本不打算拆阅,转而一想几年来她的探监是何等可贵之举,想起她上次临走时那凄凉的一瞥,官群又想知道她写信的内容。尽管认识这么久了,在官群看来,小菁仍然是神秘的:她为什么要写匿名信?她出入监狱怎么如此方便,况且是来看一个“反革命”?即使是求得良心上的安宁,说到底还是怜悯和同情呐,可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似乎已超出了这个范畴?
  看了晓燕来信中有关李森林的文字,他甚至想,要感谢小菁那封匿名信:如果自己不介入,晓燕不知要被那文质彬彬的少年恶棍凌力害得多惨!
  小菁的信,字迹娟秀,一如其人:
  “群哥。我知道你在恨我,你不知道我自己更恨自己。我写匿名信纯属胡闹。从你入狱的那天起,我就发誓要补偿你失去的一切,尽管我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你被剥夺的东西太多太多!
  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晓燕并没有也不可能要求我经常来探监。几年来,跟你接触多了,我发现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作为一个没有自由的囚徒,你穿着糟糕的囚衣,在我眼里,却仍然有一种惊人的高贵!
  坦率地说,我爱上了你。
  请你相信。这不是一个女孩子的胡言乱语和一时冲动。当然,也许从一开始我的心态就是复杂的,可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结果,可现在事情就这么简单:我爱上你了!这很重要。
  “我不大喜欢读书,但最近偶然读到大文豪苏东坡的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其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两句,让我深有感触。我把这首词抄录送给你。‘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一个不坏的消息:不远的将来,你也许能得到自由。我绝食了三天三夜,才打动我妈,让她告诉我生父是谁。但是我向我妈发誓了,不告诉第三者,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我去找了他,求他救你一把,否则,我便把我妈跟他的关系、我跟他的关系,一古脑儿捅出去。”
  尽管他城府很深,相当冷酷,但结果还是作了让步,答应想办法。
  “让我们共同期待那一天吧。”
  官群读了此信及所附苏东坡名词,一时云里雾里,不知天上人间:明摆是真实人生,又仿佛是传奇小说。
  这等敢恨敢爱的女子,竟让他碰上了。官群顿生惭愧,在读到妹妹和小菁的信之前,离了婚的他实际上已萌发了轻生的念头,而她们及时唤起了他热爱生活的力量。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虽然你不时能接受小菁的爱,但她已经是你命运的一部分,是你生命中最可宝贵的因子之一;况且,你还有可爱的女儿和妹妹,只要可能,哪怕是一天,你也要尽一份父兄的职责。”官群对自己说。
  然而,奇怪的是小菁再也没有来看他,只有父亲和晓燕断断续续给他写过几封信。
  等待和盼望是漫长的。
  直到1978年8月,入狱整整8年之后,官群冤案终于得以平反昭雪。
  走出监狱大门,官群的第一感觉是阳光如洪水一般扑来,他不得不眯着眼睛,乍看天边那无可比拟的淡蓝,所有的念头都来不及闪过,要知道,那可是他整整8年的悬念啊!
  “爸爸。”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其实近在身边。官群扭头定睛一瞧,侧面不远处齐刷刷站着5个人。
  异口同声的婷婷和明明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晓燕走过来了。
  还有,还有过于衰老的父亲和继母!
  父子紧紧拥抱。
  官群又伸手跟继母紧握,终于叫了燕玲一声:“妈!”
  大家都笑了。
  感慨万千的官群说:“没想到,咱家三代在这个日子这个地方,第一次团圆了”话音未落,似乎突然想起:“晓燕,你的那个李森林呢?”
  “跟你一样,我也离婚了。”晓燕笑了那么一笑。
  “什么?”官群吃惊一问。
  “为什么?”又困惑一问。
  “哥。”晓燕十分冷静地说,“有的人在一起厮守一辈一子都嫌不够,有的人还没度完蜜月就想着分手。我跟李森林的婚姻本来就没有真实的爱情基础,当时我只不过是为了寻求一种保护而匆匆结合。我回了城,而他远在白石铺,我们有不同的生活,况且没有生孩子,说离就离了。也许我有点自私,但我总不能把一生的幸福都搭进去吧。”
  妹妹的话使官群想到了乔雪,他充满爱怜地摸摸两个女儿的脸颊,情不自禁问:“你们的妈妈,她还好吗?”
