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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篇


  我的书房不大,有十来平方米的面积,窗外是一条不宽的走廊,再外面则是一所财经类大学的教职工宿舍区,更远点的一片红瓦简易楼房之外原是青翠的农田,如今也是高楼林立的新建高档住宅小区了。十年前我家这套房子在玉林小区算是不错的,今天它因为四周噪杂和没有车库而逊色了许多。原先房主的计划中书房是要做麻将房的,所以放进去十来只书架显得有些拥挤,幸好它在我手上与麻将无关,不然它就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虽然书房对面的楼房里仍不时传来搓洗麻将和兴奋叫和的声音,但我只要沉入读书和写作之中,对那声响也就充耳不闻了。在这个没装空调冬冷夏热的小房间里,我到底写了几部长篇小说、几部电视剧和多少篇各类文章,我记不清楚也从无记载。可记忆最为深刻写得最不顺手的,就是眼下这部叫做《文革流浪》的纪实作品,在这个1999年并不太热却很闷的夏季它把我折腾得够恼火的。以至昨天晚上写完“尾声”,心情一点也轻松不起来,那些七十年代的灰黄色的生活片断流浪场景,还一个劲地在脑际旋啊旋啊,直到成了灰灰黄黄模模糊糊的一大片。我有点后悔过早写这部作品,去年秋天在西安书市上询问平凹兄,他曾流露过要我缓一缓多沉淀一下再写的意思,但我脑壳正热听不进去。过去的有历史感的东西,最好能在写作人心底多沉淀些日子,到了该写的时候再从心灵间喷发而出,作品肯定会好上几分,这是经验之谈。偏偏我是个不重经验偏爱直觉的人,所以这个本来漫长的夏季被我自己拉扯得更加漫长,再长也得熬过去,这便是所谓自作自受吧。我的坐功和韧劲够强的,居然把我和雅儿的流浪还有红的故事写到了结尾,看着厚厚一叠500字写的大稿纸,真还有点自己把自己感动啦。
  长长走廊边端的防盗铁门又被敲响了,接着传来了雅儿的叫声:哥,开门,是我。她这个时候来岂不是找气受,我正为长篇大作的结尾烦着呢。趿着皮拖鞋巴达巴达走过去,拉开门想刺妹妹一句,眼前的情形却让我愣住了。雅儿背后站着一位根土气的中年妇女,而她手中牵着的却是一个又俊气又水灵的女孩儿,那种大巴山女子才有的美气惊得我目瞪口呆。
  哥,你看她是哪个?雅儿轻声问我,口气有些复杂。我定下神来仔细一看,面前这个身材壮硕土得不能再土的妇人,居然是妹妹最好的朋友艾儿!自从美丽的艾儿真的嫁给了斑竹沟的农民顺娃当婆娘以后,我和雅儿跟她的往来少多了,每日见她背着竹篓在田里地坡上忙忙碌碌,我们心头发酸什么也不好多问。只有雅儿被绥定一家丝绸厂招工,和在1977年寒冬我考上大学,艾儿各给我们送来一只肥滚滚的母鸡,彼此也没说几句想说的话。这些年我还是想过女儿在金鸡岭生活咋样的,也听说乡政府请她去斑竹沟小学当民办教师却被她拒绝了。女儿的倔犟和刚强在朋友中很有名,她成了农民顺娃的女人就努力尽一个女人的责任,结果顺娃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粮能手,他们的独生女儿也出落得像她少女时那样青春娇嫩如花似玉。
  是艾儿啊!简直认不出了,快进屋坐。这是你女儿吧,长得好美气,叫啥名字?我强压住突然在心里翻滚的复杂情绪,招呼他们母女到客厅。雅儿眼圈红红的,忙给艾儿和她女儿倒茶倒水。艾儿表情却很平和,笑着对我说:她呀,叫艾蒿,山里的艾蒿有点清香也有点苦味,啥意思你这写书人比我这老农民懂哦。我说:艾蒿,真是个好名字啊。艾儿,你真会取名呢,她咋不跟顺娃姓呀?艾儿说:结婚前就说好的,生儿跟他姓,生女就跟我姓。
