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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天上流云


  爱情、婚姻、家庭,三位一体,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我们不妨先来看看最不好琢磨的爱情。张红的悲剧是一个真爱者的悲剧,归根结底是因为,现代爱情自身已经没有办法自我圆满、自我成就了。张涛在婚姻中,更是病态地重蹈姐姐的覆辙。我们在这里,与其说是讲一个爱情故事,还不如说是在讲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梦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情”这个词已渐渐丧失了独立、实在的指称。现代主义运动之前的文学作品,大肆渲染赞美的冰清玉洁、海枯石烂的爱情,今天看来,已如同一场人类终于作完的“大梦”。如果说这“大梦”还依稀留存着什么的话,那就是它还有些不甘心,这种失落中的不甘心,是人与生俱来的心理,所以残梦依旧,尽管你已是绝然的无奈。
  人类追求爱情,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生存上的需要,因为在仅仅为满足自我生存需要的动物生活中,找不到任何与此相同的现象。
  我们有必要弄清性爱与爱情的关系,应当说:性爱包容着爱情。性爱是建立在性欲基础之上的人的一切活动,它既是生理的活动,也是心理的活动,既获得肉体上的满足,也获得精神上的满足;而爱情,只是指两性交往中的情感因素。
  爱情是性爱的花朵。
  性爱中的性欲与爱情,并不对立,却有一种奇怪的互动关系,一般来说,性欲随着肉体的接近而增长,爱情则在所爱的对象不在眼前时愈益强烈。因此,有人说,为了保持爱情,需要分离,需要一定的距离。俗话说的“夫妻小别胜新婚”,大概也有这个意思在内。
  人类的爱情既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生存上的需要,它就有非功利的一面,然而这看起来漫无目的的追求,却是人类最可珍视的梦想,在爱情中受伤,比受到其它的伤害,来得更无可救药,更难以忘怀。
  爱情的另一个特点,恰如金钱的特性(你赚了1万,就想要赚10万,你赚了1O 万,更想赚1OO万……以此类推),是永远不能满足人,这种永不满足,又恰恰是因为它的非功利性所致。一个怀揣爱情、忠贞不二的人,也希望自己今天的爱情比昨天多一些新的东西,就像太阳每天是新的一样。即使同一份爱情,它的不可能照葫芦画瓢,是因为它是从人的心灵深处涌现出来的,而人的心灵实际上比其它的事物更变幻莫测。
  真正拥有爱情的人,心中会有一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即使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要么保持其独特的暧昧和朦胧,要么矢口否定其真实的存在。爱情的梦想痕迹确实贯穿始终。如果梦想暂时离你而去,任何一对恋人,在达到肉体炽烈的享乐之后,都会不同程度地经验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夫望。
  这里有一个例子:几乎所有刚从妓院出来的男人,都说“干那事”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我们相信他说的完全是真话。
  尽管明天他可能又去找新的妓女。
  人们就算不能真的得到爱情,包括那些对爱情冷嘲热讽的人,骨子里其实也永远存有向往之心。
  一个青年画家对我谈了他童年时的一件往事:夏夜,他跟着父亲看露天电影《多瑙河之波》,当男主角坚决、彻底、爱你没商量地抱吻女主角时,他感到十分伤心,竟嚎啕大哭起来。愕然的父亲带他回家,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憋了半天,才勇敢地说:“我爱她!”
  “你指的是电影里那个洋妞?”父亲觉得不可思议,十分好笑。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
  他太小了,无法去爱,也不懂爱情,可他有了一种只有恋人才能产生的嫉妒之心。
  另一个恰恰形成对照的事实是,他那颗敏感的心,对自己周围的男女之爱—一他常常在家中的某间房里碰到表姐的热恋之举——却熟视无睹,漫不经心。
  我问他这又是为什么。
  他一笑,说:“因为那种情况,在我们的小城里随处可见,我一点也不羡慕。而《多瑙河之波》中的那个女主角,我们的小城没有,她能唤起我的想象力,让我感动不已。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我总是生活在别处。”
  后来,他真的找了个非常漂亮的东欧女人做老婆,结婚才半年,又离了婚,对婚姻心灰意懒,对洋美人更是心有余悸,但谈起童年的夏夜看《多瑙河之波》的情感经历时,仍激动不已。
  每当我们孤独无助时,就幻想用爱情来弥补。这是受冷落、屈辱、遗弃的人最后一点财富。
  常常,我们急功近利,把难以得到的爱情同不那么难以得到的金钱之类的东西,等同起来,我们愈来愈一致地认为:一顿丰盛的晚餐比一只盒饭,更具有情感上的价值。但吃多了山珍海味,我们又觉得胃功能下降,食欲不振,想回去面对一只盒饭,哪怕是吃一口,却业已难以下咽。就这样,奢侈的爱情就很容易在期待中变味。
  爱情还很容易被视为罗曼蒂克。
  其实,后者只是前者的一种形式。
  我们认为:罗曼蒂克爱情的主要魅力和价值在于其过程而非目的。一个人如果深深爱慕眷念某位异性,又感到难以与之同性活动联系起来,他的爱情将会采取富有诗意和想象的形式。因此,罗曼蒂克爱情常常昙花一现,且令人失望。
  一个人,不可能老是作着爱情的白日梦,生存的境况一下子涌了进来,承受现实的永远是具体的人和具体的感情,爱情的被解构在所难免。拒绝被解构的爱情只有自毁。
  大多数现代人深谙此中危险所在,要么干脆不谈爱情,要么自已先下手为强:当爱情一日产生,就急于要把它解决掉。
  有的人通过几次幽会,就把它解决掉了,而有的人则不,单是幽会不能解决问题的,那就必须通过婚姻。
  但还有少数爱情“傻瓜”,总也不相信现代爱情自身已经没有办法自我圆满、自我成就了,既在寻找着什么,又在坚持着什么。
  “女人,总拥有一点梦幻的权利吧!”张红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姐弟俩

  张红从小生长在一个充满父母之爱,同时又维持着坚实的纪律的家庭,既受到良好的教育,也培养出了自由发展的个性。
  然而,一件事情的暴露对她产生的影响却不容忽视,尽管事情本身与她无关,而来自于弟弟张涛探索自然的举动——手淫。
  高中即将毕业的寄宿生张红,在一个周末回家,晚餐桌旁一家四口又可以共叙天伦。当大家都在自己习惯的位置坐好时,一向和蔼而又严厉的父亲,此时只有满脸的阴郁。张红对面前的佳肴跃跃欲试,但心中模糊的不安又使之踌躇;母亲似乎也跟她一样有点儿迷惘,目光在丈夫和儿子之间来回游动;而低着头的张涛,面色苍白,如同一尊说不清是在忏悔还是在祈祷的雕像。
  “都怎么啦,妈,好像菜里没放盐似的?”张红故作轻松地摊摊手。
  父亲闷声不响地喝了一口“五粮液”,在他的带动和影响下,张红也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她不知道到底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诱人的晚餐吃得非常别扭,毫无通常的美味可言,仿佛变成了一种十分抽象的形式。
  晚上,她到弟弟的房间,探问后者与父亲之间为什么出现了一种秘而不宣的紧张。面对自己一向非常信任的姐姐,三缄其口的张涛,终于嗫嚅道:“我……干下了丑事……让爸碰见了。我想永远忘记它。”
  “你到底干下了什么?我想爸会原谅你的,只要你自己坦诚地面对事实,别这样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在爸面前,我抬不起头来。”张涛说,“他什么也没说,可他的表情比骂我还令人难受。”
  “说了半天,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张涛愣了一愣,生硬地说,“我手淫。现在,你鄙视我吧。”
  张红吃了一惊,脸热了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了一回,躺下后久久不能入睡。
  一个男孩子手淫,在她看来,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肮脏的勾当,尽管弟弟才15岁。许多有关怎样使青少年健康成长的报刊图书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提出了一些正确的意见和解决方法。现在,倒是这事实竟奇异地引起了她自己的羞耻之心,仿佛弟弟的手淫与自己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突然唤醒了她潜在的性意识。她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心理状态,抑或所有的少女,在不懂事的女孩和太懂事的女人之间,对与性有关的东西会有一种天生的特殊的敏感,如同一个在冰面上行走的人,下意识里惟恐自己随时都会掉下去?