  婷婷点点头,明明摇摇头。
  晓燕说:“也怪我,很多事情没写信告诉你。三年前,乔雪跟一个苦苦追求她的外科医生结了婚,生了孩子。她丈夫对婷婷和明明不大好。我们就把姐妹俩接过来了。”
  在坐公共汽车回家的路上,官群凭窗远眺,仿佛心里有一件什么东西失落在远处似的,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一件什么东西。
  他又想起了小菁—一那个总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女子……你别说永远坐在深圳罗湖松园路一家幽谧雅致、古色古香的咖啡馆侃侃而谈,容易使人产生恍若隔世之感,尤其当你面对的是一位极具古典美的婉约女子,谈论的又是前尘旧事。
  她,就是官婷婷,官家第三代,又将给我们讲述怎样一个叩人心扉的故事?
  1O年前,也就是1987年,她偕同妹妹官明明,从皇城根儿来到这座中国最有活力的新兴城市寻梦。但如今,只有她独自一人在深圳河边守望着,那份感伤自然不言而喻。
  姐妹俩的外在形象比较相似,但性格迥然不同:婷婷文静多思,明明大胆活泼。
  姐妹俩凭着出众的素质,姣好的容貌以及坚实的学历,很快找到了工作。婷婷在一家外资企业做工程师,明明是一家合资公司老总的秘书。她们平时并不住在一起,星期天才好好聚一聚,乐一乐。
  “红豆生南国。”姐姐率先坠入情网。
  婷婷所在部门的经理是香港人,叫林风,年轻能干,管理极严,工作起来废寝忘食,并要求手下的员工也跟他一样玩命。婷婷起初对他相当反感,她想这种工作狂肯定一点儿也不懂得生活的情趣,哪个女孩若跟此人拍拖,绝对倒霉。
  没想到,这个“倒霉蛋”竟是她自己。
  一次加夜班到11点,婷婷忽然收到明明的寻呼,中文字幕显示要她马上赶到海富酒楼。婷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来不及请假就匆匆赶了去。结果虚惊一常原来不过是,明明请朋友吃海鲜忘了带钱。
  第二天,婷婷即被林风训斥一顿,并被告知其当月奖金一笔勾销。
  然而,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当晚,林风却请婷婷和另两个下属吃饭。席间,一向不苟言笑的他,谈事论物,纵横捭阖,说到惊心动魄处,辅以希特勒式的手势,让婷婷听得看得如痴似醉。
  婷婷不由得对林风刮目相看:一个像机器一样严谨而不知疲倦,甚至像机器一样冷酷的家伙,有如此丰厚的心灵蕴藏和张扬的激情,其实并不像机器那样枯燥。
  打那以后,莫名其妙地,婷婷跟林风在一起,就有点躲避他目光的意思,仿佛自己心中有鬼,生怕让他窥破似的。
  林风哪是糊涂之辈,对婷婷的内心洞若观火,立马发动攻势,频频约她吃饭跳舞,把港台电视连续剧里的求爱程序演绎得一丝不苟。
  婷婷抵挡了一阵子。女人都这样,一下子就投入男人的怀抱,显然不具价值感。
  林风成竹在胸,以其大刀阔斧和细腻婉转相结合的风格,很快就让婷婷由消极防御转为主动投降,直至城下签盟。
  明明便常常见不到姐姐的身影了。身处异地,别说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姐妹俩哪怕是在一起闲言碎语,也很重要呐。
  明明于是就有几分落寞。
  甚至还有几分恼火和嫉妒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看上她的男人很多,却没有一个男人让她看上。姐妹俩曾一致认为:如今的男人。几乎都散发出无可救药的平庸气息,而姐姐这么快就跟一个人拍拖了,那么,这个跟姐姐拍拖的人,不是太好就是太坏。
  一个星期天,百无聊赖的明明又去找婷婷,没有敲门,用钥匙打开了后者的单人房间,却一下子怔住了:半裸的姐姐正斜倚在沙发上,跟那男人逼仄地、要死要活地做爱!
