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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儿女想回家了又怕回家乡，家乡愈近人愈激动心愈惶恐。在由东向西行驶的火车上，雅儿不只一次问我：哥哥，我们这次走那么远，一定把妈气坏了急坏了，咋办？我没回答，只看了看她泪水盈盈的眼睛。在由川西南向川东北行驶的汽车上，雅儿又悄悄问我：哥，你说我们回到小城，见到妈第一句话咋说？我还是没有回答，只抬眼看着车窗外青绿蒙蒙的远山。 是啊，我们外出流浪整整八十天时间，为啥走那么远？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能用什么样的话来回答母亲安慰母亲呢？我心里被酸楚塞得满满的，无法跟忐忑不安的妹妹对话。 那些熟悉的线条起伏生动的山峦，渐渐拥抱和遮掩了我们乘坐的像小甲壳虫似的客车，仿佛一股风便会连人带车吹下陡峭的深谷。那些并不宽阔的富庶坝子出现了，绿色的田畴给人安慰也给人伤感，有白羽的鹤从空中飞过，带给我一点希望的亮光。大江大河简直与这片山地无缘，它们从南汇人长江从北流进嘉陵江，而散布于此的只有毫无名气的小溪小河，使辛劳山民的优苦无法随水而逝，多了些烦恼和闷忧，于是山歌的调子多了长长的咏叹。这便是大巴山，我和妹妹插队落户的山村就在它前麓的一片山野的皱褶里。 小城在一块平坝的边缘，西门有条小河淌过，北门也有条小河淌过，千年百载，物换星移，一个湖广移民聚居的村落逐步形成一座小县城，在山高水长的川东北它是有名的。我在小城出生长大，对它的感情却说不上浓烈也说不上淡漠，但它毕竟是母亲的城，无论我们走多远，还是要回到母亲身边的。由此看来，大巴山的小城和山村，是我们兄妹的起点和归宿，至少目前我们无法打破那强加于一个知识青年头上的宿命。 长途客车裹一身灰尘喘着粗气终于停在小西街外的汽车站，我和雅儿拎着行李下了车，不敢停留匆忙往家里赶，早一点看到母亲，让她骂一阵哭一阵就好了。我们仍穿着外出时那套衣服，在小城毫不起眼，只担心碰见同学和知青，因为一对兄妹大胆妄为流浪数省的故事早在他们中间流传，最怕他们拦着问这问那。幸好那是小城视人最冷漠的年月，人来人往没谁关心，本地的外地的知青更让他们烦了。 老远就看见我家那歪斜的木板门半开着，心头一阵激动拉起雅儿的手就一起跑进门去，刚要喊喉头都哽咽了。一股很浓的中药气味从后面厨房飘出，母亲肯定又病了，是躺在简陋的卧室里，还是……我和雅儿不敢多想，僵立在堂屋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小妹从里屋出来，惊喜地叫了一声：哇！是你们呀。接着板下脸来老成地说，跑得天远地远，还晓得回屋啊，把妈妈都急成啥样子了哟。小妹比以往消瘦多了，像小母亲一样教训着两个流浪哥姐。她是我们家惟一没下乡的女孩，然而陪伴多病的母亲比去当知青还苦几分呢，所以我和雅儿对她的抱怨从来都好好听着绝不斗嘴，等她把积压太多的气出了也就好了。见气氛有所缓和，雅儿问她：小妹，妈呢？小妹没好气道：在医院，住院，你没见我在熬药吗？ 丢下行李我和雅儿就往医院跑，大概母亲这些年住院太多，我们很熟悉地在内科病房找到了她的床位。看来母亲这次病得不轻，床头准备了炮弹似的氧气筒，输液的药水在柜上摆了好几大瓶。母亲是个病虽重话也不少的人，正和一位护士有气无力地说什么，一见我们兄妹猛然一坐而起，瞪大眼睛不说话了。略知内情的年轻护士忙打圆场，笑道：这下好了，你天天巴望的大儿大女回来啦。雅儿和我不管她咋样，过去一边一个扶着她的背，不约而同轻声说：妈，发啥神哟，我们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嘛。 