  平生第一次,她失眠了。
  第二天,张红见到张涛,表面上也像父亲那样紧绷着脸儿,由于其内心的惶恐和羞愧,也因为共守一份秘密的臆想——只不过张涛不争气,他的秘密被别人窥破,而自己却隐藏得很好。
  张涛误认为姐姐也像父亲一样瞧不起自己了,反而产生一种逆反心理,旦以惊人的直觉揣度,不置一辞的姐姐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心怀鬼胎”?
  两人从此都有了内涵相同而外延各异的心理负担,心照不宣,又彼此提防。
  就这事儿,父亲始终未找张涛私下谈心,也没给妻子透露,也许他觉得难以启齿,要么是担心伤害孩子的自尊,相信顺其自然总比矫枉过正为好。
  然而,在张涛看来,父亲的沉默意味着对自己遥遥无期的惩罚,道德上的焦虑日甚一日,与此同步的是手淫越来越频繁:其精神上的负担既来自于肉体的发泄,又需要肉体的发泄来进行缓解,这肉体的发泄又不可避免地导致精神负担的进一步加深。如此循环往复的怪圈,让张涛极为苦恼,萎靡不振,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高考过后、等待录取通知的张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了解弟弟,知道他是一个纯洁的少年,她猜他毫不怀疑手淫对身心的危害,但他仍然一如既往地保持这个聊以自慰的坏毛病,一方面是在作贱自己——作贱自己有明显的自我惩罚色彩,另一方面可能是在等待父亲惩罚的到来—一因为只有惩罚过后的宽恕,才是真正的宽恕,只有经过惩罚之后,被惩罚者和惩罚者双方的心态才能重新趋向正常,并彼此接受和理解。
  严重的问题是,张涛在压制和放纵早熟的性欲之间,所经历的矛盾和痛苦,可能会使他变成一个自卑而忧郁的人,甚至沦为一个喜欢撒谎和寻求报复的混蛋。
  她决计拉弟弟一把。
  一度,张红想跟一直蒙在鼓里的母亲私下谈谈(就性别和年龄来说,她跟父亲谈显然非常尴尬)张涛的问题,但转而又考虑,何必让体弱多病的母亲增加一份烦恼呢?在帮助张涛复习功课期间,张红就扮演着一个既是姐姐又是家长还是老师的三重角色。
  一天下午,在与弟弟闲聊时,她突然问:“小涛,你是不是爱上了一个女同学?”
  张涛呆呆地望着她。
  “她爱你吗?或者,”也许是为了掩盖这个别扭的话题给人带来的慌乱,张红随手抓起钢笔在纸上涂鸦,“你只是偷偷的一厢情愿?”
  “你瞧你在说什么……姐?”张涛喃喃道。
  “我有过这种经历。”张红扭头看着窗外明亮而缱缱的阳光,近乎迷醉,“我曾经爱上一个男同学,他那么潇洒,又那么善解人意。他给我写过一首诗……后来,他随父母到另一个城市去了。他没给我写信,哪怕只是几句客气的问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张涛一脸认真一脸困惑。
  “我也不知道。”张红自嘲地笑了。
  张涛也笑了,俏皮地说:“看我不把你的事告诉咱妈!”
  “为什么不告诉咱爸呢?”
  “他肯定不会信任我。”张涛垂下眼睑。
  “小涛,你知道大家都爱你,谁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自责,千万不要继续跟自己过不去。我刚才告诉你了,我曾经爱上一个男同学,你理解姐姐吗?”
  张涛点点头。
  “同样的道理,姐姐也理解你。”张红伸手拉着弟弟的手,“让咱们共同分享彼此的秘密吧。”
  张红考取了“人大”中文系,在她的帮助和引导下,张涛“心病”的革除,身心的趋向正常,使她能一无牵挂地去学海畅游,领略更为广阔的知识天地。
  岁月流转,不知不觉到了大三,不料她自己的“心脖”又出现了。
  源于一场浪漫的游戏。
  在一次假日的郊游活动中,包括张红在内的8位女生与8位男生结伴,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说这么多人在一块玩也没多大的意思,不如成双成对地分解之,既有集体主义精神,又有个人的自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成双成对当然不能搞同性恋,男女搭配,天经地义。至于搭配方式,则通过别无选择的抓阄,男生分成“A、B、C、D、E、F、G、H”诸符号,女生相应列为“1、2、3、4、5、6、7、8”诸代号,依次“配偶”,无怨无悔。
  张红信手拈了个“6”,她的“配偶”自然是“F”了,叫李红军。
  “你瞧,咱俩名字里都有个‘红’字,这是一种缘份呐。”
  李红军说,“怎么样,咱们去爬山?”
  张红当即响应。爬山至少使人在漫不经心的游玩中有个可期待的目标。
  当他们到达某种高度时,张红已是娇喘吁吁,李红军却若无其事,笑嘻嘻问她:“哎小姐,还想步步高吗?”
  “干吗不?”张红咬咬牙,较劲地说。
  又到达了新的高度。张红的双腿像灌满了铅,实在挪不动了,干脆一屁股坐在石级上。李红军右手搭于后腰际,谦逊鞠躬,十分绅士地问:“尊贵的小姐。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张红被他做作然而不失风趣的举止逗得莞尔一笑:“先生你怂恿我爬到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鬼地方,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很简单,到这个地步,你只能寻求我的帮助了。男士总是要给女士一种依赖感、安全感的,哪怕他们只是在游玩。对不?”
  “如果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呢?”