  明明手中的钥匙“啪”地掉在地上,两人所有的动作立即僵硬。林风回头一瞧,只见一角裙裾从门口闪过。
  婷婷就知道是妹妹来过了,羞愧中夹杂着歉意,便带林风去看明明。
  明明对婷婷要搭不搭爱理不理的样子,反而让林风觉得她虽然有点任性,但非常可爱。就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明明无法开心,对林风不冷不热。
  婷婷和林风手挽手走了,明明心中空荡荡的感觉,就像在高楼上悬垂已久的巨幅条形广告,无人注目,在风中孤单地摇晃。
  她和姐姐从小有一种同体相连之感,穿同样的衣服,扎同样的辫子。父母离异之后,更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姐妹俩互为唇齿,尤其是姐姐对她爱护有加,可如今,眼看姐姐的爱被一个男人夺去了。
  夺去了也罢,尽管你备感失落。问题是,这个男人是否值得姐姐为之付出一切?
  明明突然产生了一个常识上令人难以接受的荒诞念头:你不是跟姐姐有一种同体相连之感吗?你要亲自证明这个看起来殷勤干练的香港人,对姐姐的爱是真是假、尽管他们已发生了肉体关系,但他们生活的联系才刚刚开始呢,一切都为时未晚。
  她要去勾引林风!
  真是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三人一起聚会或者出游,明明便向林风频送秋波,每每在小梅沙的海滩上,三点式的明明,曲线完美,锋芒毕露,在林风面前,甚至有卖弄风骚之嫌。但婷婷只把这现象解读为妹妹对未来姐夫的钦慕和亲昵。
  既然游戏开始了,要结束它,只能是面目全非的现实。
  明明依着自己的性子行事,全然不顾后果如何:她竟然瞅准婷婷到北方出一趟长差的机会,主动约会林风,以开放女性种种时髦或不时髦的方式示爱。
  林风心领神会,却不为所动,但有一个微小的细节,不期然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一天夜里,他陪她逛商场她看准了一双价钱不菲的日本凉鞋,一试,玉足与凉鞋顿时相得益彰,精美绝伦。当时,她穿前一袭黑色长裙,裸露在裙裾下面雪白而纤巧的双脚便格外撩人,让他看得目眩神迷。
  驱车送她回公寓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她下车时,他好像忍不住了,说:“明明,你的‘三寸金莲’好漂亮哇。”
  “你好可恶,林风。”明明做个鬼脸,嗲声嗲气地说,“动不动就恭维女人的男人和从不恭维女人的男人,都很可恶。没想到你更可恶,终于开口了,却恭维我的脚。”
  “我说的是真话。”林风一笑,一溜烟走了。
  这是一个信号,表明林风对明明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女人引起男人的激动,总是从其形体开始的。女性形体裸露太多,反而不会引起男人心底那无穷的幽暗的魔力,而女性在服装得体的包裹中,有限的显山露水,却很容易让男性怦然心动,不能忘怀。明明的三点式和日本凉鞋之间的差别,在林风内心引起的不同反应,正是如此。
  就像一粒糖曾决定了她们祖父母的婚姻一样,区区一双鞋,主宰了姐妹俩的命运。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你瞧!
  几次约会下来,明明已是“我的眼里只有你”;而林风,连自己也说不清,在柔媚的婷婷和浪漫的明明之间,他究竟更喜欢谁。
  以前对婷婷,关于本人基本情况,林风还有点闪烁其辞,然而对明明,他如实地提供了自己的背景资料:1959年,出生于香港中产阶级家庭,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通英法两种外语。一年前离异,孤身来大陆发展。膝下有个两岁的女儿,由前妻抚养。
  明明并不在乎他是离异之人,假戏真做,比真戏真做,更欲罢不能。
  如果说她感到不安,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伤害的对象是谁,那么她的焦虑和恐惧,则来源于她在伤害姐姐的同时,又努力提醒自己不要破坏姐姐的幸福。更糟的是,你越这样提醒自己,你就越会深陷其中。尤其是明明这类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对世界的看法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这“独特的一套”已内化为人格的一部分——你无法改变我。
  她甚至为自己中魔的爱感动得热泪盈眶!而且,她相信:自己感动了自己,就必定能感动别人——无论是林风,还是姐姐。
  林风确实被感动了,左右摇晃之后,爱的天平愈来愈倾向明明。
  震惊不已的婷婷哪能善罢甘休?她不知道妹妹在玩什么把戏,她不能容忍妹妹的胡作非为。作为姐姐,什么都可以让给妹妹,难道爱情也可以打包奉送吗!