母亲还是一言不发，我只感觉她抓我的干瘦的手有点颤抖。和颜悦色的护士还想说什么，母亲突然出奇冷静地说：我好了，我要出院。雅儿说，妈，你这是在住院，还有这么多药要用呢。母亲大声说：药！你们就是我的药！我要出院，快点。护士向我们使个眼色，柔笑道，是啊，你们的妈是想你们想病的，这下平安回来，她的病当然就好啦。我知道母亲患病常跟精神因素有关，父亲突然病逝那年她住两次院，还差点跟父亲走了。因为年年生病她的体质已非常差了，但精神上多少有点安慰她也能把病顶住，孱弱生命中的顽强本性在母亲身上的表现是最明显的了。 回到家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场，然后打开门洗了脸，接过小妹端来的一小碗中药水，几大口喝光后，叹口气对我和雅儿说：你们回来，我的病就好了。而你们这些知青的病，也该好得了。大儿、大妹，懂妈妈的话么？我们忍着泪使劲点点头，把原先想给母亲和小妹大谈流浪见闻的想法，一古脑儿压了下去。 实际上母亲仍病着，身体靠一位老中医的药撑着，但她的精神确实好了许多。当雅儿取出给她买的几把面条时，她笑道：你们也是，从上海给妈买点面条回来，妈当年在上海读大学，洋人的面条也吃过不少呢，哪个稀罕它哟。 第一关过来了，我和雅儿暗暗舒口气。而人虽回到了小城，心却依然在外面广阔的天地流浪，要真正安下心来很不容易，只是为了不惹母亲生气，我们在家极少摆谈流浪的事。从小妹口里，才知道自从我们离开插队落户的山村到外面去的消息传开，一向不甘寂寞的小城不知有了多少关于我们兄妹的传闻甚至谣传。有人说我去找工作的，家庭出身不好的人过去都是大家族，总有些人在外地当官掌权又或者挺有能耐，我们一定找到了什么门路投奔谁谁去了。又说我在母亲的指使下，到在大城市工作的亲戚那儿去讨钱要钱，弄到一大笔钱回来好给公社头头们塞包袱开后门。更让人生气的是说我这个当哥哥的专程送妹妹出去找对象嫁人，哪个钱多找哪个，在贵州铁路工地上就要办喜事的，偏偏又想去大上海，硬是想嫁个好老公把啥问题都解决了。更有无中生有者编出的龙门阵更玄，说雅儿这回出去每走个地方都找了个对象，向每个对象都索取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钱财，回到小城地有多少对象和钞票已数不清了。还有虎子表哥和铁路上的朋友，在给家里的信中无意间提到我们，一点小细节也会变成大故事，而且被添油加醋之后更加活灵活现，仿佛两个流浪青年经过精心策划干了一笔惊天动地的大交易大买卖。俗话说，人多嘴杂，一人吐泡口水也能淹死人。在众说纷坛中，母亲只要偶尔听到一句半句，不气昏气病才怪呢。 可恼的谣传和闲话我们听得够多的了，权当耳聋听不见，更不争不辩。沉默是最大的轻蔑，也是最好的反驳。然而更恼人气人的还在后头呢，我们回家第二天上午，母亲和小妹刚上班走了，离我家不远的一位女居民委员，专程登门来盘问，那口气有点像审讯犯人：你们从哪儿回来的呀？有人向居委会反映，你们不在乡下劳动锻炼，跑到外头去了几个月。哼，干啥呀？该不是当流窜犯吧？你们虽不是小城户口了，可家还在我们管辖之内，回来要到居委会打个报告，不然出了事我们没法向组织上交待。你们不讲话，看不起我这个委员嗦？好嘛，总有人管得住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知青，无产阶级的铁拳头硬得很呢。哼，想翻天，搬起石头打天嘛，不抓你去班房吃八两才怪呢。