  客厅的气氛好起来了,雅儿告诉我,今年高考艾蒿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四川大学国际贸易专业,而家里的收入只靠卖粮食和养猪,凑起来交够艾蒿的学费,连女儿的生活费都成问题了。在雅儿家里,妹妹主动提出要资助文蒿上完大学,这些年就想找个帮她的机会,等到现在才到呢。艾儿不同意雅儿送钱或者借钱给艾蒿上学,说在斑竹沟就和顺娃商量好了,艾蒿到了省城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自力更生,她要让没吃多少苦的女儿知道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在大学读书更要加倍努力。于是雅儿说只有来找我,介绍大学新生农民女儿艾蒿去一位朋友那儿打工挣生活费用。我知道艾儿的脾气,就问她女儿:艾蒿,你喜欢干啥呀?艾蒿黑眸生亮,嗓音清朗:啥都行啊,叔叔,我不怕吃苦,也不会耽误学习,你就放心吧。看着这么懂事听话的女孩儿,我真为艾儿高兴,马上打电话给红,请她到我家来一趟,有件急事请她帮忙。这是我第一次开口求红,她听了有点惊讶,说就在棕南一家茶楼喝茶,开车几分钟就过来了。
  红很少到我家来,只有一次为要我一本新书上楼来坐过几分钟。她一进门我就介绍雅儿和艾儿,红笑着说:她们都是你作品里的人物啊,田先生,原来你叫我来是跟女主角会面呢,我太高兴了。雅儿说:红姐,我看过哥哥写你的那些章节,你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呢,我不过是哥的跟班和配角。红是看过我大部分长篇原稿的,只不过昨天我才写完艾儿的结局部分,她还没能看到。我把艾蒿推到红面前:这是艾儿的女儿,叫艾蒿,漂亮吧?红拉着艾蒿的手由衷地说:漂亮,当然漂亮啊,我们大巴山就是出清清纯纯水水灵灵的美女呢!那些长得白漂一点、顺眼一点的省城女子就自以为貌若天仙,跟我们艾蒿一比,一个乌鸦一个凤凰哩。
  红一见文蒿就喜欢她了,我说:艾儿家里经济困难,供不起女儿上大学,让文蒿课余时间去你公司打工吧。红一句话不说,从手袋里取出三札百元大钞,坦诚地说:艾儿,我们虽从没见过面,但都是大巴山的姐妹,这点钱就当站站给侄女的见面礼吧。说心里话,我太喜欢艾蒿了,一见到她就想起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可那年头跟今天不一样,太不一样啦!……红的眼圈红了湿了,她动了感情。艾儿说:红姐,谢谢啦,钱我无论如何不能收。从小长到大,我除了父母之外,还从没找人要过一块钱呢,连艾蒿她爹也没有。让艾蒿到你公司打工,多管教她,我就感激不尽了。红也是个很倔的女人,她把几札钱塞到雅儿手里说:这些钱拿出来就不收回去了,雅妹,你去银行办个存折,这算我们三个给艾蒿的学习基金,将来她有出息要出国留学还用得着呢。艾儿想说啥,雅儿说:我们就照红姐的安排做吧,艾儿,如今读书尤其是读大学很费钱呢,你和顺娃在斑竹沟种那点粮食喂那几头猪,卖几个钱顶啥用啊?这几句话把农妇女儿说得低下了头,我看见她眼里泪光闪闪却一颗泪珠也没落下。

  在火车北站送走了艾儿,雅儿陪艾蒿去四川大学报名整理房间去了,红则邀请我去棕北小区看她新开的精品服饰店。那用国际流行色调和最新材料装饰的商店,不但典雅高贵而且极具艺术品味,就连几个花体字母或者一个小巧图案,也做到尽可能精美生动。借大厅堂一侧,有法国著名设计师圣·洛朗饮誉世界的男式服装,尤其以面料高档做工精细的西装最为出色。墙上饰有一副不大的男模特儿着西装的黑白照片,那风采和神韵使整个大厅都有了一种阳刚男性的魅力。这些西装标价惊人,我随手翻看一件,竟要二万多元!