  她决心打一场爱情保卫战。
  为一个男人,姐妹俩短兵相接,展开了寸土必争的较量。
  大部分情况下,漩涡中的林风无所适从,活像一颗算盘子儿,被人拨来拨去,被拨得稀里糊涂;小部分情况下,他得以作壁上观,仿佛变成了一个局外人,冷眼看女人们之间的战争,怎样动人,又如何可笑。
  结果,姐姐败下阵来。
  妹妹的“杀手锏”,是一张医院出具的检验报告单,证明自己怀孕了,并厚着脸皮对姐姐说:“莫非你也要为林风生个孩子!”
  婷婷气极,给了妹妹一个耳光。
  最终,她逼林风做出选择。
  第二天,婷婷收到林风派人送来的一束美仑美奂的塑料花。对方的用意不言自明。
  瞧着这不伦不类的玩艺,婷婷不仅不再伤心,甚至想笑。
  面对假花落泪,显然亵渎自我。随手就把它扔出窗外。
  假花之所以令人难以容忍,是因为它永不凋谢。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四季轮回,才美不胜收埃马上,收拾好心灵残局的婷婷,跳槽到了另一家公司。
  不久,明明就嫁给了林风,移居香港。
  姐妹俩失去了联系。
  光阴荏冉。
  三年后,婷婷也结了婚。丈夫是一家私营企业的中层管理人员,叫胡长江。
  胡长江生于江汉平原一农民家庭。呀呀学语时,父亲故去。生活捉襟见肘,数次面临失学,靠亲友资助才勉强读完高中,考取中南某农学院。毕业分配时,恰逢广东省农垦局到学校招聘,他报了名,被分到雷州半岛一个国营农场,干得有板有眼。场领导正准备提拔他做农场办公室副主任时,不料他初恋失败,个人情感受到严重打击,一咬牙离职而去,来深圳闯荡,先后在多家工厂、公司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软硬功夫。
  婷婷认识胡长江,是在1991年春天市团委举办的大龄青年联谊会上。那天,他在众多靓女俊男中一眼就瞅见了她,赶紧邀舞,跳了一曲华尔兹。
  两人的感觉都很到位。
  胡长江后来告诉婷婷,当时她吸引他第一眼的东西,是身上穿的那件镶红色旗袍。旗袍的古典美,在这个崇尚新潮的城市,无疑具有强烈的反驳意味,它比那些五花八门的西式套裙,更能唤起一个农家子弟的赞美之心。
  无独有偶,当婷婷第一眼见到一个高大结实、略显干气的男子紧盯着她走过来,便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嫁给他。
  爱是一种感觉。然而,感觉是不可靠的,既然第一次失败是因为爱情靠感觉,第二次也会因感觉而失败。婷婷惟恐自己重蹈覆辙。
  相当谨慎地跟胡长江交往了一段时间,婷婷越来越欣赏他的朴实敦厚。出身贫寒的人懂得怎样珍惜生活。跟这种可信赖的男人在一起厮守,不正是自己的愿望吗?她想。
  当然,不能排除婷婷的意识里还有这种模糊的思想:既然你已不可能再找到自己真心爱恋的人,就找一个真心的、无条件爱你的人,不也行吗?