……这位女委员是有名的革命积极分子和极左派，她那双又小又黑又亮的眼珠，随时随地注意着这条街道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有次我们几个知青五·一国际劳动节刚回家，她就风风火火跑来盘问了，说我们老是回城就是有意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战略方针，让人觉得好笑。这人背了不少报纸上广播里流行的标语口号，时常边说边背往往牛头不对马嘴。在极左派吃香的年代，女委员们确实红得有点忘乎所以，对付她的办法只有沉默，让她施权耍威却又得不到充分满足，麻烦是多一点，可我们也只有这样对待她了。果然一个小时之后，派出所的罗干事来查问我们，没问出啥名堂只好丢下一句话：在外头干了犯罪的事自己要负责任，有问题不主动交待会罪加一等。知青不在农村劳动四处流浪肯定是错误的，你们要好好反省检查错误，别为你们本来问题不少的家庭再添问题了……凡此种种，摆够了专政机关工作人员的威风。我们还是沉默，因为除了沉默，两个知青早没了其它可以对付他们的东西了。 当天下午，我们就接到一纸盖了居委会公章的勒令，要我们兄妹立刻回到插队落户的农村去。表明他们对两个流浪归来的知青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 这对我们不是什么威胁，此类权力的变态早已司空见惯。把那张有大红印章的文革式纸片塞进裤袋里，我对同样满不在乎的雅儿笑了笑。 在从小城到金鸡岭的山道上，看见那些熟悉的山林田地，我和雅儿压抑多日的心情忽地轻松开朗起来，妹妹采一束野花还哼起一首好听的山歌：八月桂花香满林，妹盼哥哥上家门。……是啊，当知青有苦楚也有快活，就拿一点来说，住在破旧农舍口袋里有十块钱便会觉得胸挺腰直，一个月没有啥愁烦了。哪像人在外面流浪漂浮，有几十上百块钱心头也虚飘飘的难得踏实。难怪山民们要死死守住一个穷家破户，即使赶场去镇上卖点山货挣了块把钱，买点煤油盐巴就匆匆往家里走呢。 这次出去漂游几十天，长了不少见识也受了不少指责，能平安回到自己插队落户的山村已经很不错了。山民们对知青是宽厚的，他们同情这些从大城市小城镇上山下乡的年轻人，尽管自己家里穷得叮当响，也尽其所能关照帮助我们。所以我们每次回到凋蔽的山村，还是有种回家的感觉，被面孔黧黑衣衫褴褛的山民们包围着问这问那，也有一种亲切和温情让人感动。其实流浪归来不用女委员们“勒令”，我也想早点回到斑竹沟去。 前面山路上有个修长的女子身影，似乎有点眼熟，我眼睛太近视看起来模模糊糊，就问手拿野花的雅儿：你看前头是哪个？金鸡岭没有外地知青吧？雅儿定睛一看，突然摔掉手里的花束，惊喜地大叫：艾儿！……艾——儿——女子猛回过头来，果然是艾儿！去了西北的女子怎么跑回大巴山来啦？难道她去斑竹沟找好朋友雅儿？我大脑闪过一连串疑问，还没回过神来去想，就听见艾儿那带哭腔的叫唤：雅儿！——两个女知青一个往山上跑一个往山下跑，在山还口迎面相拥痛哭失声。那场面使我这个从来少泪的男人，也禁不住唏嘘伤心潸然泪下。 艾儿哭够了，第一句话就说：我、我也是金鸡公社的知青了…… 一句简单话里包含了一个复杂故事，但艾儿讲起来又简单。原来她去西北投亲靠友，被安置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一个垦建设兵团某师某团。开初觉得很兴奋，工资虽不多但军营式的住房还算干净，地里的活儿也不太重。边疆大漠的独特风景和民族地区的奇异人情，使艾儿获得了不少新鲜感，有时听见冬不拉或者热瓦市传出的优美乐声，认为自己选择到远离家乡的大西北落户是非常正确的。然而不久问题就冒出来了，并且越想越觉可怕，半夜惊醒觉得关得死死的房门也会被那些厚颜无耻的光棍汉撬开，连一点安全感也没有。