  “你在撒谎。”
  “看起来,你很有心计。”
  “这不是什么坏毛病”
  “你好像也很坦率。”
  “我终于得到了你的赞扬。谢谢。”
  她笑了那么一笑,把手伸给了他。
  他扶着她下山。
  在崎岖的路上,她倾斜的身子有时不由自主地碰到他的肩膀,这使她得到一种强烈的实感,捕捉到他身上那种男人的气息。直到回到学校,洗了澡,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她还分明感到那种气息的存在。
  从此,李红军就经常约她,起初她还推脱一二,很快便不见不散了,校园内外,到处留下他们出双人对的身影。
  正当她自己也分不清她与李红军处于萌芽状态的恋爱,是真正的情投意合还是单纯的性别吸引时,忽一日,有个学新闻专业的漂亮女生,来到张红的寝室,告诉她一个事实:身为老红军后代的李红军,一点儿也没有其老红军爷爷光荣的革命传统可言,以爱情为诱饵,专钓佳丽,不分校内校外,得手玩味若干后即无情抛弃。
  考虑到来访者所学专业的性质,张红将信将疑。
  漂亮女生又出示一封令读者荡气回肠的情书,说:“这是李红军三个月前写给我的。你大概认得他的笔迹吧。”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张红暗暗吃惊。
  “我受他的伤害太深。”漂亮女生起身走到门边,停下来,低声说,“我并不是想要帮助你,因为我们并不是朋友。我只是不想让他情场太得意而已。”
  张红走到她身边,想伸手拉住她,想跟她交个朋友,想拥抱她,甚至想哭。漂亮女生一扭身,孤傲地走了。
  张红毅然掐断了与李红军渐渐升温的“热线联络”。
  暑期回家,面对弟弟张涛,张红把本想在漂亮女生面前痛洒的泪水,更淋漓尽致地宣泄了出来。
  已是大一学生的张涛,深感姐姐的痛苦之可贵:她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纯粹的人,往往比不那么纯粹的人更多性格上的缺陷,因为在与李红军的交往中,她实际上并未受到怎样不堪回首的伤害,但她珍视自己的伤痛,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是她格外珍视生活的一种有力的表现。
  “姐。以前你不是对我说过咱们姐弟俩彼此同守秘密吗?”
  张红泪痕未干,点点头。
  “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我有点儿恨自己是你的弟弟。”
  “为什么?”
  “不然,我可以像一个来自异乡的男子那样向你……求爱,并保护你。”
  张红刮一刮张涛的鼻子,破涕为笑:“羞不羞啊,看你的个头比爸还高了,却这样胡思乱想?”
  “也许,我还不能完全走出几年前那件事情困扰的阴影。”
  “为什么?”张红不免惊讶。
  “因为我下意识里总有一种你是我的同谋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居然一直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因为你还没有长大。”张红的心底仿佛被勾起了什么东西,又产生那种似曾相识的如履薄冰之感,惟恐自己突然掉进一口深不可测的黑洞,从张涛身边走开时,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连她自己也不准备相信它。

  秘密的玫瑰

  张红大学毕业那年,母亲患胰腺癌去世,父亲伤悲不已。
  父母感情极好,相敬如宾,姐弟俩有目共睹。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几个月后的一天,父亲突然把一个年近4O、风韵犹存的女子带回家来,并让姐弟俩叫她“阿姨”。
  出于礼貌,张涛勉强叫了一声;而张红则一脸冰霜,父亲的高大形象在她心中顿时萎缩下去。
  “阿姨”是父亲学术研究的助手,一个离了婚的知识女性,举手投足,意浓态远,对张红姐弟十分亲切。可就是这种亲切,越发让张红反感。
  这首先是因为血缘上的排外性;其次是由于对父爱流失的失望;最后,“同性相斥”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这个“闯入者”,至少在形态方面看起来比自己已故的母亲绚丽多姿,张红潜意识里自然替母亲嫉妒“阿姨”。
  父亲需要一个伴侣,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合情合理。但有许多明知无可非议甚至值得称道的事儿,你却无法接受和支持。
  “为什么?”父亲找她谈心。
  “不为什么。”张红扭着头,不看父亲,“有个作家说:‘一个朋友能因你的聪慧而爱你,一个女人能因你的魅力而爱你,但一个家庭能不为什么而爱你。’”“他叫什么?”
  “ANDRE MAUROIS。”
  “他说得很好。”父亲点点头,“小红,你不觉得咱家已残缺不全了吗?”
  “男女之爱也许可以弥补,”已是某文学杂志编辑的张红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而家庭之爱永远也不能替代。”
  父女无法求同存异。
  苦恼的父亲不得不作出选择,不久,就与女助手结了婚,并搬到后者那温柔之乡去了。
  张红的自由来源其工作的特点,她无须天天坐班,大部分时间在家里读书看稿。累了倦了,听听音乐,做点家务;要么斜依窗前独享自我;要么上街闲逛。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都很相似,却永不重复。走走看看,其不可言说的快乐,是因为你从某一角度观察或聆听生活,永远比从大众渠道获知普遍的事实,来得解颐过瘾。
  张红的这种癖好,自然也来源其职业的性质:与作家及其作品打交道。
  这时,一个叫程志高的自由撰稿人闯进了她平静而稍显单调的生活。
  几年前,外省青年程志高,挟一股文学新人的锐气,来京城“厮混”(系其本人措辞),果不负“天生我才必有用”之志,与张红第一次见面认识时,已是名气响亮的前卫小说家。
  程志高善交际、朋友多,人前背后,称兄道弟,绰号“死铁”。来编辑部送稿那天,一看见责编张红,他当即作遗憾不已状:“我应该在这叠破打字稿上,加上一朵玫瑰。”
  张红一笑,赶紧请坐沏茶。
  如今的作家,要么非常世故深沉,要么有点神经兮兮,张红骨子里并不喜欢这个群体。程志高显然属于神经兮兮那一类。其个子也跟其志向成正比,很高,然而很瘦,简直是骨瘦如柴,就像是本匠师傅用几块板条凑合着钉起来的。与此相应的是,他的头发比张红的头发还长,自称受到足球偶像罗伯特·巴乔的影响,扎起了飘逸的马尾巴。
  不过,张红对程志高的作品非常感兴趣,由起初的认同,逐渐变成爱好。“我注意到,你不仅有深厚的生活积累,还有相当广博的学识修养。”张红说,“我猜你一定读过很多好书。
  能不能给我传授一点经验?”
  “恰恰相反。”程志高哈哈大笑,“我最不喜欢正儿八经读书了。告诉你一件事吧:小时候在学校张榜公布成绩时,我爸为了方便地找到我的大名,总习惯从后面看起。”
  “可你读了大学。”
  “当然啦,任何考试都能作弊。对吧?”
  张红也哈哈大笑。
  程志高反而不笑了,空前严肃:“真的。我连自己的作品都一概不读,哪怕是为了自我陶醉。我习惯兴之所致、懒洋洋地看点什么,手边有什么就看什么。那书的位置一定要近在眼前,如果隔了两米远,我也就不会想起读它了。”
  张红就觉得程志高矫饰夸张,而矫饰夸张后面往往隐藏着深深的虚伪,也许这是今天男人的通玻而女人更怪,明知对方有点虚伪,可干吗还被他的矫饰夸张所吸引呢?