  就在婷婷跟胡长江结婚前夕,出乎意料的是,她忽然收到一张妹妹寄自美国拉斯维加斯的明信片。明明首先请求婷婷宽恕她;其次告诉婷婷,她已跟林风离婚,因为实际上他们除了男女之间的性别吸引毫无共同之处,现在她已嫁给了一个黑人摇滚乐作曲家,跟着他到处漂游。
  明明居无定所,婷婷无法回信,只有而已而已。
  婷婷跟胡长江的婚礼操办得比较简朴,仅有双方的亲戚和个别好友出席。官之麟夫妇也来了,他们顺道去香港探望燕玲那已有86岁高龄的母亲,并给燕玲死去多年的父亲上坟,了却一桩夙愿。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燕玲竟意外地得到一笔可观的遗产。
  父亲的遗嘱写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当年那个叛逆的女儿自愿回来,在他的坟前下跪叩头,他便既往不咎,让其继承家族财产的五分之一,计400O万港币。
  已过花甲之年、早就做了祖母的燕玲失声痛哭,此时她比谁都懂得“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感念之义。
  官之麟夫妇回国之后,又把这笔钱的五分之一捐给了公益事业,余下的在深圳注册,成立了“天长实业公司”。燕玲任董事长。家庭会议决定,官婷婷做总经理。但后者认为自己能力有限,坚辞不受。最后只好让她挑一挑副总经理的担子。至于总经理一职,则面向社会招聘。
  胡长江对妻子二话不说就放弃了公司那把最重要的交价不坐,骨子里痛心疾首,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转而向燕玲,相当冷静地,毛遂自荐。
  也许是燕玲强大的事业心使然,也许是她以一个老资格的法官非凡的洞察力预见到,胡长江跟婷婷的婚姻是脆弱的,她只对胡长江说了一句话:“欢迎你加入应聘者的行列。”
  胡长江没有参加应聘,不知是因为赌气,还是由于自信心不足,抑或是要保持一个男子起码的自尊?这一事件无疑在他心头抹上了一层阴影——官家的人瞧不起他。
  虽然,婷婷对他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他也一往情深地爱着婷婷,但他总觉得生活很不自在,常常一个人去外面玩儿,又发展到找借口不回家,呼朋唤友,打牌喝酒,举杯消愁愁更愁,乐一乐,跟各式各样的女子打情骂俏,自然也顺水推舟了。
  公司草创阶段,婷婷忙得不可开交,无暇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到丈夫身上,只是隐约感觉到他有某种程度上的不对劲。
  渐渐地,以女人的嗅觉特别灵敏的鉴赏力,她辨别出他衬衣上的香水味,几乎天天在变,就知道他在外面荒唐。
  沉不住气了,婷婷质问胡长江:“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什么这样什么那样啦?”胡长江反问。
  婷婷又不敢或不想点破,夫妻间第一回撕破脸皮总是非常艰难的,就像一个人第一回喝酒总是难以下咽一样,于是她只好暗暗啜泣。胡长江急了,连忙抚慰妻子,无限温存,上边好言好语,下边循序渐进。
  风停雨住下来,就相安无事了。
  但,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和谐已经打破。
  婷婷以女性的本能,想尽快为胡长江生一个孩子,以挽救夫妻间存在的危机。
  临产前两个月,婷婷辞去公司“副总”的职务,力荐丈夫暂行其职权。
  胡长江走马上任,出手不凡,为公司办了几件大事,得到了燕玲的赏识。那个应聘来的总经理看他既是一块商场上的好料,又是官氏家族成员,自己继续干下去,便是不识时务,于是提出辞职。
  胡长江,理所当然成了“天长实业公司”叱咤风云的人物。
  时值六月初,深圳湿热,婷婷回到凉爽宜人的北京,产下一女婴。胡长江闻讯,并未表现出初为人父通常的喜悦,他是农民的儿子,也指望自己有一个儿子。
  不过,他这种遗憾很快被事业上的成功弥补。在他的运作下,公司蒸蒸日上,不到半年时间,资产总额增长了近一半。
  他那农家子弟特有的韧性,屈抑人生造就的敏感,以及由知识分子兑变而来的商人的野心,结合起来,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使他在商战中,无所不用其极。他最拿手的绝活是善于打政策的擦边球,违法勾当也说干就干。
  如日中天的胡长江,吸引了许多十五的月亮一般美好的女子。实事求是地说,对她们,他并不感兴趣。
  唯有一人,让他情有独钟。
  此女就读于“深大”,家境窘困,但心有凌云之志,在“南海大酒店”做钟点工,弹钢琴,让胡长江偶然碰见了。直觉上。他就很认同她的气质——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当他一了解她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身世,不由得顿生怜香惜玉之情。
  帮助她,追求她。
  吻了她,就想动她。
  她却像一棵被触的含羞草一样惊厥起来。
  你可以想象胡长江的那种心痒痒的滋味。他又找回了初恋的感觉——曾经被雷州半岛肥沃的土地和巨大的红色耕作机埋葬了的东西。
  生产后将养数月,婷婷又回到深圳,重履“副总”之职。
  胡长江在“老总”的位置上,就没有原来那样如鱼得水了,许多不那么名正言顺的商业行为都受到婷婷的制肘。而且,她动不动就越级向董事长汇报,让他极为光火。
  争执越来越多,矛盾越来越大。
  婷婷认识到了一个更为真实的胡长江:他压根儿就不是自己曾经以为的那种朴实敦厚之人;胡长江也觉得婷婷直冒傻气,令人讨厌,便常去跟那“深大”女生约会。
  久而久之,婷婷知道了此事,并未大吵大闹,只是不动声色地请他想一想:他还要不要这个家?