  田先生,红指着一套最高档的米色西服说,这些天我一直想送你一件礼物,左思右想不知送啥才好。圣·洛朗的西装是世界一流,送你一套怎么样?请不要拒绝。我说:红,不是拒绝,我很想要这么高级名牌的西装,穿在身上一定又帅气又有精神。可我这人天性不爱穿让人显得很严谨很正统的服装,你几时看见过我穿西装?从春到秋从冬到夏我经常穿的是一些松松垮垮的休闲装,总之什么穿来自在就穿什么。前几年心血来潮,买过两套国产西装,穿一两次就烦得不得了,再也没穿过了。红,几万块一套的名牌西装,你还是去卖给那些发了暴财的老板们吧。红说,那我总得送点什么给你呀,哦,这店里几千块一套的休闲装也有的,你随便挑几套吧,不然我心头总觉搁着一件事。我说,你这人呀,也有了商人脾气,不为朋友花点钱就像有啥不对头似的。其实,你花了不少时间给我讲了那么多隐私和故事,已是给我最好的礼物喽。好嘛,你一定要送,我就要,告诉你吧,我早看好了一件东西,只是不好开口向你要。红高兴了:哎呀,你咋不早讲,是啥?我不再故弄玄虚,走到一个铺了绿色天鹅绒的柜台前,指着一支金灿灿的皮尔·卡丹钢笔说:就这玩意儿,写作人见了笔就喜欢,我收藏了几支派克、犀飞利牌的金笔哩。红一看又笑了:原来是这个呀!那你别要这装饰笔,我送你一支真正有点品牌的金笔,它是我上月去广州签订一批世界名牌时装合同,那个大鼻子法国老板送我的,你肯定喜欢。哎,这下弄巧成拙,本想拒绝价值过高的礼品,红却送我一支更值钱的法国金笔,而且这是我自己要的很文化的东西,简直无话可说了。
  红把一只像装名贵钻石项链那样的天蓝色丝绒长盒,郑重地放在我手里,诚恳地说:愿你刚完成的作品早点出版,并用我送你的这支笔写出更好更受读者欢迎的新作来。她这句套话,在此时此刻格外感人,尤其感动我这个以笔作文求生求友的人。我有些激动地说:红,没你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和细节,我这部书根本完不成,更莫说出版它,并赶得上即将在长沙举行的第十届全国书市了。这样吧,为向你表示谢意,今天中午我请客,请你去吃大巴山的乡土菜,如何?
  红含笑摇摇头,眼睛望向别处,轻声说:对不起,田先生,我要走了,出一趟远门。这是我早计划好的,要不是新店开张又遇上艾蒿的事,我早开车上路了。
  出远门?一个经营着越来越庞大的时装店网的女老板,要独自出远门,这举动旁人不会理解,而我心知肚明,把话说穿:红,你一定还没忘记柏吧?想亲自驾车再次重返西昌、凉山一带寻找他,对吗?
  红使劲点点头,那对依然漂亮的眸子里闪着明朗水润的光辉。
  是的,红一直想找到那个曾令她神颠魂倒铭心刻骨的叫柏的男人。老实说,在听她诉说曲折人生故事的时候,我曾怀疑柏是她精心编造的梦想中的男人,但柏确实又是像红那样的女人格外钟情和酷爱的男人。柏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而我可以肯定地说,在这个茫茫世界上,像柏这样浑身焕发着男性力量和魅力的男子汉肯定是有的。
  为了那个永远在红心头鲜活生动的精神偶像,红驾着她的白色宝马,又开始了她的追求和流浪。
  男人和女人精神的流浪之路,总是那么遥远和漫长。
  我站在书房的窗前,注视着在想象中越来越远去的红。
  一个写作人文字的流浪又要开始了,而且从开始之后,注定要用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去亲历那种遥远和漫长。
  这流浪的全过程,无论是当时体验还是后来回忆,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欢悦和幸福吧。

            1975年7月于开江县普安镇、新民乡凭回忆记录旧稿
                1998年2月14日西俗情人节据旧稿整理新篇
              1999年9月10日下午阵雨之中于成都巴人村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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