  这不?程志高第二次来编辑部闲聊时,真的给张红送花了,不过,不是玫瑰,而是——亏他想得出——一打棉花。
  张红差点笑岔气。
  程志高很不高兴:“笑什么笑,我的大编辑?为了这打棉花,我‘打的’专程跑到郊外的棉田做贼,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偷人家的东西呐。”
  “真的?”
  “那‘的士’司机还以为我是个神经病为了不使他过于不安,以致造成交通事故,我胡侃自己是美籍华人,联合国粮农组织官员,此次专为考察伟大祖国的棉花而来,争取数千万美元的无息贷款埃”“他信你啦?”
  “NO,NO.”程志高摇摇头,“因为结果我付的是一张张皱巴巴的人民币,辜负了他对我的殷切期望。”
  “你不是想给我送玫瑰吗?”张红瞧着手中荒诞的棉花就忍俊不禁。
  “傻心眼了吧你。我为这玩艺花的钱,耗费的时间,还有创意的绞尽脑汁,哪一点不远在买一把玫瑰之上!”
  听他这么一说,张红便不笑了,甚至还有点儿感动。半晌,程志高抽上一颗烟,叹了一口气:“我喜欢出人意料。图个乐吧。请你别误会。我曾经给一个女孩每天送一打玫瑰,风雨无阻,可最后还是让她一脚蹬掉了。从那以后,我看见玫瑰就打哆嗦。”
  就这样,两人彼此熟悉后,张红便直呼程志高的绰号“死铁”。“死铁”有事没事给张红打电话,或往编辑部跑,不时请她吃饭,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编辑部的人都以为他们拍拖了,郎才女貌倒不失为天生的一对。有一天,编辑部主任老何半开玩笑地问张红:她跟“死铁”的关系,目前是“现实主义”,还是“超现实主义”?
  张红的脸顿时飞上一片彤云:你自己以为子虚乌有的事,当别人以为存在,很大程度上你会动摇自信。
  莫非这就是谈情说爱?莫非谈情说爱中人,一开始会不以为意、不以为然?事情总是以偶然开始,以必然结束。
  归根结底,你喜欢他吗?
  她不知道。
  她需要一种自持,女人的自持。
  她有意疏远“死铁”。
  有一次,后者刚从印刷厂拿出自己的一本油墨未干的随笔新著,兴致勃勃给她送来,刚进门,她就借口有事离去,使之好不尴尬。
  而当夜深人静,一个人守着诺大的套间,孤独像无穷无尽的浪涌,扑面而来,她分明感到自己是爱上了。不然,这没来由的孤独怎么会如此咄咄逼人呢?
  张涛每到周末才回家一趟,也隐约发觉了姐姐的异常,跟她说话,她常常走神,于是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张红本欲敷衍,可想起姐弟间“共守秘密”的承诺,就把事情一点一滴地告诉他了。
  张涛当即一针见血指出:“姐,你实际上并没有爱上‘死铁’,只过是喜爱他才华横溢的小说而已。”
  张红不服气,反驳道:“一个作家是与他的作品分不开的。”
  “就大多数女人而言,说她们追求爱情,还不如说期待爱情来得恰当。”张涛以那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所特有的沾沾自喜的雄辩口吻说,“女人的‘爱’,即是‘被爱’,一旦有人追求她,她就有一种‘爱’的错觉,浑然不知那只是一种‘被爱’的虚妄罢了。”
  “荒唐。”张红更不服气了,“女人就不会主动追求爱情吗?”
  “至少,眼下你没有。”张涛耸耸肩。
  张红无言以对。
  瞧着姐姐咯然若失的样子,张涛又收起争论的派头,转而安慰她:“我是胡说八道。你认哪门子真啊?”
  “小涛,你说得有点道理。”张红习惯性地捋捋头发,“你真的是长大了。”
  与张涛一席简短的谈话之后,张红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既然“死铁”在暗暗追求自己,自己为什么不能主动一点呢?无缘无故地疏远人家,显然很不公平,且有失一个现代知识女性应有的风范。
  更重要的是,男女之间,只有在相互追求中才能产生真正的爱情,即使不能产生真正的爱情,也可以相互了解,无怨无悔,而真正的爱情一旦产生,还需要在不断的追求里才能迸发出自身无穷的活力。
  屈指算来,与“死铁”已有将近两个月不曾见面。当晚,张红便迫不及待地Call他。
  “我的大编辑,我还以为你把我彻底遗忘了呢?这么晚了,有何指教?”
  张红突然又意识到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电话那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踌躇,于是认真地问:“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助吗张红?”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吗?”张红顺着对方的话,反问。说完,似乎顺理成章了,便舒了一口气。
  “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对方说,“这好像是你第一次Call我。想喝一杯吗?”
  “恐怕不太方便吧。你住得那么远。都没车了。”张红说,“明晚7点咱们去‘梦都’喝咖啡。我请客。怎么样?”
  “死铁”爽朗一笑:“男士怎么能让女士埋单呢?这无论是对男士还是对女士,都有损尊严。”
  “还号称‘前卫小说家’呢,满脑子传统价值观?”
  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又松了一口气,停了停,说:“张红,你可能不理解,别瞧我表面上一副非常幽默、满不在乎的样子,骨子里其实很敏感很在乎很痛苦。我的朋友越多,我的孤独就越深。从这一点,你就能看出,大家喜欢与之交游的‘死铁’,是一个多么脆弱多么自私多么虚伪的家伙。”
  “我写作,只不过是一种发泄而已。一般来说,尽情发泄出来的东西,都没有什么可保留的价值,比如说,眼泪和狗屎。请原谅我的个别措辞。所谓‘后现代主义’,其实就是把眼泪和狗屎加起来,反抗常规的审美。所以,我从不读自己的东西,尽管不少时髦的批评家对之褒扬有加。我敢说,他们全都是可笑的白痴。”
  停了停,他接着说:“而你,给我最初的印象就像一个伟大的公主,我无法用尊贵的语言表达内心的激动,所以采取了调侃的形式,后来给你送棉花,更是一种玩世不恭的表现。”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自卑。
  “自卑,自卑!你懂吗?!今天最可悲的事实之一就是:自卑,已成为一个真诚的男人最动人的品质!”
  “然而,恕我直言,你不仅没有珍视我的痛苦,而且也像凡夫俗子那样深深地伤害我。咱们第二次见面时,我就在你面前暗示,玫瑰曾给我无可救药的伤害,我惧怕而且再也经受不了第二次类似的伤害,可当我给你送自己的新书,并特别想得到你的赞扬时,你却连看也不看,就抽身而去。”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张红忍住眼中的泪水:“请原谅我好吗?”