  胡长江当即表示要痛改前非。
  婷婷心太软,也就原谅他了。
  在外遇问题上,如果说得到了原谅的女人一般会改邪归正。得不到原谅的女人往往会变本加厉;那么男人,则恰恰相反。
  收敛了三五日,胡长江又故态复萌,向那“深大”女生,发动一浪高过一浪的强大攻势,以求得“攻城掠地”最实质性的进展。
  婷婷失望之极,干脆搬到公司去祝她要让胡长江好好反省反剩这年冬天,她又收到了明明的第二张明信片。寥寥几行汉字,大意是说:她离开了那个黑鬼,第三次结了婚。丈夫是一位瑞士足球运动员。眼下他们正在阿尔卑斯山滑雪。最后,仿佛是为自己频繁的离异辩护,又好像要给姐姐一个忠告,明明箴言一般写道:“你别说永远。”
  婷婷苦笑一下。
  她正为自己的婚姻烦恼,又不禁替明明担忧起来。过了这么些年,经历了许多事,她当初对妹妹的一丝恨意,已烟消云散。每一个人都会犯错误,为什么要对自己亲爱的人求全责备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明白她的自我缓解,并不是针对妹妹,而是针对丈夫。
  一转眼,搬出来两个月了。家,毕竟是家埃夜已深了。
  婷婷毫不迟疑,当即出去买了束康乃馨,兴致勃勃回家,想给胡长江一个惊喜。
  贼似的溜回家,拧灯,悄悄推开虚掩的卧室门,婷婷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在她的婚床上,有两具白得刺眼的胴体,竟首尾倒置,绞在一起,不堪入目!
  把门一摔,婷婷冲了出去。康乃馨撒了一地。
  她在街上没头没脑地疾走了很久,停下来时,慢慢意识到,自己是想从大街上找一个男人上床,健康地、纯粹地做爱!不这样,你就无法表达,你对那对鸟男女首尾倒置之举,怎样刻骨的轻蔑!
  回到公司,婷婷看到大堂的两个保安还在尽职尽责地巡夜,便唤其中一个跟她上楼。
  被唤的保安不解,忐忑不安地尾随着,瞧老板娘非常有气似地打开了经理室的门,不敢造次,便侍立在外边。
  婷婷大喝一声:“进来!”
  连她自己也吃惊不小。
  保安刚从内地的山沟沟里来,没见过什么世面,大概还不到2O岁,在老板娘面前非常拘谨。婷婷就觉得他有那么一点可爱,声调柔和了许多,让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人头马”和两个高脚杯。
  几杯酒下肚,有了八分醉意的婷婷,又让保安坐到自己身边来。保安的脸涨得通红,没有听从她的命令。婷婷大笑:“瞧你,好像我是一个母夜叉似的。我其实很漂亮……对吗?”
  保安点点头。
  “看起来,你是个相当不错的小伙子……是的,相当不错。
  谈女朋友了吗?”