接受青春年少如花似玉的艾儿的农垦某团，是个盲流不少光棍成堆的地方，当初团领导听了艾儿表姐的求情一口答应收下她，根本原因在于她是个黄花闺女。艾儿从满是灰沙的长途汽车下来那一刻起，便被无数双热情火辣甚至歹邪浪荡的眼睛盯上了，每个打熬得难受的光棍都巴望她成为自己的老婆，哪怕能跟这样又白又嫩的女子有一夜之欢即使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啊。于是他们对艾儿的骚扰从未断过，不管在棉田还是在场院，总有男人嬉皮笑脸找各种借口亲近她，虽然她尽可能躲闪稍不留神乳房屁股就遭人摸捏了一把，得手男人的浪笑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最可恶的是，她的风流表姐跟几个男人相好，目的是从男人们手里捞钱弄回四川老家修房子。而那些公狗似的男人打艾儿主意她竟暗中相助，还劝表妹莫把跟男人上床当回事，他快活你也快活还有钱可捞呢！气得她大骂表姐卑鄙无耻。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艾儿在房里昏沉入睡，枕头给无声无息淌下的泪水打湿了。白天她和几个妇女在场院摘棉桃，一个无赖以开玩笑的方式把她按在棉袋上，下流的爪爪野蛮地往她裤腰下伸，她哭骂着拼命挣扎用膝盖顶痛坏家伙的下身才脱险。几个妇女不但不来帮她，反而开心敞怀地大笑。艾儿气得晚饭也没吃灯也没开，上床就合衣而眠，可想着到这儿来的前前后后怎么也睡不踏实。孰知似睡非睡躺到半夜，忽觉一团沉重的米袋样的东西压到身上，立刻惊醒，才知一个表姐的老相好居然钻进了房，想要强暴她。艾儿顽强反抗却感到浑身乏力，幸好是合衣上床不然狗东西已经得手了。那男人急得直求她：妹子，大哥求你啦，满足哥子一回，你想咋样都成。艾儿气得发疯，咬牙和他撕打。突然电灯亮了，她表姐居然过来帮那流氓说：艾儿呀，他想你想得心像猫儿抓哩。你若肯把黄花身子给他，说好给你一千块钱，一千块啊！——呸！——艾儿一口痰吐在表姐脸上，猛地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把寒光闪烁的英吉萨小刀，抵在那家伙的下身上，怒吼道：你敢再动一下，老子给你捅进去！一对骇得魂飞魄散的狗男女拔腿就跑，艾儿跳下床关上房门全身就瘫软了，泪水哗哗流了满脸。 天还没亮，艾儿带着简单的行李上了一辆开往乌鲁木齐的长途汽车，然后乘火车离开了那个多梦幻又多苦难的西北边疆。到小城后毫不犹豫去知青安置办公室，主动要求到金鸡人民公社插队，竟然分到了我和雅儿落户的斑竹沟。艾儿用如此方式，结束了大西北的流浪，有点出乎我的意外。 三个知青一起回到了斑竹沟，在山村引起很大轰动，热忱的山民们围上来问这问那没完没了，我的心情却因为艾儿的事怎么也好不起来。倒是雅儿和艾儿能从容应付，质朴的山民不管你去哪儿流浪做了什么，待你还是那么热情真诚。看见那一张张黧黑的笑脸，我强烈意识到我们的流浪已经到尾到头了。 不久又听见一个说法，说艾儿是答应了要嫁给生产队长的儿子顺娃，才能到斑竹沟当知青的。我听到不觉非常震惊，也不打算告诉雅儿。对走投无路的女知青来说，婚姻已是求生的一个重要筹码，没有谁有资格去责备艾儿。 关于艾儿的传闻，使我伤感，也使我清醒。意识到我们在金鸡岭下的斑竹沟插队落户，也是一种流浪，一种从肉体到精神都是很实在的流浪。 这流浪，似乎漫漫无涯遥遥无期，而我们又必须面对，这就是真实而严峻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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