  电话那头一笑:“感情这东西,无所谓别人原谅不原谅的,因为你的感情永远只对你自己的心灵负责。失去的东西永远找不回来,即使你找回来了,心灵也总不对味。是吗?”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张红的眼泪已掉下来了。
  “谢谢。让咱们彼此珍重吧。”“死铁”挂了电话。
  张红放声大哭。
  即使如张涛所说:女人的“爱”即是“被爱”,当你从来没有感觉被爱过,你无意中伤害了他,才使你有了爱的感觉,你作何感想?!
  第二天晚上,张红提前到了“梦都”,尽管她知道,“死铁”可能不会赴约了。
  她等待的不过是一个对自己负责的梦想。
  近乎痴呆地坐了两个小时,她似乎跟面前的咖啡和点心一样形同虚设。
  偶尔,她捏着小勺往咖啡杯里轻轻搅动一下,小勺碰撞杯壁的响声,清脆而精湛,仿佛是从她无限幽深的内心,被身边钢琴师柔美的指法一撩拨,溅跳出来的音符。
  “小姐,”有个声音在身边响起。她打了一个激灵,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正递来一打红红的玫瑰。他笑了那么一笑:“看起来你在等一个人。我也是的。我们都很失望。对吗?
  瞧,这花,准备献给她的。现在,请允许我把它转送给你。”
  说完,把玫瑰塞到她的手里,掉头而去。
  张红怔住了,她回过神来,想问一声送花人的姓名,走出“梦都”,一脸茫然。

  黑夜的探戈

  生活在继续。
  张红总也忘不了那个给她送玫瑰的陌生男子。他只是像所说的那样纯属偶然和随意?抑或是“死铁”有针对性的委托而来,作为对其送棉花之举委婉的道歉?
  犹豫再三,又跟“死铁”联系了一次,张红说及这秘密的玫瑰。“死铁”大笑,没心没肺地笑她自作多情。
  也许易受伤害的人都这么怪,动不动就喜欢伤害别人。
  张红非常生气,“啪”地把电话搁了。
  玫瑰与棉花,在情感上自然有云泥之别。
  那陌生男子几乎没给张红留下什么印象,她甚至没注意到他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然而,越来越沉溺的心理,使她的臆想慢慢勾勒出了他的一副画像来:高个子,但不是太高,或者干脆就是1.76米;已到了比较成熟的年龄,有那么一点绅士派头,因此不是愣头青,又有一颗勇敢的心,所以也不会人到中年;对了,其坚实的品质还赋予了他一副雕塑般英俊的面孔,使他看起来风度翩翩,如果不太过分的话,他甚至就是一个来自异乡(张涛就说过愿变为一个来自异乡的男子向她求爱)的贵族后裔;他当然不曾结婚,但可能爱过一次了,初恋时不懂爱情,现在更珍惜自己和别人的感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深知真爱之于人生的重要——你是真爱鞭子下的陀螺,只有那真爱的鞭子轻轻地抽个个停,你才站立得住,哪怕为此受一些些温柔的伤害。
  显而易见,“这个人”是张红心目中理想的男子形象,既揉进了第一次给她写诗的那个高中男生的印象,也有“死铁”的影子在内:高中男生突然去了另一个城市。而“死铁”来自外省,都与异乡有关。
  另外,正因为察觉到一个女人或多或少存有先天的幼稚,她便希望一个男人比较成熟。
  一个女人,总有一种雨季情结,一种永不放晴的缠绵埃当然。张红的臆想归根结底决定于她纯粹的性格。性格越纯粹,缺陷也越深。
  性格即命运。
  回味常使人想做一些真诚的傻事。
  这不?张红甚至异想天开:你也许能找到那个送玫瑰的陌生男子,哪怕是擦身而过,邂逅一瞥。
  白天上街闲逛,张红东张西望,心事重重,多少像个负有特殊使命而没有完成任务的盯梢者;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又是满目繁华何所倚,茫茫人海独立。
  就想到“梦都”去。
  既然他曾经出现在那里,他就很可能在那里再次出现。也许,他是“梦都”的常客呢。她想。
  过了半年,秋风乍起,张红的失望,一如满地的落叶。
  这晚,张红又来到了“梦都”。侍者都认识她了,对她格外热情。坐在吧台旁,她破天荒要了一小杯威士忌。中年调酒师正在鼓捣一杯鸡尾酒,问她干吗要喝烈性饮料。仿佛要与自己过不去,她一口喝下,呛得满脸别扭,却仍然说:“人做什么,有时不为什么。这样才有味道对吗?”
  “说得好。”不期然,背后一个男子干练地响应道。
  张红回头一瞧,吃了一惊:天!这不是,这不是你苦苦寻觅的那个“他”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因激动而显得有点慌乱,不好意思地一笑:“你好。还记得上次的事吗?谢谢你的玫瑰。”
  男子十分惘然,摇摇头,也一笑:“真对不起。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张红一愣:“今年4月7号,也是在这儿。当时……”“你恐怕记错了。”男子挨过来,稍稍斜倚吧台,说,“我也经常碰到你这种记忆上的错觉。你的错误当然非常美丽,让我很荣幸地碰上了。”
  一时间,张红窘迫不堪:也许你是在做梦吧?或者是威士忌的作用?要么……“小姐,”男子问,“难道会有一个陌生人给你送玫瑰吗?”
  简单的一问,仿佛一巧破千斤。她终于恍然大悟:你瞧一个多么简单的事实——除了送花,你压根儿就记不起送花人的任何细节。你之所以认错人,是因为面前这个男子看起来很合乎你内心的某种原则。
  张红难为情地一笑:“真对不起。先生。我……”“生活充满偶然。偶然才是真呐。”男子递过一张名片,说,“我姓苏。能请你喝一杯吗?”
  “当然。”张红点点头。
  男子叫苏凯平,某合资企业副总经理,从头发到皮鞋,一派潇洒,浑身散发着一种逼人的成功的气质。
  细品干邑白兰地,一番交谈,两人甚至有点相见恨晚。
  舞池的灯这时暗了下来。探戈音乐响起。苏凯平请张红跳一曲:“我最喜欢黑夜的探戈,它给人带来一种淡淡的忧伤。我想,真正的探戈完全是怀旧的艺术。”
  脚步紧凑地移动,叹手亲密地推拉,他们配合得相当默契。沉溺于罗曼蒂克的探戈情凋中,张红有意无意说:“可咱们才刚刚认识。”
  “但我觉得咱们已认识好久了。不是吗?”苏凯平的手指在张红的腰际紧扣一下。两人旋转起来。“实话说吧,两个星期前,我第一次来这地方,就注意到你了。没想到你几乎夜夜到这儿来坐坐,我也就几乎夜夜到这儿来了,只是为了远远地看看你。”
  一曲终了,两人回到吧台。苏凯平又要了两杯酒,接着说:“你很孤独,甚至有点孤芳自赏。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告诉你吧,”一向酒不沾唇的张红,已是一半清醒一半迷醉,“我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的是:接下来,她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一觉醒来,张红不知身在何处,环视四周,空无一人,起居室特有的舒适感和个人隐私情调,让她感到陌生的恐慌。
  苏凯平从门外进来,端来一杯浓茶:“我担心你长醉不醒了呢。怎么样,没事吧?”