  保安又摇摇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到这儿来吗?”她的眼神一派狐媚。
  保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如同一尊木雕。
  婷婷笑了那么一笑,摆摆手:“算了。你去吧。”
  保安挪着步子走向门外。
  婷婷站直身子,想去洗手间,用凉水冲一冲滚烫的脸,不料头重脚轻,半真半假就歪倒在地毯上,并叫了一声。保安回头一瞧,赶紧跑过来拉她,婷婷顺势就伸出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突如其来的狂吻与女人肌肤的芳香令人头晕目眩。她内心堆积的欲望、迷惘、沮丧和恼怒,一古脑儿传达到了小伙子年轻的身体,他甚至用山沟沟里的方言,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脏话,撕开了她的裙子……他的动作有点笨拙,表情相当紧张,但他的冲撞非常有力,非常健康,仿佛一个农民正在丰饶的土地上挖掘他饱满的土豆!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回到遥远的第一次……事毕,他精疲力竭地爬在她身边,结结巴巴说起了市面上流行的甜言蜜语,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的傻瓜。
  那个用方言骂脏话,在阳光下挖土豆的乡村小伙子,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
  婷婷十分恶心,猛然大喝一声:
  “滚!”
  保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穿上裤子,拎着上衣,逃之夭夭。
  婷婷嚎啕大哭。
  沉睡了一天,起来后稍事梳妆,婷婷口干舌燥,也不想吃东西,信步走到街上,一走一走,路过松园路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馆,不觉一惊:这不是,这不是林风第一次跟你约会的地方么?
  身不由己,进去坐了下来。
  你有点怀旧呐。怀念一个绝情的男子。好笑。当然罗,女人之所以为女人,也许就是这样好笑,越是绝情的男人,她越牵肠挂肚。人类是由有尾巴的猿人进化而来的,男人的尾巴没有了,而女人那根无形的尾巴还在,女人总是踩着自己的尾巴走路、跳舞。你恋着一个男人,其实更多的是自恋,就像一个欣赏自己容貌的人,必须借助一面镜子一样,如果不幸你手中恰是一面哈哈镜呢?好笑。是吧!而且,更好笑的是,正因为女人喜爱自恋,她便更看重更需要男人的喝彩,一旦无人喝彩,哪怕你精美如一首诗,你也会觉得你的生活变成了一首挽歌。你不能这样!
  那些男人,管他是林风,还是胡长江呢。这样一想,婷婷心里舒畅了许多,要了咖啡和点心,还有酒。
  对面的卡座,也坐了一个女人,人到中年,戴着一副眼镜,穿着黑色套装,气质高贵,对婷婷观望了一会,走过来问:“小姐。我能跟你聊聊吗?”
  “当然。”婷婷说。
  黑衣女人从手袋里取出一精致的小烟盒,拿出一支烟:“你抽吗?”
  “谢谢。”婷婷摇摇手。
  黑衣女人自个儿点上烟,优雅地吐出一串烟圈,若有所思地说:“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如果不太冒昧的话,能请你告诉我你姓什么吗?”
  尽管这黑衣女人看起来有点奇怪,但婷婷仍然一笑:“我姓官。”
  “你是婷婷,还是明明?”
  婷婷吃了一惊:“我是官婷婷……请问您是……”“我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黑衣女人显然有点激动,“我总是偶然碰到许多似曾相识的人,却又记不起来他们到底是谁。可当我刚才一眼看见你,就想起一个人来。你很像你爸爸。他还好吗?”
  婷婷觉得自己非常被动,就说:“对不起。您让我感到非常神秘。”
  “很久了。”黑衣女人苦笑一下,“在北京,有一个男人蒙冤坐牢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女孩经常去看他。那个女孩爱上了那个男人。可后来,由于女孩被自己可恶的父亲剥夺了人身自由,从此与那个男人不再相见。命运不可测,有情人难成眷属埃”说到这里,黑衣女人不胜凄凉和惆怅,起身告别而去。
  婷婷不知所云,又似乎若有所悟。一个人走出咖啡馆,在五光十色的都市中漫步,为黑衣女人的爱情感动不已。环顾茫茫人海: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转而又想到在异国他乡的妹妹。她总是在不停地漂泊。说不定,明天又会收到她的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又会说——上帝保佑——她离婚了。
  而明天,你自己不是也要去跟胡长江,讨论离婚的细节问题吗!
  为离婚祝福。真的。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