  “……这是哪儿?”张红并未伸手接茶杯。
  “我的家。”苏凯平说,“这儿还不算太凌乱吧。每个星期一,有个保姆来打扫卫生。”
  “这样麻烦你,真不好意思。我想我该走了。”和衣而卧的张红,从床上下来,双脚找鞋。
  “急什么你,小姐?才凌晨4点。”苏凯平一笑。
  既来之,则安之。张红也笑了那么一笑:人家凯平是个什么人,你张红想到哪儿去了?况且这是一个让你心仪已久的男子,你骨子里其实巴不得跟他多传一会儿呢。是不是?
  “洗个热水澡吧。”苏凯平建议,“我有过这方面的经验.酒醉醒来。洗个澡就什么来也没有了,甚至比醉酒前的感觉还爽。”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从探戈到洗澡。”
  “当然呐。”苏凯平骄傲地说,“如果说什么都知道的女人是可怕的,那么,什么都知道的男人自然就相当可爱了对吧?”
  “瞧你奥美的。”似嫌撒娇的张红,好像又有点害羞,去了浴室,又回头说,“哎,把钥匙给我。我要把你反锁在这儿。”
  苏凯平大笑:“有意思。我在自己家里反而变成了囚徒。”
  张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奇怪的思想,当苏凯平真的走过来递给她一把钥匙时,她真的把门反锁了。
  在浴室的一面落地镜前站了好久,她才开始一件件地脱衣,她脱得那么慢,就像一个通货膨胀时期的家庭主妇,正在小心翼翼剥她那花大价钱买来的一颗珍贵的冬笋。第一次,张红完整地看到了自己精美的胴体,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油然而生一种无法言喻的伤感。
  洗澡的整个过程,她都在想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有那个毫无任何实际意义的锁门之举。它不仅多余而且可笑。
  重新慢吞吞地穿上衣服时,张红又突然觉得把这衣服脱了又穿,不也是毫无任何实际意义的吗?你第一次全方位审视自己精美的胴体,顿生莫名其妙的伤感情怀,不也是有种即将奉献前的那种依依不舍的意味吗?而你的锁门之举,不正是自欺欺人的假象吗?
  你要阻挡什么;又要发泄什么?!
  你要得到什么;又要失去什么?!
  几乎受到惊吓似的,张红“嘭”地打开了自己锁上的门:“凯平!”
  苏凯平从他一直坐着的地方弹起来:“怎么啦,你?!”
  张红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饥饿一般的吻;
  怕冷似的抚摸;
  总之是“饥寒交迫”的爱,像一对无法摆脱痛苦的病人。
  接下来,自然是暴风骤雨,水到渠成。
  张红身体那种尖锐的疼痛久久不去,而出窍的灵魂迟迟不归,仿佛一只触礁的船上翻倒的白帆,躺在黑黝黝的海面,在绝美的星光下,无助地摇晃。
  瞧着床单上的处女红。苏凯平简直难以置信,好像一个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珍贵花瓶的孩子,一时不知所措。
  在他的行为之前,张红还是一个处女的事实,让此时的苏凯平接近于崇拜。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十分虔诚地,他吻遍她的胴体。
  他舌头的触感,渐渐把她从虚空中唤回,那种微痒的愉悦,电流一般、迅速充盈她的身心。
  她突然笑了起来,是那种一边作梦一边醒来的笑,显得格外迷人……女人受自身肉体影响的程度,远远超出她们自己所想象的地步。在非强迫状态下,第一个与之发生肉体关系的男人,一般来说,会是她生理上最爱好的人(这一点,也反映了男性与女性的不同,因为,一般来说,男性生理上的爱好没有这种因果关系),而她生理上最爱好的人,总是占据其生活的首位。
  张红也不例外,何况苏凯平是她精神上的男人偶像。
  可以想象两人的朝朝暮暮,如漆似胶。
  两人在一起游玩、喝酒、读书、讨论……剩下的时间便是不厌其烦的做爱。苏凯平往往力不从心,不得不对张红发出赞叹。
  大学毕业后、在中关村从事计算机软件开发工作的张涛,看到姐姐越来越频繁地夜不归宿,不禁化从中来。
  一天深夜,张红在电话里跟苏凯平再三缠绵之后,张涛敲开了她的房门,涨红着脸.结结巴巴说:“姐……也许我不懂。我不得不提醒你,你跟苏凯平的关系……似乎有点过头了。”
  “我跟凯平彼此相爱。”张红走到弟弟面前,伸手理了理他的衬衣领子,“难道你不为姐姐感到高兴吗?”
  “我很担心。”
  “为什么?”她有点惊讶。
  “我有一种预感,”他梗着脖子说,“你会吃亏的。”
  张红笑了起来:“你太敏感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你还真的没有长大。”
  张涛苦笑。
  “要么,你的大脑真的计算机化了。”她吻了吻他的面颊,走到旁边的梳妆台,瞧了瞧自己。
  张涛就真的是一副“没有长大”或“计算机化”的样子,木讷了很久,大学即将毕业前那个雄辩的派头荡然无存。但,离开张红的房间之前,张涛仍不忘说了一句:“姐。人很需要清醒。”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张红最脆弱最隐蔽的内心深处,她不无恼火地说:“人往往既需要清醒,也渴望如醉如痴的梦。小涛你懂不懂?”
  潜台词是:“你烦不烦!”
  就这样,姐弟俩谁也不理谁了,谁也不管谁了。
  更糟的是:张涛的话不幸而言中。
  一天,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带着几条大汉,撬门闯进苏凯平的家。
  张红与苏凯平正在床上翻云覆雨。
  摔不及防,两人被定格在照相机残酷的闪光和“咔嚓咔嚓”声中。
  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张红劈面吃了两个耳光。
  仿佛晴天霹雳:这花枝招展的女人是苏凯平已分居的妻子!
  女人哈哈大笑:“苏凯平,你也有今天!我终于找到你的把柄了。现在,你可以好好地坐下来跟老娘谈谈离婚的问题了。是不是?!”
  接着,她伸出右手食指按在下嘴唇,朝向嘴角流血的张红,亲切地一笑,说:“你很漂亮。瞧你的小脸,瞧你的大腿。
  你简直太迷人了。真的。如果我是一个他妈的男人,也会勾引你上床的。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苏凯平今年起码跟一打同你一样漂亮的小姐上过床。你不觉得自己太廉价了吗,宝贝?”张红已丧失了正常的思维能力,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本能地,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逃。
  闯入者中一大汉,一把攥住她。
  苏凯平的妻子一脸傲慢和鄙夷:“由她去吧。别让这个奥婊子,弄脏了你的手。”
  “混蛋,你不能这样污辱她!”此前一言不发的苏凯平这时怒不可遏,跳将起来,要抓住恶毒的老婆拼命。
  但被一铁拳,从床的这边,猛然接到了另一边。
  就像那一回跟苏凯平喝酒,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醉的一样,这次,因绝望而几近神经错乱的张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而又最短暂的一夜,更不知道自己又是怎样,左手拿一把水果刀,割断了右手的动脉……你是一个无法等到的人“你走在纷乱的行列,暗自落泪。”
  在张红的葬礼上,张涛悲痛的心灵不期然涌出一句动人的诗来。把此诗献给张红再恰当不过了,因为这是她生命最真实的写照。
  程志高来了,在张红墓前默默地献上一束迟到的悔恨的玫瑰。
  苏凯平也来了,由于自己无法宽恕自己,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看起来就像一个永远也得不到拯救的苦行者。
  出了公墓的大门,张涛冷不丁一拳把苏凯平打翻。
  苏凯平缓缓站直身子,走到张涛面前,顿了顿,还以颜色,也挥拳把对方击倒。
  包括张涛父亲在内的葬礼参加者,瞧着他俩,都没有说话。
  张涛一跃而起,一个飞腿,把苏凯平踢出三米开外。
  苏凯平跳将起来,冲到张涛面前,双手撕开自己的衣襟,猛然歇斯底里地喊叫:“你有刀吗,请往这儿扎!你知不知道,你揍了我,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可是我去揍谁呢!”
  说完蹲了下去,竟抱头痛哭。
  张涛的父亲过来了,在苏凯平身边蹲下,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说:“小苏,你别太难过。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小红离咱们去了,也是红颜薄命吧。我替小涛,向你表示歉意。”
  不打不成交。张红香销玉殒之后不久,孤单的张涛主动接回了父亲和继母。苏凯平常常提一些四季补品,来探望张红父亲。与张涛渐渐厮混熟了,苏凯平便邀张涛到他所属的合资公司一块干。
  通过苏凯平力荐,张涛做了信息调研部部长。身为计算机专家的张涛,自然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苏凯平被妻子抓住把柄,被整得声名狼藉,差点丢掉了公司副总经理的宝座,在家庭财产分割上作了最大限度的让步,才好不容易离了婚,一时间非常失魂落魄,常常找张涛喝二锅头。而后者,一直无法从思念姐姐的阴影中走出来,总是闷闷不乐,要么滴酒不沾,要么就来个一醉方休。
  两人在一起,同病相怜,无话不谈,但从不谈张红。彼此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各自心灵的禁区,仿佛那里布满了地雷。
  一次,苏凯干酩酊大醉,跟张涛说:“我对女人,总算看透了。她们……都像是建立在阴沟之上的……赛特购物中心。
  对吧?女人就是他妈的……阴沟之上的赛特购物中心。但是你姐姐除外。为什么?告诉你吧,因为她比受难的圣女……是的,她比他妈的上帝的圣女还要愚蠢……”接着,就像落日一样徐徐滑下,至桌底,呼呼大睡,一副无限甜蜜安详的样子。
  张涛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扶持着,塞进出租车,送回家。
  苏凯平醒来时,已近黎明,瞧见张涛在一旁守护着他,正读一本什么书,就有点感动,说:“张涛。我跟你姐姐第一次认识,她喝醉了,也是躺在我睡的这个地方;当时我也一直待在你坐的那张沙发上看书。你瞧这不是巧合是什么?”
  “什么意思,你?”张涛觉得他的话让人听了有点别扭。
  “没什么意思。”苏凯平撑着双臂,提溜着身子坐起来,笑了那么一笑,“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有什么意思的话,我只能说我有点喜欢你,因为你很像你姐姐。”
  张涛把书一扔,霍地站直:“你他妈龟孙子再说一遍。”
  “你已经瞧不起我了,我可以理解;我的前妻早就瞧不起我,我也可以理解;所有的男人女人可以瞧不起我,我都可以理解。”苏凯平又笑了那么一笑,心平气和地一摊手:“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我他妈龟孙子阳痿!你懂吗?
  阳痿!我的前妻因此常到外面去找男人,她变成了一个不要脸的婊子,却反咬一口,说我有多少多少女人。你无法想象我这种内心的痛啊!我碰到了你姐姐。她就像上帝恩赐给我的天使,她唤起了我男人的权威、男人的自豪!你瞧这多么重要。可是她死了。我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他妈又变成了一个龟孙子。我怎么办?我能不帮助你,能不喜欢你吗?
  因为你是张红的弟弟,除了性别的不同,在其它方面你都像她。”
  “给你一个建议。”张涛耸耸肩,“像你的前妻一样,你也只配去逛逛妓院,看能不能找一点感觉。你丢尽了男人的脸。
  我不希望你再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走了。
  辞了职。
  又回到中关村,搞计算机软件开发。
  半个月后,听说苏凯平醉倒在“梦都”,因血液中酒精过量,来不及被送到医院,已瞳孔放大而亡。
  不由自主,张涛就溜达到曾经与苏凯平常常烂醉如泥的地方,自斟自饮了3瓶斤装二锅头,居然不醉,让女侍者瞠目结舌。
  张红生前曾一再半真半假地说张涛还没有长大成熟。而什么才能使一个男人最快地成熟起来呢?那当然是谈情说爱了;如果谈情说爱还没让他长大,那随之而来的婚姻,反而会把他变成一个孩子气十足的家伙。
  不是有很多男人说女人是一所学校吗?在这所学校里的男人,要么当“校长”,要么做“学生”。
  男人做了女人的“学生”,一般是因为对她爱得太深,但同时又对她理解得太浅。
  张涛就是这样一个“学生”。
  他认识肖玉华,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晚宴上。肖玉华在张涛面前的出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后者心中引起的反应,就像突然降起了一座圣洁而陡峭的雪山。他破这“雪山”逼得有点喘不气来——因为,肖玉华的长相酷似张红!
  然而,当晚他们只相互说了一句“你好”的客套话,在主人一一介绍客人们时。
  张涛不敢去跟她接近,无论是寒暄,还是邀舞。
  显而易见,他是一见钟情了。猝不及防地爱上一个偶像般的女人,你肯定有点慌乱、有点惭愧、有点害怕,甚至有点痛苦,唯恐践踏了什么。你因此莫名其妙。
  肖玉华是一家银行的柜台出纳员,每逢她上班,张涛就从另一家银行取款,到她的窗口去存,一次存50O元。半个月下来,满腹狐疑的肖玉华就注意到了他:此人存款为什么有一种非同凡响的规律性?有规律性就有其刻意性。一想一想,就依稀想起此人在哪里见过,便向张涛咨询记忆之事。
  张涛满脸通红,如实道来。
  相熟了。
  开始约会了。
  第一次约会,张涛把自己的皮鞋摔得蚊子落上去都要跌跟斗;而肖玉华也在一面镜子前把自己一再推敲。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她的这种一再推敲,一方面是针对自己的容貌;一方面是针对其复杂的内心:她已是3O岁出头的女人了,曾跟一个男人有过半年短暂的婚史,便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张涛,又担心张涛知道这一点后,会一脸鄙夷,拂袖而去。
  犹豫再三,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肖玉华赴约,开门见山跟张涛谈起了自己的婚史。
  说张涛毫不在乎那是假的,他的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但对她的情感一点儿也没有动摇,一本正经又相当笨拙地说:“我爱……你。这就是一切。”
  “而且,”肖玉华笑了那么一笑。“我的年龄比你大了差不多半轮。”
  张涛脱口就是一句:“正好埃你做我的姐姐。”
  “你没有姐姐吗?”
  “她自杀了。”
  “对不起。”肖玉华一怔,“为什么?”
  “殉情。”
  肖玉华于是就很感动,一下子就找到了来电的感觉。
  两人在立交桥上,在一盏半暗不明的路灯和满大繁星的启示下,以一个伟大而拖沓的吻,确定了彼此之间的关系。
  不久,他们结为伉俪。
  蜜月里的张涛,就像一只在幽暗的丛林游荡已久的猛虎,一旦摆脱了迷宫般的林莽,便一发不可收拾,终日沉溺于床第之事;“过来人”肖玉华,像一把曾经被点燃但有点潮湿的树枝、熄火后慢慢被烘干,这会儿更是见火就着,越烧越旺。
  如果说肖玉华曾有过婚史这事实,一度让张涛想努力忘记它,然而在性的迷狂中,张涛反而想:一个男人,最好找一个比自己年龄大的离婚女人做老婆,这样的女人,既有少妇特有的风韵魅力,又会体贴疼爱丈夫,最重要的是有丰富的性爱经验,令人酣畅淋漓,不能自拔。
  两人在完事后交流做爱心得时,意犹未尽的张涛,渐渐地,开始愚蠢地询问妻子:她跟前夫的性体验?她与他的性关系是不是也像她跟自己一样和谐?甚至,他的性能力如何?以及一些不便在此诉诸文字的性爱细节性爱技巧等问题。
  起初,肖玉华尽管非常别扭,也还用一二句婉转含蓄的活儿敷衍他,辅以撒娇和嗔怪;然而,她越是敷衍了事,他越是充满好奇心,非要来个寻根究底、一清二楚不可,肖玉华怎能忍受?干脆不理不睬,有时被逼问得烦了,急了,既无奈又光火,就扔给一句:“你自个儿去琢磨吧!”
  张涛自个儿琢磨的结果,便产生了一种畸形心理:肖玉华跟前夫尽鱼水之欢时,肯定做得更好;我只不过在嚼别人剩下的馍,再怎么有滋有味,也不及新鲜的东西可口呐。
  尽管两人仍频繁地过性生活,无论是有此病态思想的张涛,还是受到他负面影响的肖玉华,从此都觉得很不自在,如芒刺在背,仿佛现场总有一个第三者存在似的。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两人之间自然而然就出现了性障碍。
  半年后,双方便不同程度上出现了性冷淡,竟至相互反感和设防。
  当然,除了与张涛性生活的困难,肖玉华在家庭内外依然扮演着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好职员的角色:在单位颇得领导和同事们的称赞;在张涛的父亲和继母面前,恪尽孝道;对张涛更是呵护有加,关怀备至。
  与离过婚的男人急于再婚、又不大认真对待第二次婚姻不同,离过婚的女人要么难得再婚,要么更珍惜自己的第二:次婚姻生活。肖玉华总觉得自己欠张涛什么似的,所以总想以种种形式进行弥补。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张涛,倒并不认为妻子对他如此这般是理所当然,下班回来,他甚至抢着做家务。父亲和继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以为小俩口恩恩爱爱,生活比蜜还甜呢。
  婚姻如鞋。只有张涛和肖玉华,最清楚鞋在什么地方扎脚。
  作为一个已成家立业、对事物有相应判断力的男子,张涛在外人面前中规中矩,但其性格中任性的一面,却在夫妻的私生活里暴露无遗:在性关系上,由于跟肖玉华处于神秘的冷战状态,张涛不时冷言冷语,故意伤她的心,但他好像又有某种分寸,从不伤透她的心,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时,却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抚慰她,弄得肖玉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身心俱疲。
  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当她接受了他的抚慰之后,他好像心有不甘,又继续冷言冷语伤害她。
  他总是在跟她,或者不如更确切地说,他总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宁日。
  他不伤透她的心才怪呢!
  一天深夜,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就用大声咳嗽的方式吵醒了她。肖玉华起床,给他温了一碗银耳莲子汤端来。扪心自问,张涛有点过意不去,就坦率地说:“玉华,我其实是在做戏。”
  她也不生气,还笑了那么一笑:“你想跟我聊聊是吗?”
  “我爱你。”他说,“你相信吗?”
  她点了点头。
  “可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你呢?”
  忍不住,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起身伸手去拥抱她。
  她闪躲了一下。
  被他紧紧抱住狂吻之际,她一边扭动着,一边用柔弱的双手击打他的双肩,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下子放开了她,一愣,又一愣,自言自语:“我怎么啦?”
  肖玉华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嘤嘤低泣。
  他走过去,跪在她面前:“请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好吗?”
  “你自己最清楚。”
  “我不知道。”
  “你撒谎。”
  “我真的不知道。”
  肖玉华抽泣了一会儿,停止了哭泣:“张涛。我跟你谈恋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记得咱们第一次约会时,你就说要把我看成是你的姐姐。我嫁给了你,看到了你姐姐生前的许多照片,才知道我跟你姐姐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我有点失落的同时,又很幸福很骄傲,感觉既是你的妻子,又是你的姐姐。我很喜欢给你一份妻子和姐姐的爱,也很愿意尽一份妻子和姐姐的责任。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悲哀的事实……”肖玉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张涛早就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但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他需要自欺欺人,需要从别人的口中说出,好像才能心安理得地让自己承认和令别人接受:“玉华,你……”“张涛,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肖玉华揩了揩眼泪,严肃地指出,“你爱的是死去的张红。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替身罢了!”
  “是的。我爱她。”张涛说,“可是,我也同样爱你埃”她冷笑一下:“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但我无法接受这种生活。咱们离婚吧。”
  说完,拨拉开面前的丈夫,上床蒙头而卧。
  对妻子,张涛那沉寂了一段时期的男人冲动,突然又产生了,一把掀开被子:“请原谅我好吗?咱们可以重新开始。”
  肖玉华一跳坐起来,满脸不屑,坚决拒绝。
  气恼的张涛,面对妻子,仿佛为了示威,又好像由于自贱,重蹈少年时代的覆辙,一边大笑,一边手淫起来。
  “现在。你鄙视我吧!”许多年后,他又说出了这句曾跟张红说过的话。
  第二天,肖玉华跟张涛离了婚。分别时,两人都备感失落,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依依不舍的样子,握着的双手老半天才松开。
  肖玉华没说什么;张涛什么也没说。
  在寒冷而傲慢的风中踽踽而行,你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想?
  在寒冷而傲慢的风中,你是一个永远也无法等到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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